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一
奉孝是个有些薄情的人。
可每每说起来,又觉得薄情这词往深里思虑一下,也不太合适。到底该怎么说呢?曹操想了很久之后觉得,奉孝只是多情罢了。因为多情,所以交陪过的一些人,往往都留了情;亦因多情,所以给每个人留的情都不多,似有若无的,教人抓不住握不紧,故才觉得,这人实在是太过薄情了。
这着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天曹操来到奉孝府上,并没什么大事,事先也没有通传。只有两名侍女出来迎接,说先生正在书房,曹操屏退了侍女,自行去找奉孝了。
是时奉孝正在看书,披着件长袍坐在临窗的矮几旁,屋内陈设杂乱,书卷画帛信手扔在地上,高桌上也堆满了简牍,埋在牍堆底下的香炉里供奉着前些日子曹操送他的西域软香,味道幽幽黯黯的,香炉里似乎还落进了什么别的碎屑,有些微的焦糊味儿。奉孝靠着墙,坐的并不端正,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整个人都倚在墙上,瞧着懒懒散散的甚没形状,发丝亦不拘地披着,微微湿润,似乎是刚洗过。曹操来了,奉孝没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只看了看他说,主公来了。曹操应了一声,过去坐在奉孝对面,见他手中拿着一卷公孙龙子,又问道,怎么想起看这个来了。奉孝从容笑着说道,早上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卷,想着既然结了眼缘,就看看。曹操也跟着笑了,这理由听着甚是荒唐可笑,可细细想来,却觉得有些妙。
奉孝传人上了茶,摆上一些点心。说起来,奉孝府上有颇多年轻可爱的侍女,成群地伺候着奉孝,称奉孝为先生。可事实上她们并不是奉孝的雇或买来的下仆,没有契约,来去随意,在这里时每月奉孝发她们薪禄,谁若想走了,只需知会一声随时可以走,并且还有颇为可观的财礼相赠。可奉孝府上这么多人,一直也都没走几个,奉孝与她们每个人都清清白白,薪禄也并没高到什么地步去,尽管如此,女孩儿们仍愿意挥霍着大把的青春在此陪伴着,似乎比起嫁人生子来,她们更喜欢聚在奉孝身边悠哉度日,奉送了奉孝外人看似齐天的艳福,虽然奉孝本人对这些少女们并没有什么兴趣。
府上掌事的侍女许是觉得当着大人的面,这书房乱的的确有些不成规矩,遂把东西简单地归置了一下。曹操和奉孝并不在意侍女在屋里忙来忙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奉孝的注意力大半还是在手中的书上,曹操与他说什么,也浑不在意地答着,间或笑一笑,心不在焉的。侍女收拾着桌子,将下面的香炉刨了出来,觉得这味道实在是古怪,遂倒掉香灰,才发现香炉里落着几片棉纸纸屑,接着整理桌上的简牍时,又簌簌掉下来一些,最后才在简牍最底下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枚棉纸剪的金衣百子的窗花。这金衣百子剪的有些灵巧,只是中间断了几处,稍嫌惋惜。侍女举起窗花来抖开端详着,奉孝见了说,那个,扔了吧,剪坏了的。
侍女看了看奉孝,点头应着,正把窗花收起来,曹操说道,别扔了吧,拿过来。
侍女恭顺地递上窗花给曹操,曹操接过看了看说,就断了几处,还是很好看的。
奉孝端着茶碗慢慢喝着,又说,断了就是坏的,也贴不住。
曹操笑了笑,挥手让侍女先出去。又说,不如给我了吧,贴不住,夹在什么地方收着就是了。
二人独处的时候,曹操向来不以尊号自居,只与他称道你我。有次奉孝喝的多了些,放肆起来,坐在曹操的腿上竟直呼阿瞒,曹操亦不见愠怒,反而觉得甚是亲热。
奉孝抬起眼角看着曹操说,你喜欢,我另给你剪一个就是了。
曹操将那窗花展开铺在案上说道,专门剪的就没意思了,这个正好。
说着,又在脑内勾勒起奉孝闲坐着剪窗花的模样,瘦长苍白的手握着剪刀,穿梭在棉纸间,漫不经心地沿着绘好的纹缕处剪下,兴许旁边还放着些酒,剪几刀就喝一口,一派宁谧优容。这么想着,曹操觉得甚是美好,竟又起了些性情来,遂挨过去坐在奉孝身边,一手搂了奉孝的腰身。
奉孝一愣,侧了侧身,又缓缓抬起手中书卷遮着半张脸,望向曹操的双眼中似有星辉,一时间只让人觉得纯然清澈,流连不已。可细细看去,又不难看出眼底所蕴的几分凛冽锋锐,绵中藏骨,倒比那看似的无邪更让人欲罢不能。曹操一手移开奉孝面前的书卷,轻触着他微凉的嘴唇。奉孝抿了抿嘴,撑着身子挪了一下,似乎这样的动作让他有些难受。曹操说,去你房里么?奉孝浅浅笑着,说不用了,随性而起,这里就好。说着竟张开口,齿关轻咬住了曹操的手指,又使舌尖抵着,暧昧之极,偏偏目光仍清澄着落在曹操眼中,倒教曹操不知道是谁情动些了。奉孝的外袍松垮地披在肩上,随着动作脱落在地,内中只一件雪白的里衣,居然连腰带都没有系,轻漫地圈着,曹操只扯了一下便散了开去。奉孝轻笑着,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推开了窗,接着又去揽曹操的肩膀。轻缓绵长的喘息从窗边宛延流泻,这件事情上,奉孝从不刻意隐忍,亦不让人觉得放浪,舒服了,便昂首呻吟得急切些,不舒服就直说难受,很是直白,却不让人感到难堪。无论如何,看奉孝舒展着身体的样子,都是十分迷人的,那样毫无作态的风情一如风中翠竹,尽管不拘着体态,仍是让人觉得他身上凹凸嶙峋的仿佛是可以触摸得到的傲骨。
