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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曹荀】归去来(11.06更新至第十七章~完结)
凤皇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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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17-09-30  
真是颇有情趣的亡命逃脱旅程啊!
逃命也把日子过的这么生机盎然真是一双妙人!女主人也是英雌,希望她不要再即将跟董卓的对决领便当,太多(新武侠)小说里出现过这样的“茅屋主人”叻
现在文若跟曹霸霸感情还未深远,最多就是情“性”相投
另外我很好奇郭嘉嘉何时出场
楼主留言:
捂脸,可徐氏真的就是茅屋主人的下场……不然徐他刺曹就没有因果了【。
闵敏之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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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17-10-02  
哇 好好看 感觉离上全垒已经不远了!!!但又觉得不会这么快吃到
求后续~~~
凤皇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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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17-10-02  
肯定不会这么早吃到
作者大大估计不会轻易放过曹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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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17-10-04  
  【七】血路
  
  荀彧出了屋子,眯眼望了望头顶的太阳,今天是个极晴朗的天气。曹操正牵着小毛驴过来,系在门口的柱子上,然后默不作声地擦着荀彧经过进屋收拾东西。荀彧才不自讨没趣去主动讨好呢,把手往袖子里一拢,悠闲自得地倚在门上发呆。
  
  只听见屋子里徐氏在问, “去了关老头那里瞧完病你们就不回来了吗?”语气里充满了莫明的忧伤,很是不舍。
  
  曹操答曰:“不回来了。我们赶路要紧,耽误不起。这两天多亏你照顾了……”
  
  徐氏又道:“让徐他带你们去找关老头吧,他路熟,不会走冤枉路。”踌躇了一下,跪在地上哀声恳求,“徐他人老实,气力大,打架也好,大侠收了他吧。”
  
  曹操隔了很久,才道:“不瞒你说,我们这一路都是危险,你何必搭上你弟弟的性命。”
  
  荀彧站久了有点儿累,这几天发泄得次数太多快折腾死他了,缓缓地蹲坐在门槛上养神。他看到院子里的徐他在一下一下地劈柴。大冬天的日子里,只着了件单衣,一身的肌内结实,手粗脚大,按庄稼人的说法种田耕地干力气活好使,显然他的姐姐徐氏不这么认为。
  
  “命都是自己挣来的……”徐氏脸上有了泪痕,声音打着颤,“妾在城里头有个相好,虽说都是干着贱业为生,但我们约好了去别处开始……等开了春就跟他走了。”说到这里,她停下了,只一味地低低啜泣起来。
  
  曹操叹气道:“我不能带着徐他走。”徐氏红着眼睛盯着曹操不放,曹操不为所动自顾自说道,“不过可以指条路给他,成不成得看他自己。”
  
  徐氏抹了眼泪,笑问:“什么路? 东西妾都替他收拾妥当了,但凭大侠一声吩咐。”
  
  曹操道:“你让他往陈留走,去找一个叫夏侯惇的人,让徐他说是我的手下。”他把一个抽绳布袋交给徐氏,徐氏双手小心接过,期待地等曹操继续说。“里面有两块布,画了图的是路线,留给徐他指路;还有一块写了字的是信,权当给夏侯惇的交代,也是徐他投奔的凭据,你让他放好了。等我们找到关老头,他就直接去陈留吧。”
  
  徐氏不多问曹操和荀彧是要去什么地方,也不清他们为什么逃命,她向曹操磕了个头起身找徐他去交代这些事了。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荀彧略微瑟瑟地团着身体,关心道:“公子别坐在风口上,去那里坐,能晒到太阳。”又匆匆跑去她自己房里取了件新缝制的厚麻衣递给荀彧,“路上万一遇上雨雪,能挡挡寒。”
  
  曹操收抬完出来了,瞧见荀彧正躬身向徐氏表示谢意,不用说两个人又是笑得十分碍眼,干巴巴地哼了一声,“道别完没有,跟个哑巴也有这么多话么。”
  
  徐氏一扫方才低声下气的小媳妇脸,反唇相讥道:“你吞火药啦,从早上开始就摆了张臭脸欺负人。”她的眼神里就满满地写着,要不是这公子现在落了难,瞧他会跟着你走么!
  
  “妇道人家懂个屁! 我欺负谁了?”曹操一边解开小毛驴的牵绳,一边冲着荀彧喊,“我欺负你了么?”荀彧别过头表示不想理会耍小孩子脾气的曹操,简直莫明奇妙。曹操自讨没趣,摸了摸驴头,在驴耳朵边嘀咕,“别理那两个。仗着自己模样长得好就欺负人。”
  
  论颠倒是非黑白,还属曹操脸皮厚玩得溜。
  
  不过闹归闹,该走的路还是要一起走。
  
  “徐他,带路去。以后路上自己多小心,等你有出息了,阿姐……”徐氏推了一把徐他,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目送这三个人离去。
  
  徐他最后望了徐氏一眼,满满的依依不舍,但还是背了背身上的行囊,走在曹操荀彧的前头。因为曹操生气,他自顾自牵着驴走,绝不主动开口叫荀彧坐上去,尽管荀彧大病初愈尚且不能劳累步行远路。
  
  曹操是在闹脾气,可荀彧不闹,他才不会因为跟曹操赌气伤自己的身子。大大方方地走到小毛驴边轻柔地捋了捋小毛驴头顶的顺毛,小毛驴舒服地叫唤了两声,嗅了嗅荀彧的袖子,喷了口热气,乖乖地停下让荀彧坐了上去。
  
  曹操扯了扯绳子,见这头倔驴子纹丝不动,直到荀彧坐稳当了才开始走。他瞪了驴子一眼,骂了句,“哼,也是个喜欢看脸的东西。”
  
  话音刚落,突然周遭一片犬吠之声,夹杂了人声的喧嚣。
  
  曹操心有不好的预感,征询似的看着徐他。徐他皱着眉跟曹操说:“村子里应该来了不少陌生人,不然这些狗不会叫得这么厉害。”
  
  荀彧听了不安地张望了一下,曹操走过去握着他的手安慰,“出不了事。”然后问徐他,“有没有什么暗路能出村的吗,避开那些人。”
  
  徐他昨晚上被徐氏耳提面命了一番,对曹操荀彧的态度倒是恭恭敬敬,他道:“有是有,路不太好走。走那条道就不能到渡口了去找关老头了。”
  
  天空乍阴,寒风又起。
  
  吕布派出的一支兵马已经蛮横地在村子里搜查,一路的鸡飞狗跳。大大小小的村民被赶出来,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脸上充满了不安与惶恐。四条狼狗早已嗅过荀彧在宫中换过的衣裳,分往不同的方向搜寻。
  
  领头的一个兵从腰上解下画卷,打开对着这帮村民问话喊道:“见过这个叫魏吉利的人没有?个子不高,长得壮,脸黑黑的,胡子是这样的……若有人能提供线索,有赏!”身后的人适时端出一袋金丸,同时又亮出了刀,“若有敢隐瞒者,别怪这刀无情。再问一遍,有没有人见过画像上的人,或者这两天有没有可疑人士借宿?”
  
  人群中出来一个褐衣男人,畏畏缩缩道:“前两日是有个陌生男人背着另一个生了病的男人过来借宿,他们看着奇奇怪怪的,我就没答应。”
  
  领头的问:“知道后来去谁家了吗?”
  
  褐衣男人摇头摇道:“那天雪下得大,拒绝了就关上门回屋子里了,没注意他们最后投宿了哪家。”
  
  领头的点点头,抓了几粒金丸丢过去,那褐衣男人赶紧蹲下身捡了。这一下人群中的骚动大了,纷纷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又有一个麻衣男人站了出来,称他瞅见画像上这个人去往徐氏那房子里了,这两天徐氏都没出门,像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
  
  此时,有两条狼狗无功而返。领头的让这个麻衣男人带路,去徐氏那房舍。一队人马牵着狼狗,跟着这个有点佝偻的男人踢开了徐氏的院门。徐氏正在院中晒萝卜干,被突然闯入的一群人吓了一跳,冲进来的两条狼狗一条围着徐氏吠个不停,一条到处嗅嗅最后冲到一间房里狂吠不止。
  
  进来的官兵一阵乱翻乱搜后出来向领头的汇报,“并无发现。”
  
  徐氏惊慌过后像是意识到什么,反而镇定下来,道:“官爷这是……”
  
  领头的见狼狗如此反应,抖开画卷冷笑问:“你是不是这两日收留过一个叫魏吉利的男人,还有一个病怏怏的男人。现在他们在哪儿呢?”
  
  徐氏害怕地看着狼狗,道:“昨天就走了,谁知道去了哪里。大雪天的,要不是看他们可怜付的钱财多,妾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敢有胆子收留。”
  
  “我再问一遍——”领头的大步过去揪起徐氏的衣襟,手中的刀往她肚子一抵,“这两个人往哪里跑了?”
  
  徐氏还是那句话,她不知道。
  
  又进来一个兵,向领头的报告,“有发现,狗往村后头跑去了。”
  
  领头的阴鸷 一笑,道:“我们追。”说完他一刀捅穿了徐氏的身子,迅速拔出刀往徐氏衣摆上擦了擦血,转身走人。
  
  徐氏惨白着脸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无声无息地望着天空,嘴角的血丝慢慢凝固。风过,一片枯叶旋转着盖到了她瞪得圆圆的眼睛上,而她眨也不眨一下。
  
  荒弃的暗道乱石荆棘多,徐他特意带了把柴刀,砍掉扎人的枝条替曹操荀彧开路,纵是这样,这三个人的衣摆还是勾破了几个口子。忽然曹操叫停,三个人齐齐躲入荒草石堆。只见前面的出口处有两个披轻甲的官兵守着,手中都握着长刀。曹操暗暗啐了一口,怕是这整个村子外围都被人控制起来了,要瓮中捉鳖他和荀彧。
  
  “徐他,你听着,待会儿你往那里走,对着左边那个人的脑袋就招呼,右边那个交给我。要快,千万别手软。”曹操半蹲在地上搭着徐他的肩膀,压低了嗓音吩咐,“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千万不能给他们通风报信的机会,懂了吗?”
  
  “直接招呼脑袋吗?”徐他握了握手里的柴刀,这分明是要索命了。
  
  “怕么?”曹操比了杀的动作。
  
  徐他丝毫不露怯,道:“只杀过鸡鸭犬羊还没杀过人,不过可以试试。”
  
  曹操赞许道:“方法都差不多。”然后他转头又塞给荀彧一把匕首,叮嘱道,“你就乖乖等在这里看好驴子,别让这蠢驴乱叫乱动,如果前面情况不对先想法办跑,有我们替你拦着。他们的目标是你,你跑了我和徐他两个才有机会逃。”
  
  荀彧点点头。他手中的这把匕首用来防身可以,拿去砍人就太勉强了,还是不要拖后腿影响曹操徐他发挥了。
  
  看来都是明白人,曹操表示很满意。接下来就是狭路相逢拼先手的时候了。曹操和徐他照着既定路线,两路包抄,左右各一个,悄悄地靠近,然后突然发动袭击。二对二,他们先手偷袭,尽管装备比较渣,但至少不虚。
  
  徐他的出手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杀人,下手果敢,柴刀直接勾割到左边那个兵的脖了,瞬间鲜血迸裂喷向空中,只剩颈骨还残喘相连。曹操一剑砍翻另一个,看到徐他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出手,笑道:“够胆。你姐真没白吹你。”
  
  徐他听到曹操的夸赞,有点儿憨憨地笑了。
  
  曹操紧接着道:“把脸上手上的血擦擦,马上拐道去陈留找夏侯惇。你也看到了,这些人冲着我们来的,跟你没关系。今天这两个人的命算在我头上,你只管自己走,他们不会追捕你的。”
  
  徐他一愣,赶紧用雪净了脸和手。曹操扔给他一袋钱币,道:“拿去当盘缠,够你路上开销了。我们陈留再会。”
  
  徐他向曹操磕了个头,大步离开了。
  
  说什么做什么,人看起来木讷却不笨,曹操觉得日后起兵之时,徐他倒是可以留在身边跟着打仗。
  
  荀彧牵着驴子走了上来,曹操回头对他凝重道:“追兵带着狗,我们得走水道。这里只有东桥头那里一个渡口,照现在的情况看,怕也有追兵盯哨着。”
  
  天也没下雪,他们的痕迹没有办法消除,往哪里逃都快不过马。这回真是要绝他们的路了吗……
  
  荀彧的手抚上衣襟里藏着的匕首,微垂着的眼睫不知在考量着什么。曹操的视线没离开过这人,他一把抓过手,一下摸到这手上有握剑磨出的茧,但依旧柔美如涓涓细水,肃傲如雪中劲松,于是轻声问:“文若会使剑的吧?这剑锋得朝外使,到时候可别犯傻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但听到荀彧耳朵里却如石子跌入水中,惊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他望着曹操澄彻如明镜的眼眸,瞳仁里正映着自己那点一念而过的心思。
  
  曹操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低低沉沉的,掷地有声,“文若可别犯傻。”
  
  荀彧倏地收回手,一甩袖子往前走去。他已经死过一次,什么也改变不了,以后他不会再选择这种看似绝决却毫无意义的方式。
  
  曹操追了两步一把将人抱上了驴子,仰面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话是实实在在的无奈,曹操只能自我安慰,最坏不就是被抓到么,想来董卓是不会取这人性命的。话又说回来,朝里明着不敢说,暗着反董卓的人不少,董卓迟早要抽出手回窝里灭火,而不是追捕他们两个无足轻重的人。
  
  绕村的这条河支流不少,大部分表面都结了冰,若不小心踩上去,就一踏到水坑里头了。“小心。”曹操扶住荀彧,他们让驴子在前头探路,两个人跟在后头,往东桥头那个方向逃。走旱路迟早被追上,只有水路能断了狗的追踪,就算危险,他们至少还有一丝希望。
  
  事实上,曹操和荀彧的运气不算太差,因为董卓最后还是没有离开洛阳,尽管洛阳有他的心腹尚书令王允镇着,但他本能地不放心,生怕自己一时离京让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当然也不算太好,因为董卓改令吕布去替他追人了。
  
  吕布盯着后村这两具尸首,不发一语。他的部下用手摸地上残留的血迹,翻查尸体伤口,然后回禀:“刚死不久,体内的血还有温度。”
  
  “那就是没跑多远,怎么前面先行追击的人还没有消息?是人没吃饱饭,还是狗没吃饱饭呐?”部下惭愧地不敢抬头。吕布又道,“对面不过两个人,那个荀彧又非正经武人, 这里二打二都不打不过,废物!还不追!”
  
