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三国志中对孙权“至尊”这一称呼背后的具体历史语境首先,引发我兴趣的点在于,权瑜向/权逊向同人创作中常见孙权被称呼为“至尊”,而这一称呼,在本人认知中,并不是于对君主的常见尊称。也可以说,因为“至尊”一词少见,所以它的背后也许与特殊历史语境有关,那让我们不妨来看一下。
首先,我们需要看一下“至尊”一词在古典文献中的出现频率。登录古诗文网,检索“至尊”一词,让我们来选取几条距离汉末不远的几个篇章。(必需说明,我在这里做的检索工作是非常粗省的,古诗文网是一个公益网站,其中录入的文献典籍也必定不全,因此我的检索不能完全代表这个词语在古代社会中的全部使用情况。)
摘录一: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贾谊《过秦论》(西汉) 至尊一词指代秦始皇帝
摘录二:“恭承禋祀,缊豫为纷,黼绣周张,承神至尊。”——汉武帝刘彻《天地》 *宗庙祭祀诗歌, “至尊”指代天地之神灵。
摘录三:“降至尊以训恭,送迎拜乎三寿。敬慎威仪,示民不偷我有嘉宾,其乐愉愉。声教布濩,盈溢天区。”——张衡(东汉)《二京赋》 *汉赋体物,虽然修饰繁夸,也没有翻译,但这句话很好理解,指的是到了春天皇帝亲自春耕的仪式,“至尊”一词实指皇帝。
摘录四:“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魏晋)此句中“至尊”泛指一般的君主。
摘录四:唐代近体诗出于合律的要求,因此常见“至尊”一词来代指皇帝。合律工整如杜甫,使用“至尊”一词最为频繁。如“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或是“近侍归京邑,移官岂至尊。”——《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有悲往事》,“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北归》当然唐人李峤等,诗歌中也多见以“至尊”称呼皇帝、不一而足。
相隔不久的年代,往往在少见的词义上很少发生重大的变化,在这里,最有参考价值的当然是东汉张衡的《二京赋》与魏晋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前者代指的是东汉历代皇帝,并无特指,而后者也代指一般的君主,没有特指。从前后相隔不远的年代中对于“至尊”一词的使用,可以看出,“至尊”并非特指某一位君主,它也可以作为君主的一般性称呼,只不过较为少用而已。作为吴国的统治者,使用这个称呼,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下面,让我们来检索《三国志》,提取关于“至尊”一词的具体语境。(ps:如同一次谈话提到两次或多次,仍按照出现一次计)
以下检索内容依照时间排序。
一: 建安十三年 208AD
背景:甘宁背叛黄祖、经周瑜等人推荐,改投孙权,献策攻黄祖
(甘)宁陈计曰:"今汉祚日微,曹操弥忄乔,终为篡盗。南荆之地。山陵形便,江川流通,诚是国之西势也。宁已观刘表,虑既不远,儿子又劣,非能承业传基者也。至尊当早规之,不可后操。图之之计,宜先取黄祖。祖今年老,昏耄已甚,财谷并乏,左右欺弄,务於货利,侵求吏士,吏士心怨,舟船战具,顿废不脩,怠於耕农,军无法伍。至尊今往,其破可必。一破祖军,鼓行而西,西据楚关,大势弥广,即可渐规巴蜀。"
