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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芈班跑来传话时,鲁淑还将信将疑,步出督府大门,周氏已经掀起车帘等着他,看周氏愁容鲁淑便知传话不假。
孙权驾临,让周氏如履薄冰,诚惶诚恐。鲁淑执起周氏之手说:“别慌,陛下脾气一向如此。”
行至家门,突闻院中叫嚣不断,入内见鲁睦挥剑追着几个下人到处跑,鲁睦把剑一横一劈,半边梨树片刻坠落。鲁睦此刻方悟那剑之锋锐,霎时呆若木鸡。
鲁淑进来正好看到梨树被劈,大怒:“睦儿!”
鲁睦惊颤,扔下剑,即跪下,“父亲,孩儿知错!”
剑还在原地大振,晃晃闪着寒光,鲁淑看剑柄的睚眦神兽不由愕然。
“此剑何来?”
“祖父所赠……”鲁睦低头弱声。
鲁淑大惊,执起剑,大呼:“剑鞘何处?”
下人急急呈上剑鞘,鲁淑看那黑棠棣木剑鞘脸色顿时铁青。把剑入鞘,吩咐周氏教训鲁睦,立刻急急走向西北角楼。
拐角迎面扑来浓烟滚滚,鲁淑连呛几口,拨开浓烟,鲁淑看一下人在火堆前扇火,一下人在把地上成堆的书,一卷接一卷扔入火堆,角楼上还有两人源源不断把书简抬下。孙权迎风而立,手握一简,读得入神。
“你们且慢!”下人看鲁淑归来,都停下手。
鲁淑走到孙权跟前,下跪,双手高举呈上剑,垂首说:“陛下,此青冥宝剑又岂由睦儿亵玩!请陛下收回!”
像是早就料到有这一着,孙权背起双手,说,“此剑朕赐给睦儿,于你何干?”
“此剑当配王者!睦儿绝不能受!鲁氏一族更受不得!”鲁淑义正辞严。
“何谓当配王者?此剑朕于横江边上拾得,本是无名剑,朕命它是青冥,它便是青冥,朕命它无名它即无名,此无名剑朕已赐予睦儿!你勿要多言!”
鲁淑仍高举青冥,“陛下可曾记得当年武烈皇帝得传国玺之事?请陛下收回成命!”
孙权一听大怒,“朕赐一物,竟让你战战震兢如此!于孤身边,草木皆兵!”
“陛下息怒!恕淑失言,淑只以为此剑授予睦儿,实属暴殄天物!睦儿受不起,恐会负陛下所望!”
看鲁淑绝然如此,孙权颓然,原地踱了几步,折回把过剑,拔出半鞘,看见剑刃上反显自己半边苍老容颜,孙权闭眼合鞘。
“你若不受,朕就把此剑抛入江中,既然天物无人能受,就让其归于天地。”
“臣谢陛下!”
“起来吧。”孙权没好气说。看看木成一列的下人,立刻指点着说,“勿停。”
鲁淑站起来又言,“陛下!”
“你还有何话!”
“陛下何以把先父遗物一俱焚之……”正说着,一下人抱着那伽倻琴盒下楼。
“慢着!”孙权与鲁淑异口同声,惊得那下人一哆嗦,差点没把琴摔地上。
孙权走过去,命人打开琴盒,盒里躺着的伽倻琴崭新如故。孙权大喜,“朕竟把此物遗忘了。”伸手拨动两根弦,所出之声让众人纷纷倾耳。
鲁淑伫立一旁低头不语。
孙权抚着琴身,边笑边叹,“只可惜,朕也是个不熟音律之人啊。”灵机一动,孙权端起琴,立刻命人传鲁睦来。他见鲁淑惊讶看他,孙权笑笑,“此琴赏予睦儿,你同意否?”