  吕布一挥马鞭,绝尘而去,其余部下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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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表于: 2017-10-07  
  【八】共舟
  
  曹操举剑又砍死了一个追兵。
  
  地上有两具追兵的尸体,一只狼狗的尸体,另外一只早早地吓跑找救兵去了。
  
  方才他们被狼狗追上,一条狼狗直扑荀彧身上,将他从小毛驴上扑下了地。好在树林里积雪枯叶厚,摔了也不容易受伤,那狗来之前得了令不准伤这个人,见荀彧靠在树上不敢有所动作,便只是守在旁边狂吠警告。
  
  曹操握着剑可没那么好说话,拔剑就砍伤了一条狗,这下彻底激怒两条狼狗,一起冲过去撕咬。他眼疾手快先刺死那条因受伤而动作有所缓慢的,另一条不敢硬拼了,夹着尾巴跑了。曹操转头问荀彧,“没受伤吧?”
  
  荀彧表示没有事。
  
  曹操注意到远处有情况,估摸着追兵跟过来了,他暗示荀彧坐着别动,然后自己找了个掩体藏了起来。追上来的官兵见到所寻之人近在眼前,双目空洞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吓傻了。捉到人那是大功一件,两个都十分高兴,连地上躺着的狼狗尸体都没有往深处想,小跑上去确认状况。
  
  荀彧神色呆滞,似是痴了醉了,任由人摆弄,他仿佛全然不知道若是被捉回洛阳董卓将会如何待他。其中一个俯下身欲抓荀彧的手拉人起来,还未碰到变故已然发生。荀彧茫然空洞的眼睛发生了剧烈变化,刹那冷若冰霜。电石火花间,他已经抽出了这个官兵腰间的佩剑,并顺势反手一剑横切对方腹部。
  
  另一个官兵完全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前荏弱如兔的人居然隐藏了利爪,为的就是麻痹他们的警戒心,等他幡然醒悟之时低头看到了自己胸口被戳了个血窟窿。曹操站在他身后已经伺机而动了,不仅当场击毙一个,还帮荀彧补了一刀弄死了另一个。
  
  “呵,配合得不错。看不出来你演戏也挺有天赋。”
  
  那么短的时间里,两人完成了一次默契的配合,一方为饵诱敌深入,另一方绕背杀之。
  
  听到赞美,荀彧背靠着树勉强一笑,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动,直到看到曹操的手向他神来,听见他在说,“起来吧,我们继续跑。”
  
  四周的空气中到处都是血腥味,闻之作呕。曹操的身上更甚,还残留有凛冽的杀气未散。
  
  “那头驴子呢,不会管自己跑了吧?白养了它!”
  
  左顾右盼了几圈没见到驴子的影子,估计被狼狗吓跑了。曹操管不了那么多了,拉着荀彧踉跄而奔,因为他们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人在追,只能尽全力奔跑,多跑一步就有一步的希望。
  
  两只迵异的手紧紧相握在一起,手指虽然冻得冰冷。可掌心炙热如熔岩,让他们暂时忘记了周围的危机四伏,相视之间彼此的容颜平静安闲。曹操指着脚下,那处结了冰,他提醒荀彧踏得小心些。
  
  明明是冷肃萧杀的严冬,他们却将路走满了繁花绿草。
  
  身后的马蹄声,狗吠声,凌乱的脚步沙沙声,无一不在催促着他们应该跑得更快点。头顶是灰蒙蒙的白昼,带给人犹如黑夜般阴沉压抑的气氛。今日,无风无雪亦无日,只有如恶大般追踪他们的敌人。
  
  忽的一切喧嚣又息止了,留在天地间的是无边无际的静谧。
  
  “看,那里停着打渔的船,我们悄悄地坐上它就可以离开了。”曹操看到了希望,高兴地带荀彧跑过去。
  
  荀彧有些兴奋地点头,迈出的步子欢快了许多,原本跑得精疲力竭意念消沉,现在立马又精神抖擞了起来。于是欣喜轻快地踩到船上,堪堪站稳,在下意识地抬头间,看到曹操身后赫然出现了如魔鬼般的阴影,正举着刀欲向曹操砍去,疯似的扑上去,将曹操护到身下。那刀果然迟疑了,在距离脖颈一寸处停了手。
  
  看到荀彧面露惊恐之色,曹操趴在地上立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想开口骂他怎么这么鲁莽,但最后说出口的话却换成了“不是让你别犯傻的么?”噪音沙哑,打着颤音,咬牙切齿之中蕴藏的是真切的关心。
  
  荀彧微微一震,蓦的心头泛起了一阵温暖之意。
  
  然后曹操看到荀彧的面容离他越来越远,原来是这个追兵揪住了荀彧的后衣领,将人提起来试图拖走。这回轮到曹操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了,腿一扫,及时绊倒那个人。荀彧恰好借力猛的一推,把人推下了河。可那人不甘心,半个身子进了水里,另外一半趴在码头上,死死拽着荀彧的衣领不放。眼看荀彧也要被扯到河里,曹操抽出剑就往那人脑袋上臂上砍,终于把荀彧拉回怀里。
  
  “你可吓死我了……”曹操半边脸溅着血,抱着荀彧故做轻松地道,“背后有人我怎么会一点不察觉呢。正等着他靠近呢,我好反身出其不意地一击。”
  
  荀彧死死抓住曹操的胳膊,眼睛红红的,无言地责备他开什么不合时宜的玩笑。曹操看着觉得可爱可怜,摸摸他的脸,“快上船吧。护送你到颍川本来就是我此行的任务,我要不凭点本事,早死了一万次。”
  
  荀彧摇摇头,伸出袖子擦了擦曹操脸上的血迹。
  
  曹操的心像沸腾了一锅水,热气熏湿了眼,但嘴里说的话偏不肯应景,“本就是桩买卖,不必觉得是连累了我。没有你,我一样要逃出洛阳,没有你,我一样会被通缉,文若听得懂我的意思吗?”他脸上仿佛是笑着的,“不过是顺路捎个人一起逃罢了。”
  
  荀彧勉强扯了个笑容,默默低了头隐了神色,仅剩微微颤动的长睫暴露出些许秘而不宣的情绪。
  
  他们重新回到船上,还没来得及坐稳,突然出现了一枪银戟,蛮横迅疾地刺向曹操。所幸曹操反应更快,腰向后一仰错身避开,当即拔剑砍断了锚绳,用剑当竿一撑,将船推离码头。那银戟不依不挠,抖擞着杀了回去。
  
  曹操朝荀彧大叫,“你给我趴下!”
  
  荀彧立即听话地伏在船里,头顶飕飕划过的是戟与剑的短暂交锋,兵器相持之间碰撞出尖厉刺耳之声。
  
  小船晃晃悠悠地转动起来,曹操以剑相抵,稳了稳身体向岸上看去。来者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追兵一一银戟赤兔的煞神吕布。
  
  曹操冷笑一声,放下剑改握船桨往水里用力划去,将船驶离岸边,他可不想再跳上来几个人。
  
  吕布见船要渐渐飘远,跳下马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到了船上。他身后跟随的部下追了上来,有点摸不清状况。吕布大喊,“你们兵分两路,一路骑马给老子跟紧了这船,别让它离开视线,一路另找一条船过来抓人!”
  
  曹操荀彧看到吕布跳到了船上,皆大惊失色。曹操故意在划奖的同时晃动船身,想把这碍事的吕布晃下河去。船身不到三丈长[1],吕布的银戟近九尺有余,戟比剑长多了,完全可以游刃有余地逼死曹操。曹操也知道这银戟的厉害,果断朝前一步近身,却在中途瞬间硬生生地顿住了。
  
  因为荀彧的脖子边贴着银戟泛着寒光的刀锋,只要再移动一点点,那层薄薄的皮肤就能涌出鲜血。
  
  吕布跟曹操无声地对峙着。他警惕地盯着曹操的动作,冷笑道:“扔掉你的剑。退后。”
  
  曹操死死盯着吕布的眼睛却没有松开剑,仅仅退后了一步。船继续顺着水流飘着。
  
  吕布霎时沉了脸色,稍微挪动了银戟,挑起了荀彧的衣领,荀彧还没来得及挣扎几下,便听见衣料撕裂的嘶嘶声。本来衣服就不厚,这下还抖出了御寒的棉花。
  
  “你停下!”曹操忍不住出声喝止。
  
  吕布的戟尖毫不在意地往荀彧背上指指点点,只要稍微用几分力,便不是把衣服勾破几个洞那么简单了,而是直接戳出好几个血窟窿。
  
  荀彧望向曹操,面色镇定,眼眸如镜,他动动唇形,让曹操别听吕布的,吕布不敢杀他的。曹操深深地看着荀彧,久久不敢回应。
  
  吕布不耐烦地道: “我再说一遍,把剑扔了。”
  
  曹操没有扔掉剑,要是真听吕布的才是犯傻呢。他反而握紧了剑,毫不畏惧地朝前俯身想拉走荀彧。
  
  够胆!
  
  吕布啧啧而笑,现在河里就他们一艘小船。左右颠簸得厉害,谁都站不稳,只能半蹲着身体行动。他一手扶着船栏,一手握着银戟缓慢挪近荀彧。荀彧慌了,努力往前爬,可是那把银戟如影跟随,阻了他前进的路。正当曹操摸到荀彧的手,那戟正等着人自投罗网突然朝前一刺,吓得曹操迅速后退,万幸只是前襟戳破了口子。
  
  吕布笑看曹操盯着他的银戟,又急又无可奈何的神情,继续用银戟把碍事的曹操逼到了般尾划浆处。荀彧知道吕布这把银戟逼下去,曹操不想身上戳两个洞就迟早得跳下水,于是双手抓住这把银戟死死压在身下不让它动。
  
  吕布干脆松开银戟,扑上前狠准快地五指一抓,拽着荀彧的发髻一提,逼他跟随自己的动作走。
  
  船身晃动激起了两边的水溅入,三人衣服皆濡湿了不少。
  
  曹操举剑大惊:“你放开他!”
  
  “你再敢上前试试?”
  
  荀彧的头皮被扯得生疼,眼中满是泪光,两手无力地护着头发。吕布一点一点将人控制在怀里,此时,船的两端泾滑分明,一端是划桨的曹操,另一端是吕布以及被他攥在掌心里的荀彧。他瞧出曹操脸上的心疼之意,讥讽道:“怎么,看你揪心的样子,短短几天功夫,难不成就迷上这个人了?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嗯?”
  