——《吴书十 程黄韩蒋周陈董甘凌徐潘丁传第十》
二:赤壁之战后,约公元209AD
时周瑜受使至鄱阳,肃劝追召瑜还。遂任瑜以行事,以肃为赞军校尉,助画方略。曹公破走,肃即先还,权大请诸将迎肃。肃将入閤拜,权起礼之,因谓曰:"子敬,孤持鞍下马相迎,足以显卿未?"肃趋进曰:"未也。"众人闻之,无不愕然。就坐,徐举鞭言曰:"愿至尊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克成帝业,更以安车软轮徵肃,始当显耳。"权抚掌欢笑。
——《吴书九 周瑜鲁肃吕蒙传第九》
三:建安十五年 210AD
背景:周瑜病逝,(语在鲁肃传中,又名为《疾困与权笺》)
周瑜病困,上疏曰:"当今天下,方有事役,是瑜乃心夙夜所忧,愿至尊先虑未然,然后康乐。今既与曹操为敌,刘备近在公安,边境密迩,百姓未附,宜得良将以镇抚之。鲁肃智略足任,乞以代瑜。瑜陨踣之日,所怀尽矣。"【江表传载:初瑜疾困,与权笺曰:"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戎行。规定巴蜀,次取襄阳,凭赖威灵,谓若在握。至以不谨,道遇暴疾,昨自医疗,日加无损。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疆埸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未知终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傥或可采,瑜死不朽矣。"案此笺与本传所载,意旨虽同,其辞乖异耳。】
——《吴书九 周瑜鲁肃吕蒙传第九》
四:建安十八年 213AD 第一次濡须口战役
后曹公出濡须,宁为前部督,受敕出斫敌前营。权特赐米酒众殽,宁乃料赐手下百馀人食。食毕,宁先以银碗酌酒,自饮两碗,乃酌与其都督。都督伏,不肯时持。宁引白削置膝上,呵谓之曰:"卿见知於至尊,孰与甘宁?甘宁尚不惜死,卿何以独惜死乎?"都督见宁色厉,即起拜持酒,通酌兵各一银碗。至二更时,衔枚出斫敌。敌惊动,遂退。宁益贵重,增兵二千人。【江表传曰:"曹公出濡须,号步骑四十万,临江饮马。权率众七万应之,使宁领三千人为前部督。
——《吴书十 程黄韩蒋周陈董甘凌徐潘丁传第十》
五:建安二十年 215AD 吕蒙诱降零陵太守郝普时
顾谓玄之曰:“郝子太闻世间有忠义事,亦欲为之,而不知时也。左将军在汉中,为夏侯渊所围。关羽在南郡,今至尊身自临之。近者破樊本屯,救酃,逆为孙规所破。此皆目前之事,君所亲见也。彼方首尾倒悬,救死不给,岂有余力复营此哉?今吾士卒精锐,人思致命。至尊遣兵,相继于道。今子太以旦夕之命,待不可望之救。
——《吴书九 周瑜鲁肃吕蒙传第九》
六:建安二十年八月 215AD孙权征合肥败北
二十年,从权征合肥。时城中出战,徐盛被创失矛,齐中兵拒击,得盛所失。【江表传曰:权征合肥还,为张辽所掩袭於津北,几至危殆。齐时率三千兵在津南迎权。权既入大船,会诸将饮宴,齐下席涕泣而言曰:"至尊人主,常当持重。今日之事,几至祸败,群下震怖,若无天地,愿以此为终身诫。"权自前收其泪曰:"大惭!谨以克心,非但书诸绅也。"】
——《吴书十五 贺全吕周锺离传第十五》
七:建安二十四年 219AD 吕蒙征南郡(吕蒙与孙权、陆逊对话 共两处)
1:后吕蒙当袭南郡,权欲令皎与蒙为左右部大督,蒙说权曰:"若至尊以征虏(孙皎—孙权堂兄弟)能,宜用之;以蒙能,宜用蒙。昔周瑜、程普为左右部督,共攻江陵,虽事决於瑜,普自恃久将,且俱是督,遂共不睦,几败国事,此目前之戒也。"权寤,谢蒙曰:"以卿为大督,命皎为后继。"禽关羽,定荆州,皎有力焉。建安二十四年卒。
