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荷
周瑜跪坐在窗前,一手托腮,用另一只手的两个手指捻着竹简飞快地翻看。时值初夏,窗外一池新荷,映得他眼眸之间柔波流动。
到底是周家的人,连握笔翻书的手势也和周晖一般无二,荀彧坐在一边看得有趣。周瑜聪明多思,人如其名,是块上佳的璞玉,他第一眼就喜欢。纵是现在有些顽劣,也并无大碍,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细细打磨。
“三岁贯女,莫我肯德。誓将去女,适彼乐国……”周瑜只管翻来覆去地念,荀彧便知道他有不解之事。为着两人有约在先,学哪篇全让周瑜定,忽前忽后,实在看不出什么章法。但周瑜学得仔细,常找出些疑惑之处缠着荀彧解说,每每有前人未及之处,荀彧暗自称奇,也就放任他将国风拆得七零八落,这些天难得将魏风一气讲完,倒显得反常了。
眼见周瑜又抱起另一卷书简翻看,荀彧忍不住问:“瑜儿可是有话要说?”
“嗯,”,周瑜放下书简,抬头道:“学生观十五国风中,写生民之怨无过于《伐檀》、《硕鼠》,又有《陟岵》抒役人之苦,《汾沮洳》刺满朝公卿,魏风之中,民愤何其多也!”
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这一层,荀彧心中激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瑜儿觉得是为什么呢?”
周瑜摇摇头:“学生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向荀师请教。”
荀彧不曾认真想过此事,不欲草率作答,且有心要考考他,便道:“瑜儿回去可再想想,后天再论。”
“若我想出来了,荀师可有奖赏?”
“自然,”荀彧看他促狭地眨眼,不由一笑,“带你去骑马可好?”
周瑜一跃而起,见荀彧微露责备之意忙又坐回座席,脸上仍是抑不住的雀跃:“一言为定!”
两天后荀彧再到周府,周瑜已候在府门口,荀彧见他如此,料他已有答案,携了他的手往里走,一边笑问:“瑜儿必是已经想出了缘由罢。”
“正是,”周瑜被人看穿,有些不好意思,“只不知是否和荀师想的一样。”
荀彧心中好奇,待两人在书房坐定,命人取了两张纸来,递给周瑜一张,“不如捡要紧的写在纸上,看看同也不同。”
周瑜觉得新鲜,忙答应了。荀彧在自己的纸上写上“国弱民穷,强邻环伺”八个字,转脸看周瑜还在涂画着什么,也不催,随手拿起一卷书简翻看起来。不一时,周瑜也好了,荀彧取过他的纸,见是一副魏国地图,山川河流、相邻各国皆有标志,却并无正文,不禁笑道:“瑜儿试言之。”
周瑜走过来挨着荀彧坐下,指着地图道:“魏国(1)地瘠国弱,人丁单薄,又有大河纵横往来不便,本难与齐晋诸国相比。然其国君为姬姓之后,较之他国国君自然不肯减丝毫威仪,何况其北与翟人杂处,东南有中原诸强国,一遇攻战,百姓更加苦不堪言。”见荀彧微微点头,又道:“只是学生想,此等徭役若加于齐晋诸国百姓身上,未必会激起如此民愤。此皆因魏国贫弱,实难承受,并非因他国国君贤于魏国。”
荀彧开始还不时点头,听到后来竟怔住了,看着窗外正在抽芽的一簇荷叶不语。
“荀师,我讲的可对?”周瑜以为自己的话有不妥之处,有些不安起来。
荀彧回过神,伸手揽住周瑜叹道:“瑜儿尚在冲龄就能看得如此透彻,着实难得。”
周瑜犹自不信,抢过荀彧的纸扫了一眼,才笑道:“我说了这么多,荀师只几个字就说尽了。”
“你伯父说你读汉书,于地理志尤其留心,所言非虚啊,”荀彧不欲他小小年纪被捧杀,平日里不轻易嘉奖,此时也忍不住赞叹,“何况你能由此及彼,发前人所未发,实在是难能可贵。”
周瑜听他真心夸奖自己,喜形于色,往他身上靠一靠,又道:“学生还有一事不明。”
“哦?”
“《硕鼠》中反复提及适彼乐土,适彼乐国,是否有违忠君之道?”
荀彧闻言敛了笑意,想了想摇头道:“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魏国贫弱,他国富强,去此及彼无可厚非。何况周天子是天下共主,此举并不与忠君之道相悖。”
周瑜犹豫了一下,又问:“若周天子不存,诸国分立,臣下可否改弦易辙,去一国而转投另一国?”
荀彧不料他能问出这话,惊异中又有些隐忧,思忖了半晌才道:“君有道则辅之,君无道则去之。本朝有人说过,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臣亦择君,瑜儿知道是谁么?
“是伏波将军马援!”周瑜于开国元勋中最服膺此人,听荀彧提及,不禁拍手道。
“恩,不过身为臣子,也要审时度势,顺应天意。如果当初马援不是弃隗嚣投光武,而是反其道行之,难免落得刘扬的下场。”
周瑜点点头,“荀师说得极是。”
荀彧不欲他再多想,放开周瑜起身道:“走吧,想去哪儿?”
“去邙山!”周瑜这才想起骑马的事,忙也站起来,跟着荀彧往外走。马援死后就葬于北邙山上,周瑜曾跟着周忠去过一次,早就想重游。
眼见周瑜从马厩里牵出两匹马,府上管事慌了神,因周忠周异皆受命去了河北,周晖不在府中,无论如何也不敢放他独自骑马。
“无碍,有我呢,”荀彧让人将一匹马牵回马厩,看着周瑜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些好笑,拍拍他的肩膀道:“邙山路远,与我共乘罢。”
周瑜本以为出不了府,听荀彧一说又高兴起来,不等人抱他,自己踩着马镫爬上马背,荀彧也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纵马向城北飞驰而去。天已微微有些了暑意,两人贴得紧,都出了一身汗,过不了多久,荷花就该开了。
注(1):指西周和春秋时代的姬姓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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