  曹操的眼中迸出愤怒与无奈,如果这是一团火,早将吕布烧成了灰。
  
  吕布继续挑衅,低头故意笑问荀彧,“曹操跟你才认识几天,你就把人收服了,倒也是好本事。无怪义父日日思着你……”
  
  他的手指像抚摸一件器物似的徘徊于脸颊上,给荀彧带来的只有无尽的屈辱感。荀彧试图甩开这可恨的手,就拿胳膊肘撞击吕布的胸膛。吕布恼火了,钳住荀彧的后脖颈直直往河里压。因为受力不平衡,船开始倾斜颠簸。
  
  曹操失声喊道:“你干什么!”一只脚刚想站起来却被吕布一句话威胁得僵在那里。
  
  吕布道:“你再动一下,他可就真掉到冷冰冰的河里洗澡了。”
  
  船已经飘到了河中央,冬日里落到这冰水里头,遭的罪就大了。荀彧双手抓在船栏上,他的脸距离水面很近,不仅能感受到水的寒意,还被船摇摆前进时荡漾起的浪溅湿了额发,那冰冷的河水渗到骨头里,要命的冷。
  
  吕布微微压了压荀彧,见他紧紧抓着船栏不放,轻笑道:“宫里服毒的时候你胆子可大了,怎么现在怕死了?跟着义父不痛快,所以换了曹操你就喜欢了?”手摸索到荀彧腰间,缓缓抽出他的衣带。
  
  曹操皱眉,欲言又止,生怕刺激了吕布连累荀彧遭殃。
  
  吕布一边打量着曹操,一边将荀彧的双手反扭于背束缚住,道:“瞧你着急的样子,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捆完后他终于放过荀彧了,把人重新拉回怀里。现在这两个人已经是砧板上的鱼,大可缓口气,所以能颇有兴致地挑衅曹操,“这么紧张,你们这几天都睡一块么?”
  
  曹操开始划船懒得回答吕布,他注意到岸边的追兵一直骑马盯梢,后面不久也会有船追上来,当务之急是先要想办法甩掉吕布这个麻烦。
  
  空气在三人之中凝滞,只余下船浆划过水面的流动。
  
  大雪过后,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仅有一叶扁舟与两岸的雾凇沆砀相映成空旷孤寂之景。
  
  荀彧静静坐在一摇一摆的小船上,万干思绪都化了灰烬散去。坐得久了,四肢渐渐麻木,略微动一下如针扎般的痛觉爬上身。
  
  “怎么不划了?”吕布有些晕船,一挺腰背,竭力维持镇定,握紧了银戟,指着曹操问道。
  
  荀彧被震得移了移身体,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
  
  曹操看了眼荀彧,回答道:“累了,也饿了。大中午的,不该吃口饭喝口水么?”
  
  一句话提醒了吕布,从早上忙着赶路追人,确实感到肚子空空。原本的计划是捉到人就带回洛阳,然后沐浴更衣好酒好肉快活一下,而现在却成了他孤身一人追捕。若只有荀彧他倒大可放松点,加上个曹操就不得不多费心思提防。
  
  只见曹操从包裹里翻出干粮,然后对吕布道:“你让文若过来拿吃的。”
  
  吕布扫了荀彧一眼,“若不想饿着他,你自己将东西送过来啊。”
  
  曹操暗暗翻了白眼,道:“那船不是头重脚轻容易出事么?”
  
  “丢过来。”
  
  “手抖,准头不行。”
  
  听这两个人的扯皮,荀彧眸子里含着隐隐的笑意。
  
  吕布想跟曹操耗着,看他是不是真不在乎荀彧。曹操知道吕布那点心思,自顾自吃饼喝水,浑然不关心荀彧跟着吕布挨饿,反正饿一顿又不会死。荀彧并不觉得饿,只是双腕被束缚久了,开始隐隐作痛。
  
  吕布不爽曹操悠哉吃东西,阴沉着脸别过头。
  
  曹操心情很好地继卖吃吃喝喝,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把他松松绑,再下去手要废了。就他那个花架子,你堂堂一个中郎将还怕了不成么?”
  
  吕布扫了一眼荀彧那发紫的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替荀彧解了绑。他确实也不信荀彧这种细胳膊细腿的能翻了天。荀彧低头揉揉自己手腕,安安静静的样子显得格外乖顺,只有曹操注意到他屈膝捂在胸口的手在摸什么。
  
  曹操慢慢向岸边划去,绕过小山,后面全是一马平川的被雪压住的沃野。
  
  岸边的浅石滩还残留着积雪碎冰未化,远处有三两缕炊烟,为荒凉寂静的冬日带来了点生气。天空中有了飞鸟的影子,嘹亮的几声长鸣似琴音中的长吟,一滑而过的同时余韵不止。
  
  荀彧略微抬了抬头,一眼就看到曹操那道令人安定的目光,如山鸟归林寻到了安心之处。
  
  【注】
  
  [1]汉代计量一丈约等于231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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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17-10-11  
  【九】驰思
  
  吕布本来的设想是等曹操把船靠岸然后将人逼下船能杀则杀不能杀放了也没什么,他则带着荀彧划船到对岸回洛阳交差。
  
  然而现实是,他还没来得及危胁曹操下船,荀彧突然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刀锋悬在咽喉不到一寸处颤动,若不是早有所防备,使刀锋再不能迫近一分,这条命怕是就交代在这里了。
  
  大滴的汗珠从荀彧额间滑落,并非他害怕杀人,出手有所迟疑。只是因为吕布戎马生涯二十年,应对危险的本能融入了血肉之中,他的突袭吕布虽然吃惊却依旧做出了最恰当的反应。
  
  吕布一手掐住荀彧的脖子,一手扣住握着匕首的手腕。荀彧的脸渐渐涨红,又渐渐转白,视线可能已经模糊,但眼神看起来却是那么可怕。吕布不屑地哼了一声,夺走匕首,将荀彧摔在船中,头还没来得抬起,他看到了他的银戟正对着自己的脸。
  
  那是曹操举着银戟冷冷注视着他。
  
  “怎么不动手?”吕布对视了半晌,问:“杀了我,你们不正好远走么?瞧不出来你们还真玩出感情了。”
  
  曹操呵呵干笑了两声,心道:“杀了你,才更走不了。”董卓追捕曹操和荀彧其实很没道理,时间一久,便只能不了了之。但若是吕布死在他们手里,性质又完全不一样了,董卓完全可以借题发挥。“兄弟,这船不欢迎你,你要自己跳下去,还是我把你戳下去?”
  
  吕布打量着曹操睁得很大还冒着凶光的眼睛,脑中转个不停。他其实怕死,特别是为了义父董卓那点淫欲赔上自己的性命前途相当不划算,毕竟混到现在他连个将军都不是。董卓忙着拉拢士族实施新政,用的都是四海名士,而非他们这些为他卖命出生入死的亲部。
  
  曹操将银戟往前移了两分,刀尖抵到额头,血珠迅速挂下。吕布舔了舔流过嘴角的血丝,举手缓缓站了起来,慢慢爬出船,脚踏到冰冷的河水里,没过了膝盖以上。曹操觉得不够,沉声道:“走远点。”
  
  吕布趟水前行走到了石滩上,他感到刺骨的冷,就算曹操不催他也不会泡着。
  
  曹操收起银戟,赶紧划动船桨重新出发。他们的危机并没有度过,董卓不死心意味着这事没有完。尽管船比脚走得快,却也意味着行踪更好掌控。
  
  越往前,水流越缓,农田人烟都多了起来。偶尔也有几条差不多的渔船经过,带着点好奇的目光打量这条既没有渔网也没有垂竿的渔船。
  
  荀彧缓过气,眼神还是朦朦胧胧,透着股不知今夕何夕的迷惘与天真。在船一摇一摆的规律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站在高台之上,前面是雄伟壮丽的宫室,眨眼间,眼前尽是一片断壁残垣,荒凉满目,看那浓烟熏天的光景,竟是为火所烧毁。
  
  “呃……”
  
  曹操惊讶地听到荀彧喉咙里滚出了一个音节,有些欣喜地问:“你能出声了?”不料看到坐起身的荀彧满头的冷汗,直从头顶流下来,淌过他的眼睛,顺着消瘦的脸颊流到尖尖的下巴。“做噩梦了吗? 没事了,我们暂时甩掉了吕布。”
  
  荀彧擦了擦脸上的汗,试着出声,引来一阵咳嗽,无奈地向曹操笑笑。
  
  曹操道:“不急,能出一声表示正在慢慢好起来。”
  
  荀彧身上盖着曹操的外衣,这提醒了他什么,赶紧往船上四处搜寻,发现曹操给他的匕首不见了。
  
  “吕布那厮拿走了。”曹操把银戟沉了河,这兵器带在身上真是个明晃晃的靶子,扔的时候还有点儿惋惜,“你可真大方,那么好的一把匕首说送就送。”
  
  话一出口,曹操就有些后悔,他这嘴确实有点贱,不就是把匕首么,人家差点还把命搭上了。不过这人的脾气挺好,这几天没少气他,居然一一受了,回头还是那么和和气气,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
  
  面对曹操的调侃,荀彧红了脸生气倒没有只是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他骑马练剑确实挺花架子,也就姿势看着漂亮,打起来全然不实用。吕布那骇人的杀气一压过来,他便明白了开过锋的刀子是何等的凶恶。
  
  曹操见荀彧有些笨拙地叠起了自己的衣裳还到他手里,接过这叠得实在不怎么样的衣裳,笑道:“我们先在这里下船,去找个过夜的地方。”
  
  这个村落是因三条驿道的交汇而聚起来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天色渐暗,大家忙着寻歇脚处,曹操和荀彧成为了人群中的一员。通常过路的旅人商人都会优先选择酒肆,因为酒能驱寒,还能拉近与陌生人的距离,天南地北地聊聊话,聊累了倦了各自择地而卧,一晚上也就打发过去了。
  
  小村里的酒肆很简陋,就是几间泥草房搭起来,一个大通室,随地铺着席草,中间烧着火堆,进来人的交给酒贾买酒钱便可找个空席睡一夜了。
  
  曹操带荀彧进来的时候,酒肆内聚的人还不算很多,两处火堆围坐着取暖的人稀稀拉拉。荀彧犹犹豫豫挑选了很久,在一处看着比较干净的地方放了席垫坐下,对面的人立即咳了两声不满道:“席子挪远点,明火呢,烧起来怎么办。”
  
  荀彧低头作揖表示了一下歉意,退后一步坐了。对面的人不禁多看了一眼荀彧,视线中存了点探究之意。
  
  曹操拎了壶酒两个陶盏坐到荀彧身边,拧了块热帕子递给他擦手,笑着在耳边低声说了句:“这里就你最干净,再擦下去就是那锃亮的玉瓷瓶了。”
  
  荀彧奇怪地看了一眼曹操,又朝四周观察,大家都是一样的粗布褐衣,灰沉沉的一片,并不觉得自己惹眼。
  
  曹操笑着不解释,问他,“喝酒么?”问话间已经倒了一盏放在地上。盏中绿蚁新醅酒,馥郁袭人,手未触及陶盏先闻其味。“想不到吧,这等小地方也有如此讲究的酒。”
  
  荀彧确实挺意外的,忍不住端起来浅尝了一口,入口温和比寻常的酒都要甜上三分,像是放了饴糖麻痹了舌头,容易让人贪杯多饮。回味间,发现手中的陶盏空了。
  
  曹操低低笑了,替他又斟上一杯,“吃点东西再喝,不然醉得快。”
  
  周遭的人喝了酒话头便打开了,开始议论董卓在京中敛财掠女,穷凶极恶地干尽了坏事。有人道:“听说袁绍不满董卓逆行,弃了朝廷授他的官职,跑到了冀州正联合义军共同讨伐董卓。”
  
  “你这消息哪来的?”
  
  “这还打哪来,关东那边闹得沸沸扬扬呢,马上又有仗要打了。现在董卓正到处抓人杀人,整个洛阳人心惶惶。”
  
  “这袁绍当真是义士,朝中那么多人不敢忤逆董卓,唯他敢横刀怒指,针锋相对。听说从从容容出了洛阳扬长而去,董卓竟没有阻拦。”
  
  “照这么说来袁绍真大丈夫也。”
  
  荀彧听到袁绍二字一顿,挺直了背脊,认真作凝神倾听状。待他们谈到袁绍诛灭宦官有功于社稷时不禁跟着微微颔首,亦有赞许之意。袁绍出身显贵,叔父袁隗又是当今朝廷的太傅,位列三公。其本人曾在濮阳当县长的任期内博有“清名”,听说他还交游广阔,能折节下士。
  
  “怎么,你对袁绍有兴趣?”曹操早就发现荀彧的注意力跑到旁边的议论中去了,手中准备递给荀彧的胡饼悬在半空里足足半晌。他问的时候竭力轻描淡写,可事实上多少有些介意。
  
  荀彧这才反应过来,转头一笑默认了。既而看到曹操手中举着的胡饼,顿时为自己的疏忽感到失礼,方才听得太投入完全没注意身边的事。他慌忙接过胡饼,假装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曹操没说话,又为荀彧满上了酒。荀彧不敢再怠慢,这回及时啜了一口酒,两腮上淡淡染了点红晕,面色一下子生动起来。他本就生得白,又加是个不用操事农作的贵公子,除了这几日生了场病显得有些憔悴外整体上半点没风霜疾苦之色,跟周围日夜忧虑生计性命的商贾游侠流民有根本上的不同。这也是曹操为何之前说他最干净,简直就是一个娇贵的瓷瓶子混在了砖瓦里头,能不惹眼么?
  