——《吴书六 宗室传第六》
2:吕蒙称疾诣建业,逊往见之,谓曰:"关羽接境,如何远下,后不当可忧也?"蒙曰:"诚如来言,然我病笃。"逊曰:"羽矜其骁气,陵轹於人。始有大功,意骄志逸,但务北进,未嫌於我,有相闻病,必益无备。今出其不意,自可禽制。下见至尊,宜好为计。"蒙曰:"羽素勇猛,既难为敌,且已据荆州,恩信大行,兼始有功,胆势益盛,未易图也。"蒙至都,权问:"谁可代卿者?"蒙对曰:"陆逊意思深长,才堪负重,观其规虑,终可大任。而未有远名,非羽所忌,无复是过。若用之,当令外自韬隐,内察形便,然后可克。"权乃召逊,拜偏将车右部督代蒙。 ——《吴书十三陆逊传第十三》
八:黄武元年 222AD
背景:夷陵之战、陆逊上疏孙权
黄武元年,刘备率大众来向西界,权命逊为大都督、假节,督朱然、潘璋、宋谦、韩当、徐盛、鲜于丹、孙桓等五万人拒之……逊上疏曰:"夷陵要害,国之关限,虽为易得,亦复易失。失之非徒损一郡之地,荆州可忧。今日争之,当令必谐。备干天常,不守窟穴,而敢自送。臣虽不材,凭奉威灵,以顺讨逆,破坏在近。寻备前后行军,多败少成,推此论之,不足为戚。臣初嫌之,水陆俱进,今反舍船就步,处处结营,察其布置,必无他变。伏愿至尊高枕,不以为念也。" ——《吴书十三 陆逊传第十三》
九:黄武初年 (具体时间不详)吴蜀二次联盟蜜月期的故事
背景:孙权晋升吴王,官制改革,任用诸葛恪为掌管军粮的节度官,诸葛亮认为诸葛恪为人性疏(粗心),不适合任此职,给陆逊写信,让他转告孙权,后孙权果然改任诸葛恪。
江表传曰:权为吴王,初置节度官,使典掌军粮,非汉制也。初用侍中偏将军徐详,详死,将用恪。诸葛亮闻恪代详,书与陆逊曰:"家兄年老,而恪性疏,今使典主粮谷,粮谷军之要最,仆虽在远,窃用不安。足下特为启至尊转之。"逊以白权,即转恪领兵。
——《吴书十九 诸葛滕二孙濮阳传第十九》
十:时间不详 应在建安二十五年(吕蒙病逝前)
背景:甘宁、吕蒙之间爆发冲突,以至于吕蒙要射箭杀死甘宁的地步。吕蒙母亲光着脚劝谏吕蒙,劝之以大义,让吕蒙不要杀害甘宁,后二人和好,结为好友。
宁厨下儿曾有过,走投吕蒙。蒙恐宁杀之,故不即还。后宁赍礼礼蒙母,临当与升堂,乃出厨下儿还宁。宁许蒙不杀。斯须还船,缚置桑树,自挽弓射杀之。毕,敕船人更增舸缆,解衣卧船中。蒙大怒,击鼓会兵,欲就船攻宁。宁闻之,故卧不起。蒙母徒跣出谏蒙曰:"至尊待汝如骨肉,属汝以大事,何有以私怒而欲攻杀甘宁?宁死之日,纵至尊不问,汝是为臣下非法。"蒙素至孝,闻母言,即豁然意释,自至宁船,笑呼之曰:"兴霸,老母待卿食,急上!"宁涕泣歔欷曰:"负卿。"与蒙俱还见母,欢宴竟日。
——《吴书十 程黄韩蒋周陈董甘凌徐潘丁传第十》
对以上共十条加以分析,我们会发现:“至尊”这一称呼,除了第九条外,仅限于吴国内部,而魏书、蜀书,则多见“孙会稽”、“孙讨虏”、“孙车骑”、“吴王”等称呼。当然,魏国、蜀国都以正统自居,自然在各自的史传中不会使用带有皇帝寓意的字眼来称呼孙权。
而见于吴书中,“至尊”一词的使用,则多见于武将上疏、或是与孙权直接交流时使用。当然文臣在上疏时可能会为了避讳而书写时而多有省略,这一点写作规范也需要注意到。
在这十条记述中,将会选取一、三、九、十这四条,分别分析每句背后的特殊历史语境。
