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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
黄龙二年,孙权封年十八的建昌侯孙虑为镇军大将军。孙权此意很明显,授予上将之位,任以兵马之力,委以重任,巩固势力之余更望孙虑在建昌一带能独步一方。
授剑之时,孙虑见旁侧大臣们神情肃穆,惊觉孙权所持的剑正是那青冥宝剑。低头接剑,剑身意外轻型,孙虑却觉头上所带之冠沉得他不轻松,可他受得起必能抬得起。他自十五岁就跟着孙权马背出征,有父亲和老将开路他出战也能身先士卒,如今要他独自带兵他自有扯鼓夺旗之勇。
赐盔甲之时,孙虑不经意抬头看到孙登,孙登朝他微微颔首。孙虑心一沉,蓦然同情自家兄长来。比起自己这个庶出的二子,被封为皇太子的孙登怕是比他更不轻松。然而孙虑时常暗叹幸有孙登,才余了自己那么多的逍遥时日。
封赏礼刚完毕,大殿之下年少的孙和与孙霸竟然当席厮打在一块,孙权脸色一凛,正欲发怒。孙登见状立离席去拉开两位幼弟。安顿下来,孙登又跪于孙权前,把领教无方之罪全揽上身。寥寥几句即挽救孙和孙霸还给孙权台阶下,殿上之臣比比皆叹。
等孙登回席,孙虑对孙登低言一句,“兄长过于仁厚,换作虑,我容他二人厮打个够!”
孙登听罢也只笑笑。
看他笑,孙虑无奈摇头,只是当时孙虑也不了解孙登那笑隐含了多少意味。
说领兵出征,孙虑却不负众望,平定叛乱,还立下不少功绩,只是两年白旄黄钺,渐洗去孙虑纨绔之气,活脱沉稳。
孙虑最后一役立下大功,后来信说其中流矢但并无大碍,在建昌养伤,一养数月。鲁淑再见孙虑之时已过冬至。
接孙虑下马车时,鲁淑惊于孙虑竟然需人扶持,尽管披着鹤绒大毞,也掩盖不了孙虑清减憔悴的面容。而那扶持之人并无他,正是孙虑夫人潘氏,潘氏比孙虑年长,待人接物落落穆穆,见鲁淑浅浅施礼。放下孙虑,放下药和一小厮,吩咐小厮照顾孙虑,便乘舆走了。
鲁淑看那绝尘而去的马车,看看那低头不言的小厮,再看孙虑。
那时孙虑只对鲁淑笑笑,孙虑想自己这个笑容一定跟孙登很像。
孙虑说来养病,整个冬季都屯在鲁淑家中。那时,鲁淑已在武昌督府门下任事。时有夜归,归家后往往孙虑经已歇下。鲁淑问芈班他日间行走可好,芈班说日间孙虑大多居于西北角楼足不出户。看芈班端走孙虑的剩饭,鲁淑不由眉头发紧,换了几个医者,都只说需静养,开了药给那小厮去煎,却一直不见起色。
而每夜鲁淑睡前总发现枕边放着个孙虑雕的木佣,一掌来大,五官活灵活现。鲁淑对孙虑爱好把玩之物向来不屑一顾,然而孙虑要是执意要送他,他也照单全收,只是不过数日,那木佣不但聚齐一家老少,还有贵族游士武将兵卒等等,已堆满鲁淑榻脚。鲁淑问过孙虑,孙虑说让他们好生认认你,万一天塌,他们能护你。知是痴人梦话鲁淑亦不恼,放之任之。
是夜,鲁淑梦到武昌雪虐风饕。有一形作他父亲之人牵着他的手,急急雪中行。积雪太厚,末过鲁淑之膝,鲁淑走得气急,努力抬头去寻那人之脸,那名作父亲之脸,可不论他如何竭力,始终见不得其五官。那人身形甚是清瘦,披着青色盖头斗篷,斗篷上的花纹鲁淑知道是出自燕姬之手。那人越走越急,最后竟然落下鲁淑只身往前走。
鲁淑被滑倒扑在雪被上,漫天的鹅毛纷乱打着他的眼,他看那人渐行渐远,急急喊道:“父亲!你欲去何处!”