二人一直厮混到傍晚时分,其间闹的太厉害,不知道谁撞倒了矮几,茶水点心撒了一地,连同那张金衣百子的窗花一同浸润了,又被碾了一下,支离破碎。
曹操自行穿好衣裳,拾起窗花的残骸瞧了瞧,叹口气说,可惜了。
奉孝仍坐在一地狼藉中,只披了外袍,面带倦容,又支起身子来去够落得远了些的公孙龙子,没说话。
曹操陪着他坐了一会儿,闲散地聊了几句,晚上还约了旁的朝臣见面议事,不到饭时就告辞了。
曹操走后,奉孝一直到将手中那卷公孙龙子读完,才昏昏欲睡地传了侍女打水沐浴。侍女问说晚上吃点什么,奉孝挥挥手说不想吃,之后又喝了些酒,醺然时才慢慢晃到寝房,在堆满书卷的寝台上扒开个空,蜷缩着睡去。
幕二
奉孝这人是散漫惯了的。
真的宅起来,能在家中消磨着一个月不出门;若跑出去散起野来,亦能四处流连着一个月不着家。所幸基本上朝还是不太缺席的,尽管一个月里仍旷着三分之一,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能去参了这三分之二的朝,对郭奉孝来说已然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这些日子里奉孝又宅了起来,整日里在家呆着看书喝酒,或与侍女们说话,曹操那边称着病,朝也不去上。其实最开始的确是病了二三日,不过已经好起来了,只是愈后一直懒着,索性闲在家中,也不太见客,除了相熟的人和曹操派来传话的,其余一概以“病体未愈,不宜见人”这种理由推出去。
奉孝不去上朝,曹操便每天着人到他这来传些话,有时亲自来,有时派其他人来。
这天派来的居然是大公子曹昂。
说起大公子来,那真的是一位非常贴心的公子。
大公子生母早亡,由正房丁夫人抚养长大。曹操家中门房众多,丁夫人又是属于不服就练那一类的女中豪杰,所以今天这位夫人闹一闹,明日那位姨娘吵一吵,这样的一些事情,都是由大公子出面处理,加上内眷们通常只把心思放在曹操身上,偶尔会疏忽孩子,于是像弟弟哭妹妹叫这样的小事,有时也需要大公子亲自操心。
外帮曹操处理政事,内帮母亲处理家事,曹大公子年纪轻轻已然被磨练的犹如主母一般温厚贤惠。有次曹操与奉孝说起自己这位贤惠的大儿子来,奉孝听后闷笑着,说公子省心,堪称贤良淑德,当可嫁了。曹操亦笑着,说你真是越来越没形状了。
说起来,这还是奉孝头一次与贤惠的大公子面对面坐着。往日朝堂之上,奉孝眼中除了曹操不过别人,见了也是不走心的,往往是一脚踏出朝殿,便忘了刚才自己身边站的人长了什么样子。此时与大公子相处着,奉孝抬眼瞧了瞧,方觉大公子长得眉目端正,看过去就正直端庄得不得了的样子,又想起曹操的脸,心下想着,这位大公子的生母,应该也是一位美人罢。
正直贤惠的大公子与奉孝说了朝堂上的一些事情,比较重要的一件,就是关于宛城张绣的征讨方针。这件事情已经商讨了月余,之前奉孝还未告假时,朝中就商议得热火朝天,却不想一直热到现在都没有个定数。关于这件事情,奉孝并未多加参与,他清楚地知道曹操那里已然有了定见,曹操自己决定好的事,聪明人往往都不去置喙。奉孝听大公子说完,提笔写了封折子交给他,托他带给曹操。
正事说完,奉孝又从端坐的姿态中懒散下来,叫侍女来为大公子换了一壶茶水,顺便拿来个软枕来自己靠着,又让人去温过了药茶,捧在掌心一口一口喝起来。说实话,当着大公子这样端庄正直的人,如此懒怠散漫,实在是很不应该的。但奉孝与曹操的关系,大公子早就明了,之前在府中听几位姨娘闲聊打八卦时,听说这位祭酒大人与父亲在房中竟连阿瞒都敢叫,想来父亲是真的很喜欢他的。既然是父亲喜欢的人,大公子此时不仅不觉得他不合规矩,反而跟着担心起来。
奉孝的肤色甚白,并非胜雪的那样细腻莹润,而是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仿佛让人觉得这人是冷的,没有体温似的。所以奉孝时常告病假亦没有人怀疑,不管他病不病,都是那样地苍白着,有时看久了,竟还觉得颇有些扎眼。大公子不知奉孝天生如此,只当他还病着,而且看样子,还病得不轻,遂出言关心,问说祭酒大人的身体如何了。
奉孝中规中矩地说,好多了,只是还要将养些时日。又说,我天生体弱,让公子瞧见这病弱的样子,费心了。大公子说,祭酒要好生保重着,父亲也很担心。奉孝淡淡笑着,说还请公子替我谢主公挂怀。客套下来,大公子竟觉得这位祭酒大人甚是温和有礼,比起内宅里那几位姨娘省心得多,又是个美人,虽然看过去冷清了些,倒也是另一种赏心悦目,难怪父亲这么喜欢他。
其实讲完了正事,也客套完了,大公子觉得自己就应该告辞了。可是奉孝才刚特意叫人换了茶,茶水还温热着,若就这么走了,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留在这里的话,又稍嫌尴尬,虽然尚可议论些朝事,但又怕想得多了累着了他,那病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了。奉孝似乎并没注意到贤惠的大公子此时心中的纠结情状,随手拿过一卷书册来看,心中有些浮躁着,想喝点酒,可想到自己正称病,当着来人的面就喝起来未免有些太过嚣张,遂心不在焉地看着书上字句,顺便捡些不怎么重要的话题与大公子闲聊着。
