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只白鹿体态美好,灵巧轻盈而又不失矫健和优雅地在时疏时密的浓绿的树丛中跳跃穿梭。
有利刃破空的裂锦之声。
白鹿原本还在欢快地扭着肥嘟嘟的小腰打算从两棵树间挤过,瞬间四只小蹄子一伸,跌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好箭法,一箭封喉。
将军打扮的少年放下高举的雕弓,之前瞄准猎物专注的神色也有所缓和,但两道形貌姣好的英挺粗浓的眉仍锁在一起。
他驱马徐徐驰向猎物,在高高的马背上俯身细细地查看自己的战利品。
那是一头幼小的母鹿,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色的毛,令他这个喜欢常年狩猎的人也不禁暗暗称奇。一只箭精准无比的插在小母鹿的咽喉处,只露出翎羽,他暗自为自己高超的箭法洋洋自得,嘴角扯出一点点张狂而又无比英俊的笑意。
血水急急地从箭肉结合的地方奔流而出,他都能听到血水流淌的声音,血水慢慢地在林地蔓延开,在草本植物的叶面划过,也有些钻进挤挤挨挨的茎蔓间。他嫌弃般的拉缰使爱马后退几步,不想让污浊的血水弄脏了他爱马的马蹄。他这样做时就无意地改变了视线的角度,目光最终落在小母鹿的眼睛上,他神情竟是一怔。一双特别大的眼睛,汪满了一池透彻的清水,波动着一些炫目的让他感到迷惑的光泽,然后缓慢的,那光泽黯淡了下去。
他突然觉得这头小母鹿有些可怜,她本来可以有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的。
孙策晃了晃头,赶走了脑子里不知道哪里来的怪念头。
孙家儿郎向来快意杀伐,果决骁勇,就连红装女子也格外豪爽外加胆略兼人。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血就和水一样熟悉,延伸到他每一段记忆的每一个细枝末节的角落。怜悯受伤的小动物,那是周家妹妹才会有的情感,连他的妹妹尚香都不会这么变扭又矫情的。
他寄居于舒城的时候,有一次随周瑜拜访周瑜的远房叔伯。于此他见到了周瑜的一个远房堂妹,惊为天人。他曾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周瑜说,“你这个妹妹不如就许给我了罢,咱兄弟俩来个亲上加亲。”周瑜当初也是半是玩笑般的幸灾乐祸半是认真的遗憾,“我也想啊义兄可惜她早已和陆氏定亲了。”最后孙坚为他向一个落魄士族之女订了亲,现在他已经记不起周家妹妹的眉眼,只记得那眉眼酷似周瑜,和她那些感怀伤春的小心思,
孙家儿女会做的是,力拉强弓如满月,一射即中。
天气太过灼热,他都能感受到大滴大滴的汗水在脸颊上,在肌体上滚动的感觉。他的脸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树枝的阴影里,整张美姿容的脸显得有些诡异。
那一刻,他的心底确乎有一点点发软,就像曾经在周府吃过的他很喜欢吃的有点奢侈的梅子冰,被太阳晒得软软的。
二
孙策一向以为自己向往的是好男儿浴血战沙场。从他还很小的时候刚会顺着孙坚的腿向上爬就开始了。
他看着孙坚披上寒光凛凛的战甲,长枪横扫锐气如霜。他的父亲高大而威猛,简直与他最狂野的梦想等同。
他想象着自己一仰脖子,一坛浊酒,衣襟前都浸润了酒水,嘴角也不擦,提枪纵马,如入无人之境,好似战神般仰头大笑,笑声直干云霄,令敌人胆战心惊。这真是他能想象到的一生中最最畅快的事情。
直到他来到了舒这座城。
舒水平静地流淌着,仿佛就会这么一直平稳安宁的流淌下去,直到天的尽头,直到时光的尽头,一如身旁那人温润的眼角和微笑。孙策大笑着一把勾住自家义弟的肩,恶意地挤压周瑜的肩胛骨。
直到周瑜嚷起“义兄别闹”,眉梢似乎挂着少许嗔怒,眼角却还含着笑。
舒水旁有洗衣妇轻柔的歌,孩子们嘻嚷的戏水声,还有船舶划过平静的水面的声音,水鸟惊起时的扑棱声。明明是客的孙策大义凛然地把自家义弟推下水,然后揽着湿淋淋的嘟嘟囔囔抱怨的义弟走过大街小巷,走过疏柳烟桥,记忆中的白墙青瓦如光影般飞逝而过,袅袅的白烟极其缓慢地升腾起,带着点刚煮熟的大米清淡温婉的香,特别特别温暖的感觉。
舒不过是酥润江南的一座寻常小城,但却是极其罕见的给孙策安逸的感觉的地方。他当初甚至觉得等到父亲不用在打仗之后,就这么窝在舒城过这种行云流水般舒适的小日子也不错,金戈铁马的猎猎寒气都仿佛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暖意。就这么慢慢变老,直到变成老头子也揽着周瑜的肩嘻嘻哈哈的去王家店铺吃豆浆油条顺便抢周瑜一个包子,继续蹂躏周瑜的肩胛骨。他颇为自恋地觉得自己到时候肯定是普天下最帅气的老头子。
然后,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他战神一样的父亲再也不在了,弟弟妹妹们哭着扑倒在他身上。
他策马转身离去。舒城连绵千里的艳艳桃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之后都不曾入他仓促纷扰的梦。
每当孙策回想起当年在舒城的时光,只觉得是一段梦幻,他一生中很少拥有的温暖的也是现在最遥不可及的梦幻。梦幻的深处,有一双温暖的又黑又亮的眸子含笑看着他。
三
“明府!”
