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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重发][权逊] 尘妄 上 END
夏时子初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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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楼  发表于: 2021-03-15  
【第三十六章】

十日后,吕蒙陆议一同起身回返公安复命。
担心吕蒙的伤势,陆议半逼迫着吕蒙每走几日便停下来休整一日。一路走走停停,几日的路程愣是拖了半个月。
公安城已近,二人在城郊之外扎营停驻,欲整顿行伍士气后再进城面见主公。
这一路走下来,吕蒙伤势不仅没有复发,气色更是日渐好了起来。陆议心下喜不自禁,吕蒙也是一并兴致甚好,开玩笑道荆襄山水风光无限,只看一眼便能百病全消。
公安城下,孙权亲自出城迎接二人凯旋而归,更在城内设下酒宴为此次江陵大捷庆功。
宴席上,孙权依次论功行赏,任命吕蒙为南郡太守,封孱陵侯,拜陆议为右护军,镇西将军,进封娄侯。朱然潘璋蒋钦等人也各按功勋加封赏赐。诸将叩首拜谢吴侯,吴侯举杯致意,一时众人齐齐起身执盏,欢饮相贺。
佳肴美味入口,宴行之间更有吴女起舞助兴,孙权发了话,诸将尽可不必拘礼,此夜无上下等级拘束,只有打了胜仗的东吴儿郎聚在一堂,举杯痛饮,一醉方休。
晚间归来,陆议喝的有些醉,正要休息时见吕蒙携着两壶美酒钻进了帐来,霎时酒香四溢。
见陆议眉头蹙起,吕蒙赶紧出言解释,“我这一壶酒是药酒,郎中说了,适量饮一些还可通络活血,与药效相辅相成。方才宴会上主公愣是找了个卒子看着我,看你们个个喝的尽兴,我可是馋的厉害这才找郎中讨了一小壶来。”
陆议低头一闻,确实是有丝丝药香混于其中,又见吕蒙一脸兴致,便也不愿再多加阻拦。
二人边饮边谈,不知不觉间夜色渐深,帐中烛火黯了下去。陆议想要起身将火拨亮,却晕遭遭的磕在了案角。
“嘶……”陆议痛呼出声,撑着案子软了下去。
此时吕蒙喝的也有些醉,见陆议倒下去便顺手推了他一把,不想陆议却更大幅度的倾在了案上。吕蒙皱了皱眉头,随后又拽着他的衣袖想将他扶起来。
一推一扯间,陆议也醒了过来,直着眼睛看向吕蒙。
看了吕蒙半晌,陆议有些发懵的笑起来,边笑边又费力的站起身,口中喃喃着酒水不够,便又走向营帐外。
不一会,便有小卒抱着两坛酒走了进来。来人低着头,也不吭声,将酒置于桌上后转身便走。
吕蒙看的有些奇怪,正要出声叫住那个小卒,陆议却已扯了他的袖子,斟满了一盏清酒,随即一饮而尽。
青梅露幽香沁鼻,到底不是那药酒可以相比的。
吕蒙终究是有些按捺不住,端过酒盏斟了一小杯,却被陆议一把夺了下来,“子明,你还有伤在身,不得多饮,今晚你就当陪我了可好?”
说罢,他又是一饮而尽。
杯酒入腹,却有丝丝愁绪铺荡开来。陆议忍不住饮了一杯又一杯,他自知已经醉的沉了不该再多喝,却依旧难以自控。倥偬岁月呼啸而过,该记住的该忘记的都在此时一一回荡于眼前,随即又渐渐模糊下去。陆议想,在这种情景下他应该高歌一曲,尔后放声痛哭,才不枉这一场放纵。
于是吕蒙便见了眼前这人边唱边哭,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陆议又开始端着酒盏喃喃,似是自语又似是在倾诉给他听。江东的大好河山与这乱世烽火,陆家的几度沉浮与那些故去的亲人,他的理想抱负和一腔热血,以及他那未及周岁便早夭的长子,那是他和孙茹永远挥之不去的伤痛。千言万语,道尽这些年纷纷扰扰的百态炎凉,可到最后,那一人的名讳依旧还缠绕在舌尖齿缝,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该要怎样去讲,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君臣恩情与猜忌,和那忘不掉的不伦情愫与痴念……
陆议从来不是个会与人推心置腹的性子,便是亲近信任如吕蒙,也几乎是第一次见到他酒后失态如斯,瞠目结舌之际,他也又不由的心生悲楚。叹了口气,吕蒙终究是执起酒盏,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烛火燃灭,酒空人醉。而借这片刻麻痹而得来的舒畅,终究还是太过无力。

陆议再次醒来之时,吕蒙已不在帐中。
天光大亮,陆议坐起了身来,头痛欲裂的感觉提醒着他昨晚的那一场酩酊大醉。勉强站起身来,他披上轻甲走出帐外,却见一名兵卒连忙向他跑来,似是一直在等着他酒醒。
“陆将军,您快去看看吕将军吧!他……不太好了!”