聊到家中弟妹的时候,大公子显得有些絮叨起来。说是小妹近来闹夜,闹得一家不得安睡,一到夜里就得好生抱着哄着,让人不免忧心;又说起二弟甚是出息,小小年纪便文采卓越,提笔能文,果真是父亲血脉相传,自己这个做兄长的亦觉得高兴得很。大公子说着,脸上显露出些许得意的神色,可见真的是为二弟的能为高兴着。只是若让他知道日后他那二弟已然文采遮天,连“贱妾茕茕守空房”也一并悲悲戚戚地写了,又不知要作何感想了。
奉孝听着听着便觉得有些够了,曹操家的家长里短,他真的是半点兴趣都没有,开始也只是牵出个话头来聊着,避免些尴尬,谁知大公子果真是贤惠到了家,竟说起来没完了。奉孝听得困倦,又不好直接一句别说了拂了大公子的脸,遂半瞌着眼睛,越发懒散地倚靠在枕头上,几乎就要躺倒下去了。大公子说得差不多,抬眼看了看奉孝,只见他慵懒地撑着身子侧倚着,青袍松散地披在身上,雪白的双足从袍下伸出来,几乎白的透明,连肤下青脉都看得清楚,这样子的奉孝落在大公子眼里,竟滋长了一味的风情出来。
奉孝倚在那里没言语,似乎也没注意到大公子的目光,只细细揣摩着手中书卷上有意思的字句,微微出神。
大公子见他的注意力都在书卷上专注着,觉得自己不好打扰,可就这么坐着,也不像一回事,遂又顺着他的脚踝看了起来。二人就这么静静地,一个看书,一个看人。大公子本着美人赏心悦目,自己只看两眼也不越礼的心态看的名正言顺,可大概是犹然低估了少年心性的缘由,居然看着看着,就联想出了父亲与他亲热时的样子,一个念头牵出来,后面便一发不可收拾。大公子慢慢喝着茶水,时不时看两眼美人,歪着美人与父亲的纠缠时的情形,一片糜艳旖旎,就这么脑补着滚滚开去,歪的红尘飞扬,俨然将平日里的思虑周全用错了地方,一时思虑的心浮气躁,等察觉过来时,已然歪到逾矩的地步了。
贤惠的大公子顿时懊悔不已,觉得自己简直是大不敬,应当立即给祭酒大人谢罪,可这谢罪的罪名又着实不好说出口。心下纠结了一会儿,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坐下去了,遂起身告辞。奉孝听了,放下手中书卷,但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说公子好走,又遣了侍女前去相送。
大公子甫出门,奉孝便让人拿了酒来,径自喝了个痛快。自饮间看到那边桌案上自己写的那封折子居然还留在那里,奉孝稍微愣了一下,往门外的方向看了眼,又淡漠地笑了笑,叫了侍女过来,吩咐明日将折子送到曹府上去。
后来,贤惠的大公子就这么死在了宛城。
明明只有过一次的交谈,奉孝亦去为他上了一炷香。
丁夫人丧子后哀痛不已,居然就这么在家中跟曹操开练了。练了多日,最终愤而出走,只是令曹操想不到的是,这一走,竟走了一生那么长。
过后曹操偶尔会再与奉孝提起那位大公子来,仍是觉得非常贤惠,只是笑容之余,又平白添了些惋惜。多么好的一位公子,贤惠了一生,最后却以那样壮烈的方式去了。奉孝只说了一句无常,便径自喝起酒来,曹操望过去,似乎看到奉孝有些悲恸,不过那样的表情一闪而逝,仿佛从未存在过。
幕三
人人都当郭祭酒孑然一身,但其实鲜少人知道,奉孝有一位妻子,且是发妻。
奉孝与郭夫人,结发多年,相敬如宾,亦相敬如冰。
二人早年遵照家中指配完婚,似乎都不是很愿意,但也都接受了。
郭夫人生性凉薄淡然,婚后没滋没味地与奉孝生活了一段时间,没什么矛盾,亦没什么欢趣。奉孝赋雅风流,而郭夫人却一心向佛,对于红尘三千不怎么不待见,二人既没共同语言,又没感情基础,遂都愁苦着过了一阵子之后,郭夫人便回娘家去住了。
后来奉孝来到许都,在郊外找了一处清净的所在,收拾了一间雅致别院将夫人安置过去。郭夫人对奉孝此举颇为感谢,奉孝只说,你喜欢就好。
郭夫人住进别院后,因离奉孝的府邸也不算远,便经常来到奉孝这里看看。明明该是当家的主母,可郭夫人每每到来,总像是贵客到访,合家的侍女们一起忙着伺候,生怕怠慢了夫人。夫人来了,奉孝就出来与她说说话,却也没什么可以聊得尽兴的,朝堂上的事情不好与她讲,朝堂下的事情……比朝堂上的还要不好讲。久而久之,无话可讲,二人竟也双双习惯了,就静静坐在一处依伴着,奉孝看书,夫人念佛,时不时地交换几句,这样相处的居然让二人都觉得很是舒适。
渐渐夫人会在奉孝府中多留些时候,若是留下吃晚饭,奉孝就让侍女们备下素斋,自己陪着夫人吃,吃饭时居然不喝酒,可见奉孝对夫人还是甚尊重的。后来有次恰逢新年宫中设宴,奉孝回了曹操,邀了夫人到府上只二人共襄团圆。
奉孝虽不喜装潢饰品,但过年还是要好生整备的。家中写了桃符,在整日素净的屋子里垂挂了蜀锦红绡,又将陈放一年的红梅照雪的帷屏一并撤下,换了凤穿牡丹,内室寝房中则是碧玉桃花的图样,连平时供奉的香料亦由清淡的三匀香换成了浓烈悠久的瑞脑。家宴准备得颇为丰盛,侍女们一并上桌围坐起来与先生和夫人说话,因而显得多少有些热闹。吃饭时奉孝并未喝酒,吃了几筷子菜,便懒坐在那里捧着药茶喝着,与侍女聊些有意思的话,包出去几个颇为厚实的红包,夫人虽未多说,可看起来也很是愉快。