  “袁家可不止袁绍一个有胆识,他兄弟袁术不也是剿灭阄宦的有功之臣么。而且母亲出身亦是名门,比袁绍更有来头。”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应和了,这袁家不愧是“四世三公”的汝南望族,族中子弟多出俊才,门生故吏遍天下,可谓有一呼百应之巨大影响力。
  
  “袁家的那两个,你结交过吗?”方才荀彧一笑带过没回答曹操,曹操一直有口闷气堵在胸腔,压得他时不时就朝荀彧脸上瞄两眼,旦凡瞧出荀彧眉眼里的赞同之意就暗中不爽,非要问出个究竟来。
  
  荀彧在曹操手上写道,同在洛阳为官时有一面之缘,未曾深交过。
  
  曹操看了只高兴了片刻,反而更郁闷了。看荀彧脸上的意思是,对袁氏有了某种期待,这种期待并非受到周遭之人的只言片语所蛊惑,而是原本就存在这种想法。他试探了一句,“若是袁绍起兵伐董,你会追随么?”
  
  荀彧望着曹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光芒,却转瞬即灭,他黯然垂眸抿了一口酒。
  
  曹操捕捉到这一丝异样中透着向往,想到这人现在口不能言若是治不好哑了,纵是腹有乾坤也难以施展。大约这微妙的忧郁因此而来。他有点儿庆幸荀彧现在哑巴了,甚至阴暗地希望他的嗓子永远别好,那样便就算投奔了袁绍也得不到重视,最终失望离去。
  
  这个念头那么龌龊,曹操骂自己怎么能如此咒人,可抵挡不住它带来的美好结局——若是能跟了自己,他是绝不会嫌弃荀彧哑巴的。
  
  身旁的人原本就觉得荀彧曹操两个与众不同,本来有人大胆上前想搭讪荀彧,想这等良好的气质教养迟早会入仕,日后若是显贵于朝廷,说不定还能沾点光。不料才开口了一句,被曹操恶狠狠瞪了几眼,瞬间打了退堂鼓。又看这两个人的交流方式,暗中吃惊原来仪容俊雅的那个是个哑巴,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相貌。
  
  荀彧的酒量不好不差,因这酒甘甜,不知不觉就喝多了,等到视线模模糊糊聚焦不了时才猛然惊觉自己醉了。
  
  曹操颇为殷勤地问:“困了么,你先靠我肩上睡一会吧。”
  
  荀彧瞧了瞧四周,觉得众目睽睽之下他和曹操如此亲密的举动不适时宜。于是婉拒了曹操的提议,想去边上找一处躺下休息。
  
  曹操压低了声吓唬道:“那边的草席子不知睡过多少人,也从来不洗,生满了臭虫。你这么细皮嫩肉的,正合它们的口味,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咬一嘴。还有,这儿到处是食物碎渣,很招老鼠,说不定等你睡着的时候还会从你身上悄悄窜过。”
  
  被曹操这么煞有其事的“善意”提醒,荀彧一脸纠结地在远处的草席子和曹操身上徘徊。他没见过臭虫 ,听这名字必是极恶心的东西。之前睡在徐氏屋子里,明明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还是闻出来被褥中挥之不去的“臭味”。这么一想,他突然特别思念自己的家了,那里总有人为他燃好喜欢的熏香,铺好松软舒适的床榻,夏天有人尽心打扇,冬天有人时时添炭。
  
  夜近中宵,大家都带了醉意,有的人先占个好地方睡了,有的人继续高谈阔论不知疲倦,酒精的刺激反而令人更兴奋。
  
  曹操哄骗道:“没人注意我们,倒是你这么摇头晃脑似倒非倒的样子才引人瞩目。”
  
  甜酒的后劲泛上来,荀彧的醉意更浓了。他酒品很好,只是眼皮子打架想睡觉,因碍着面子不愿依靠曹操,另一方面也是被曹操方才的话吓到了,绝不去边上的草席子处躺,只得继续硬撑着烤烤火。
  
  耳边嗡嗡的讨论声转了方向,朝堂的事终于告一段落,大家兴奋地聊起了女人的八卦。酒色酒色,从来是连在一起的。刚开始还能正经谈天下大事,待喝酣畅了个个原形毕露,对裙摆下的风月遐想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
  
  之前周围的人高谈阔论朝政,曹操根本不屑参与,看到荀彧对袁绍有兴趣,他才不得不竖起耳朵跟着听了几句。这些人对袁绍的看法多是溢美之词,不停地夸赞袁绍积极参与肃清阉宦是多么的大快人心。总之,听得他心里十分不舒服,毕竟他的祖父是宦官,侍奉过四位皇帝,说起来就是被“清流”瞧不起的出身。
  
  这是曹操一直在袁绍面前抬不起头的地方,他偷偷观察荀彧对那些常侍的看法,发现荀彧面上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尴尬,只是因为沾了酒脸上纵是比寻常红润也不会奇怪。于是偷偷对着荀彧嘀咕,“这些人听风就是雨,没半点新意。”
  
  荀彧也觉得意兴阑珊,倘若那些人接着说袁绍说董卓说幼帝,他还能维持几分精神,可聊了女色,全然没了兴致。咚一下,迷迷糊糊倒在曹操腿上沉沉入梦了。
  
  有两三个神智清醒的酒鬼从一开始就惊奇曹操和荀彧的关系,既不是兄弟,也不像主仆,忒古怪了。窃窃私语了半晌,但见这两人举止磊落,顿时索然无趣将注意力放到别处去了。
  
  曹操面上眼观鼻,鼻观心,一本正经得很,心底早乐翻了天。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荀彧睡得更舒服点,然后开始琢磨起怎么让荀彧打消对袁绍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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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表于: 2017-10-14  
  【十】射鹿
  
  “我发现了,那儿有头鹿。”
  
  袁绍拼命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藏不住得意之色向曹操宣告,眼睛里充满了兴奋与雀跃。
  
  彼时,他们不过十岁上下,正是三日不打,上房揭瓦,最爱四处闹腾的年纪。
  
  曹操顺着袁绍手指的方向望去,密林长草中隐约能瞧出是一头漂亮的梅花鹿,还是头脑袋上的角才刚开了叉尚未完全成年的小雄鹿。它大概刚离了母亲,没有脱离幼兽的蒙昧与好奇,到处转悠间或挑着嫩芽食草,而对危险一无所知。
  
  袁绍跃跃欲试,比划了一下弓,“怎么样,猎回去可比那些野兔山鸡要有面子得多了。”他和曹操才学捕猎不久,猎到的都是常见的东西,还没捕过大型的猎物,这头鹿撞了进来,正是给了他们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先说好,这是我发现的。你不能抢我的。”又生怕曹操觊觎他的猎物,颇不放心地强调了一遍归属权。
  
  曹操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满是懊恼怎么偏是袁绍眼睛亮运气好,方才他明明在这处搜寻过,根本没见到有什么值得一看的。虽说是口头约定,也得遵守规则,既然是袁绍先发现了,那就陪他把鹿猎到吧,不能白来一趟空手而归。何况,这才刚开始,说不定之后他运气更好,发现了狐狸或者狼什么的。
  
  “我们先慢慢把这鹿逼到死路里。”袁绍一脸踌躇满志地定下了围猎方针,“阿瞒你往那里赶,我就在另一边守着。”
  
  梅花鹿从未接触过人类,并不知道袁绍和曹操想取它的性命,把它当做炫耀的战利品带回家。它只是带着天生的胆小与机警奔跑在山林里,甚至被吓得有些慌不择路,完完全全落在了曹操埋伏的套路里。
  
  “我把鹿赶过来了,那里是岩壁没路可逃了。阿绍你赶紧开弓射死它!”
  
  袁绍拉开了弓,眯眼咧嘴大笑,“听到啦!我正在瞄准呢。它可真笨……”
  
  “射中了吗?”曹操一边问一边小跑上来确认战利品有没有到手。
  
  此时,袁绍却缓缓垂下了弓,站着一动不动。
  
  曹操不解地看着袁绍,被逼在死路里的鹿则惊慌地杵在原地,怯怯地望看他们两个,无辜的眼睛瞪得圆圆大大的。
  
  “你不射,那我可要了。”
  
  千载难逢的机会,袁绍这家伙又在纠结什么?
  
  曹操的骑马射箭水平跟袁绍差不多,但每次猎到的东西都比袁绍多。无他,袁绍经常犹豫间错失良机,而曹操是逮着机会先试着射一射,至于中不中另说。
  
  嗖一一箭离弦而出。袁绍来不及制止什么,便见那头梅花小鹿倒在了地上,乱蹬着四肢抽搐挣扎不止。
  
  一箭封喉。
  
  曹操为自己又精进的技艺感到自豪,高兴地跑上前去捕获他的鹿。
  
  是的,他的鹿。
  
  袁绍又失落又后悔,连忙跟着跑过去,蹲下身抚了抚还没断气的小鹿脑袋,叹道:“怪可怜的,你瞧它正在哭呢。”
  
  曹操这才把目光转到小鹿眼睛上,那里满是汩汩而流的泪水,濡湿了眼眶周围浅棕色的皮毛,无怪乎袁绍动了恻隐之心。
  
  没有利爪只食草的生灵,并不会因为可爱无害而得救。
  
  “先前说好的啊,是你先放弃的。现在我射到了,所以这鹿归我了。”曹操怕袁绍反悔不认,抢先拔出了匕首补了一刀弄死了鹿。还是在咽喉处动的手,就像现在这样——
  
  他从梦中惊醒,鬼使神差地就把手放到了荀彧的脖子上,而这人还在安心睡着,细细的脖子落到了人手里也不自知,正如好多年前的那头闯入他和袁绍视线里的天真小鹿。
  
  原来是做了梦,回忆起了与袁绍一起玩耍的童年。怀里躺着的也不是鹿,是熟睡的荀彧。
  
  曹操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接着擦了擦额头微微渗出的细汗。
  
  屋子外是冉冉升起的朝阳,日晖斜斜射在他们脸上,定睛观察还能瞧见悬浮在空气里的尘埃。
  
  是的呢,洛阳做官的又不是只他曹操一个人。他和袁绍皆是凭借世资,不到二十便被授予了官职,可谓少年得志。不同的是,一个走的是儒学世家传统的路子,先入京为郎,后任了濮阳县令,清正能干;一个因为没有家传儒学,但对武艺兵法有非同寻常的热情,于是走了武官路子,当了洛阳北部尉。袁氏一族那么深厚的底子,荀彧在洛阳的时候必定有所接触。而袁紹长得一表人才,又是个知情知趣的人,彬彬有礼,侃侃而谈,皆不在话下。
  
  昨晚听着那些人谈论的事,荀彧对袁绍有好感,不奇怪。奇怪的应该是自己,为什么会因为荀彧对袁绍那么关注而生气。若是那头鹿,谁抢了就是谁的,可这是活生生的人,难不成还能拿根绳子把人拴住么?譬如霸道的董卓不是栓过么,可结果呢,荀彧还不是拼了命跑出来了。
  
  曹操的手下意识地一抓,荀彧感觉到脖子被挟制住,有一种喘不过气的难受。浓长的眼睫扑扇了好几下,终于朦朦胧胧睁开眼,又因阳光的刺目而抬手遮挡。
  
  “醒了。”曹操见人直起了身体,赶紧锤锤自己酸麻的腿,“哎,你扶我一把。”曹操微微颤颤地站起来,眼角瞥见荀彧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那股子懒散之意,不甚平日的机敏,一晚上堪堪压下去的念头重新冲上头。
  
  他极想拐个道,把人弄到陈留去。
  
  荀彧顿时反应过来自己枕在曹操腿上睡了一晚,窘迫不已,垂下头,抿着嘴不敢看曹操。
  
  “亭长,就是那两个人。”
  
  曹操荀彧同时一惊,看到从屋外进来了六七个人,为首的即是那个穿着较为考究的亭长,旁边围着的都是粗布短打的杂役,而指认他们的是昨晚坐在荀彧对面沉默寡言的那个干瘦男人。
  
  亭长上下打量了曹操一番,转到荀彧时目光多停留了一会。他伸手一指曹操,缓缓问道:“你说他就是县令那边要抓的人?”
  