宛若惊雷轰顶,陆议瞬间白了脸色,“怎么会!他昨晚还和我喝酒……”
话到此,陆议心凉了下来,昨夜他本是要看住吕蒙不得多饮的,可是后来他醉成这样,想来吕蒙定也少不了多喝。
匆匆走向吕蒙军帐,还未进去便听到孙权的呵斥声,随军医官唯唯诺诺辩解着什么。
陆议略略停顿了下,挑开帐帘走了进去。
榻上吕蒙双目紧闭似在昏睡,脸色苍白的如同不带血肉的石塑。陆议别过脸去不敢再看,转身向坐于一侧的孙权抱拳行礼。
“军医说本只允了子明一壶药酒,你们居然喝了整整两坛!”孙权一脸怒容,见陆议来了劈头便是一语。
陆议抿着嘴唇也不回应,只是看着病榻上的吕蒙。
正待孙权又要说些什么,帐外士卒忽然来报,军医有要事面见主公。
“主公,在下在空酒坛里发现了紫罗叶,这……这可是吕将军药根禁忌之物。”
“紫罗叶?”孙权惊诧,“这军中酒水中为何会有这东西?”
“这……在下也不清楚,”军医一脸愁容,“那酒当是主公昨夜赐予三军将领的青梅露,确实不该有此物的。”
一阵沉寂。
孙权紧紧盯着医者,医官垂头默立,混乱的喘息透着紧张不安。
“那么,吕将军可是因为这紫罗叶才病情反复的么?”
“恐怕……的确如此。吕将军脉象紊乱,显然是体内药理相冲所致……”
眼见孙权脸色越来越差,医官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赶紧换了口吻,“请主公放心,在下定会全力救治吕将军……”
“你叫孤如何放心!”孙权喝断他,一脚踢翻了置于一旁的空酒坛,深吸一口气,略略平静下来,“孤给你一日期限,若明日此时子明依旧昏迷不醒,孤先治了你的罪!”
医官赶忙领命下去,生怕多留一秒当场就被这怒气冲天的吴侯革了职。
陆议思绪飞转,紫罗叶不是军中常见食料,若是不小心添在了酒里绝对是说不通的,如此只能解释为有人故意而为。
“这酒里怎么就会加了紫罗叶?”
本在沉思的陆议闻言抬头,却见孙权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难道主公是在怀疑他?
陆议一惊,被忽而浮上来的念头激的一阵冰冷。
“那么主公以为呢……”
然而孙权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陆议发现,与方才相比,此时吕蒙唇上似是渐渐染上了青紫色,一道道细小的龟裂纹路赫然刻在了上面。
一夜宿醉加之今早这等变故,陆议觉得胃中似是排江倒海,一阵阵的泛起恶寒。
“伯言,孤并不是在怀疑你什么,你与子明的感情孤清楚的很。”孙权叹了口气,起身揽住陆议肩膀,看着对方并不比吕蒙好过几分的脸色。
陆议轻轻一震,本就头晕目眩之下,孙权忽然的触碰令他再难稳住重心,不自觉的靠在了孙权怀里,两人就着这半抱半靠的姿势立了许久,直到帐外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
陆议挣开孙权撩开帐帘,忽而扑面的冷风令他清醒了不少。
而等他看清了眼前光景,一滴冷汗已从额间滑落。
两名士卒抬着一人立于帐外,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被抬着的那人胸口赫然插着一枚短剑,而那张脸竟然是……小骆。
陆议此时背对着孙权,自然没有看见孙权瞬息万变的目光,牢牢的定在他的背后。
小骆孙权是记得的,那年海昌告急便是这人奔来请愿。本来一个小厮他也未必会有多在意,只是那双青稚未脱的眼中掩不住的焦虑,令他印象很是深刻。
“禀报主公,陆将军,末将巡营时在吕将军麾下第七帐外发现了这人,好像是……自尽而亡。”
“还有这个……”另一名士卒略一踌躇,还是从手中递上了一块布帛。
不负陆公子。
以血为墨,血渍干涸后,只剩下诡秘的暗红,像是一道无声的咒印。
再也忍不住,陆议身子一弯,胃中之物已翻腾而出,呕到后来只剩下胃液一阵一阵的上涌,似乎是要把整个身子掏空一般。
“主公……末将对这人有些印象,好像是十来年前来到吕将军帐下的,一直在后军做些灶火杂役,之前……之前,只听说好像他是……”