饭后侍女们在院中玩,成群地去点鞭炮,又怕爆开时被溅到,遂推了个胆子最大的去点,一群年轻的女孩儿嬉笑着在院中你追我赶,甚是赏心悦目,也甚是应景。奉孝与夫人坐在厅中守岁,不时看着院中女孩儿笑闹,亦觉得心中欢喜。这时一个侍女跑进来,没找奉孝,竟自行坐在夫人身边,娇俏地拉着夫人的衣袖说她们想去河边放莲灯,问夫人要不要一道去。夫人微微笑着说道,明日再去吧,今日天晚了,姑娘家的,这么晚出去不合规矩。侍女又笑着问奉孝。是时奉孝正坐在主位上专注地拼六合同春,被问了两次才抬起头来,又让侍女说了一遍听得仔细了,才说,夫人都这么说了,你们便听着罢,女孩子家的,这么晚了出去散什么野。侍女掩着嘴唇嗔道,夫人一来,先生都只听夫人的了,那夫人可不要走了,就留下罢,明日一起去放莲灯呀~
夫人稍稍愣了一下,没答话。
奉孝说,你们玩去吧,别闹着夫人了。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许出门。
待侍女出去,奉孝又说,过年喜庆,你那边也没有什么人在,要不就留在这里吧,要回去,等过完年再走。
夫人看了看奉孝,慢慢喝着茶,片刻后点了点头。
奉孝没说话,接着低下头去接着拼起六合同春了。
中夜时分,侍女们玩得累了,纷纷进到屋里来,其中几个围在奉孝身边一起拼着图玩,剩下的则簇拥着夫人,与夫人说话。呆了一会儿,奉孝忽然说,要不要喝些酒?夫人似乎是考虑了一下,说道,你的身体不宜饮酒,还是少喝一些罢。这时一个侍女说,是呀,夫人可劝劝先生吧,整日里都喝的飘飘忽忽,总不能一直这样呀。旁边其他的纷纷响应,夫人浅浅笑着,看上去甚是端丽。奉孝轻轻在侍女头上弹了一下说,你们这些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都忘了吃谁的粮么?那边侍女挽着夫人的胳膊说,先生的不就是夫人的,我们吃的亦是夫人的粮~奉孝摇着头说道,瞧这牙尖嘴利的,不如这个家给你当算了。
虽是这么调笑着,侍女们仍端来了屠苏酒,奉孝独饮一坛,夫人亦跟着喝了一些。奉孝拼完了六合同春,被侍女推着到夫人身边去坐,而就这么对坐着饮酒,又稍嫌尴尬,奉孝说,不如来写点什么吧。说着让侍女去拿笔墨,一同奉上的还有几板桃木,奉孝一手拿着酒坛,另一手执笔在桃木板上落下:
——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夫人仍端坐着,看奉孝勾划,待奉孝放下笔后,只淡淡垂了垂眼眸,放下酒杯,一手挽着袖子,在奉孝写过的那一行之下跟了一行: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奉孝端详着面上字句,琢磨出几分味道,爽朗地笑着,揽着酒坛合衣躺倒下去,一手不经意压着了夫人的衣摆,笑了一会儿,方才慢慢静下来,又翻过身趴卧着喝起酒来。
夫人取过那片桃符,细细吹干墨迹,交给一旁侍女,见奉孝的样子,略笑着说,真是没形状。
奉孝并没答话,自己喝了一会儿,忽而唱了起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
只唱了几句,停了下来,喝了几口酒,没有了下文。
夫人问道,怎么不唱下去了。
奉孝淡淡笑说,后面的,忘了。接着探着身子去够夫人的手,却只扯到了衣袖,便握在手中轻捻着,夫人看他似乎是醉了,没去管。二人相处安然,若让旁人瞧见了,倒是能真的觉得那夫妻间举案齐眉,从而生出欣羡之意来。
将晓之时,奉孝又与夫人下棋,输了罚酒,奉孝说自己醉了,便理直气壮地一直输一直输,夫人拈着棋子,瞧着甚没规矩的棋盘,觉得快要赢的崩溃了。
年后夫人回去城外别馆,没过三月,又回来了。奉孝问起,夫人淡淡说,自己有了身孕。
奉孝一愣,说那便在这里住着吧,这里人多些,干什么也方便。说话时并没什么喜悦之色,说完又低下头去写折子了。
得知奉孝即将有子嗣后,曹操和平日里奉孝交陪着的一些朋友都问候过,亦替他觉得高兴,可奉孝本人却让人觉得他似乎也不怎么高兴,仍是那样懒散着,夫人在家,他便收敛着去外面流连,只在夫人看不见的地方偷着喝些酒,大半时间都与夫人沉静相处着,对夫人日渐隆起的腹部亦没什么关怀。
有次曹操传了郭嘉到府上喝茶,说你是要当父亲的人了,我却瞧着你有些忧愁似的。
奉孝淡然说,没什么意思,只是添个人罢了,还要劳夫人受苦。
曹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添丁之喜么,好歹也是你的血脉。
奉孝说,多添一人便是多添一人的牵挂,我孑然惯了,并不怎么觉得这件事情可喜,亦不觉得忧愁。来日幼子出世,也还是要教养着,等我去了,总要留个人继续为你分担些事情的。
曹操一愣,说你还这样年轻着,不要说去不去的话,荒谬。
奉孝略笑着,没说话。
郭夫人生产的那日,荀彧恰好在曹操府上说话,本想把奉孝也叫来一同喝茶,派去的随侍却跑回来说,夫人要生了。曹操赶紧传了医官去郭府看顾,自己与荀彧在府上等消息,三等两等,等到传话的随侍回来说,郭夫人诞下一位公子,之后崩宫破血,就这么去了。
曹操一愣,问说祭酒怎样了。
随侍面露难色,支吾着,没说话。
曹操问,到底怎样了?