  “呃……小的刚从洛阳那边卖完货回来,看过告示上的画像与此人……特别像。”这人说的又不是那么肯定了。
  
  若是抓到朝廷要犯,上交县令,那可是大功一件。亭长想不管是不是,先抓了再确认好了。于是不再迟疑,对两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道:“动手抓人吧。”
  
  一声令下,那几个杂役活动着腿脚准备暴力抓人。屋子里原本还躺着的零星几个旅人商贾见情况不对都一溜烟地跑了,连这里的酒贾也顾不得这点家财吓得悄悄溜走,再逗留下去迟早要遭殃。
  
  因为只是抓人,杂役大多赤手空拳上阵,最多就是拿根棍子唬人,曹操一开始并不想拔剑威胁。这村子里的人都是世代相熟的邻居,闹出个人命来,他单枪匹马再厉害也斗不过人多势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曹操是明白的。
  
  他小声对荀彧道:“你看着哪边有空隙就先逃,我来断后。”可那亭长指的人只有他,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曹操知道荀彧没那么容易打发,又道:“你在我旁边碍手碍脚的,还要分神看护你,太影响发挥了。”话还没说完,对面的杂役已经扑过来了。曹操压着荀彧弯腰躲开,横腿一扫,勾倒了两个莽撞的。
  
  “快走!”
  
  曹操一拳挥到了另一个送上门来的杂役脸上,却被别的盯在一旁的杂役踢了两脚,一时没站稳撞到了墙。荀彧根本就不想听曹操的话,脾气上来直接踹趴下一个人,成功拉到了附近两个杂役的仇恨值。
  
  于是,一伙人开始了混乱的群架。
  
  亭长看着他们六打二居然不占上风,心里很着急,口气就不那么好,“你们都是蠢的吗?!先拿下旁边那个弱一点的!”
  
  不得不承认亭长的指挥是正确的,识字的和不识字的,就是不一样。
  
  三个杂役配合制住了荀彧,因为恼怒曹操把他们打得有点惨,所以这三个将荀彧死死摁在地上后,迁怒发泄于他重重加踢了几脚。曹操看荀彧被欺负,打架的章法就有那么点急躁了,下手也没了轻重,原本想着打跑这帮莽夫然后再离开,现在变成了无休止的恶斗。
  
  这些杂役的功夫实在不怎么样,被曹操打得有点怂,有两个直接不敢上了。曹操腾出手来赶紧帮荀彧揪走那三个跟苍蝇似的叮着不放的杂役,小声道:“走,一起冲出去。”
  
  话音刚落,曹操栽倒在了荀彧面前。
  
  荀彧一怔,随后看到了曹操头上流下的血。他被这触目惊心的鲜红吓到了,木然抬头看到站在那里举着柴棒的杂役。或许是他此刻的眼神过于骇人,像天上劈下的闪电般凌厉,威吓住了那几个杂役,令他们一时不敢上前。
  
  亭长疾言厉色道:“还不上前拿人!”
  
  荀彧闻之冷笑,干脆拔剑跳起来,因过于激动愤恨,喉咙口嘶嘶地喘息,居然就怒喝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个清晰而嘶哑的声音——
  
  “滚!”
  
  其中一个杂役看了看地上不省人事的曹操,有点儿胆怯地回头对亭长说道:“这人怕不是被一棍子打死了吧,看着没息了……”
  
  亭长一惊,本来他就是冲着先捉了人不管是不是那个要犯报上去再说,现在邀功不成这人要是死在他手里……他眼睛瞄到荀彧,不知是被荀彧拿剑的气势所慑,还是畏惧这剑刃的锐利,不由自主地打了退堂鼓。
  
  “我们先走。”
  
  主事的发令了,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拖着挂彩的身体巴不得速速离开。
  
  待这些人走后,荀彧拉起曹操背到背上夺门而出。他生怕又有人过来找麻烦,必须赶紧离开。天地虽大,可安全的容身之所又在哪里呢?
  
  荀彧忽然就迷茫了。
  
  他渐渐放缓了脚步,前方有两条路,该怎么选?
  
  吕布打了个喷嚏,他被曹操赶下船在冷水里趟了一回,在岸上等着手下过来接他又湿着衣服站了半日,回到驿馆后闹了场小小的风寒。躺在床上休养了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终于好起来了。他恢复精神的第一件事,就是遣人把县令“请”过来。
  
  这个县的县令姓服,他听说洛阳来的中郎将吕布奉命捉人,别说端董卓的令牌,洛阳随便哪个京官站出来,小小的县令都只能恭恭敬敬地配合。
  
  吕布看到服县令进来,继续躺在床上,道:“我奉朝廷之命捉拿要犯曹操,现在追到此地正需要仰仗服县令多多关照。”
  
  话是客气,可配合吕布这行径,看样子不是干什么好事。服县令既不是糊涂人也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他知道董卓那帮西凉军在洛阳胡作非为敛财淫女干了不少坏事。他在洛阳为尚书郎的时候,对曹操略有耳闻,大概知道是个反董义士。这阵子不愿与董卓同流合污而受到通缉的能人志士不计其数,恰恰曹操也是其中之一。
  
  想到这,服县令客客气气回道:“哪里哪里,为中郎将分忧是下官的本分事。下官这就派人去查查最近有没有可疑人士出入,还请中郎将耐心等待一会。”
  
  吕布点点头,表示愿意恭候佳音。
  
  服县令回到县府,第一件事就是叮嘱左右主簿若是发现曹操踪迹赶紧把人送走,千万不可让人继续逗留此地。左右主薄没想到县令居然是这个态度,那吕中郎将那里岂不是不能交代了么?
  
  服县令一笑,道:“装模作样不会抓一抓么,让上面看到我们尽心尽力了就是交代。”
  
  午后,吕布带着服县令以及一千手下开始搜人,根据亭长所报,他们曾在酒肆与疑似曹操的人有过摩擦。一路追过去到岔路口,服县令请吕布指示。
  
  吕布看着一条是隐秘难行的小道,一条是平坦宽敞的官道,曹操既然受了伤,荀彧也不会走远。
  
  服县令道:“不如兵分两路,由下官走这小道搜查,您走这官道搜查?”
  
  吕布道:“不必了,就走小道搜查。”
  
  服县令不解:“怎么就放弃官道了呢?”
  
  吕布嗤笑道:“他们是偷偷摸摸逃跑的人,又负伤前行,生怕别人找到所以现在应该是惶恐紧张得很。小道虽然难行,可有很多藏身处,也可以给追兵设置障碍,增加搜捕难度。”
  
  服县令恍然大悟,连声称赞吕布英明。
  
  其实,荀彧略一思索,反而是选择了容易走的官道。他揣测吕布自恃骁勇,但少谋不善纳谏,会凭他的经验认为他们畏惧他的刀戟骏马而选择走容易藏身的小道避其锋芒。
  
  官道两边皆是农田,时不时会有用麦稻以及一些细柴搭成小屋舍样子储用,待来年春耕烧灰肥田。冬天的农活都停止了,所以很少有人会来这里。荀彧把曹操挪到了麦稻梗堆叠而成的草舍里头,既暖和又适合他们暂时藏身。
  
  农田边有条灌溉用的小河,荀彧在那里洗了洗手帕,回去给曹操清理头上的伤口。曹操的脸色因失血褪成了苍白色,荀彧摸了摸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又抚上他的面颊,更是冰凉冰凉的。试着轻轻推了推曹操,可曹操眼睛紧闭着,不仅没有回应,连气息也异常虚弱。
  
  方才路上还醒过来一回,说了两句话,怎么现在又没反应了?荀彧忽的就慌了神,赶紧脱了外衣裹住曹操,然后把人抱在怀里。
  
  在痛苦等待曹操醒来的时间里,一切都变得冗长无聊。四周都是麦草稻梗,暗沉沉的,鲜有光线漏进来。荀彧眼帘渐渐阖起,他虽然清楚现在不应该睡,可还是架不住疲惫慢慢歪了头。
  
  恰在此时,曹操动了动,轻声问了一句:“文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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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发表于: 2017-10-18  
  【十一】幽情
  
  荀彧乍然一惊,欣喜地盯着曹操,久未言语发音显得迟滞打颤,道:“你……你醒了……”
  
  细细小小的声音如蚊蝇,但在曹操耳朵里格外清亮动人,“你能开口说话了?真好……真好……”他起先是无比激动高兴,随后又暗暗神伤,仿佛看到袁绍那家伙开开心心地挽起荀彧的手不肯放。别看袁绍学孟尝君折节下士,不过是装模作样,骨子里瞧不起那些出身微贱的人。话又说回来,荀彧家世学问样样好,岂不正能入了袁绍的眼?
  
  荀彧看着曹操的脸色一会晴一会阴,一会惆怅一会长叹,变幻不定,以为是他额头的伤口在作痛,担忧地问:“疼么?”他一时没办法一口气说更多的字,只能简单地表达关心之意。原本伸到半空的手又缩了回去,好在曹操及时抓回,笑道:“干嘛急着收回去……”说着还放到嘴边亲昵地蹭起来。
  
  太近了,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鼻子呼出的热气。荀彧怔怔地盯着曹操伸出舌头,慢慢亲吻着他的手指,然后一点一点往上,得寸进尺地亲到手腕,那里还有被恶意捆绑后留下的淤痕。曹操似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带着一种无法言明的郁愤情绪舔了舔这伤痕。
  
  他想,现在正是好时候。因为是干草搭的房舍,没有开窗,天昏地暗的,形成了一个狭小又私密的空间,可不正是把人攥在手心里了么。
  
  袁绍仗着显赫的家世和生得一副好皮相,喜欢什么的东西想要什么东西都不用跟人抢,自有人愿意送上去。而他和袁绍不一样,他当初出身不好且年轻没名气,只能自己搏个“名”;现在他没兵没粮的,只能靠着还算不错的本事接受蔡邕的委托换取钱财来招兵买马。
  
  所以袁绍看见那头鹿流了眼泪可以滥发同情心,而他知道自己不早一步下手,就什么都没有了。
  
  荀彧微震了一下,睁大眼睛清醒过来,用力挣脱这使他感到不太寻常的暖昧气氛。他似是想到了不久前的那一晚,一点一点被人勾到了河海里翻腾,每一次扑出水面的呼吸都带着满足与愉悦。但这种满足与愉悦又令他觉得过于放浪形骸,不该如此沉溺。
  
  “脱了外衣也不怕着凉。”曹操将盖在身上的外衣还给荀彧,顺理成章地将把他连人带衣揽回身边。
  
  他对荀彧,又不敢硬来。
  
  特别当发现荀彧腰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显然这人对自己的这种亲近是抵抗的,只是碍着颜面隐而不发罢了,顿时有些垂头丧气地松了手,道:“我渴了,有水么?”
  
  荀彧如蒙大赦,积极地翻找随身带来的水囊递给曹操。
  
  曹操打开喝了一口,神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如常,又喝了两口,似是回味无穷。
  
  荀彧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因为他闻到飘香四溢的酒味,正是昨晚喝的那酒。于是赶紧夺下曹操手里装着酒的水囊,微微蹙眉瞪了他一眼,责备道:“有伤,你也喝酒?”又打开另一个水囊一闻,果然也装满了酒。
  
  这人的美,静静的坐着是一种赏心悦目,一旦动起来,举手投足间的顾盼又是另一种生动诱人。
  
  曹操被这一眼瞪得将方才那点沮丧全然抛置脑后,觍颜道:“你递给我的,纵是毒药,我也一口喝了绝不二话。”
  
  这话分明是赤裸裸的调戏了,荀彧想骂一句可找了半天也想不出怎么骂才好,忍了又忍只得受着了。
  
  曹操心情极好,他最喜欢逗荀彧,非得把这张脸逗出个二十四节气来,冷暖变化皆蕴着感情才好。只因为他不喜欢看到性淡如水的荀彧,举止有度克己复礼却最是疏离。于是为了重新拉近距离,他轻轻地靠过去,缓缓地,把唇轻轻覆在荀彧唇上。
  
  荀彧大窘,又惊讶又羞耻地往后挪了挪,让曹操的企图落了个空,左顾而言他道:“我们后面该怎么走?”
  
  “我教你啊……”曹操露出狡黠的笑容,邪邪地凝视着荀彧,还往他耳边吹了口气,一副誓不罢休的态度。
  
  荀彧一句不慎,竟又被曹操当面调戏了一回,不仅羊脂玉般莹润的脸颊上满是绯红,那被吹了气的耳朵也一同红到耳根了。再添把火这人肯定要跳起来指着自己鼻子“教训”了。曹操回想了一下那晚,明明身体是欢喜的,面子上还要硬撑着不迎合。要是跟他说,自己就喜欢看他被整得“凄凄惨惨”哭着求饶,会不会当即挥拳揍过来?
  