“谢陛下!”鲁淑立抱拳。
“本是你先父之物,何言谢。”孙权摆摆手,“你去把角楼屯集的琴书,挑拣出来罢,我怕下人目不识丁,焚之可惜。”
看鲁睦磕磕碰碰跑来时,鲁淑应了一句便上了楼。
鲁淑鲜少登上角楼,也不曾翻阅鲁肃留下的书籍,上楼后发现鲁肃昔日藏书已被焚烧大半,难怪周氏心痛。看榻前堆成山的竹简卷轴,鲁淑不由叹气,下人端来木凳,鲁淑坐下开始慢慢翻阅挑择。阅过大半,鲁淑如梦初觉,自己父亲绝非单单如旁人口中言传那般的骁勇武将,也不是儒林士人。鲁肃所藏之书五花八门,除却兵书,诸子百家,史传,名家诗赋,也有农耕造物,天文历法,礼俗杂谈,音律什物,等等书籍。鲁淑突然明白昔日孙虑常窝于此的缘由。
挑选过半,楼下传来笨拙琴声,还闻见孙权对鲁睦循循诱导之声。
整理完毕,鲁淑命人把琴书担下楼。
下楼时看孙权和鲁睦于烟霭朦郁间席地而坐,鲁睦跟着孙权的指点,一弦一韦试音。鲁淑站在其后,说琴书都挑出,孙权应了一句,又命那下人担回原处,下人认命地把书挑上楼。
鲁淑不发一言静站其后。
孙权依然和颜悦色给鲁睦讲解,却觉鲁睦上手极快,聪慧灵敏。
鲁睦趁机献殷勤,“若是睦儿学会一曲,必先奏于祖父!”
孙权大悦,“祖父拭目以待。”
于是鲁睦更大胆说,“祖父,此剑是好物,此琴亦是好物,祖父皆能赠予睦儿,为何祖父不能把那写书卷留给睦儿呢?昨夜祖父讲蚩尤还翻卷,睦儿还想取来阅之……”
孙权笑着摸鲁睦的头说:“睦儿若是喜欢,那便留给睦儿。我本欲将其带走……”
突然一根弦反弹到鲁睦指腹,鲁睦吃疼含着手指,说:“此根弦比其他弦顽劣!声烈,性子也烈!”
鲁淑上前一看,正好是第七根弦。
孙权笑:“你竟会说出所以然?”
“塾里先生也常抚琴,每每弹错他皆如是说。”鲁睦吐舌机灵眨眼。
孙权笑着把鲁睦抱入怀里,低头看那弦。
鲁淑看下人还把其他竹简扔入火坑,就对孙权说,“陛下若是想带走书卷,那带走即可,也勿用焚之……”
孙权两指拂着第七弦,感慨系之,“留不住兮带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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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孙虑认为鲁淑养成那不苟言笑的性格,多是孙权亲带鲁淑那段时日留下来的阴影。
那段时日,他们食同席,寝同榻,连鲁淑学书也是孙权亲授。除了议朝,仪征。除却鲁淑学琴习武,孙权一直把鲁淑携带在旁。这让日夜期盼着拐着鲁淑四处嬉游的孙虑,有怨不敢言。于是孙虑自动请缨,求与鲁淑一起同读。
孙鲁育闻见,深表同情说:“二哥你乃是自掘坟墓。”语毕,低头羞答答,从袖子内掏出一小巧香囊,让孙虑到时传给鲁淑。
孙虑看那做工拙劣的香囊,玩心大起,把香囊抢过说:“为兄偏不!为兄明日将此物赠于子范校尉!曰,传吾妹爱慕之意!”
“万不能啊!”孙鲁育急哭了,扯着孙虑衣袖哀求,“那朱据已是我叔辈之人,相貌过于魁峨,好不吓人!”