随侍说,祭酒大人他……在家唱歌……瞧着那样子,不太好……
曹操与荀彧相互望了一眼,接着曹操挥手让随侍先下去了。
荀彧叹了口气,说真是无常,那是个好女子。
曹操端着茶碗出了一会儿神,不知听没听见荀彧说的。半晌说,你去看看他吧,若是他还在家唱,你就听听。
荀彧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曹操说,和他说,你想听他唱。
荀彧一愣,没说话。
曹操又说了一遍,告诉他,你想听他唱的。
荀彧半垂着眼睫,浅浅地答应了一声。
幕四
荀彧与奉孝交陪了多年,二人都甚为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
这天奉孝来到荀彧府上,事先没递帖子也没打招呼,就直直地来了,直直地进了荀彧的房间,直直地随地坐下,直直地招呼人上茶,甚是自如,甚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与奉孝府上的简单素净不同,荀令君还是颇为讲究的一个人。房内扯着素色帷幕帘栊,深处陈设一重空谷幽兰的云母折屏。书卷画轴细细归好类,分别放置在各个木架上,房中精细地将养着几盆兰花,香氛幽微,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去处。曾经奉孝亦觉得这里的布置好看,想回家里去照着弄一弄,可到了家便开始犯懒,于是这装潢的事情也就无限地推迟了出去。
荀彧从帷屏后转出来,自己捡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说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
奉孝说,没什么事情,就过来坐一坐。荀彧把之前散在地上的书卷慢慢收起来,随口问道,奕儿呢?奉孝说在家里,本来也不用我看着。荀彧笑了笑,捡了一卷书打开,也不怎么瞧,说你的骨肉,我看你倒不在乎得很。奉孝理着案上兰花的叶子,似乎很专注地研究着那株植物,漫不经心地说,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来来去去的,都没什么意思。说着将目光从兰花上移开,又理了理衣襟说,小孩子,总是闹着,在家呆得烦了。荀彧说,我记得奕儿不怎么爱闹,突然闹起来,是病了么?奉孝浅淡地蹙着眉头说,惯会哭,一哭起来就闹得合家里不得安静。荀彧看了看他,对他的冷情并不怎么在意,只说,孩子还小,若是真不哭不闹才是坏了。接着又问,你的身体怎样了,我给你配的药茶按时喝着么?奉孝点头,说喝着,觉得好些了。荀彧说要每日都喝着,酒的话,能不喝就不要再喝了。奉孝的目光看向别处,略敷衍地应了几声。
二人又聊了些政事,比如刘备,再比如袁绍。奉孝年少时,亦与袁绍交陪过一段日子,只觉得那人虚浮得很,随时随地逢人便充大尾巴狼,甚是昏聩不说,还听不进去人话。只一段时间下来,奉孝便觉身心俱烦,每每被那人拉着长篇大论时便双眼发直魂不守舍地坐着,连痛不欲生这样的词都可以往身上套,后来实在是受不了了,遂包袱款款,招呼也没打一个,瞬足开溜。后来那人还到家中来找过,奉孝只称病,再称病,称病的快要不行了,那人才肯放过他。事后想来竟颇有劫后余生之感,遂不由感叹那人的确是烦到了地步,令人发指。
荀彧说,我听说,至今仍有不少人怕着袁绍,直向主公谏言。
奉孝嗤笑一声,真是昏聩,他们什么不怕?我便是奇了怪了,有什么可怕的,反正死也死不到他们头上,一个个不长眼色的东西。
说起朝堂上那些主和派的朝臣们,奉孝口中出来的话惯是不怎么好听的,当面说的就难听,不当面的,更难听。亦有不少人参奏过奉孝的不检点,背后指点的更不在少数,奉孝只略笑着说,随便他们说去呀,长着嘴,又不会说别的,再不讲些是非岂不是要憋死了。就好像给他们说几句我会伤着哪儿似的,真是有意思。
荀彧淡定地喝着茶,说你也不好说得那么难听,毕竟同朝为官,还是要给人留几分薄面呐。
奉孝仿佛没听见似的,将这话头撩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忽然从门口窜进来一只猫。这猫是荀彧养的,通体雪白,长毛鸳鸯眼,收拾得很是干净。平日里在府上四处玩儿着,荀彧并不多搭理它,只是想起来了便搂一会儿,到了饭时就简单地喂喂。此刻猫到了屋里,见了奉孝,咪咪叫着去蹭奉孝的小腿讨亲热。奉孝揉揉猫的脑袋,觉得这猫揉着甚是舒服,毛软的可以让手掌陷下去一点,便把猫抱在怀里揉捏着。
荀彧见他和猫玩到一起去了,轻轻笑了笑。奉孝这人有时让人觉得他心性纯净,如同孩子一般,喜恶极端,喜欢的,便喜欢到露骨,不喜欢的,则厌恶得不留情面。可有时亦让人感到这人阴冷淡漠,心事深沉到仿佛不可触摸,那样清澄的眼底藏着百丈深寒,犹如住着恶鬼一般,明明笑着,却仍不免让人心惊肉跳。荀彧心想,这一生能交陪这样的一个人,真是有意思极了。
奉孝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猫尾巴,猫被撩起火来,从奉孝怀中窜出去,蜷在荀彧身边避难。奉孝觉得好玩,不依不饶地,就这么爬着追过来,仍不放过那只猫。猫被撩得炸着毛,又叫了几声,几步窜了出去,奉孝望着门外,露出些微失望的表情。此时奉孝正靠在荀彧身侧,荀彧端坐着看书,奉孝没了猫玩儿,凑头去瞧了两眼荀彧手中的书,居然身子一软便躺下了,心安理得地枕着荀彧的腿,还挪动着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
荀彧一愣,低头看了看他,并没说话,随他枕去了。
奉孝低低笑着,半晌说,醉卧美人膝。
荀彧一手拿着书卷,另一手抚在奉孝头上,时不时地搔着他柔软细密的发丝,轻声说道,真是无形状。
奉孝仍笑着,伸手去拨弄荀彧腰带上束的璎珞,自娱自乐了一会儿,竟就这么睡着了。
奉孝这一觉睡得略久,一睡就睡去了整一下午。荀彧一动不动地给他枕着,径自看书,倒也不觉得不舒服。看书之余,偶尔低头瞧一眼睡得安稳踏实的奉孝,觉得颇为有趣,遂脱下自己的外袍来轻轻盖在他身上。
快要傍晚时,崔琰来了。崔琰甫进门,荀彧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崔琰看到荀彧身边似乎裹着个什么东西,走过去才看清,居然是奉孝,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在荀彧身边坐了下来。
奉孝许是被旁人的气息惊扰,崔琰到来后不久,就醒了过来。
奉孝不怎么清楚地坐起身,依然朦胧着,昏昏沉沉地和崔琰打了个招呼,便说先回去了。
荀彧说,留下一起吃饭吧。奉孝摇摇头,也没答应一声,就半瞌着眼睛走了出去。
荀彧似乎是不怎么放心,又叫来随侍的,吩咐将祭酒大人送回去。
奉孝走后,崔琰笑说道,我道是令君转了性,也搞起水性杨花那一套来,却不想是奉孝来了,吓死我了。
荀彧给他倒茶,说奉孝一直都那个样子,想来……也是挺可爱的。这么说着,荀彧自己低头先笑了。
崔琰喝了口茶,接着也不依不饶地躺倒在荀彧腿上,看起来竟像是耍着赖一般。
荀彧被他闹得往后缩了一下,又说,奉孝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如此无形状!