“好了不要说了。”孙权忽然打断了他,将布料掖进了袖子里,后又嘱咐士卒将小骆尸首秘密埋葬,不许将此事对任何人提起。
士卒领命而去,孙权走到陆议身旁,手掌抚上,感觉着对方因痛苦而不停的颤抖,孙权缓缓抚着他的后背,许久,陆议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
孙权扳过他的肩膀,看着他,“伯言,给孤一个解释。”
陆议无声的笑了起来,狼狈不堪的笑容里,目光渐渐黯淡无神。
“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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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楼  发表于: 2021-03-15  
【第三十七章】

时光轻擦而过,寒冬之际的萧索已随日渐暖意的春风扫去了大半。
江水涨起,回转而生的淡色浪蕊轻轻拍岸,衬托着新嫩枝叶绿满树梢。
适逢吴侯下达赦令,群臣前来相贺,又是一场欢宴将行。
自吕蒙伤势再度沉郁下去,孙权将他接到了公安内殿疗养,派人四处寻访名医前来诊治。但凡吕蒙病情稍有好转,孙权便要大肆庆贺一番,数月下来,吕蒙病情起起伏伏,吴侯在公安城设下的欢宴次数也就跟着逐而累上。
“真不知道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啊?”
“前些天听说主上又请了巫祝前来焚香祭祀,说是要找出作祟的恶鬼。”
“哦?结果怎么样?”
“嘘……”一人悄悄做了个手势,身旁之人随之望了过去,只见一名男子朝这边走了过来,来人未着甲胄,只是一袭青衫加身,外面又罩了一层淡色轻袍。
风舞襟袖,皆是说不出的俊逸之态,而那人神色间又多了几分行伍之人特有的冷硬。
“陆将军啊……唉。”
二人叹息一声,有些话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虽然孙权早已下令对小骆一事严加保密,流言蜚语却依旧不胫而走。缄默之际,众人看向陆议的神色便多了几分微妙。
对此陆议心知肚明,却也无能为力。 显然来者不仅仅是针对吕蒙,更是将矛头抛向了他。对方的手法说不上高明,直白的甚至有些拙劣,可偏偏就这样正中要害一般,生生将他们陷入了难堪的地步。
陆记得当年小骆在身边时是不怎么会写字的,可这十年间那人又有怎样的变化他却也不了解。甚至他都不曾知晓,自那年离开后小骆来到了吕蒙麾下。
而如今小骆死无可查,层层迷雾间,对方的意图陆议也是完全无从探询。
战场角逐间故而残忍,而人心诡谲又何尝好过?不见刀光剑影,却依旧可以血溅三尺。只因那扭系着彼此的信赖太薄弱。
春风酌满觞,玉露醉人面。这所谓的行宴欢贺,其实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却也无需挑明。
日晖渐暗,早春未及完全褪去的冷意便又吞染了天地。
孙权眼角拂过,一个淡色的影子远远的隐在人群之中,与他遥遥相望。陆议前来赴宴,却是连走近到他身边都不肯。是不敢,还是不愿,孙权不得而知,也不愿去想。

吴侯府邸内殿,卷帘低垂,遮下了风雨烈阳,留一方静养之处。
未及入殿,浓郁的草药味道已飘入了鼻间。
孙权悄然推开房门,有些惊讶的发现吕蒙并没有如往常一般静卧榻上,而是坐在一旁案几之后,轻轻抚着横置于腿上的剑刃。
“主公,”吕蒙欠了欠身,也不急着起身行礼,免得孙权又要皱眉。
孙权见他精神似是好了许多,也忍不住喜上眉梢,“子明今日可是觉得好些了?”
“烦劳主公日日挂念,末将哪敢不好几分?”吕蒙咧嘴笑笑,手下仍旧擦着已澄澈如水的剑刃。
“知道就好,”孙权点点头,“等你这场病好起来,不如还是回到建业镇守三军吧,荆州这摊子事实在磨人。”
这样升贬不明的话语,孙权大概也只敢如此随意的对吕蒙讲讲,他知道吕蒙会懂,不管他做出怎样的决定,总都是顾念着为吕蒙着想。
“那……主公想叫谁替了末将荆州之职呢?”