那人闻言在灰蒙蒙的城门下静静停步,回头,一动不动。雪尘扬起,一波覆一波,那人身影若隐若现,五官遮掩在纷飞的六角雪花中。
鲁淑挣扎不起来。那人看着,远远传来浑厚的声音,“淑儿快快起来,你兄长被遗在城门之北,为父要接他归来,怕他冻毙于孤野中。”
“可兄长在我家中……”鲁淑努力踢着脚面牵绊之雪,越是挣脱越是下陷。
“非也,虑儿并不在家中……”那人看他一眼,转身往城门大门洞走去。
鲁淑伸手去喊,雪已埋到其胸口,鲁淑觉得无比寒冷,四肢不听使唤。看那人快要消失在暴雪中,鲁淑竭力喊,“父亲!你将去何?母亲在家中候你,兄长亦在家候着你,还有吴王……”
忽然间,那人似是折回脚步,匆匆往他赶来,鲁淑觉得自己将被雪被淹没之时,那人捉住他的手,将他拉出雪堆。
“淑儿!”
鲁淑抬头一看,那人竟然是孙权的脸。
“少主!”
鲁淑猛然炸醒,充耳而入的激烈拍门声,还有渐渐理清的琴弦声。
“少主!快起来!虑殿下……”
鲁淑穿着中衣迅速打开门,芈班见门开措手不及竟然接不上气,吐不出话,嘴里还呼着白气,拉着鲁淑手臂哑了半晌又急又慌。而门外的琴声越来越清晰,鲁淑顿时瞪目大骇,披上狐裘往外奔。
出了外廊,鲁淑才知夜降皓雪,雪卷入长廊地基上,赤脚奔跑的鲁淑情急打滑摔跪青石上,鲁淑爬起看满园皑皑积雪处于黑暗的天地之间,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
那琴声跟着雪花徐徐从天而降,那是一曲悲壮之调,融入雪花六角边缘化在鲁淑抬起的双眸里。那究竟是《垓下曲》还是《四面楚歌》,鲁淑分不清,他爬起继续跑。他知琴者欲说山河泪万骨枯,他知琴者要叹潦以一生志未酬,万般悲嗟如雪纷飞付诸东流。
鲁淑奔到大院中,远远望见孙虑持一琴案,盘坐于院中枯枝般的梨树下。他锦衣披雪,发冠萧瑟,闭目抚琴,十指滑动琴弦,勾挑激烈。那小厮俯首贴地跪在离数丈雪地里瑟瑟发抖。
“兄长!”鲁淑脱下狐裘扑过去裹住孙虑,那一刻鲁淑只觉抱块冰石入怀。“莫再弹了!”
孙虑视若无人,十指仍打着十二根琴弦。
“别弹了!”猛地扯住孙虑衣袖,却被孙虑横力一推,撂倒在旁。
鲁淑挣起看孙虑煞白的脸嘴唇渐黑,心中一恼,“我已说莫再弹了!”冲过去夺过那伽倻琴,举在空中直接砸往地面。孙虑霎时从琴案中纵起,飞身抱住那琴,绊着撞翻的琴案跌倒在雪里。鲁淑骇然跪下去扶掖其起来,孙虑抱着琴佝起身支不起腰,残喘不息,他扯着气咳嗽,几声厉咳,咯出一片血迹于雪地里,红白对比触目惊心。
“兄长!”鲁淑吓得爬过去抬起孙虑,孙虑死抱着琴不放,用袖抹过嘴角,无力抬头看鲁淑一眼。 “芈班!快去请医!”鲁淑冲着院内喊。
同是穿着中衣的芈班应声即刻往外走。
“慢着!”孙虑喊,“夜半三更冰天雪窑,芈班年迈,你何忍让芈班夜里寻医!就算让他寻得,有何医师愿此时夜行。”说着轻咳两声,止不住口中血丝溢出嘴角。
鲁淑不忍,“我去寻!芈班你扶兄长回房!”
孙虑立扯住鲁淑衣襟,“你若去,你不怕你我兄弟就此今生别过?”
“别尽说胡话!”鲁淑看那小厮一眼,欲扶孙虑起来,孙虑却似故意不想动弹。鲁淑赤脚踏雪,脚腕早已经僵硬,更扶不起。芈班奔过来搀扶二人,孙虑竟愈发不为所动。
“为兄怕今生再不能碰到如此良辰抚琴赏雪了,你却毫无雅兴。”孙虑抱琴呢喃。
鲁淑咬咬牙说:“来日方长。”
孙虑笑,摇头。“来日并不方长。”禁不住又一股暗腥涌上咽喉,孙虑以手捂嘴,腥红之血透指缝而出。
鲁淑见状浑身发抖,他猛然挣起,“难道陛下视而不见吗!他何以忍!你何以忍!我立书于陛下!”