崔琰伸手搭在荀彧颈间,细细摩挲着说,令君好生偏心哈,奉孝如此就是可爱,到了我这就成了无形状,那我有形状些,你来无形状,好不好?
荀彧看他一眼,说你就闹吧,待会儿叫人看去了才好。
崔琰笑着,手往下滑了些,又说,令君的美人膝,给奉孝枕得,我就枕不得,还是你更愿意与他风流?
荀彧听了这话,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又摇头苦笑道,奉孝那样的人,心里头冷清成那个样子,主公也就罢了,旁人哪个敢跟他风流。谁若是真的跟他风流到一处去,那迟早要被牵引着去做鬼的。
崔琰低低笑着说,文若倒是通透的很。
荀彧一手握住了崔琰还要向下滑的手,辗转着与他十指交扣,慢慢说道,不通透的,怎么与你们这样的人一道呢?
崔琰拉着荀彧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又说,美人如斯,夫复何求。
这句话,则又换来了荀令君的一句无形状了。
幕五
奉孝的身体渐渐衰败下去了。
可他本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回事,仍每天喝着酒,四处风流着。
这日奉孝又告了假,闲在家中。之前官渡一战胜得漂亮,奉孝是有功之臣,既是功臣,那告个假闲一闲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奉孝在自家院中栽了几株虞美人,正是开花时节,甚是明艳动人。荀彧与他说起过,那虞美人好看是好看,却是有毒的,叫他不要再养了,本来身体就不好,再日日受着花毒熏着,那岂不是要死过去了么。奉孝淡淡说,有毒就有毒罢,也没什么的,早晚都是要死,若真能死在花下,岂不是妙不可言。说这话的时候奉孝的表情略显轻浮,又没什么精神地垂着头,很是违和。那时荀彧觉得,奉孝虽然仍值青年,可心却已然如同秋日草木般衰朽了。
奉孝捧着药茶坐在院中藤椅上养神,侍女们忙着备膳去了,郭奕一人在院中拿着一段树枝舞来舞去,虽没什么章法,看着却挺热闹。奉孝对这个儿子向来没什么过剩的关怀,由着他出生,由着他成长,偶尔看着那与自己一样苍白着的孩子,竟生出了几分不真实的感觉,认为这件事情着实是很奇妙。郭奕拿着树枝比划累了,放下树枝去院中一角看花,奉孝瞧见了,招呼他一声,说别在那边看,那花看多了不好,到这来吧。郭奕回头看了看奉孝,听话地过来了。石桌上放着早先被奉孝打乱的六合同春,郭奕坐在桌旁,摆弄起拼图来。奉孝没说话,静静看他玩着,六合同春这样的拼图对小孩子来说还是困难了些,可郭奕自己研究了片刻,居然拼出来了。奉孝笑了笑,觉得很有趣,又从藤椅下面拿出一副正阳牡丹来,陪着郭奕玩了一会。
郭奕与别的孩子不太一样,许是随了奉孝的个性,也许是自小没有被父亲疼爱过,所以性情寡淡,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太亲人,虽然聪明得很,但也早熟得很,所幸没得着奉孝那见人便扎的锋锐,或者说,尚不到锋锐的年岁,平日里内敛沉静着,倒是比起那些上蹿下跳的小混蛋要挺讨喜得多。
郭奕拼着正阳牡丹,拼了一会儿突然问,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奉孝喝着药茶,将正确的一块拼板往他跟前拨了拨,很是坦然地答说,生你的时候出了意外,就去了。
郭奕抿着嘴,不说话了。
奉孝又说,你也不必太在意,都是各自的命,你和你母亲命里无缘而已,你要是因为这件事情想得太多,她也未必高兴。
郭奕不知听没听懂,只是脸上表情看着舒缓了一些,点了点头。
午饭时奉孝没什么胃口。只喝着粥,又被侍女塞了两个参卷下肚,那剩着的半碗粥就不怎么想喝了,遂心不在焉地拿筷子挑碗里的豆子,将同颜色的挑在一起,分成小小几堆,接着轻轻晃动着碗,将豆子晃散开搅一搅,再挑一遍。其间又一次晃着碗时,将几堆豆子在碗中晃出个挺好看的花样来,遂捧着碗笑了笑,又给郭奕看。粥被奉孝玩得凉了,便以此为理由不吃了,扔下碗,到内室看书去了。
过午曹操来了,在内室与奉孝伴着。中间曹操想去与他亲热,可见他倦怠的样子,也没忍心去折腾他。
将晚时,侍女过来问曹操要不要留下用膳,曹操刚想说好,奉孝便抢着说,只给小公子准备就好,晚上他与曹操出去吃。
曹操问,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到处跑了吧?奉孝放下书说道,在家里呆烦了,出去玩吧。曹操说玩什么?奉孝舒展开身体抻了一回,又松散下来笑说,玩好玩的,说着拉起曹操的手出门去了。
奉孝说的好玩的,那便是真的好玩的。
二人来到许都一家颇有规模的烟花馆,要了个单间,点了酒菜,室内却只有奉孝与曹操两个人。
奉孝不怎么吃菜,只喝着酒,直喝的面上飞红,一眼看过去,也觉得不那么苍白了。这时隔壁传来琵琶淙淙如行云流水,不知哪个女子低吟浅唱,轻婉柔美,触人情肠百转,幽思千回,甚是有味道。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奉孝闻声稍怔,曹操问说,怎么了?奉孝低头笑了起来,没答曹操,却朗声唱起来。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隔壁的琵琶声似乎顿了顿,接着声音大了些,又唱。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奉孝饮了口酒,跟道。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曹操抚掌赞了几句,又说,奉孝亦有情怀,何不去会会?
