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马懿再想开口,又被文帝陛下的眼神止住了。那什么眼神啊,简直像被人逮住的兔子。于是沉默。
四周渐渐有宴饮之声,如潮汐般将两人困成孤岛。殿内没有一星灯火,殿外也是。司马懿觉得惊异,望着披了件外衣坐在榻边的文帝,文帝习以为常,隐约流露得意之色。
一开始只是水或者酒流动的声音,后来有压低了的交谈声,再后来压低了的笑声使人眼前一亮。司马懿松了口气。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清晰,脚步声杂乱,或许是醉了的客人离席,或许是迟到的客人终于来到,有杯盘打碎的声音,随之而来一阵放肆的大笑。有空气割裂的声音,竟然有人在舞剑!有歌声,调跑得不成样子,但在一片击箸抚掌声中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这些声音渐渐熄灭,有清朗之声于褪色中跃出横亘在漆黑里。哦,是诵诗的。明明嗓音如云下溪水,可司马懿就是听不清那声音在念什么,越努力想听清越像在耳边弥散了数重雾。笑声哭声缭绕,司马懿勉强从中辨别出文帝的声音,像笑又像哭。陛下啊,托您的福,我也成了和您一样死乞白赖留到最后的偷听者。司马懿心里一直鼓着亮着矗立着的地方第一次瘪下去,成了皱巴巴一团走马灯笼上的花哨图纸,曹丕像哭又像笑的声音使那团纸最终成了蝴蝶翅膀上亮晶晶的粉一样的玩意儿。
“听见了吧?”曹丕听上去轻快多了,“我听见公干醉了,仲宣在学驴叫,子建他——”
司马懿知道自己不该往下听了,于是他打断文帝陛下美好的回忆,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所以叫你来。”
把我也拖下水么?和你一起做一个被这种小把戏打败的懦夫?司马懿愤怒且愤怒。
“父亲最后叫我去铜雀台,他说他听见荀令君。”
先帝绝不是懦夫,那么——
更漏声淹没曹丕的脚背。明明长夜无声,可就是感觉诸声在黑暗中蛾子似的扑腾。
二
曹丕这么向司马懿描述那个晚上。
魏武帝如一只困兽盘踞在榻上,曹丕心里一贯地犯怵,连带现在听故事的司马懿都捏把汗,战战兢兢的情绪死灰复燃,尽管人死畏散。
“坐。”于是曹丕在榻边坐下,本来以为有什么大事要半夜密谈,结果他那老奸巨猾的爹又只说了一个字——听。
“听到什么?”
“似乎是郭祭酒。”曹丕其实听不清,但猜“郭祭酒”总是没错的。
“嗯。”
还好,猜对了。
“还有呢?”
曹丕知道这时候他心里无非那几个人,只是能不能用自己这张嘴说出来。“公达先生也在。”
“还有呢?”
还有的曹丕绝不能再说了,于是他说:“臣不知。”这也总是没错的。
“文若确实在,可他不说话,一句都不说。”他说这话时已经谈不上有什么“语气”了。“孤知道你不待见长倩,但他娶了安阳,他是——”曹丕至今都不知道没说完的“他”到底是什么。那时曹丕在黑暗中辨别出他父亲的声音,像笑又像哭,但曹丕不大相信他父亲是那种到头来掉几滴眼泪再进棺材的人,所以曹丕认定他是在笑。
在魏武帝的宴上,歌吹之声渐起,是军中常见的调子,快得几乎要断气,像是呼吸和血液飞快摩擦直到火星迸溅,直到“当年”这一动词沸腾。
“仲达,你说,令君并不说话,先帝怎么就认定他在呢?”
“臣不知。”一世相交,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先帝恐怕听见了我没听见的。
怪力乱神,谁说得清。
“先帝只叫我去听,我也只叫你。”
“谢陛下。”司马懿情愿从来没有听到过。
“本来以为迁到洛阳来就听不到这种动静,没想到鬼魅也缠人。”曹丕轻笑出声。
“陛下要请人过来看看吗?”