一:建安十三年甘宁献策 关于《吴书》中,最早出现这一称呼的,竟是从黄祖处投诚的孙权,这一点我还是蛮惊讶的。孙权当时的官职和爵位完整来说应该是,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驻扎在吴但从来没有“吴侯”这一称呼,父孙坚爵位是“乌程侯”,兄孙策的爵位为“吴侯”)
二最先投诚的人,总要展现自己足够的忠心,对新主公的尊敬,因此使用“至尊”这一称呼也就不足为奇。但我想说的不止如此。试想,倘若孙权在建安十三年前未能在孙吴集团内部掌握至上的权力地位,没有超过他的父兄,这样的称呼,是断断不会出现的。
在孙权早年接任时所面临的,除了内忧(由中原战火波及而逃到江东的流亡士人不支持、山越之地未完全占据、集团内部未有君臣之分,父兄留下的老臣未必看好十七岁的孙权、江东士人阶级原本因反对孙策而遭到屠戮,未有心服,吴主传原文:是时,惟有会稽、吴郡、丹杨、豫章、庐陵,然深险之地犹未尽从,而天下英豪布在州郡,宾旅寄寓之士以安危去就为意,未有君臣之固。)
还有曹操一方对他的不看好,这里引用吕思勉先生在《三国史话》中的原文来说比较好:“
至于孙氏弟兄,虽在江东手创基业,然而当时江东之地,比较上还是无关大局的。所以大家心目中还不甚觉得有这么两个人。《三国志·张紘传》说,当孙策平定江东时,北方士大夫的信札,还是专归功于张昭的。《张传》说,孙策死时,曹操要乘机伐吴,张把他劝止了。曹操才表孙权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而以为会稽东部都尉(后汉会稽郡治今浙江绍兴。都尉是武职,称为某部都尉的,亦分管一部分之地,有治民之权),要令他“辅权内附”。所谓“辅权内附”,就是运动甚而至于胁迫孙权来投降。孙策死时,北方的问题多着呢,曹操如何会想到去伐吴?这句话也是不确的。但以张为会稽东部都尉,欲令“辅权内附”,这句话却该不诬。当时北方人心目中,看了孙权是怎样一个人,就可想而知了。曹操破了荆州,就想顺流东下,本来犯兵家之忌,贾诩曾经劝止他,而他不听,大概对于孙权,不免低估了些罢?然其所以低估之故,也是所谓资格限人,是极容易犯的错误,怪不得曹操了。”
由此可见、在即位初年,孙权的威王不可不谓是很低的,那么他是如何在这几年之间,获得威望的?
《吴主传》中,在继位后(建安五年,权初统事,18岁左右),到甘宁来降、讨伐黄祖的这一年(建安十二年,26岁左右)之间,相关的记述比较少。但是我们可以从吴书的他人传记中得知在孙权在孙吴内部推行了什么样的政策。
一:讨伐李术
此人原为孙策麾下的庐江太守,后背叛孙权投诚曹操。ps:这种背孙投曹的事件到了孙吴后期,尤其是孙权死后,频繁发生,甚至孙权堂兄弟孙辅,因对孙权政治感到不安,密通曹操,后来遭到了软禁。还有韩当之子韩综,以为父举办葬礼时,就叛逃魏国,在北方为祸,这种叛逃可以看做是对孙吴政权极大的不信任,也是曹魏政权的怀柔、策反策略收效的证明。
讨伐李术,可以说是名正言顺的第一次战役,在这次战役中曹操选择了旁观的角色,但是战胜后,默认了孙权继任者的地位。
二:招募、提拔人才:由周瑜推荐的鲁肃、弘咨推荐的诸葛瑾、从行伍之中提拔年轻将领如吕蒙,同时任用老臣(程普、张昭等),起到了安定集团内部稳定的作用。
三:征讨山越
如上文所引吴主传中“然深险之地犹未尽从”,这里的“深险之地”,指的自然是山越所占据的,从江西南部到福建山区的原住民势力。山越身为南方少数民族,面对天降的一个新政权,不肯缴纳赋税、服兵役徭役、而且熟悉地形,具有很强的游击作战能力。因此对于孙吴来说,征服山越的过程及其漫长,开发南方的过程也极其漫长,直到孙权晚年,才告一段落。以至于我总有“每一个成功的将领都要刷山越经验包”的错觉(bushi),安稳山越,自然也是及其重要的内政问题。
