三、君臣·上
曹丕自懂事起便跟随曹操四处征战,那时他年纪虽小,曹操去哪却总爱带着他。他记得父亲的身边一直围绕着好些人,穿着坚冷盔甲的将军,或者柔软锦袍的书生,那些人跟随在曹操身旁,为他的父亲出谋划策,冲锋陷阵。
曹操自起兵以来经历了无数场战争,赢过也输过,赢了就再接再厉,输了便重头再来,那个人的心很大,失败和伤痛似乎很少能左右他的心神,真正让这位枭雄不愿回想的败仗也许只有两场,一次是建安二年征张绣,然后便是十三年的赤壁。
建安二年在曹丕的记忆里是灰色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吃了一场狼狈不堪的败仗,并失去了心爱的长子和心腹大将典韦。
曹丕对于典韦的记忆并不多,那时候他还很小,小到能被那个虎背熊腰的将军一手举起来扛在肩膀上。典韦总是喜欢把他扛在肩膀上,他们跟在曹操的身后走在军营里,曹丕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而典韦总是有问必答。那个人教他认识不同的兵器,教他马上射箭,曹丕记得典韦总是随身带着一双长戟,那双戟比当时的自己还高,他使出了全身的劲都提不起来,典韦却能轻松挥舞。
“典将军,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把它们举起来,上阵杀敌呀?”
“二公子不必拿这粗人的武器,公子只需安坐帐中,末将会为主公和公子扫平贼寇。”
“将军会保护我们吗?”
“末将会誓死保护主公和公子。”
典韦话并不多,他总是沉默地站在曹操身后,魁梧的身躯带着无尽的力量,如同天神。曹丕一直觉得只要这个人在,就无人能够伤害到他的父亲。
后来典韦死在了宛城,他在临死前把他的主公平安送出了城,又返回城内将年幼的曹丕救了出来,他将他抱上马,把汹涌而来的敌兵统统挡在那双泛着寒光的双戟之后。他留在曹丕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一个背影,高大的,无坚不摧的背影——如同一个真正的天神。
他们连他的尸首都没能找全。
建安二年曹操失去了他的心腹大将,他哭他在襄邑的黄土之上,只道世间再无恶来。而就在同一年,上天又补偿似的将另一员虎将送到了他的身边。
曹丕在看到许褚的第一面便觉得他跟典韦很像,容貌雄毅的黑脸将军满身血气而来,抱拳跪于曹操面前,声如洪钟:“末将愿从此追随明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许褚和典韦很像,又很不一样,许褚心性单纯,自从跟了曹操便死心塌地,他生平所好一为上阵杀敌二为畅怀饮酒,在这两点上曹操都给了他最大的纵容。曹操生性多疑,却对许褚格外信任,他来曹营没多久就获得特许可带刀出入曹操寝屋。他站在了原来典韦曾站过的位置,双目炯炯,忠心耿耿地保护着他的主公。
许褚生得一副凶神恶煞,手持大刀往曹操身边一站便让人心颤胆寒,但私底下许褚对曹丕他们几位公子却是极好,和其它不苟言笑的将军不同,许褚平日颇爱跟曹丕他们一块玩闹,行军途中也常会带人捕些小动物送给他们玩乐。偶尔闲暇时曹操会带着许褚和曹丕他们几个做游戏,一根绳子,一头拽在许褚手里,另一头依次排着曹丕曹植曹彰几个兄弟,几个小孩使了吃奶的劲也拉不过许褚,便使着小性子跑到曹操面前闹腾,然后曹操就会笑着去帮他们一同拔绳。等曹丕再大一点之后他们不再做这游戏,那时候他的父亲忙着东征西讨,许褚自然是一马当先,数年间不仅屡立战功,还屡屡救曹操于危难之际,庆功宴之上曹操拉着许褚的手高举酒碗:“仲康真乃吾之樊哙也!”
曹操说这句话的时候刚打完了一场极漂亮的胜仗,下一步就要去征讨吕布,正是志得意满之时,这满屋的文臣武将聚集了这个乱世里最璀璨的光华,他们注定要跟随他们英明神武的主公去创造一段流芳千古的传奇佳话。那时曹丕坐在一旁,看见他的父亲左手站着许褚,右手边翩然坐着一名白面的书生,书生穿一身珊瑚色的长袍,袍子洗的有些微微发白,却挡不住那人的风采。
这个屋子里有这么多人,那人只是安安静静坐着,就已经脱颖而出。
曹丕记得,他的父亲曾说过,此人乃吾之子房也。
司马懿走入院中的时候,曹丕正和一帮下人忙的热火朝天,一大片低矮的灌木丛,深深浅浅地点缀着紫白色的花朵,空气中弥漫的是一种奇异的,沁人心脾的花香。曹丕穿了身粗服,袖子高高卷起,正兴致勃勃地穿梭在那些灌木丛中采集花朵,下人们捧着竹编的筐跟在身后,地上还摆了几个已经装满了的竹筐。
吴质和陈群他们正坐在一边喝茶,司马懿走过去,说公子这是做什么?