  应该是会的,而且还会是毫不留情的狠狠的一拳。
  
  曹操像个老练的、充满了耐心的猎人,一步一步给自己的猎物设套。他收敛了一下嬉皮笑脸的举止,转而伸了个懒腰,讨好道:“急什么,先在这处休息一晚。好歹让我把头上的伤养养,包着这么个惹眼的花样,走在路上岂不是一眼就被人揪出来了?到时候被抓事小,失了面子事大。”
  
  手指的正是荀彧包扎的手艺,上完药后为了止血撕了较为干净的里衣布,在头上绕了一圈又圈,半个脑袋都是布。
  
  怪滑稽的。
  
  两三句话说得荀彧不好意思地笑了,捧着水囊想往外走,“我去换成水。”
  
  曹操赶紧把人抱住,劝阻道:“你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还是我来吧。再说了,这酒倒了怪可惜的,还是喝下肚最实在。”说着顺走酒往嘴里灌,喝得兴致高涨。
  
  “你……”荀彧一时气窒,跟曹操讲不了道理,冲动之下夺了那水囊,两眼一闭锰一抬头喝尽了剩下的酒。
  
  这下轮到曹操惊讶了,沉默了许久,才慢吞吞地好意提醒:“这是干什么,你大可倒了酒。”
  
  荀彧一愣,心想自己果然是气傻了。于是拿起另一个水囊要将酒全倒了,曹操扑上去讨饶,红着眼装可怜道:“不喝了不喝了……我保证!”
  
  满嘴的酒气熏过来,显得这个保证不那么令人信服,但荀彧还是乖乖把水囊放下了。
  
  曹操基本笃定荀彧心里不恼了,高深莫测的微笑从心底浮到眉梢,他拿着空水囊道:“我出去探探情况,顺便弄壶水来。你方才不是困了么,先睡会吧。”  
  
  曹操离开后,弥漫在空气里的暖昧立即消失殆尽。荀彧拢紧衣服躺在干草堆里辗转反侧,他又不是不通情事的垂髫小儿,曹操什么个意思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在徐氏那晚,他本该坚定的拒绝,可到了最后居然就鬼迷心窍着了道,跟那曹操做了那等……事。这下好了,大概令人误会他们可以有什么了吧。
  
  当真是骑虎难下。
  
  荀彧闭上眼睛努力压下乱他心绪的事,不能做的事不能做,不然日后还怎么相见?
  
  相见?
  
  等他回到颍川的家,便与曹操了断了,怎么还会相见?
  
  想着想着,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时,曹操打完水回来了。默默躺在了荀彧身边,背对着背,界线分明。
  
  荀彧有点紧张,略略团起了身体,曹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要喝点水么?”然后是水囊晃动的咕噜声,在安静阴暗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入耳。荀彧舔舔嘴唇,是有点渴了。还未来得及回答,曹操已经把水囊送到他眼前。
  
  他转过身,望着曹操。
  
  曹操笑着拔开了塞子,嘣的一声——
  
  荀彧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他缓缓起身,接过水囊。手指与手指相触,两人同时乱了呼吸。
  
  “喝吧,但是有点凉。”曹操压着嗓音说道。
  
  荀彧心慌意乱地喝了几口,凉水下肚,稍稍降了身体里头那股不安的燥热。不料,曹操伸出手,替他擦去唇上带着的水珠。
  
  “不喝了?”
  
  “不喝了。”
  
  荀彧刚想躺回去,听见曹操又问,“饿么?”他再忍受不住,蓦然正视曹操,问道:“你睡觉吗?”
  
  曹操琢磨了会意思,终是大喜过望像冒着绿光的豺狼一样将人紧紧锁在怀里,“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什么了?”荀彧快透不过气了。
  
  “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曹操顾忌着他们没别的换洗衣服,脱的时候放轻了动作,不然早就又撕又扯了。他怕慢点荀彧就缩回壳里去了,必须赶紧进入状态。
  
  都说酒能壮胆,荀彧想他方才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的话不正应了这俗语?
  
  在没有炭火取暖的冬日里除尽衣物,冷得牙齿都能打颤,但很快便被渐渐升温的欲望炙烤起来。荀彧没有闭眼,喘着息看曹操从脸一点一点亲到胸口,然后流连在突起的那两处打转。反正四周很暗,能令人无端地相信不会有人看到自己放纵的样子。
  
  “你怎么抖得……这般厉害?”曹操的气息跟他交缠纠葛,像柔软的水草,随着水波摇摇荡荡,交错翩跹。
  
  荀彧慢慢摸索到身下,将手覆到曹操的手背上,用一握,“你自己干的坏事,怎么转眼怪了别人……”明明是在淡淡指责,但话里头偏能听得出笑意。
  
  曹操低低笑出了声,他往前一挺,荀彧绵长地从喉咙闷哼了一声,整个人软软地半陷在草堆里头。
  
  “受得了么?”
  
  “不好。”荀彧轻微地挣了一下腿,本能地想把嵌在里头的东西挤出去。这地方实在令人不能接受,事到临头,他想后悔不干了。
  
  曹操怎会轻易就收手,立即轻缓从容地抽动了几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夫子的话,文若怎么能说抛就抛忘在脑后?”说着,手捏着荀彧要命的地方揉弄,慢慢地借前头的快活来转移初入时的痛胀与不适应。荀彧抿着嘴不肯吐露一丝情绪,不过他的排斥感确实减轻了很多,纠葛进出处亦有了滋滋的水声。
  
  “你瞧,这不是好了么……”
  
  “胡一一”
  
  荀彧的话未尽,只听见头顶的草堆上悉悉索索似有响动。
  
  谁?
  
  他大惊失色地缩了缩身体,直往角落里钻。
  
  曹操那地方还杵在他里面,被这一阵近乎痉挛的持续猛缩差点就出来了,连连摁住这具慌乱受惊的身体,抬头四处搜寻。两个人大气不敢出地保持静止不动,本该是意兴闹珊的时候,没想到连接在一起的地方受到刺激后反倒更热了。
  
  “大概是老鼠吧。”曹操下了个结论,扯散了荀彧的发髻,手指穿插在又软又滑的发丝间,触感好极了。他亲亲荀彧额头,重新勾起两个人的兴致,互相腻歪了没多久,草堆里的动静又出现了。
  
  荀彧真是紧张到了顶点,伴着一声细细软软的猫叫,他没忍住先泄了气。
  
  曹操摸了摸下头湿黏的一片,笑道:“一只野猫也把你吓成这样。哎,你别推我,我还没有完事呢。”
  
  随着曹操的前后动作,荀彧的声音变得合糊不清,不知谁又先亲上谁,总之唇舌的缠绵,呼吸的混乱,都昭召示着他们之间的翻来覆去还远远未结束。
  
  待荀彧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了。
  
  他哎呀一声爬起来,看到曹操已经收拾干净坐在地上喝酒。
  
  曹操问他,“还能走么?”
  
  荀彧来回走了几步,总有点挥之不去的难受感,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句,“走吧。”然后打开草舍的柴门,外面是朗睛天,大太阳晒得人暖烘烘的。他摸了摸怀里,回头问曹操道,“我的梳子镜子呢?”徐氏知道他重视仪表就算在窘迫之中也不愿蓬头垢面,因此在出发前特意将手镜梳子备到他们行囊里。
  
  “在呢,知道你宝贝。”曹操把镜子递给荀彧,梳子捏在自己手里,又轻轻摁了摁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顺理成章地梳起头来,“先前你嫌弃我梳的难看,现在怎么不拒绝了?”
  
  心里还不忘腹诽道,这人又不带兵打仗,没事长这么高干嘛……
  
  荀彧这回很听话,乖乖坐在地上一边呵气擦手镜,一边回道,“凑合将就吧,不能太挑剔。哎,你梳得轻点……”
  
  “我发现你这人安静的时候看着寡淡没趣,没想到能开口说话了这么能挑人情绪。你是不是因为这张嘴巴,才惹恼了董卓引起他注意的?”
  
  荀彧盯着镜子,淡淡地说了句,“何德何能。”
  
  思绪却因曹操的话回到了洛阳。
  
  那日,刘协被迫听着一群大臣围着铸币之事吵得不可开交,一时脱不开身,借更衣如厕之际唤了个言人向荀彧报信说今天的讲学要延迟。他这个守宫令平日里没什么事,无所谓多等个半日。趁着阳光好,他把就不见天日的经学典籍搬出来晒晒。
  
  历来摄政的权臣都不会喜欢小皇帝太聪明,最希望小皇帝永远是个天真的小蠢蛋。董卓找了一群陪小皇帝玩乐的奴仆,每天变着花样占用空闲时间,千方百计想丧了刘协的志。所以,荀彧的出现,着实犯了董卓的大忌。
  
  董卓听说今日荀彧又入了宫,他故意抛个“饵”让手下的一帮人吵吵缠住刘协,然后坐了辇大摇大摆穿过了金马门来到了玉堂殿。他屏退左右,一个人信步来到殿后的苑中,借着草木假山的遮掩,他不露行迹地看着荀彧进进出出地搬书晒书。
  
  大概是累了,荀彧随意往廊柱上倚靠,两手找在衣袖里,歪着头闭目休息。他的脸逆在日光中,优美的轮廓都是透明发亮的。
  
  董卓情不自禁地大步走过去,衣带玉佩的婆娑声惊动了荀彧,恰好睁开眼睛迎面对上。四目相触,荀彧漆黑的眸子流光如锦,惹得董卓缓缓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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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发表于: 2017-10-21  
  【十二】再遇
  
  刘协终于摆脱了这帮喋喋不休争个没完没了的大臣们,兴冲冲地跑来找荀彧听今天的课,可一路上都没瞧见什么宫人,平日里至少有几个或坐或站在角落里打瞌睡唠嗑的。他感到十分奇怪,问身边的老寺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一路上都没瞧见个人影。”
  
  老寺人也觉得纳闷,为了皇帝安全,他建议道:“不如让老奴去前面打探打探情况,陛下在这里稍等片刻。”
  
  刘协道:“不用了。这殿里只有荀先生会来,他应该嫌旁人吵,把奴婢都屏退了吧。不如我们悄悄过去,绕到背后吓一吓先生。”
  
  老寺人笑了,连声应是。这天子还是收不住小儿脾性,喜欢捉弄捉弄先生。原本像个小大人一样不苟言笑,这段时间跟守宫令走得近,言行举止活泼闹腾多了。
  
  刘协走的路径和董卓一样,没从正殿正门进,而是绕着回廊走。他看见殿后的空地上晒着书,眉开眼笑道:“朕要帮先生一起晒书去。”话一讲完,步子还没迈出去一步,就被身后的老寺人唤住了,“使不得,陛下使不得。”刘协转头问,“怎么了?”老寺人将手指直在嘴巴前,压着声道:“陛下敛息且朝廊柱那边瞧瞧。”
  
  刘协望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以及他的荀先生完全被这背影笼罩了。
  
  董卓伸出手想摸什么却落了空,他的尴尬转瞬即隐,低头盯着下跪行礼的荀彧一言不发。倒不是荀彧未卜先知察觉了董卓下半身的心思来躲这黑手,完全只是按照下级遇见上级的礼数跪拜,歪打正着恰好避开了。
  
  董卓心里一笑,荀彧这个人倒有意思。洛阳这么多官见着他董卓,若不是真战战兢兢便是假恭恭敬敬,而荀彧面无表情。字面上的意思,瞧不出害怕,也感受不出多少恭敬,可你也挑不出他有什么错。他没收回手,而是顺势弯下腰扶起了荀彧,笑道:“晒书这种小事,使唤奴婢们一声来做就好了,何必亲力亲为。”装模作样地喊了句,“来人,把陛下的书好好晒晒整理。”
  
  荀彧站定后看着董卓一直握着自己的手不放,抽了一下没抽动,“职责之内,不愿假手他人。”
  
  可董卓不仅不放,反而开始兴致勃勃地摸起来。他握住荀彧的手,不紧不慢地到处抚摸,像摸一块上等的羊脂玉一样把玩,眼睛里充满了猥亵之意。
  
  荀彧意识到董卓后面可能要做的事,毛发倒竖,他用力一抽手,刚想后退却发现抵到了冷冰冰的柱子。
  
  董卓的眼神充满了嘲讽之意,似是在说你能往哪里走?
  
  他也不说话,重新抓起荀彧的手,就这么边摸边打量。只要荀彧一有反抗的动作,他就多使三分力,直到荀彧痛得不敢再反抗为止。期间,荀彧再没吭过一声。他心忖这荀彧还挺沉得住气,面上依旧没啥表情,不喊不叫的。待他把这手摸够了摸得每个细节都能想像出来为止,终于不太满于这点浅显的接触,更近一步地先挨到荀彧的耳边,“想跟守宫令单独一叙,不知守宫令肯赏脸否?”
  
  问得冠冕堂皇,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荀彧侧首斜斜望着董卓,墨一般的眸子透着股冷意。
  
  看在董卓眼里,这是令人兴奋的“邀请”了。他欲牵人而走,却遭人猛地甩手,衣袂带风,从他身边离开。
  
  董卓呵呵干笑了几声,伸手再次拉住荀彧的手腕,道:“守宫令这是不给面子了?”
  