四:第一次征讨黄祖
建安八年,孙权22岁,第一次征讨黄祖,已破黄祖水军,未攻克城池,而此时后方山越又开始反击,因此不得不返回。虽然未取得完全胜利的战果,但的确可算作【向外扩张】的一次尝试。直到建安十三年,征讨黄祖成功,扩张了六个县的版图,建立了新都郡。
五:拒绝曹操派人质的要求
这一事件发生在建安七年,江表传记载,孙权不愿派遣人质,而名士出身的文臣,如张昭、秦松却犹豫不决,因此只能召周瑜,与吴太妃决议(这一事件稍后会重点分析),但在此,作为地方势力的孙权,无疑表决了对曹操掌权下的中央朝廷相对独立的态度与勇气。(谁给的勇气?公瑾给的prpr)
讲通以上五点,就可以得出这样一个小结论,因为孙权即位之初,采取了正确的方略,团结集团内部、纳入新鲜力量、同时也开始了“江东集团的本土化”(借用田余庆的话),因此在没有外部实际干扰(曹操平顶河北、刘表驻守荆州时期)的情况下,抓住了发展的黄金期,建立了一定的威望,因此,建安十二年,在黄祖手下郁郁不得志的甘宁投诚时,才会使用“至尊”一词,这即是此句话的“历史语境”。
好吧,第一句话我就叨叨了这么多字,实在是不应当……
十:吕蒙母劝谏吕蒙 接下来,与此对举,让我们来看一下第十条摘录,这条出自吕蒙母亲呵斥吕蒙不要做傻事,作为一个出身寒微(吕蒙本人就出身较低,大字不识)的老妪,虽然儿子出身行伍已成为武将,但她本身应该属于普通百姓阶级,用“至尊”来称呼孙权,也差不多可以体现这一称谓的常见。
因为这吴书中并没有记载这件小事具体时间,一般意义上大家都把这件事当做对甘宁、吕蒙性格的侧写,没有重大意义,因此我们只能推测这件事发生在吕蒙病逝之前(建安二十五年前)涉及的即是吴国军队私兵制下特有的矛盾冲突。这一点将会加以展开。
这里根据宫崎市定《中国史》中的论述,东汉末年,由于经济的衰弱、黄金的大量流失、党锢之祸、黄巾之乱、太平教运动等一系列波动,好的发展景气已经不在。(这个与汉末大批的涌现的、表现民生疾苦的乐府诗可以达成呼应,如《妇病行》、《东门行》,都是读来令人悲痛且心惊的乐府,再如蔡琰的《悲愤诗》,亦足以证明中原流乱、岌岌可危的灾难境遇。)
在这里请允许我引用宫崎市定的论断,分析汉末经济衰退所导致的成因。“(东汉末年)货币不足致的不景气变得严重后, 货币更加被贮藏起来,结果不景气加速进展,形成恶性循环。于是布帛和谷物成为替代货币,出现了社会一变而倒退到自然经济的现象。 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可以说是不假人为的自然之道,是上天的拯救。因为它导致农业的重要性被重新认识,为了种粮养蚕,必须开发地力,需要大规模开垦土地,不过问题是当时只能通过庄园这种形式来实现。”
(多插一句题外话,结合孙权每年赐予周瑜寒暑衣服各一百套的事迹,不难发现一个经济上的解释,货币贬值、布帛也成为了通货之一,送衣服肯定不是让周瑜一天换三套衣服吴侯府中T台轮番走秀,可能那只是孙权的个人野望,送衣服实际上有非常重要的经济补贴的意图。就是给周瑜发红包啦,此举可谓是既尊贵、又体面,养男人石锤了。)
因为经济的衰退,导致社会意识到了粮食的重要性(@欠鲁肃一囤粮的周公瑾先生),也正是因为农业重要,拥有足够的劳动力从事农业,才显得非常重要(在当时人口的重要性甚至不下于土地,有了粮食,养活人口,才可能有力量完成统一),而所谓部曲,就是世家大族招募的私兵力量,这些兵勇既可以上阵杀敌,也可以务农屯田(屯田制为曹操最早使用,后来孙权也采纳了这一政策,曾命陆逊屯田)。部曲制是三国时期的普遍现象,而孙吴集团中,将领各自拥有自己的私兵/部曲,并不是只完全听从孙权一人的号令,部曲直接效忠于各自的将领,这点与宋之后的近世制度大有不同。而东吴本就因为地方豪族势力非常大,而且又面临着山越这样难以解决的内忧,因此很难废除私兵制。
