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凌操从孙权讨江夏。入夏口,先登,破其前锋,轻舟独进,中流矢死。
【一】
孙权走进大殿的时候,就看见了凌统,却不由得收住了脚步,站在了柱子后面,细细地打量这少年的模样。后来孙权每每回想到与凌统的初见,都会想到这个时刻。
其实之前也是见过的。之前见时,孙权是在站在哥哥庇护下的少年,凌统是站在父亲身后手握一柄未开刃短刀的孩童,擦肩而过,回眼一瞥,彼此模样都未曾看看仔细。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身量还没有完全长成,自幼习武让他身形比同龄人更加矫健有力,可是肩膀上还残留着少年人独有的瘦削感。眼圈通红,应该是狠狠哭过的,可是此时却再没有一滴眼泪掉下来。怒目下硬生生掩藏起来的脆弱,与十二年前那个九岁孩童握紧了拳头指甲把掌心抠出血来却不肯再哭的样子渐渐重合起来。我父亲的仇尚未得报,你却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孙权召凌统过来,本来是念其年幼失怙,想放他在身边教养照顾。现在孙权改主意了。
凌统并不知道主公深夜召唤自己过来是何事。父亲新进战死,或许是寻到了尸骨,让自己来扶柩归乡吧。
凌统见孙权踱进大殿,忙深作一拜。其实并没有看清主公的样子,只是看衣饰,定是主公无疑。孙权走近了,伸手覆住了凌统的手,“抬头看着孤。”
凌统只觉得,孙权的掌心极其粗糙,布满了厚茧,那是长期手握兵刃才会留下的痕迹。凌统抬头,正迎上孙权的目光,发觉孙权的面容很是年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似是带着一点少年郎的样貌。这种感觉其实没错,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孙权都觉得,自己的容貌比心老得慢一些。
“此仇必报。”孙权低声说道,语气平和,竟然没有丝毫愤恨发狠的感觉,也不知这句是说自己的父亲孙坚,还是说凌统的父亲凌操。
“即日起,拜凌统为别部司马,凌操所部兵马,尽归其子凌统所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孙权说这话的时候盯着凌统的眼睛,少年的眼睛里闪过惊讶的神色,却没有半分推辞的意思。
孤果然没有看错!
还没等在场众人反应过来大呼“不妥”,凌统早就一个深拜,口里道:“凌统拜领主公令!”
孙权目光从在场人面上扫过,眼里透出的阴鸷把有些人的话堵在了嘴里。凌操本是死于国事,如此厚待凌统,应该又是为人至尊者安抚人心的手段吧。这么想着就更无人出声反驳了。
孙权左手一挥屏退了众人,右手却扔拉着凌统的手不肯松开,待殿中只剩下二人,“会喝酒吗?”孙权问道。
凌统怎么也想不到,在他回答“会”之后,事情会这样发展。
孙权拉着凌统的手,绕到大殿后,竟是在几座假山之间捞出两坛酒来,拎到大殿屋檐下。又搂着腰抱起凌统,举了起来,口里道,“上去。”凌统自幼习武,臂力极好,捉了屋檐边缘一借力就翻了上去。孙权又把两坛酒扔了上去,凌统也接住放好了。最后凌统在屋檐上向下伸出手,“至尊。”
孙权后退几步,助跑后腾跃而起,伸手攀住了屋檐,一个借力就踩到了屋檐上。二十出头的年纪,体力正是好的时候。
“你一个小孩子,能拉得住孤么?”孙权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笑道。
“我不会让至尊受伤的。”凌统答道,语气里满满的自信。
孙权暗想,你若是抓住孤不松手,你自己定会摔下来的。却不想与这个孩子争这些,当下开封了两坛酒,递了一坛给凌统,“陪孤喝酒。”
孙权喜欢晚上上房顶看月亮喝酒的习惯,是跟孙策学来的。可是孙策在的时候,孙权并没有跟兄长一起在屋顶上喝过酒。他孙策要是想喝酒,自然有人陪,哪里会带上孙权呢。
并不是什么好酒,喝到底儿的时候能吐出渣渣的那种劣质酒。凌统喝了第一口就皱了眉,跟之前家宴时喝到的那种盛在尊中的酒完全是两种东西。且家宴中一家人喝的酒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坛多。抬头看见孙权站在屋顶上,迎着月光,抓着坛子的边沿,将那一坛酒咕咚咕咚的灌下肚去。袖口滑落到手肘,露出健壮的手臂。见孙权放下酒坛子,转头看过来,凌统赶紧抱起酒坛咕咚就是一口下去,酒坛子挡住了脸,让孙权没看到他皱起的眉。
“今天晚上的事情别说出去。”孙权指了指酒坛子。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并不是每个爱好都可以被别人知道。有的爱好被别人知道了可能引出杀身之祸,有的爱好被别人知道了,就不能继续当爱好了。
凌统却只当那是孙权不愿为人知道的小秘密,忙点了点头。
孙权絮絮叨叨问凌统一些话,类似于读过什么书,习武多久了,之类的。过了好久才想起来,把他叫过来并不是要跟他说这些的。转头一看,凌统却已经抱着酒坛子睡着了。
孙权脱了外袍盖在凌统身上,酒喝多了身上热,此时并不觉得冷。孙权把凌统怀里的酒坛子拎起来摇了摇,还剩大半。这也叫会喝酒?孙权想着,拎起那半坛子酒仰头灌了下去。
叫他上来,究竟是想跟他说些什么呢?可能是两坛子酒确实是有点多了,孙权也是想不起来了。只是今夜初见那一刻,是真的想走过去抱住他的,就如同,想回去抱住那个十二年前与三年前的自己。
又是恰好的满月,人散之时,偏偏每次都恰逢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