  刘协看到董卓一直揉着荀彧的手不放,想跑上去拍开这碍眼的魔爪。
  
  老寺人早一步用衣袖挡了刘协的视线,压低了声劝道:“陛下万万不可。相国与守宫令在相谈要事,陛下不如先随老奴去寝殿喝歇。守宫令谈完了事,自会过来求见陛下。”
  
  他话说得甚是委婉,方才明明看到的是董卓开始强拉荀彧的胳膊,还将人摁到了柱子上,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相谈要事。可他只能这么说,也只能拉着刘协离开这个地方,宫廷丑事不看见那便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自然谁的声誉都不会损伤。
  
  “朕不走!”刘协挣扎起来,想过去牵走他的先生。
  
  荀彧听到茂盛的竹林假山后有刘协的声音传来,终于变了颜色,盯着董卓咬字道,“请相国松手。”
  
  他知道董卓胡作非为,没想到在宫中当着天子的面也毫无顾忌。
  
  “后面有谁令你如此惊慌?”董卓也听到动静了,反而欺身上前用力一扯腰带,荀彧腰间的绶带玉佩玎瑞落地,“荀文若,这里没人敢过来的。如果不信,你大可喊一声试试,看会不会有人应?”话越到后面,里头的意思越百无禁忌。
  
  他盯着荀彧的脸因羞愤而泛红,心忖这层皮肤真是薄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吹便可吹破了它。然后他舔了上去,从眼脸开始一路舔到柔软的双唇,舌尖试图冲破牙关探到更深处。
  
  荀彧被这湿湿黏黏的恶心触感激怒了,提膝朝前狠狠发力。董卓冷不防被撞倒要紧处,瞬间整张脸都扭曲了,挥掌一拍,将荀彧拍倒在地,沿着殿阶滚到了苑中。
  
  “先生!”刘协假意听从了老寺人的话,乖乖走了几步,突然急转身跑过去。他轻松摆脱老寺人,跑到荀彧身旁大哭起来。老寺人跟着刘协跪在地方一个劲地劝“陛下顾惜龙体”“守宫令只是暂时昏迷”“相国还在边上看着呐”云云。可刘协不听,反正他年纪小,使劲哭就对了,哭个昏天暗地的,看董卓让不让步。
  
  刘协这么个哭法和架势,确实令董卓头大了。他望着地上不省人事的荀彧,知道事情没法继续了,怒而吼道:“来人!愣着干什么?守宫令失足滚下台阶,还不赶紧去宣太医过来!”一句话,算是把今天的丑事暂且揭过了。
  
  “这回可没梳歪,你看看我手艺有没有进步?”曹操得意洋洋道,却见荀彧心不在焉像是根本没在听,于是唤了声,“文若?”荀彧还是没反应。曹操干脆拿走他的镜子,“你怎么呆住了,在想什么事?”
  
  荀彧突然两手空空,终于回过神,朝曹操抱歉一笑。既而揉揉他的额头,那里光滑平整,没有任何疤痕,记得那时却是磕了个头破血流,吓坏了一干人等。等他醒过来,人已经被软禁在宫中的一处偏殿了。
  
  他和董卓无话可说,怎么会因为言语之失惹祸上身。
  
  “没事吧?”曹操又问。
  
  他道:“没事。我们走吧。”又想到什么,笑道:“你方才问不是我怎么惹恼董卓的,是不是?”
  
  曹操问:“怎么惹的?”
  
  荀彧眨眨眼,道:“我狠狠踹了他一脚。”
  
  “踹哪了? ”
  
  “不能说的地方。”
  
  曹操沉默了须臾,拊掌大笑起来,“精彩精彩。那董卓搞了这么大个阵仗追捕你,好像也可以理解一二了。话说回来,我们可要跑快点,免得他睚眦必报踹回来。”
  
  两人走在田埂边,一前一后。曹操背着所有的行李,走得还快,荀彧跟在后头慢吞吞的。
  
  “你……真走得动么?”曹操有那么一丝反省之意,他昨晚不该这么勇猛的,不过更多的还是自豪,“我们尽量快点穿过这片田,往山路绕过这座城。”
  
  “换了鞋,有点扎脚。”
  
  荀彧之前一直穿着丝履,跟了曹操逃跑的日子里换上了草鞋。草鞋比之丝履嘛,没那么精致合脚,鞋底粗糙,荀彧刚开始还能忍,走得多了脚底磨出了泡。
  
  行,人家根本不承认是昨天那翻云覆雨的锅。
  
  曹操闭了嘴,转过身潇洒往前走。
  
  走了没多久,从田埂拐入了山道,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惊呼。
  
  “怎么了?”曹操慌忙转头,他面上满不在乎,心里可每时每刻惦记着荀彧,“拐到脚了还是……”
  
  荀彧的脸色既古怪又厌恶,怔怔地盯着脚下不说话。
  
  曹操顺着目光仔细朝他朝鞋底一看——呵,原来是踩到屎了。这乡下嘛,什么鸡屎鸭屎狗屎驴粪马粪羊粪牛粪的,到处都是。踩到了还能怪谁,自认倒霉呗,让你走路不看脚下。为了表示同情,他尽量稳住情绪不笑出来,“踩到那什么了啊?路边雪地里擦擦,接着走。别耽误事啊,大丈夫能屈能伸是不是?”
  
  荀彧试着想抬起脚,发现脚底有点黏,他闻到那股作呕的味道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特别纠结,想照着曹操的话擦擦鞋底,又想到那东西可能一直沾在草鞋底,就觉得生无可恋。曹操顾自走了十来步,再回头一探,荀彧还在原处纠结。他仰天轻叹了一声,认命般地往回走,二话不说一把横抱起荀彧,“我带你去洗洗鞋。要不是看你顺眼,这种稀奇古怪的毛病有的是办法治。”
  
  “你想怎么治?”
  
  曹操狡黠一笑,看得荀彧浑身肌内都紧张起来,他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立马靠在曹操肩头,捂住耳朵假装听不见。
  
  小河河面结了层冰,好在日头猛,有些化开了。曹操找了一圈,发现河边的石头上都有积雪,湿湿潮潮的不适合坐。他脱下荀彧那只踩了脏东西的鞋,“要不你靠靠树,单脚站一会儿,我去河边洗洗鞋。”发现袜子也沾了点,料想这人看见了肯定浑身难受,干脆把袜子一块脱了。
  
  “脱了袜子会有点冷,先拿布裹了将就一下。”
  
  荀彧乖乖地任由曹操决定,他的脚跟他的手一样都很秀气,瘦而不露骨,趾甲色泽淡粉修整得健康平滑。不过近日来吃够了逃命奔波的苦头,脚底磨出了不少水泡,有一两个已经蹭破皮了。
  
  曹操暗暗大叹可惜,昨天那么黑的地方做,都不能将人从头到脚好好看清楚。他一边用布裹脚一边回忆一手握住纤细的脚踝架到肩膀然后……脸上满是回味无穷的笑容。
  
  荀彧缩回脚,有点不高兴地问道:“你在傻笑什么?”
  
  “你脚上磨了这么多水泡怎么也不吭一声,让我知道了好帮你挑破了上药啊。”曹操提鞋去了河边冲刷鞋底。
  
  荀彧忽然道:“袜子扔了吧。”
  
  曹操道:“扔了你穿什么,冻着吗。”
  
  “湿了也穿不了……”
  
  曹操无语,“那你下次要是还不小心踩到一一”咚,一团千草砸在了背上。他适时闭嘴暗暗发笑,甩了甩湿淋淋的草鞋,蹲在荀彧面前。
  
  荀彧不解其意,问道:“怎么?”
  
  “上来啊,你鞋子是湿的怎么走。”
  
  草鞋吸饱了水,冬天里一冻,走在路上那就是酷刑了。曹操背起荀彧心里想,自己媳妇都没这么尽心尽力地心疼过几回,真是太便宜你小子了。蔡邕那时说,要护送的人性子温柔,非常好相处。他现在深刻感受到了,温柔,好相处,就是得你伺候一下。
  
  荀彧迟疑了一下,见曹操有点不耐烦地用眼神催促他上去,便不再客气趴到背上,双手环住脖子。
  
  贴得那么近,若有似无的淡淡香味飘过来,曹操一瞬间便又心猿意马了,念头刚起他紧接着动手做了。
  
  “你咬我手做什么……”荀彧开口抗议,呼出的气息撩拨着曹操耳垂,“跟我那侄儿似的。”
  
  “你侄儿? 他背过你吗?”曹操顿时警铃大震。
  
  荀彧的父亲排行比较大,荀彧又是幼子,世家大族妻妾子嗣众多,所以他的侄子年纪比他大再正常不过。荀彧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家里人怕不好养活,先暂时扮作女孩养,等大些了再恢复男孩装扮。反正三四岁的小孩,正是男女分不清的年纪。
  
  荀攸父母早亡,他不常跟族中亲戚来往。仅在祭祀的大日子串个门,而他苦恼于这些亲戚间的交际,这个叔伯,那个姑嫂,要寒暄的人太多了,干脆跑到后院里玩耍。那日,他见到梳着丫髻穿着娇俏衣裳的荀彧,但并没认出那是他的小叔。
  
  这不能怪荀彧,毕竟长辈很少带荀彧出去露脸,偶尔露了次脸,还被人相中硬塞了个媳妇回来。
  
  男孩子玩起来,无非是刀剑檀弓或者别的能打能闹的东西。荀彧看得眼馋,想玩荀攸手里的弹弓,于是一直跟在荀攸屁股后面,有机会就上去抓抓弹弓。
  
  荀伙被这跟屁虫跟得烦死了,板着脸道:“你一个女孩子玩我们男人的东西做什么?”
  
  一出口,狂得很,把自己当大丈夫跟荀彧划清了界限,还用泥丸弹倒了荀彧。
  
  荀彧一屁股坐在地上,当场就一抽一抽地哭了,眼泪跟珍珠似的往下掉。
  
  荀攸傻了眼,跑吧,回头问起来自己肯定要挨一顿打,还是先哄好再说,不就是一个弹弓么,大丈夫能伸能屈。于是他把弹弓塞到荀彧手里,安慰道:“喏,给你玩。别哭了,我带你找好东西吃去。”
  
  荀彧紧紧握着弹弓,虽然他还拉不开,但小孩子么,天生就是抓在手里的就是好的,立马收了哭声,大眼睛蹬着荀攸道,“走不动了。”
  
  荀伙捏捏荀彧红扑扑的脸,觉得这小妹妹长得挺漂亮,于是主动蹲下道:“那我背你。”话一出口觉得太失面子了,捏了捏荀彧软软香香的手臂,轻轻咬了一口解气,像挠痒痒似的。
  
  一路背到中堂,族中长辈见了,笑言这叔侄俩感情真好。
  
  叔侄?
  
  荀攸大惊,啪地扔下荀彧,“你不是小妹妹么,怎么是男的?难道是我侄儿?”
  
  女眷中立马走出来一个抱起泪汪汪的荀彧,用手指戳着荀攸的脑袋笑骂,“阿攸说什么昏话,他可是你小叔。”
  
  从此以后,荀攸见了荀彧就没好脸色,时常嘲笑荀彧是爱哭鬼,拒绝叫唤他小叔。洛阳一同为官的时候,荀攸见了荀彧只称字论同僚。
  
  思及此,荀彧遗憾道:“很小的时候背过,后来闹了场误会,便不大亲近我了。”
  
  曹操听到“不大亲近了“这一句,警报解除,又开心取笑道:“你一个当小叔的居然让你侄儿背你,羞不羞。”
  
  荀彧不紧不慢解释:“他比我长了不少岁,当然是他背我。”
  
  正当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前面出现了一群人,一字排开的气势分明是早就等在那里。带头的吕布骑马上前一步,脸上颇有种将人“捉奸在床”的嘲讽笑意,“大冬天的,你们倒挺热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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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发表于: 2017-10-25  
  【十三】故交
  
  前有吕布当道,后有服县令带着官役一干人守着,曹操和荀彧是插翅难飞,乖乖束手就擒。
  
  曹操嘀咕道,“这下我们的运气算是用完了么……”说不清是沮丧多一点还是自嘲多一点。
  
  荀彧环顾四周 ,镇定道,“未必。”
  
  曹操见荀彧这么镇定,揣度他必有什么把握,静观其变好了。
  
  前后的官役冲过来将两人顺利拿下,事到如今,挣扎没什么意思,多招来些拳脚之痛,所以曹操荀彧任由他们捆绑。
  
  服县令跟在吕布身边旁观,不解地问道:“通缉在案的要犯不是只有曹操一人吗,怎么还有一个……”他原本想说同伙,但看清荀彧的脸后生生掐断了话,脸上的惊骇之意一闪而过,很快恢复如常。
  
  吕布问:“曹操是朝廷要捉的要犯,另一个也是。怎么,你认得?”
  