而我们在吴书传记中,也能发现父亲去世,儿子领兵,或是兄长去世,弟弟领兵这样的情况,经常表现为,“xx死,子xx嗣”,或是,“xx死,兄/弟x嗣”,“嗣”往往指的是继承父亲、兄弟的私人部曲。比如说凌统15岁丧父时即使如此。因为父亲凌操为国捐躯,因此即便凌统十分年轻,孙权也拜为别部司马,实际掌管一支军队。
得知这样的背景,那么则不难理解,在这种“大杂烩”的制度中,将领之间关系的重要性。如果发生不合,那么便轻则发生各行其是、重则发生内讧、私斗的情况,而这也是第十条摘录的背景。
事实上我们津津乐道的三国故事中,对这一点都有所体现,我试将这类事件加以列举。
①程普一开始不服周瑜资历不深;②孙皎(孙权堂兄弟、官职为征虏将军,孙氏宗族中重要武将)与甘宁的龃龉(甘宁还专门告状,后来孙权专门写信斥责孙皎),③:凌统与甘宁的杀父之仇,④:吕蒙因小事儿与甘宁生发的矛盾,⑤:征合肥时朱然对出身寒门的周泰的不服,⑥:夷陵之战时诸将对陆逊统兵的不服。(甘辛巴你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x3)
由此可见将领出于年资、性格而不合的事故之常见。面对事故频发的军队领袖团队,其实也只能采取最柔软的方式——劝和安抚。孙权早年的确是劝和高手,什么“泣周泰之夷,殉陈武之妾,请吕蒙之命,育凌统之孤”,不仅是为了安抚平息将领之间的矛盾,也是为了更好地掌握这些各有兵马的将军,因此被评为“有勾践之奇”,不足为怪。
对于年老将领对于年轻军事领袖的不满,如程普不服周瑜,诸将不服陆逊,其实宫崎市定先生也曾做出解释,“ 一般认为在战争中不仅士兵,指挥官也是由年轻人来担任为有利。在古今战争史中,观察大战役中指挥官的年龄,可以发现获胜的将军比较年轻似乎是一个原则。”虽然宫崎市定在这句话中所论及的是汉武帝时期的所启用的年轻将领卫青、霍去病、李广利三人,但是在周瑜、陆逊二人身上,无疑是验证了这番道理吧。
咳咳,跑题了,回到正题,我们刚刚探讨了私兵制产生的将领矛盾问题,因此可以理解,吕蒙与甘宁之间的矛盾是渊源有自的。但我在这里还是再用白话概括一下:
甘宁的一个厨役(推测此人也应是半奴隶性质的部曲),叛逃到吕蒙门下,吕蒙恐怕甘宁粗猛好杀,会滥杀无辜,因此没有立刻把这个厨役归还甘宁。而后甘宁准备厚礼,专门到吕蒙家中,拜见母亲(三国常见的正式社交礼仪),请求还人。吕蒙请他不要滥杀无辜,然而甘宁还是把厨役绑到桑树上,用弓箭射杀了这个厨役(ps:读到这里我都愣了,甘辛巴果然是个憨批),跑到自己船里睡大觉(这个船就类似水军寝室之类的,毕竟从前江南多水),吕蒙听了,那就很气啊,然后就很正式的击鼓传兵,要和甘宁决斗(有一说一,萌萌我爱了),甘宁知道吕蒙带兵来了,居然还躺在船里装睡,然后吕蒙母亲就光着脚跑出家门(可见很急,友情@曹孟德)劝谏吕蒙,“至尊对你如亲兄弟,你杀了甘宁,难道不愧对至尊吗?就算至尊不过问,你也是犯了法啊”(ps:所以孙权和甘宁到底是什么蜜汁关系,我真的不懂,在线问,挺急的),吕蒙醍醐灌顶,亲自与甘宁和好,亲自到甘宁船里,对他说,“甘辛巴,我妈喊你跟我回家吃饭”,然后甘宁就哭着说“我对不起你”,就跟吕蒙回家去了。
纵观三次与甘宁有关的将领冲突,最后都以对方退让为结局。固然是因为甘宁是罕见的猛将、也不可不说是孙权格外包容有关。恃宠而骄甘辛巴,不愧是你!