吴质笑道:“子桓亲手种的花开了,便叫我们过来一同赏花赋诗,你看,这花瓣还能泡茶,仲达快尝尝,着实芳香宜人啊。”
“这迷迭香来自异域,倒是和寻常花草不同,”司马懿尝了一口那迷迭香泡出的茶,含笑道,“听说这种子还是丞相赏赐的?”
“是,原本这花只有丞相府中有,丞相见子桓甚是喜爱,便命人把剩下的种子都给了他,”吴质笑眯眯地看着曹丕的背影,眨了眨眼,“子桓对这些花可宝贝呢,连我们都不让碰。”
“季重又在说我什么坏话?”说话间曹丕已经转身走了过来,他接过下人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手,一边端了茶喝。
吴质便又笑嘻嘻地凑过去说我哪敢说你坏话呀,此心日月可鉴啊。
夏侯尚坐在一边早就不耐烦,此时起身扬了扬手里的弓说子桓,咱别整天吟诗作赋的了,不如去狩猎来得痛快。曹丕便笑着说好啊,今日比诗,你若能拔得头筹,明日我便陪你去狩猎。
一句话说出来夏侯尚的脸顿时苦下来:“子桓,你这不是成心的嘛。”
曹丕看着几人道:“过两日父亲便要动身前往邺城,留下荀令君坐守许昌,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多跟令君学习,恐怕日后我可没什么时间跟你们消磨了。”
司马懿本一直静静喝茶,听了这话,微微抬起眼:“丞相留下了尚书令大人?”
“是,怎么了?”
司马懿想了一会儿,道:“公子,你可知丞相此意为何?”
曹丕略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父亲向来倚重荀令君,每每出行皆让其坐守都城,这是惯例了呀?”
司马懿摇了摇头:“那是打仗时期,这次可不同,公子再想想。”
见曹丕依旧毫无头绪,司马懿方笑着道:“公子且等着,不多久,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曹丕并没有等多久,第二日天刚刚亮,丞相府里便来了人,说曹操叫他过去。
曹丕不敢耽搁,收拾好后便连忙去了,进入丞相府时曹操正带着荀彧在花园里说话,曹丕走过去恭敬行了礼:“参见父相。”
曹操看了他一眼,说丕儿,父亲后日便动身去邺城了,我走之后,你可不能松懈。
曹丕连忙应是。
曹操转头对荀彧道:“丕儿虽勤勉用功,到底还是年轻,经验不足,文若你可得多教教他。”
荀彧笑道:“在下遵命。丞相请放心,二公子天资聪颖,必不会负丞相所托,只是这政务繁冗杂乱,恐怕公子还需些时日方能熟练。”
“你不用帮他铺后路,他有多少能耐资质,我最清楚,”曹操话说得不好听,口吻里却是有笑意的,“若是连这些事都做不好,也枉为我曹操的儿子。”
曹丕低着头听着两人对话,越听越是一头雾水,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瞧他的父亲,却见曹操正好在看着他,曹丕心下一跳,忙又垂下眼去。立在一旁的荀彧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上前递过来:“二公子。”
曹丕忙去接了,打开一看,赫然几个大字跃入眼中:“任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
曹丕一惊,条件反射地便跪了下去:“谢父相!”
曹操盯着他的头顶看了一会儿,没再说话,转身走了。荀彧便上前扶起曹丕,随之而来的是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清雅温和的香气,荀彧扶起曹丕并注视着他,眼神里带着笑,他说丞相对二公子寄望甚高,公子可不要让丞相失望啊。
曹丕看着荀彧的眼睛,认真应了声是。
荀彧是曹操帐下少有的,让曹丕觉得相处起来惬意且毫无负担的人,这个人善察人心又言之有度,举止端庄文雅,他的身上始终有一种平和却又强大的,让人心安的力量。曹丕很喜欢他,事实上曹营上下无人不喜欢他,但那喜欢里又带着尊敬,就连那些平日里百无禁忌的将军们在荀彧面前都会收敛起戾气,不敢怠慢了礼数。自初平二年荀彧来投曹操,他便成了曹操最倚重的谋臣,他用他的谋略和智慧为他的主公规划出一副完美的战略蓝图,用他的慧眼替曹操网罗了一大批乱世奇才,曹操敬他,信他,倚重他,奇策密谋无一不从。
在曹丕看来,他们便是这世上君臣的典范——如此知心,如此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