“明府!”
孙策终于回过神来,信手一拉马缰,惊得马连退了几步。地上的血已经不再流动,暗红色粘稠的液体仿佛铺张成一张迷离而又狰狞的图腾。
他孙策竟也会沉浸在某种思绪中而失神,有什么东西错得离谱啊。
“明府又这样轻骑微行。”
“危事啊,明府。”
赶来的虞翻不停地念念叨叨。
天气燥热,孙策原本就是耐不住性子的急脾气,被人翻来覆去地念叨那几句早就能背过的话,又不能发火只能暗暗忍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舒展开的眉毛又拧在了一起。
一行雁飞过,传来阵阵雁唳。孙策的眸子又变得异常明亮,燃烧着灼热的杀戮的渴望。
他想抬起弓,却又突然觉得胳膊有点酸,于是他最终还是没有举起弓,他一直看着那群雁平平安安地飞远。
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心情好了些,他甚至勾起了嘴角,开始赔笑,并把猎得的白鹿送给了虞翻。
他乖乖地策马回府,回到了那个有很多人保卫据说很安全的地方。
他觉得今天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他想回去喝点酒,再睡一觉,明天又能活力四射地去打仗杀人了。
但是孙策忘记了,其实自己现在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有些倦意挥之不去,短促的睡眠已不足以抚慰他身心最深处的疲惫。睡梦的深处都是满满的要流溢出似的刺目的猩红。
那些睡上一晚立马又能生龙活虎地爬树翻墙摸鱼的日子早被他丢在舒城了。
四
孙策想回府中蒙头睡一觉的想法最终还是没有实行。他还得参加江南大族的晚宴。那些江南大族对他的态度热情多礼而又疏离,他知道那些大族们想讨好他,同时他们又在心中看不起他。他们觉得他只不过是一介武夫。
他翘起嘴角,觉得无所谓,他确实以武为荣,他要用武力使他们向他俯首称臣。
他挽起绣着繁复的流云锦花的袖子,端起精细雕刻着瑞兽的酒盏,一饮而尽,然后稳稳地将空了的酒杯放在桌子上。他听到那些世家公子装模作样文绉绉酸溜溜的赞词:“讨逆将军真豪杰也!”
他不喜欢这些世家子弟。他们喜欢遮遮掩掩拐弯抹角,喜欢装腔作势勾心斗角,追求一些在他看来很虚浮毫无意义的东西。
所幸他义弟不是这样的人,他义弟是和他一样的人。但是就是因为他义弟是世家公子,所以还在袁术那里效命,不在他身边。周家多受袁家提携,周瑜不能像他这样义无反顾地离开。
不过他倒是非常喜欢这些世家酿的酒的。
一边的侍女为他又斟满了一杯,还对他俏俏地一笑。他觉得那侍女模样还算凑合,但她身上的味道令他想掩住口鼻,浓郁到让人想呕吐的熏香。
真是好酒。醇美的酒顺着喉咙酣畅地流下,腹内灼烧般的炙热。但他的眼睛却是越来越亮,发出慑人的光芒,隐隐透出一股君临天下的霸王之气。
座下的世家公子们的脚步多多少少有一些踉跄,不复常时斯文儒雅一本正经的模样,苍白到略显病态的脸上两道绯红,倒是挺好看的。
他又想起了周瑜初次被自己灌醉的可爱模样,也是两颊绯红,脚步东倒西歪。
他终于笑出了声,那一两声大笑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显得阴森森的,犹如鬼哭狼嚎。
他自己也东倒西歪地摸回床上,任谁醉醺醺的醉步也不会赏心悦目。
惨淡的烛光下铜镜中呈现出模糊的影像,影像中的少年未着战甲只是一身潇洒的儒衫,仍是一个风流倜傥线条单纯跳脱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然后他醉醺醺地不小心一挥手将铜镜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