“然朱据看你甚美!”孙虑忍笑。“父亲也意欲把你许于他。”
孙鲁育听罢,即以袖捂脸,扑倒在地痛哭不已。
不想弄巧反拙,孙虑扶起孙鲁育,抱过其肩安抚道,“小虎莫哭莫哭,二哥过了,此物我带给淑儿便是。”
那香囊后来孙虑递给鲁淑时,鲁淑欢喜不已,立刻把香囊和骨笛系同一结上,经年佩戴不离身。后孙鲁育嫁于朱据女红手艺愈发精湛,见鲁淑依然佩带于身,常为那拙作而悔恨不已,也明了为何孙虑常要求鲁淑弃掉此物的心思。当然,那是后话。
跟鲁淑同读实属苦差,且不说孙权之严,孙权说书枯燥乏味,阐述过于犀利,孙虑听着两意三心,思绪早在九霄云外神游不归,孙虑以为自己装模作样的功力已经炉火纯青,不料到,孙权往往会一木尺拍打他脑门。
“专注。”
孙虑抬眼看孙权仍旧闭眼,非常不解。
让他更不解的是,鲁淑听孙权说书却是澄神离形,孙权提问时,鲁淑能一马当先滔滔不绝。
事后,孙虑问鲁淑何能听得如此津津乐道!鲁淑说孙权教授的书,燕姬早已经让他烂熟于心。
“只是吴王再述,别是一番独特。”鲁淑总能摆出于他年龄不符的文质彬彬。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鲁淑总给孙虑文弱之感,孙虑也常常忘了鲁淑武艺上胜于其文百倍。
不止是孙虑,孙权也忘却这点。
每月家宴,孙权几位夫人妾侍子女共聚一堂。鲁淑寄居那段日子,孙权执意带上鲁淑,让鲁淑同席,潘夫人私下颇有微词,袁夫人欲让鲁淑跟她同席,孙权则不让。
饭余,往往是众子女大献才艺之时。孙权往往提一则汉书,让众人各抒己见。而出类拔萃当属孙虑,后来鲁淑在,孙虑自惭形秽。孙登最为年长,为人极为谦和,席间并不多言。孙虑长姐孙鲁班在娘家守寡却咄咄逼人,鲁淑要对答得上,她便追问,鲁淑若是答不上,她仍穷追不舍。孙权却颇是欣赏孙鲁班当仁不让,任由其行。又往往会加上几位夫人为子女而出妒贤嫉能之语,场面大多不甚和睦。
鲁淑和孙虑皆不热衷于此种场合,大多时,除非孙权点名,否则鲁淑选择和孙登一起沉默。孙虑则是千方百计出逃,后来他是千方百计携着鲁淑出逃。
是日,孙权命人呈上一雕花精美的瑶琴,对其子女说谁若能奏出一曲,此琴便赏以他。
一鞭先着的是孙鲁班,她雄心勃勃一副欲大显身手的模样。然而一曲错漏百出,不堪入耳。孙鲁班看孙权高蹙眉,讪讪离开琴案。
孙鲁班离琴后,堂下皆静竟无人向前显艺。孙虑本来看着琴是蠢蠢欲动,只是被孙鲁班捷足先登,他便静坐原席,默不作声。
孙权眼观一周,孙和孙霸尚小不弹也罢,然而孙登孙虑孙鲁育皆低头不语,让孙权大惑。再看身旁静坐的鲁淑,想到他有给鲁淑配琴师傅,便道:“淑儿何不一试?”
鲁淑抬头惊愕万分。
立即离席,跪到孙权跟前,“禀吴王,淑儿才疏,淑儿不能。”
孙权却以为他过谦,执意让他奏一曲,“但试无妨。”
“淑儿实在不能。”
“你上前奏一首,也不枉那师傅教导一番。”
想到那琴师傅,鲁淑更是惭愧。基本指法苦练数月只掌握了一二,更不说曲谱。琴师傅恨其不争,缺乏灵性,却看他实在是踏实在学又不忍如实告于孙权。
不知怎地,潘夫人带头说让鲁淑献一首,莫误了吴王雅兴。其他妻妾看鲁淑相貌儒雅,也以为他过谦,都纷纷附和。
执拗不过,鲁淑走到琴案前,上手。
抚琴前,鲁淑想,若是那琴弦是弓弦该是多好。琴师傅往日所授琴曲,鲁淑一概记不起。
鲁淑一起手那几个音,如石碎通堂,五根琴弦似有野性桀骜不驯,惊得鲁淑双手哆嗦不已,驾御不能。
孙鲁班见状乐不可支。“我看淑公子,温文雅尔,配笛于腰,岂料也不过质非文是呀!本人片长薄技,岂料于淑公子还能胜一筹。淑公子承让了!”她身旁的步夫人不忍扯过孙鲁班衣角,好让其闭口。
一旁潘夫人添油加醋,“真真是费了吴王一番心思。”
平日少语的袁夫人立即给鲁淑解围,“淑儿平日伶俐,怕是琴师傅没教好。”
这不但让鲁淑尴尬,更让孙权尴尬。
“那师傅授琴可是难以领会?”孙权无奈问。
鲁淑离案再拜,“绝非师傅之故,淑向来难于音律……”
此话像是触及孙权,他看那琴叹息不语。
适时,孙虑走上前,于鲁淑同跪,“父亲,儿欲一试。”
素闻孙虑师傅告状,孙虑无心向学却精于旁门左道,其乐律尤甚,但孙权不曾眼见孙虑显音律之长。
“且试。”
“父亲,孩儿若能弹出好曲,能否允许我与淑弟出外云游一日?”