那么我绕这么一大堆话是为了干嘛呢,当然不是为了谴责甘宁啦。是说明私兵制下将领之间的矛盾属于非常重要的问题,反观孙权本人评价曹操时,也大力称赞他管理将领军队的才能,而且在此情况下,能够处理好将领私人间恩怨的,如周瑜、陆逊,也都能证明其为人胸襟宽大,有处世风度,有大局观,不是自矜自傲之人。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而私兵制的这一矛盾,待到孙权晚期的二宫之争、宗室混战、本土士人集团长久以来与孙吴的矛盾、淮泗集团的衰落、到了孙皓时期的宦官弄权、孙皓本人的精神问题,矛盾便愈演愈烈,积重难返,最终导致不可避免的覆灭。
九:吴蜀第二次同盟的外交(诸葛亮给陆逊写信一事) 在魏蜀吴三国鼎立时期,魏国、蜀国都各称自己为正统,因此魏蜀之间的同盟,几乎是绝无可能的事实。因此三国之间,掌握外交主动权的实际在吴。因此吴国宫廷也常有精彩幽默的外交场面。对于领土、人口都最为弱势的蜀国而言,只有采取与吴国同盟这样一个策略,才能求生。而对于吴国而言,与魏国联合而灭蜀,自然就有唇亡齿寒的危险,因此也只有与蜀国合盟,而表面上为了情势而不得不接受曹魏代汉的事实,甚至接受“吴王”封号等。在这一点上动辄嘲讽“大魏吴王”确实大可不必,后人评价孙权有勾践的超凡忍耐力,这不是口嗨之辈能接受的(又偏题了,咳咳。)
正是在刘备去世后,诸葛亮与孙权重新确立了联盟关系,才使诸葛亮给陆逊通信成为了可能。而实际上政治家之间的私交关系比小说中诸葛设八卦阵迷住陆逊要复杂的多,这种名义上是私人书信,实际上是承担特定意图的半公开的政治对话,在当时也是非常普遍的,譬如《吴书十三》所载,曹魏集团的孔融屡次给张纮写信,名义上是朋友间的劝谏,实际上却是策反张纮归降。
究其根本,这种书信的存在,是因为士人阶级崛起,垄断官僚政治,成为新的贵族力量,而且形成了散布于各个集团的私人关系网,也垄断了舆论。而在士人阶级中,名望最大、地位最高的家族,往往也是三国统治者们必须拉拢的对象。(譬如颍川荀氏、孔氏家族、以及吴地的朱张顾陆四大家族),也因为三国之中,北方士族最多,东吴居中,蜀国士族力量最少,因此实际上北方士族在全国具有最大的号召力。虽然士人效命的政府不同,但这种立场并不损害君子之交,甚至士人会形成不与政府保持一致的舆论观点,违背君主的意愿而行动。而因为他们世代积累的威望与这种士人阶级内的团结,所以即使是君主往往对他们无可奈何,譬如著名的张昭老同志长达几十年与孙权的爱恨纠葛,这一点在近世的君臣之中几乎也是无法想象的。(这一点易中天品三国最后五集有详细论述,我就不献丑啰嗦了。)
那么,诸葛亮在给陆逊的信中,称呼孙权为至尊,则是默认了孙权的地位与蜀国皇帝刘禅的地位相等的这一事实,这往往是历来自诩正统清高的道德家所不能接受的,在这里就能体现诸葛亮顾全大局、求事务的高明,其实也体现了孙权对吴蜀联盟独有的二帝并尊的构想。(咳咳,我上次看到二帝还是嬴稷和齐湣王并称西帝东帝,对不起跑错剧组了)