孙虑听罢赶忙连滚带爬捉住鲁淑裤脚,沾了鲁淑白色裤腿一掌血印,“别做傻事,你以为父亲当真老眼昏花么?别傻,父亲他心如明镜……”
“那他能置若罔闻!”鲁淑仍欲走。
“别去!”孙虑扒在雪中低喘,气若游丝。“……不是潘氏,也非长兄。”
“还能有谁!”鲁淑大喝,忙跪下扶起孙虑。
“你只管置之度外……”
“我不能!”鲁淑把孙虑推给芈班,转头欲走。
孙虑立马揪住鲁淑前襟,扬手狠狠掴鲁淑一声响亮,“你听是不听!”孙虑瞪目大吼。
鲁淑别过脸,咬牙跪坐于雪中。
许久,鲁淑冲那小厮低吼一声,“你退下!”
那原先窝跪于雪里的小厮,战战兢兢缓缓后退,不敢抬头。
芈班扶过孙虑,把过狐裘紧裹住他。孙虑无奈笑一声,用满掌血迹手翻过怀里的伽倻琴,一看怅然泪下。
“弦,终究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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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睁眼时,发现自己枕着鲁肃的盘腿上。身上盖着鲁肃的斗篷,窗外扬洒着碎雪。
“孤一时失神,竟然入寐了。”孙权支身爬起。
“主公连日不能眠,现小寐一刻又何妨。”鲁肃手执卷,看着案上的琴。
孙权看那琴有别常见的瑶琴,弦十二,琴身厚重,雕花上乘。寻思片刻即想起来,“此琴是那公瑾所赠?”
“正是。”鲁肃顺着琴缘细看,“赠肃多年,肃竟不能为公瑾奏上片曲。”
孙权取下身上斗篷披到鲁肃肩上。
“真费了公瑾一番好意。”鲁肃把竹简套入布袋,把琴盒一合。“肃今生怕是领悟不了乐律之妙,只好把公瑾所赠琴谱收纳整理,留给子孙后人。”
孙权看他,鲁肃又自嘲笑笑,“肃愚钝,只能寄望子孙终能出一善音律之人罢。”
“子敬若收纳琴书,择日我命府上之人送一批过来……既说子孙,子敬年近不惑,仍在寻着婚约之人,迟迟不婚。”
鲁肃听罢低头笑,“待夺回荆州,肃若再寻不得,肃唯有纳妾。”
“勿让荆州成了你借口!”孙权愤愤言,“你欲纳妾,孤亲自为你挑。”
鲁肃哑然失笑,“主公果真如当初公瑾所言,极能韬光养晦,对江东如此,对肃也是如此。”
自知面对鲁肃自身无所遁形,孙权掩饰地转言,“当年公瑾将你举荐于孤,如今孤看来乃是一劫,孤怕是在劫难逃矣。”
“主公大可放手,”鲁肃转向孙权,“如此,便毋须逃矣。”
孙权一听立刻擒住鲁肃的手,瞠目不言。
鲁肃欣然,反手握住孙权五指,“主公勿慌,肃亦不逃。”
孙权吁叹,虽说他深知鲁肃之意,可常有挥之不去那越是牢扣于掌越是擒不住之感。他轻轻摩挲着鲁肃的虎口,那儿握刀持剑执笔磨出来的薄茧给与他片刻心安。
“孤又怎知子敬不逃?你当年可不是一心投我,你宁选那名为郑宝之人,亦不肯过江东。”
孙权如是说是真难得,鲁肃忍俊不禁,笑罢,摇头,“肃当日是着实不愿寄望一未冠笄的黄口小儿。”
“你!”孙权手一紧,恨不得把鲁肃整个人都拉向他。
鲁肃危坐不动,“此事,主公还得感激公瑾。当日若不是公瑾力劝,肃如今也不知在何处。”
“他是如何把你说服?”
鲁肃挽嘴看孙权,简答之:“公瑾曰:吾主亲贤贵士,纳奇录异。”
“只是如此?”孙权不大满意。
“只是如此。”
“子敬若是只为寥寥几句便从其言,公瑾何苦又给孤力荐你之余还苦口叮嘱孤定要留住你?”
一听,鲁肃恍然大悟状,“原来当年初见,众宾罢退,主公执意留肃和榻对饮,是出自公瑾之意?”