“听听也好。”曹丕又说了一遍,“听着挺好的。”他没了今夜司马懿第一眼见到的苍白,整个人从语调到面目都生动起来。他披衣在空旷的殿里踱着,忽然要司马懿和他一起喝点。
三
文帝陛下再次提起“那动静”时是黄初七年。他彻底苍白下去,并且没有任何回复生动的迹象。
“仲达,我越听越明白了。”他停下来喘口气接着说,“一天比一天热闹,伯仁他也去了,我也要‘赴宴’去了。”
“陛下的飨宴还没有结束。”司马懿目睹这个男人沉入黑魆魆的深水,仿佛自己的脚踝也被他那双写诗作赋的手抓住,陪他一起滑进去,无力且无力。
“都结束了。”
“臣必听陛下。”虽然再说客套话也没意思,但司马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那就好,太好了……”曹丕又露出了那夜的笑容,“那晚听那声音念‘远道不可思’,当时还笑怎么念这个,现在想想真是……”
远道不可思。
宴饮之声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把司马懿和曹丕困在同一坐孤岛上。
四
司马懿躺着,看尘埃打着旋飘下来。飨宴怎么还不开始呢?司马又在想。还是说只有当今陛下才听得到?在那座看上去就能压死人的宫殿里,一个人听着。他不会找司马懿陪他一起听,但也不会找别人。司马懿想象曹睿那张酷似曹丕的脸摆出一副完全和曹丕不沾边的表情——努力装出不皱眉的样子但(其实眉心都已经刻出痕迹这辈子都抹不平了),总觉得他像是在摒着什么,在黑暗中辗转反侧——也是蛮有意思的嘛!司马微微牵动嘴角,一旦嘴角又松弛下来,他继续想:飨宴怎么还不开始呢?就这样一夜过去了,又是什么都没有的一夜。
到底是曹丕失信于司马懿,还是司马懿失信于曹丕?要听到曹丕的前提是曹丕得吱声以及司马懿耳朵没毛病。司马懿虽然上了年纪,但确实没到目昏耳聩的时候。所以是曹丕失信——被人失信总比失信于人好。这样推理一番司马懿心满意足地起床准备上朝。
散朝后有小黄门叫司马懿留下,说“陛下有请”。
“听说刘子扬病了,仲达先生可否代朕探望?”
刘子扬不是被陛下您逼疯的么?想让我去看看他现在够不够惨?
曹睿见司马懿不表态继续说:“毕竟您和他都是三朝元老了,还一起共事过——”
“臣遵旨。”司马懿觉得该趁机问问他“那件事”,一时难以启齿,直接问“陛下睡得好吗”听上去太居心叵测了。
“陛下……”得到曹睿眼神允许后司马懿才说,“先帝曾以为寝殿时有幽魂作祟,您是否感到异常?是否要请人来看看?”
“多谢爱卿,朕睡得很好。”
司马懿看曹睿不像说谎的样子,也没有说谎的必要。那么那场缥缈之宴就这么彻底结束了?
五
刘晔并不像传闻中疯得那么厉害。司马懿过去时刘晔正把他那些宝贝图纸一张一张按进火盆里。司马懿不由得一怔,从骨子里渗出害怕,怕什么呢?司马懿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司马懿清楚得记得令君当年也是这样的。
刘子扬早不复当年的神采奕奕,原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使他一介书生平添了许多英气,现在那些棱角因为消瘦变得愈发尖锐,说不上颓丧,那或许是醒悟。
司马懿路上想好的说辞在看见他这副模样时就一下子烂在肚子里,他只能说:“我来看看你。”
“哦。”他的目光还是落在火盆里,似乎只有这样那双眼睛才能有点温度。
“子扬……”司马简直不认识他了。
两个人什么话都不说,直到司马懿起身告辞,刘晔终于翻了翻眼皮直直看向他:“仲达,有件事我不能独自应付,也不能告诉别人,想来想去你或许有办法……”
“但凭吩咐。”
“仲达能否留宿一晚?”
“嘘,来了!”刘晔在黑暗中听上去有些神经质,但司马懿知道他不疯。
飨宴又开始了,开始在并无多少关系的人身上。司马懿所熟悉的魏文帝的声音如一条小蛇蜿蜒到他枕边,一口一口吞掉其他声音,只剩他的声音涨溢着葡萄和新柳的味道。“四时……舍我……驱驰……”司马不由得念出声。
刘晔闻言,问是不是文帝陛下的诗。司马懿说是。
“真好啊!我以前不读诗的。”刘晔笑说。
“我本来也不读的,但是——”
两人在黑暗中大笑。
“其实我并没有听到文帝陛下,我听到官渡那次,痛快!”
司马懿的心突然一抽,为刘晔,他们之前并不算熟,至少没熟到可以告诉对方自己梦到什么的地步。刘晔这样的人追求的不过是痛快,可四时驱驰最后留给他的只有“痛”没有“快”,常年战战兢兢地揣测上意耗干了全部心力,如果不这样他活不到现在。司马并不想可怜他,各人有各人的无可奈何。
刘晔死亡的过程很漫长,当他的死讯传到司马懿耳朵里时,司马懿甚至为他高兴。再想想自己,说不定结局还不如他。不过司马懿还是心存庆幸的:原来他听不见是因为他还有很多时日可活。
六
司马懿有空就抄曹丕的诗。他的字瘦削乖张,其实不适合写“与君媾新欢”之类的。
书房窗开着,能看到庭院。司马炎在院子里扑柳絮,忽然一跤摔在地上放声大哭。司马懿把他抱过来放在膝头。孩子软软的头发蹭着他下巴。哦,曹子桓也有这样的时候吧。
司马懿突然明白了,那位二公子,那个魏文帝不是懦弱,而是洞察一切后有些失望和偶尔绝望,同时拼命去伪造希望供大家包括司马懿活下去,当然也包括曹丕自己。他没有他父亲的本事能硬生生从绝望中撕开一道口子,从这道口子里把希望拽进屋钉死在墙上。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世上必定有只有曹子桓才做得到的事,比如说他那些诗那些文章,比如说让司马懿的狼眼里不合时宜地掉出眼泪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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