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语部分参照野战排哨语
第二章
山区的秋雨一旦下起来,气温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了下来,颇有一夜入冬的感觉,孙权等人刚从七月流火的江东市到了此处,身体自然是难以适应。孙权还好,小时候跟着父兄满世界乱跑适应能力极强,其他人就没有那么皮实了,用小周的话说,到了这里就好像有高反似的,开了一宿空调缩在棉被里依然手脚冰凉。
山雨不停,复勘工作暂时无法进行,一行人在基地的小会议室开小会看资料弄到中午。此次复勘与“天穹”的日常研究没什么直接关系,这是一次在“天穹”试用一年后的常规地质复勘,如果符合通用标准,就可以正式宣布投入使用,届时也将有许多海外科研团队进驻,成为中国乃至人类走向深空的里程碑式的一步。
临近午饭的点儿,眼看外面云层越来越亮,雨势也渐渐收了,孙权便招呼勘测队的人员提前吃饭,回去整理装备——他们这一次出勘的范围很广,需要扎营外宿,再加上那些仪器,每个人都必须负重徒步。
“孙工,”刚安排完队员们分头行动,小会议室的门就被叩响了,孙权从门缝里看见是“天穹”的总调研员张博士,忙笑着迎了上去。
张博士跟孙权握了一道手,微微侧身露出身后微笑的青年。
“这是光学研究室的陆逊,副研究员,作为‘天穹’研究团队的派员,跟你们一道完成复勘。”
孙权顿时心里就有些雀跃,因此按捺了一下才向陆逊伸出手去。
陆逊脸上一派春光和煦,但那手却是干燥冰凉的,那凉意传到孙权温热的掌心,令孙权下意识地多握了片刻,仿佛这样就能让那手染上些许温度。
陆逊有些诧异地抬起眼,这边张博士将孙权的迟疑看在眼里,补充道:“你别看小陆年轻,这天穹基地从地底下到天上面,都是兰老和他一脚脚走出来的,可惜兰老没能看到天穹启动的那天……”
张博士轻轻叹了口气,厚厚的镜片抬起,朝窗外的天际看了一眼又道:“孙工,基地这次派出陆副研和你们一起为天穹‘剪脐带’,就是为了将这个圆好好的封上口,这也是陆副研主动要求的,没有人比他对这地方更熟悉了。”
“那是自然。”孙权看着眼前站得挺拔的陆逊,陆逊也看着他,主动又伸出手跟孙权握了握。
“降水率为50%左右,现在就出发吗?”
“陆副研觉得是否合适出发呢?”孙权询问道,“我看云层已经亮了,雨也停了,按理说短时间内是不会再下,但对付山区的天气陆副研可能比我更有经验,我听你的。”
陆逊看着孙权沉吟了一下,又看了欲言又止的张博士一眼:“那就出发吧!孙总工,合作愉快。”
下午一点,雨已经停了一个小时,孙权并陆逊一行人沿着尚且泥泞的小路进了山。
陆逊和孙权并肩走在最前头,小周见陆逊跟他们一起出任务,人就变得有点微妙,总是往孙权身边凑,眼睛往陆逊身上飘,嘴上却只与孙权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小周的那点心思孙权一眼就能看破,并将这种行为归纳为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的注孤生类型,也懒得与他计较,只让他好好看路,别摔坏了价值二十万年薪的自己和价值十万的仪器。
陆逊一路上话并不多,只是一直很有亲和感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陆逊并不用和他们一样背仪器,却也背了个挺大的包,孙权赶上坡时凑上去托了一把,挺沉的。
陆逊回过头来,眼角带着笑意:“谢谢。”
孙权在下面朝陆逊伸出手,陆逊借了他一把力将人拉上来:“第一个点位就在下面,可是从这里开始就没有路了,大家小心点。”
“这得上绳子吧……”复勘队员们看着那一段几乎60度角的野坡,坡下杂草丛生深不见底,都皱起了眉。
孙权先看了谷底,然后直起腰朝远处看了看,只见对面的山头笼在一团冷雾里影影绰绰。
晨雾起太阳升,过午雾起不见天。
孙权皱起眉头,陆逊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擦了擦,上面都是细密的水珠。
“你戴眼镜吗?昨天在走廊里见的时候似乎没有。”
陆逊答道:“是平光镜,山里风大,我出外勤时习惯戴着防风。”
孙权“哦”了一声,依稀记得第一次见陆逊穿着灰蓝色扎边工作服脏兮兮回房间的样子,只那双眼睛漂亮干净,似乎并没有被镜片遮挡。
当然这不能说明什么,也有可能陆逊出完外勤就摘了。
队员们已经开始张罗着往树上套绳子,陆逊叫了声停:“晚上可能会下雨,万一出现滑坡或者其他地质灾害,我们在谷底根本来不及逃生,而且雾气马上要下来了,我也没法预计能见度会有多少。没几个小时就要天黑了,不值得冒这个险。”
小周把领子又向上拉了拉,打了个哆嗦:“可是看这个光景,明天早上雨就能停嘛?”