  服县令冷淡道:“洛阳为官的时候仿佛有一点印象,记不清是谁了。”
  
  “做好你的事,其它的不需要多问。”
  
  留下一句意在警告的含糊话语,吕布大步向前,上去就是一脚踹翻被五花大绑的曹操,以报那日冻在水里之仇。他斜着眼打量吃了一嘴土的曹操,道:“好好的路你不走,偏往刀山火海里跑,相国瞧得起你封你为官,你却知恩不报偏与相国作对,也不看看自己的命够不够硬。”
  
  曹操呸了一口吃到的尘土,不屑地将视线放到不知名的远处,他懒得争那口气。现在落到人手里了,还是低调点为好。
  
  吕布说着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荀彧注视着他,面上隐隐透出些情绪,转身拎了他衣领,“你想说什么?哦,忘记了你现在是哑巴。”
  
  此时,服县令上来似有话要说。吕布不悦服县令的突然打断,但想到义父董卓的任务不能耽搁,还是忍了怒火示意他靠近说。服县令悄悄耳语了一番,他听后脸色大变,问道:“当真?”
  
  服县令面色凝重道:“接连送来了两封相国府文书,怕是……”
  
  “我这就赶回去。”吕布有些方寸大乱,“先押回县府。你帮我准备好囚车,我们稍作休整便出发回京。”边说边推了荀彧一把,看到荀彧踉跄几步,露出来的一只脚未着袜履,瑟瑟踩在雪地上。他举臂把荀彧扛到马上,“若不是义父要求毫发无损,我还真想弄废你一条腿,看你还有没有胆子跑。服县令,我们走吧。”
  
  荀彧与服县令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别开了头。服县令作揖道,“是,是。中郎将先请。”
  
  吕布心中焦急,粗鲁地把荀彧按到马上,一路策马狂奔,根本不管这人如何巅簸受罪,越受罪越好,一直跑到了县府才将人摔下马。荀彧冷不防跌在地上头昏脑胀的,胃里一阵难受,缩着身体干呕起来。
  
  县府里早有接应的人,备好了酒菜热水洗梳之用具。县府守着的两个主薄见只来了吕布一人,双双感到吃惊,谄媚上前嘘寒问暖。
  
  吕布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拖着荀彧往屋里走,边走边道:“你们县令稍后就到。现在赶紧给我备个浴桶送过来!”
  
  呯的关上了房门,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个主薄。
  
  荀彧就这么被随意地摔在地上喘息,露在外头的脚冻得发红,他本能地把脚缩到宽大的衣袴中。吕布看他一点一点躲到角落,像躲瘟神似的。
  
  门外传来声音,“吕中郎将,浴桶和热水都备好了。”
  
  “抬进来吧。”吕布解开了荀彧的绳子,然后坐在一旁神色阴沉。
  
  四个抬桶搬水的奴仆都低着头做事,不敢多看一眼室内的情况,装好热水,罢好浴巾皂角,他们火速告退。
  
  “瞧你一身的泥巴秽物,还 是好好洗洗吧,免得让义父生了厌恶说不定把你另外打发了。”
  
  “听起来,真像是个孝子。”荀彧垂眸轻声讽刺,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浴桶边。方才一摔一吐,身上确实又脏又有味。伸手试了试水温,恰到好处,于是大大方方地脱了外套。
  
  吕布盯着看了一会,见这人丝毫不忸怩,终是冷哼一声甩门走了。他是从来不沾伶童之流的,纯粹提不起兴趣,再好看也是男人呀,想不通义父为何执念至此。
  
  董卓的气量褊狭,身旁伺候的人稍有不称意就怒骂鞭打,在气头上的时候就算是他义子吕布也当狗一样说撒气就撒气。加上董卓很早前允诺他入了京封他当将军,到现在都没个影儿。再来就是追捕荀彧一事,偷偷摸摸的让自己干这种跑腿活,吕布面上不说,心里暗暗生了怨怼,背地里跟更投缘的王允亲近起来。
  
  久违的热水澡,令泡在里头的荀彧惬意地吐出一口气,他没想到在这关口能遇上洛阳故旧。说是故旧,其实他与服县令也没有打过多少交道,同朝为官罢了。唯一一次秉烛夜谈的结果,还被荀攸阻拦了。
  
  说起来挺奇怪的,他和荀攸同来洛阳这么几个月,都没互相登门交往过。荀彧主动递贴子请荀攸,都被荀攸以一个“忙”字婉拒了。直到有一日,荀攸破天荒地主动过来了。一起带来的,还有一份奏表。
  
  荀攸进来就反客为主将闲杂人等统统打发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表重重摔在案上,脸色严厉地坐在那里。荀彧一眼便知那是什么,盯着自己的手指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公达当黄门侍郎,是专门拦奏表的么。”
  
  荀攸手指叩击着书案,不耐烦来虚的,直言道:“这写法,不像是那位服尚书郎的手笔,你到底参和了多少?”
  
  “是我写的。”
  
  “你写的奏表。”荀攸微挑了眉峰,“承认的倒是爽快,那我也开门见山了。这奏表,不能呈给天子。”见荀彧双眸转过来,他别了头道,“退一步,呈上去了,天子也无能为力,还明面上得罪了董相国,你这是何必自讨苦吃。”
  
  荀彧半晌才道:“董相国不看,自有人会看到。”
  
  “给蔡侍中看的?”荀攸似笑非笑道,“董相国停了的太学,蔡侍中还会再凑上去打相国的脸吗?小叔明知不可而为之,怎么,赶着当贞士么?那不如干脆一头撞在大殿的柱子上以死明志来得更轰动!”
  
  “公达……”荀攸当着外人从来不叫荀彧小叔,至于私下里,这一声小叔唤得真是阴阳怪气极了,大概真是被气到了。荀彧知道荀攸是好意,现在整个朝廷被董卓搅和得一塌糊涂,人人自危,这时候还出头往太岁头上动土,岂不是嫌自己命长?
  
  “文若,听我一句劝,董卓不倒,万事不成。在这之前,你安安静静地做你的份内事,别再跟宫里那尊泥菩萨亲近了让董卓盯上你。”
  
  荀彧捕捉到荀攸话里有话,震惊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荀攸拿起这奏表往火盆子里轻轻一丢,看着窜起的火焰慢慢将其吞噬,“小叔不会以为凭那幼主之力真能扫除阴霾撑起大汉的天吧?”
  
  荀彧看了荀攸一眼,坦言道:“不能。袁隗以为董卓乃自己故吏更易控制,却不知他手里无兵只能眼睁睁看着董卓反客为主。公达欲除董卓,可否想过单除一虎焉知后头没有另一只狼等着替补?”
  
  “那么董卓不除么?”
  
  “除。但不能用你想的那个法子。”
  
  “我的是什么法子啊?”
  
  荀彧闭口又沉默了。
  
  荀攸平日里在人前都是少言稳重,到了荀彧这里冷不防就显现他咄咄逼人的激进一面。他撑着书案,身体半倾斜扑在上面,快碰到荀彧的脸了,追问道:“伯求夸过你王佐之才,文若甘心在幼主身上蹉跎,一点也没动过别的心思么?有没有想过为幼主另择仁贤辅佐王命号令天下?”
  
  荀彧目光闪烁,“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其实,我一向是相信文若的眼光的。他日文若选好了人,千万要知会我一声。”荀攸站了起来,又接了一句,“说不定以后……攸还需要仰仗小叔呢。”
  
  听着语气仿佛是在笑,然后他径直离开了。
  
  这之后,荀彧再没见过荀攸。不是不愿见,而是见不到。董卓盯上他的速度超乎想像,并且还不是一般意义里的盯上。而那位服尚书郎很快被调离洛阳,说是爱惜其才先外放锻炼锻炼,紧接着他的调令也来了。不受波及的便是荀攸,依旧稳稳地当他的黄门侍郎,依旧对荀彧冷冷淡淡漠不关心的样子。
  
  冷淡才好。
  
  荀彧在宫中过着锦衣囚般的日子里,没有写过一封信。他无缘无故失踪,按理说应该早有人出来搜寻了。可等他养好伤,竟没有听到宫外传来的任何有关他失踪的消息。他听不到消息,意味着有人不愿他听到。
  
  董卓来的时候特意把一份奏本扔在荀彧面前,讥道:“你的好侄儿当真有趣,参你滞留宫中,无故旷职,大张旗鼓地要让御史丞抓你问罪呢。”见荀彧无动于衷,顿觉好生无趣,不禁捏着他的下巴逼问,“你当真无所想?”
  
  “荀侍郎所言属实,我认罪便是了。”荀彧睨视董卓,咬字清晰,话说得不轻不重,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神色。
  
  董卓气极,他是绝不相信荀彧不怨不憎不哀不恨,一发狠将人按在案前,“想得美!”他真是厌极了这帮公卿士族的装腔作势,“我已经向陛下上表了,阉宦之乱,急需补吏,特任你为亢父令,即日出发。”
  
  荀彧听到这消息浑身震了一下,却闭嘴不语。董卓一手按住他的后颈,一手拉扯衣裳。他不依,翻身欲逃。董卓一声喝令,“来人,给我把他摁住!”当即进来两个小黄门,帮着董卓摁了荀彧手足。室内炭火暖,仅著丝罗夹棉的衣服也够了,而丝罗最不禁撕扯,几下便四分五裂了。
  
  董卓终于满意地从颈部开始一点一点沿着脊柱往下抚摸,底下人的一直打着颤,白晰的肌肤因手掌重重的磨擦而泛了淡淡的粉红色。他呼息渐粗,整个人彻底兴奋了,插了一根手指试试,果然很紧,得先松一松。于是掰过荀彧的脸亲了亲,发觉不太对劲,要说这人也忒胆小了,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其中一个小黄门颤着音大叫,“相……相国,这……这怕是不好了!”
  
  董卓顿时明白过来,一拳打在荀彧肚子上,又往喉咙里抠,立马让荀彧不停呕吐起来,“宣太医过来解毒!”
  
  荀彧换上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裳走到窗边,毫不意外这窗是被封死的,不用想也知门外守着多少人了。服县令悄悄给了他一个暗示,让他“等”,那么曹操在服县令手里应该是安全的。
  
  他和服县令算起来不过一夜君子之交,共同拟了份奏表,结果还是不了了之。今日他乡相遇,不曾预料对方还能顶着吕布董卓的压力愿意出手相助。光是做出这个决定的情谊,就令他无以为报了。
  
  服县令因押着曹操走不快,落在了后头追。虽然比吕布晚回县府,不过也没晚太久,他先将曹操关押在一小室,挥手屏退杂役。他稍微了解了一下曹操的生平,“我听过你祖父。”开口的第一句话便令曹操紧张了起来,而后话锋一转,“也知道你杖杀蹇图的事迹。天下大乱,王道不道,我不愿助纣为虐冤杀少年英雄,你若想顺利出逃便要听我的指示。”
  
  曹操掂量着服县令的话,迟疑道,“我不能弃我的同伴而一人逃走。”
  
  服县令点点头,笑道:“这你放心,要救自然不会救一半。荀文若是我洛阳故交,我也不希望看他身陷囹圄。吕布午后便要出发回洛阳,这附近的渡口没有大船能载车马,所以他们必不会选择水路,而是走旱路稍微绕一下。而那条路……被称为买命路。”
  
  曹操若有所悟,猜道:“是因为贼寇犯事较多吗?”
  
  “曾经是。我上任后将这些落草为寇的流民都招安了。不过若是我想,它依旧会是买命路。”服县令一笑,捋了捋长须,“你听好了,你的枷锁我会给你按个没锁的,以便你见机行事。路过那里的时候,自会有‘贼寇’出来劫财,你们趁乱骑上安排好的马就跑。”
  
  “吕布的马可是千里驹,真追起来我们未必跑得掉。”
  
  服县令拍拍曹操的肩膀,胸有成竹道:“我手上刚传来一份董卓遇刺的消息,相国府大乱,正是需要吕布回去磨磨刀。两相权衡,稳住洛阳才是他们的根本,你们反而是其次了。”忽然又问道,“文若怎么会跟你在一起,我记得当初我的调令在先,而后过了一阵子就是听说他出任亢父令的消息。就算他后来弃官而去,也不至于因此受到朝廷通缉。毕竟世道乱了,不差他一个弃官归乡……”
  
  荀彧遇到的事说出来十分难堪,纵使董卓什么也没干恐怕也挡不住捕风捉影的猜测。曹操含糊道:“具体我说不清楚,只知道他得罪了董卓遭到忌恨。”
  
  “他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服县令低低笑了,眼中分明是不信荀彧会招惹董卓,董卓主动找上门比较符合事实。“董卓从未通缉过他,等他安全回乡后此事便算是了结了。但经此一遭,难保董卓不会迁怒于人,你自己也多加小心吧。”
  
  “我虱子多了不怕痒,可县令您呢?”曹操长叹:“帮我们逃跑那是得罪了董卓,纵是抓不到把柄,吕布回京后前因后果总会有想明白的时候,恐怕会怀恨在心。”
  
  服县令坦然笑之,“或是贬官或是罢官,随他们便吧,在乎这些做什么。”随后他打开了门,大声命令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里关押着朝廷要犯,不容有任何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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