孙权暗地欣赏着鲁肃的反应,手指继续摩挲鲁肃的指节,“非,是孤本意也。”
一时,二人竟相对无言,失却当日相见恍如一梦。
——那绝非不谙世事的黄口小儿。
——那人之才远胜于公瑾所言。
只是当时惘然的二人不想十载以后会紧扣彼此十指。
追逝逐往,孙权不由感怀上天待他不薄。“我实是好奇,当日公瑾是以何物打动子敬你。”
鲁肃回想闪过一丝忿然,“当日肃在曲阿,尚未整装北上,公瑾已将肃母徙到吴郡!”
孙权一顿,掩口失声,大笑不已,“好你个周公瑾!”
鲁肃也跟着无声笑。
当年周瑜力劝鲁肃,鲁肃仍固执要先去拜访好友刘子扬,欲探个虚实后再答复周瑜。周瑜唯恐其一去不还,为安排鲁肃能会上孙权一面,快刀乱麻出此下策。他实没想过,鲁肃得知此事时的万般无奈气得跺脚,一如当年借粮一样,只能慷慨就义。而另一面,孙权着实急在用人之际,周瑜倒没向孙权大夸其词,只一味强调,“将军定要想方设法,把鲁子敬留在江东!”那时孙权闻言虽点头,其实私心对鲁肃还有保留。
就算非周公瑾刻意,怕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罢。鲁肃抬头看窗外雪如麻衣,似在给周瑜做祭礼。手抚着琴盒,“自斛米之交,我与公瑾相识十五载矣,我哀其壮志未酬,更感激其真诚相待。如今公瑾已去,竟还能让肃为他展颜,有良朋如此,足矣。”
孙权松开鲁肃之手,把鲁肃肩上的斗篷给他齐了齐。
“遗憾者是,你我二人来不及好好敬公瑾一场。”
“主公定要克成帝业,以祭公瑾未酬之志!”
孙权颔首,“眼下,曹操未退,刘备入川。如今命你挑起此重担,我心实属愧疚。”
鲁肃举揖一拜,“士为知己者死!”
那一声誓,竟触得孙权忐忑,他抬起鲁肃双手,“旧时,先兄与公瑾在历阳举兵渡江之际,曾经与众将立言,日后谁人能战至江东鼎立,谁人便在阵亡先行者墓前招魂……”
鲁肃举首凝望孙权。
“此一去,兄长,子义,公瑾,相继步履匆匆……”孙权说着挨近鲁肃,“可子敬你给我听好了,孤绝对不当你的守墓之人!唯独是子敬你,绝不能于我面前言死……”
孙权往鲁肃脸上凑近,却发现那人没躲避之意。
即狠狠呷住对方那两片薄唇。
四唇相触一刻对方竟然意外默契地配合他,孙权瞬间崩释了浅尝辄止的念头,他猛揽过鲁肃,彼此贴着彼此的胸膛,在鲁肃闷闷发出微词之际,孙权对上细细索吻,把未脱口之言吞入腹中。鲁肃在半迎合半设法脱身徘徊之中,选择抚慰孙权。他搂过孙权的脖子,在每次孙权舌头纠缠空隙中,暗暗往后退几寸,而一旦他脱离孙权唇边,孙权果断擒过来,在敌进我退几回合后,孙权把鲁肃逼倒在榻上。
鲁肃赶在孙权伏身而下,抽身往后退,孙权情急之时手勾住鲁肃的腰带,不让其逃。鲁肃一掌抵孙权胸前,呼吸紊乱之余掷地有声道:“主公!肃明日即将前往巴丘!”
“孤知道。”孙权伏在榻上,看着鲁肃,徐徐往前爬动,他宽大而长的衣袍,把鲁肃笼罩在内。
“主公明日还要召见程公……”补一句,鲁肃发现不见起效。
适时,鲁肃那本被孙权扯松的腰带,倏地断了;而鲁肃原先那紧绷的腰肢也跟着释然。
孙权俯首端详鲁肃,此十年他无比熟悉略显平淡的面容,却偏偏将他勾魂摄魄,而又能让他甘之如饴。
“当日公瑾一语成谶,他让我留你,不想,我终其一生只想留你……”
话未尽,鲁肃抬头微微前倾,纳却孙权所有。
————————————————待续
本来想重点蟹肉的!不过我一边写一边想起那蛋疼的1200= =,蛋疼得我阳痿了。所谓我在别人那儿看不到的,别人在我这儿也看不到!的!心!态!所以就不写了~哼!
不知不觉敲了八章了……我真不知道我怎么坚持下来的,(为了钱!其实50多个铜币我也挺满足的了),还有两三章就完结了……恨不得一周内把它写完,然后拍屁股走人(喂!!!
[ 此帖被草氏字豆萁在2013-02-18 23:32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