他们搞地质勘察的也有一定的气象经验,如果说中午那阵子阳光太具有迷惑性,那么现在满眼铺天盖地的山雨欲来之势却是再清楚不过了——这雨一旦下起来,恐怕就难得停了。
“冒雨作业有冒雨作业的做法,关键是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起雾,在掌握了周边地形前我们不能贸然下谷,否则一旦出现地质灾害,我们几个人自己就跑乱了,”孙权环视了一圈四周地形,“这地方是个大风口,你们先原地待命,我和陆副研去找个背风坡好扎营。”
陆逊点了点头,孙权拉着他就准备走,小周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孙权还未说话,陆逊先开了口:“周工。”
小周将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身子一下站直了:“哎,您叫我小周就行”。
“要下雾了,”陆逊反手拉开背后的大包,从里面熟门熟路拉出几条长长的登山绳,让小周拉着一头,自己将几根结成一条长绳,“我们把这绳子绑在腰上,你将另一头系在登山凿上,落后我们十米左右贴着树走,万一我们失足,也好有时间反应。”
小周郑重地点点头,陆逊对他笑了笑,便招呼孙权道:“走了。”
果不其然,三人没走出五百米,浓白色的冷雾就兜头降了下来,很快就仿佛穿行在云中一般。
孙权吸了口气,感觉吸入肺里的空气都带着浓重的水汽,他想去拉陆逊的手,陆逊却先一步靠了过来,直接挽住了他的手臂。
孙权毫不客气地将两人的距离更拉近了些,陆逊比他个头稍矮,两个人贴近的地方不再灌风,有一丝丝暖意积蓄起来。孙权扬声道:“小周!”
小周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在!”
“减速,将绳子绷紧!”
“是!”
孙权说罢,从领子里掏出一个钢哨,对着他们来的方向尖锐地吹了几声。
“什么意思?”陆逊问道。
哨语除了国际通用的那几个用法,很多时候都是自行约定,孙权答道:“是原地待命,这里不能用无线电,我们团队来以前约定了一套哨语,连方向和距离都有。”
孙权听到陆逊轻轻笑了,又紧了紧臂弯,一只戴了白色线手套的手松松握着他的小臂:“今晚教我。”
“好。”孙权只觉得心里某处痒痒的,只觉得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这次寻找背风坡没费什么周折,虽然能见度很低,但凭着陆逊这个活地图的记忆还是在半小时内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孙权当即安排小周留下,以哨语联系,自己和陆逊原路返回接其他人过来。
小周有些紧张,他年纪尚轻,虽然专业知识过硬但实操经验少,几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极端天气,声音就带了点抖:“是……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你们一直不回,我要怎么联系你们?”