“你若能,准你。”
孙虑喜出望外,“虑儿谢过父亲,父亲,若儿能现教会淑弟弹奏,可准我即刻出发?”
霎时满堂意外,鲁淑更吃惊看孙虑。
孙权向来欣赏敢勇当先之人,他笑说,“若你能教会淑儿,孤准你即可出发出游三日!”
“儿谢过父亲!”孙虑转头拉鲁淑回到琴案前,鲁淑仍尝试拒绝。
孙虑低头附在他耳边说一句,“以拉弓十分一之力勾一徵第三弦,托第五弦,而后跟我奏乐即可。”
孙虑刚起音,那调子出如绵延细雨,突变如玉如篆,鲁淑即豁然开朗了然于心,按孙虑指引的,鲁淑反复勾拖那二弦,给孙虑当和音。孙虑嘴角一牵迎音而上引鲁淑另一手指滑向琴腰出清音,鲁淑立得要领,错落有致剔打。和调渐渐婉转幽怨,凄怨欲绝又突显悲切苍凉。
堂下屏声息气,孙权微愕,看堂下两人默契神会,象此绝非他二人初次合奏。孙虑从容自若带动心领意会的鲁淑,鲁淑虽动作拙涩,音调却把握适度。
只是曲调孙权似曾相识,悴心而怀愁,感悲音增叹。
曲终之时,孙虑双目交睫收手,静坐听鲁淑独奏。鲁淑转指承调而下,如泣如诉,总归一声叹息,曲终娓娓之音不绝如线。
轮手一锁,鲁淑收手入袖,如孙虑一般静坐。
众人皆失神。
约莫半晌,袁夫人执袖问,“……这可是胡拍的《东门之墠》?”
这一问满堂皆醒,尤其是几位夫人。孙权也才恍悟,孙虑是把胡拍的《东门之墠》改编成瑶琴。
“正是,儿献丑了。”孙虑拱手,“父亲对淑弟表现可满意?”
孙权端酒含笑带瞋,“准了!”
孙虑马上带鲁淑上前跪拜,“儿再谢父亲恩准!”话未落口,即拖着鲁淑奔出门外。
孙权在后指其笑骂,“大体何在!虑儿,琴还在!”
“请赐予长姐!”孙虑头也不回,人早不见影。孙鲁班看那琴暗暗咬牙。
跑出大殿,两人笑得前仰后合,鲁淑笑问,“兄长你怎知我熟那胡拍?”
孙虑屈膝大喘,笑答,“为兄有听你唱过。”
鲁淑却不曾有印象,“何时?”
“时常。”孙虑简单回答,走过鲁淑身旁,一手扯下他腰间的骨笛,转身一甩将其抛入莲池中。“此物太寒酸,为兄将给你更好的!”
上一刻兄弟二人还付之一笑,下一刻却厮打于莲池边上。
____________--待续
本人没学过古琴啊…如果有描写错误的,求提出~
历史上孙小虎应该比鲁淑大,甚至可能比孙虑大。具体年龄虽然不详,但是按照孙权的年龄,和她出嫁两次的背景来推测,她不可能比鲁淑小……但是古人13出嫁都有……真难说。这里设定是孙虑比孙鲁育年长,孙鲁育比鲁淑年长。但是年龄还是相仿的。(不是重要剧情,不提也罢)
还有那潘夫人被孙权看上应该挺晚的,这里提前让她露面了。
本人敲文慢,日更是不可能的,一般3~4天更一次,谢谢亲们追~突然发现还有不少人在看,好开心,打滚~~
[ 此帖被草氏字豆萁在2013-02-10 23:33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