奉孝略笑着,还未等答话,房门就被推开了。
曹操只见几尺软红飘过,待看清楚时,奉孝身边已偎过了一位娇艳女子。女子十指皆以扶桑花汁染过,甚不客气地攀着奉孝肩膀嗔道,我道是谁家情郎,便想着来看一眼,竟果真是你。
奉孝捉起女子素手来细细看了一番,说道好好的琵琶,怎不弹了。
女子抓住奉孝说,弹什么琵琶呀?今儿我便是讨债来了。
曹操笑说,哦?讨的是什么债,奉孝若有难处便说,我帮你还了就是。
奉孝苦笑着说,谢你慷慨……那么这债,就拜托你啦……
女子看了眼曹操,也并不识得这位大人物,只当是奉孝的友人,便说道,这债公子可帮他还不起呀,你自个儿问问他,欠下多少桃花债,说是债都遮不住,已然是桃花劫了罢,是不是呀?
奉孝讨饶道,哎呀,哎呀,这位可是大人物,怎好说些这个……
女子不依不饶地说,那你问问人家,可还愿意帮你还债么?
奉孝望向曹操,眼神中颇有些求助的味道,曹操大笑几声,说这我可帮不了你。
奉孝摇头叹气,说今天真的不方便,若只我自己来便随你了,你看,这是与人一道,还有事的,我总不好将人丢在这,去还你的债。
女子撩着奉孝的头发说道,你便尽管躲着去罢,若惹得我不高兴了,那可就不止我这一笔债了,我且去将大家伙儿喊来,咱们一起算算可好?
奉孝赶紧揽着女子的腰身说,使不得使不得,一起来算,那岂不是要要了我这条命去。说着奉孝取出个精致的珠花簪在那女子鬓边,说这个先给你做个信物,下回来再与你清算,你看如何?
女子摸着鬓边的珠花,不情不愿地微微撅着嘴,哼,你就是惯会使些这种伎俩哄我。
奉孝又说,那不如你去喊几个姐妹来,跳跳舞罢,你看我们这间,只有二人,也着实冷清了些。
女子看着奉孝,半晌又嗔笑着道,那你等着,我去喊人来。
奉孝笑说,可不要喊我欠过的人呀。
女子瞪他一眼,出门去了。不多会儿,又领着另外几名舞姬过来。
曹操有心看着奉孝悠然饮酒,时不时地品谈着不远处的佳人,于风花雪月之下轻浮浪荡着,声色容容,仿佛镜花水月般缱绻迷离,又不胜美好。待他喝得多了些,竟与刚才的女子说起些荤话来,亦毫不吝啬地赏出钱财,却不知是碍于曹操在场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女子的手向他衣衫里伸出的时候,被他轻巧隔开了。曹操觉得这样子的奉孝与平日里的样子大不相同,却也没什么违和之处,无论是朝堂还是欢场,他都是如此游刃有余地流连着,率性自如,不拘着地浮沉开去,狠狠地挥洒着自己的时光,竟让曹操这个旁人看了,亦替他觉得尽兴。这样的一个人,纯净时如白雪,谋断时又似幽夜,两相交替着,扬扬洒洒行走于这个世间,潇洒着让人觉得他仿佛又跳脱在世俗之外,独辟一方天地,浑然自我地指点着三千红尘,指尖细凝着常言浅近的字句,亦深重叹曰,
无端妖冶,终成泉下骷骨;有分功名,自是梦中蝴蝶。
幕六
北征乌桓之前,奉孝曾与曹操狠狠地闹了一场。不为别的,只因奉孝身体状况已然差得几近行将就木,却仍固执着要与曹操去蹚北国的穷山恶水。
那些天里荀彧也染了点风寒,又记挂着奉孝,就让崔琰去看看。崔琰回来时,荀彧问怎么样了,奉孝还是那样犟着么?崔琰只摇头道,他那哪是犟着,分明就是往死了磕着。听近侍说,那二人昨日砸起火来,奉孝只问了主公说,你是要带着我这人去乌桓,还是要带着我的骨灰去江南。主公气的掀了桌,但仍不能拿他怎么办。
荀彧听后久久没言语,满面忧容,隔了一会儿才说,他这就是想亲眼看着啊……
崔琰一愣,问说,看什么?
荀彧看了看他,你说看什么。
崔琰略想了一下,便也懂了,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说道,这人真的拗起来,还真是能以命相陪的,真是有意思。
在人与骨灰之间,曹操还是选择了人。闹了近一个月,开拔启程时终于还是带上了奉孝。纵然知道这一趟奉孝多半是熬不下来的,仍带了不少军中用不着的东西给他一人享用着,既然要看,那总得将命延续到看见的那天才行。一路上奉孝的精神都不错,可身体还是渐渐枯朽下去,行至易城时已然形销骨立,本就苍白的面孔亦灰败着,瞧着他的样子,便觉得他灯尽油枯,只是凭一口气咬牙硬撑着,不知撑到何时,这口气一断下去,就再也续不上了。
那日曹操与数位将士商议军情到入夜,回到营帐,还未进入,便看到奉孝独自一人站在营外不远处的断崖边,不知在干什么。曹操屏退了兵士自己过去,雪中奉孝的背影茕茕孑立,却并不让人联想到孤寂,反而甚有风骨,他披着一件厚重的正红色披风,一眼望过去,仿佛红尘白雪连成一景,只教人觉得过去打扰亦是罪过。
那边奉孝忽而蹲了下去,曹操以为他又发作了,连忙上前查看,却不想他只是蹲在地上玩起雪来。奉孝见曹操来了,便招呼曹操过来,曹操来了,他又不怎么搭理,只去看曹操身后留下的一串脚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怪好看的。曹操想把他拉起来,说许都也不是没下过雪,你不要在外面留太久,着了凉就麻烦了。奉孝淡笑着说,许都可从未下过这么大的呀。说着低头,掬起一捧松软剔透的雪堆在掌中,轻轻合掌,那雪便拢在一起变得实落了起来,奉孝把雪球往曹操身上丢,丢了一个,曹操没动作,遂又接连丢了好几个。曹操亦笑起来,俯身团了个松松散散的大雪球,向着奉孝的披风上抛去,却不想奉孝向后缩着一躲,那雪球正好兜头盖脸砸过来,顿时激的奉孝打了个颤,雪团散落开来,将他鬓发间染得丝缕霜白。他伸手轻触着头上落的雪片,又小心翼翼地坐在地上,安静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向着曹操扬起一阵积雪,把曹操也弄得与他一样。曹操莫名其妙的,说你这是做什么。奉孝去拉着曹操的手,看着曹操满头碎雪,低着头笑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曹操在他身边坐下,问说,你笑什么?