因为这时孙权已在国内改年号为“黄武”,虽对外仍旧坚持“建安”年号,但实质上已具有了皇帝的权力,易中天品三国比喻为“把黄袍当里子”。(诡异的是,当曹魏、蜀汉都已经放弃建安这一旧时代年号时,从出土文物中,甚至还能发现东吴对外使用“建安”这一汉朝的年号。最后延续东汉命运的竟然是孙吴)
在公元224年,邓芝出使吴国时,孙权就对邓芝说过“若天下太平,二主分治,不亦乐乎?”,然而邓芝义正辞严地否决了。当然孙权的“并尊”说,是极具乐观色彩的。我推测一下,大概就只有这样三种可能,或许是他认为自己超长待机铁定能熬死曹丕?而他本人确实是不怎么怕曹丕的。据《诸葛瑾传》中记载的孙权对曹魏三世的评价:“操之所行,其惟杀伐小为过差,及离间人骨肉,以为酷耳。至於御将,自古少有。丕之於操,万不及也。今叡之不如丕,犹丕不如操也。”(ps曹丕这时候距离下线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了),在《吴书八·薛琮传》的裴注中,还记载了孙权群臣打趣自己一定会比曹丕先死的场景(你权也有从容戏xxx,xswl):“初,魏文帝即位,权尝从容问群臣曰:"曹丕以盛年即位,恐孤不能及之,诸卿以为如何?"群臣未对,泽曰:"不及十年,丕其没矣,大王勿忧也。"权曰:"何以知之?"泽曰:"以字言之,不十为丕,此其数也。"文帝果七年而崩。臣松之计孙权年大文帝五岁,其为长幼也微矣。 ”。也许是他出于两国国力对比,若能灭魏,那么两家实力对比,吴国国力也固然强于蜀国,自然有余力可以一举消灭之?或者他的意识真的超越当时的时代,觉得做不做统一帝王真的无所谓?总之是不得而知了。
通过分析以上三条摘录背后各自的历史语境,我们大概可以对在赤乌元年吕壹事件之前(ps对于吕壹事件特务统治的性质,吕思勉先生在《三国史话》中也有非常精准的论述,在这就不多讲了)东吴政权面对的内部危机,以及孙权的政策,大致有所了解。他所推行的政策,无外乎,在军队高阶将领之间,安抚怀柔,真心相待;在山越问题上,和曹魏采取的民族策略也差不多,征服山越、转化为军队;在外交上积极利用主动权,与蜀结盟,同时表面称臣,换取曹魏对东吴独立地位的默认,合时而出,军不妄动。尽管这些政策都是非常正确的,然而在波谲云诡的时代中,正确的政策却不能确保解决所有矛盾,更何况在经济推行的汉末三国,士族贵族化崛起的历史趋势已经不可阻挡,后来也逐渐酝酿为更大的问题,构成君主的挑战,同样是不可忽视的。
讲到这里,似乎还是再说孙权本人,还未论及周瑜。
那么孙权早年的这些政策,自然与一批贤臣、尤其是周瑜的辅佐密不可分的,下面结合建安十三年周瑜临终时所写的《疾困与权笺》,从周瑜在建安五年——建安十二年的事迹中分析他所发挥的作用、以及权瑜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