陆逊松开了孙权,将自己大包旁边绑着的折叠小帐篷递给小周:“如果我们一小时后还没回,无论发生什么,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地扎营避雨,等明天一早原路返回基地。”
小周不接那帐篷:“那怎么行,我还是跟你们再回去一趟吧,咱们一起行动,我也好在后面拽你们一下。”
陆逊摇摇头,小周还要坚持,陆逊拍了拍他的肩:“我们没事,刚才来的时候留着脚印呢,别担心。”
小周又看向孙权,孙权说:“听陆副研的,没那么多万一,我们很快就回。”
“年轻人没什么经验,又生长在通讯发达的年代,生怕那种孤身一人与世隔绝的感觉,可以理解。”
陆逊依旧挽着孙权,返程的脚步比来时快了不少:“小周体力不行,快要下雨了,让他再走一个来回太折腾了。”
“是的,他似乎对天气和海拔变化比较敏感,早起还说高反呢,”孙权没想到陆逊对人的观察如此细致,连小周身体不适都注意到了,“你别在意,我刚才那句话没别的意思。”
陆逊捏了捏孙权的胳膊:“嗯,我知道。”
孙权看着前方浓白色的雾气,那句“我知道”轻飘飘的融进雾里,将他细密地包裹起来。孙权只觉得自己起了一身战栗,只那半边与陆逊相贴的身子带着热度,随着两人步伐的起伏从躯体中独立出来,欢呼跳跃着。
勘测队刚在背风坡扎好帐篷,倾盆大雨就落了下来,天色也愈发黑了,才下午三四点中的光景竟如同傍晚一般。
孙权带来的勘测队一共四人,加陆逊五人,陆逊将自带的单人帐篷给了勘测队唯一的一个年长的女工程师,和孙权共用一个,三顶帐篷围成三角形的三个顶点,都保持着门向内的方向。
安排好了明天的任务,几个年轻人纷纷昏昏欲睡。孙权和陆逊盘腿坐在狭小的帐篷内,听着头顶豆大雨点的拍击声,那光线是越来越暗了,几乎只能看清对方的轮廓。
“我教你我们队的哨语吧。”
陆逊道:“他们都睡了,你口述吧。”
孙权于是开始口述,枯燥机械的对照表与同样一成不变的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汇聚堆叠,直到他讲完,陆逊那边一直没有发出声音。
孙权以为陆逊睡着了,他缓缓挪动身子,想离陆逊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迫切地想知道,这种对陆逊产生的令人战栗不已的冲动,与他对那条“死鱼”的憧憬,究竟哪一种才是所谓的“真情实意”。
是的,“真情实意”……
近了,近得已经能听到陆逊细细的呼吸声,天色也彻底黑了。
孙权的喉结动了动,他很庆幸陆逊睡着了,否则他该如何解释自己这种略显猥琐的行为?
“一短一长为前进,一短两长为原地等待,三短为险情,三短三长三短为求救……”
陆逊突然开口,将他方才所叙述的哨语一字字进行复述,孙权吓了一跳,保持着一个扭曲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陆逊发现自己与他几乎是脸碰脸的距离。
孙权方才是想到哪条说哪条,而陆逊复述时全部分了类,整个条理便清晰了很多,孙权这才知道刚才陆逊听他讲完后短暂的停顿并不是因为睡着,而是在脑内对方才接纳的信息进行归纳重组,不由得又对陆逊高看了十分。
年纪轻轻能做到副高,还能跟兰老一起筹划“天穹”的建设,自然各方面都不一般。
“没错吧?”陆逊轻轻问道。
“没有,你可真厉害,一遍就记住了。”孙权毫不吝惜地夸赞道。
陆逊轻轻地笑了,孙权发现他对陆逊的轻笑声毫无抵抗力,一颗心顿时又漏跳了半拍。
“谬赞,总工也很厉害,队里除了小周都是老资格的骨干,你这个年轻的牵头人能做到令行禁止很了不起。”
孙权挪了挪身子,跟陆逊的肩膀碰在一起,陆逊并没有躲。
“我今年都三十一了。”
“我比你小一岁而已,”陆逊撞了撞孙权的肩膀,“总工,咱们都是同龄人,你怎么还用小周的那一套对我?”
孙权当即反驳道:“我怎么会跟小周一样……呃……”
孙权面红耳赤,所幸黑暗中陆逊看不到,是的,陆逊那么善于观察的一个人,他怎么会自欺欺人地觉得刚才大胆的行为会不被发觉?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孙权坐起身跟陆逊拉开距离。
身边响起陆逊轻轻的笑声,孙权仿佛又置身于那片浓白的雾中,任凭那笑声融入周身均匀的黑暗将自己包裹起来。
“你道什么歉,我又没生气。”
孙权下意识舒出一口气。
“困吗?”陆逊问道。
“不困,”孙权看看手腕,荧光时针还未走到8的位置,“咱们躺着聊聊天?”
陆逊翻了个身面对孙权,把手电筒按亮了,暖黄色的光圈里,陆逊的眼睛里仿佛仍旧映着早上那点熹微的晨光,只不过那双眼看着的人变成了他。
“你唱歌给我听吧,就唱那首《愚公移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