奉孝没答,又团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扣在一起,弄出个人形来。曹操不言不语地看着他玩儿,当见他想从自己身上扯下暗扣来给雪人做眼睛的时候伸手制止了他,说你别胡闹了。奉孝看着曹操说,没有眼睛,不算完满啊。曹操说,不完满就不完满,一个雪人你也要完满,哪儿来的那么多完满?奉孝看着那个雪人出神,枯槁的面容似乎亦显得有些阴郁,轻轻说道,我想看个完满,可是总也看不到,说着,奉孝慢慢攒起眉头来,又说完满的才叫团圆,只有一半的,便是憾恨,憾其实也不甚清晰,明了的只有恨。曹操问,你恨谁?奉孝沉默了一会儿,冷笑起来,说恨很多人,也恨我自己,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恨着的立场,但就是恨着,想来也是很没有道理的。
奉孝说完便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在跟着颤动,最终呕出了一捧鲜血,落在雪中。是时月明星稀,雪映月,月照雪,越发纯白透亮,奉孝的血渗透在无暇的雪白中,亦显得越发触目惊心。
曹操将奉孝带回了营帐中,烘暖数个炭盆在榻前摆着。奉孝虚弱地捯着气息,喝了些药也不见好转,只拉着曹操的手,趴在曹操耳边与他说了几句话。
第二日,曹操将辎重多数留下,亲自率军轻兵速进,不过数日便传来了捷报,最终更是大获全胜,进而全面一统北方。奉孝也终于撑到了曹操回来的那一天,虽然没看个完满,但仍安慰着自己,至少也看到了一半。
奉孝最后死在曹操的怀中。
曹操在后面拥着他,他已然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依然轻轻笑着,疲倦地垂着眼睛。曹操贴在他的耳边说,你若是累了,就睡吧。等你睡醒了,我带你去江南。
奉孝只抬眼看着曹操,那眼神中居然怀有些许眷恋神色,后来慢慢地安然合了起来。
奉孝这一生,自觉并不短暂,也并不漫长,只是在恰好的一段时间中,度过了一段恰好的岁月。这样的恰好,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恰好的时间,让他可以恣意将那恰好的岁月描摹得漂漂亮亮,痛快尽兴,尽管尝过些苦楚,却也可算作百味人生细细体会着。这恰好的一生中,时而如江涛奔涌,时而如细水长流,自行张弛把握着,闲时风轻云淡,急时栉风沐雨,不觉得消磨过什么,倒也不算充实得日理万机,只能说,是非常舒适,又甚是快意潇洒的一生。
幕终
奉孝的身后事,多半都在北征前交代过家中掌事的侍女了。说的竟颇为详细,连小公子什么时候要给他读什么书,都条条写的清楚。
这日曹操传了郭奕到府中,与他说了几句话。
郭奕年岁渐长,眉目间依稀有了点奉孝年少时候的影子,性情仍是那样寡淡凉薄着,却谦和柔顺,不像奉孝那般执拗任性。只是他那与奉孝如出一辙的苍白,落在曹操眼中,实在是触目惊心,生怕他也会突然有一日,像奉孝最后时光中那样衰朽下去,最终只能化为一段段雪白干净的枯骨,再看不见万里山河。
曹操说,家中只有你一个人了,要是嫌寂寞,就住到我这里来吧。
郭奕跪坐在曹操面前,谨慎疏离地谢过曹操,又称家中亦有眷属,尚可度日,不敢叨扰大人。
曹操也不好勉强他,便说,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就尽管来找我吧。
郭奕点头,说多谢大人厚爱。接着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又从袖口中拿出一小叠棉纸来,慢慢打开,里面是一枚剪好的金衣百子的窗花。郭奕将窗花进上奉与曹操,说是家父生前的嘱托,要我剪好交给大人的。
曹操一愣,接过那窗花,铺开看了看。剪的甚是精致灵巧,可曹操看着也并不觉得有多喜欢,遂淡淡说道,让你费心了。
郭奕没说话,又喝了一会儿茶,便起身告辞了。
郭奕走后,曹操将窗花夹在书卷间收好,不免想起奉孝当时的样子来,只深深地叹了口气,仰起头,在心中想。
那样有意思的人,这后半生中,大概再也遇不到了吧。
【完】
唠唠叨:这篇里没提到什么国家大事,其实是提够了,大家都在提,那些国家大事大家也都知道,那我就不提了,只写点有意思的,虽然好像写的没那么有意思。说起来,真的好喜欢写奉孝玩儿着啊,笑~和老曹玩,和夫人玩,和令君玩,和令君的猫玩,和儿子玩,和姑娘玩等等等等,玩的也很多,声色啊,拼图啊,唱歌写字,不好好吃饭,就去玩豆子,甚至连将死的时候,仍去玩着雪。我希望奉孝是这样一个好玩又好玩的人,扬扬洒洒地在世间玩了票大的,唯一可惜时局太短,来不及他玩完,就火急火燎的去了,想来也是非常的可惜。
这篇真的是在尽力克制着自己把三哥也牵扯进来玩儿的欲望,可是写完了发现竟然写的如同玛丽苏一样,之前辛苦克制着不带三哥玩儿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没带三哥,仍扯了一大堆不相干的人过来。好像我一直都萌着诩郭,但至今也没真的正经写过一篇诩郭文,其实还非常萌崔荀的,也没正经的写过什么崔荀,一直以来崔书记都在令君身边混脸熟,熟来熟去居然也没熟出什么存在感,也是罪过,无上天尊_(:з」∠)_
最后,不要问为什么我现在画风变成这狗德行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静静,也不要问我静静是谁。
[ 此帖被梦小夜在2015-01-04 18:52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