一片沉默。
孙权与他静静对望,凝视吕蒙那轻描淡写的笑容。彼此心知肚明,替职之选,实则也是吕蒙身后之事的交代。
孙权心中一阵刺痛,挪开了目光,“罢了,不说这个了。”
却听剑声破空而来,吕蒙忽然跃过案几,身形拂动,矫然如苍鹰翱翔,一招一式,似大漠荒城转瞬湮灭,也似落日残阳暖了半侧天际。随他剑指之处,恍然间有种错觉,仿佛观剑者也已历尽了此生一世的烽火狼烟,终究繁华不再。
“子明!停下来。”孙权蓦地一阵心慌,起身抬手抵住了吕蒙游龙潜水般的剑势。
被孙权止住了行动,吕蒙也扔开了佩剑,叩首拜于孙权身前,“末将失礼,冲撞主公了。”
利刃入鞘,一切归于片刻前的宁谧。
孙权叹息一声,拾起了方才遗落的话题,不再逃避,“若你归来,谁可替你驻守荆州?”
“主公是否已心有所倾?”吕蒙依旧保持着方才叩拜的姿势,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分外诡异,而二人却浑然不觉。
“没有。”孙权答的干脆。
“那么,末将愿荐义封于主公。”吕蒙终于抬起头,轻而易举的捕捉到孙权眼底的一丝闪烁。
“……好。义封之才,堪当此任。” 孙权终是颔首应允。
“谢主公。”
“不好奇孤不问理由么?”孙权轻笑出声。
吕蒙摇摇头,也笑,“好奇……但既然主公没有寻问末将的理由,那末将也不愿多问主公。”
“子明啊,你可真是通透……” 孙权叹息,眉眼间全是悲凉。
除了这个人,举目江东,还有谁和他如此心思相通契合。
黄昏已逝,烛火还未及点亮,孙权渐渐的不再能看清吕蒙的面容。他索性闭上眼,凭记忆去猜想这人眼底又会有怎样的表情。
“那孤另问你一件事,这一切变故,子明可有想过究竟缘何而起?”
吕蒙顿了一下,答道,“我记得您曾经说过,眼下人心尚未稳固,若彻查此事不免会惹得纷争四起。”
孙权心口烦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是完全无从寻迹。理智上来讲,孙权并不相信是陆议所为,若真是陆议,凭他的心计又怎会卖出如此破绽?可若不是陆议指使,又是谁一定要出此毒手加害于他? 前前后后无论怎样都是说不通,于是不自觉间的猜疑还是会时时作扰。
“对,孤现在的确不会彻查,但是,并不代表孤会放任于此。”
“主公若是想知道这一切是否和伯言有关,不妨直接和他谈谈。”
孙权拉近了和吕蒙的距离,现在他可以看清吕蒙的表情了,“那么你有否怀疑过伯言?”
瞬间有些迷茫的神色浮现于吕蒙眼底,却又渐渐消散了干净。
“……末将不愿意。”
“好,孤明白了。”
陆议依旧是吕蒙一生的挚友,而他却不再是吕蒙敢于托付信赖的后继之人。
一室沉寂,孙权扶着吕蒙走向塌边。
直到孙权准备离开,吕蒙才又开了口,“主公,吕蒙此生无憾无悔。”

接到吴侯诏令时,陆议默默计算了一下,已有快三个月没有见过吕蒙了。自吕蒙被孙权接到内殿后,孙权便下了令诸将不得已公事打扰吕蒙安养。
这也是陆议头一次来到公安内殿,内侍一路引他前行,到了吕蒙休养的西侧内室时,陆议看见一侧墙壁上有两个小孔,他忽然想起,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吴侯新发明的“探病”方式了。
陆议微微叹息,推开房门而入。
白日里那一场剑舞下来,吕蒙当即有些脱力,躺下后他便没再下过榻。此时见陆议来了,吕蒙有些费力的想坐起身来,然而头上却始终有些发昏,完全不似午后的清明。
不禁苦笑,这所谓的回光返照好像也没有那么灵啊……
陆议于榻边坐下,烛火被下人拨的明亮,他便借着这光线仔细打量吕蒙,却见风雪已染上了他的鬓角。明明还是昨日的面孔,可是时间遁形,依旧还是留下了这些痕迹。
陆议想起那年将吕蒙救回客栈,他也曾这样坐在塌边守着,见这人自昏睡中睁开眼睛,哑着嗓子对他说,“我叫吕蒙。”
轻轻拉过吕蒙的手,陆议把脸埋了上去,感觉对方微凉的掌心渐渐温热起来。
只有这样才能安心,也好过难以面对。
事到如今他已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吕蒙。有太多事他想辩白,可却又不甘于为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出言解释。
吕蒙信他,一切便不需多言,若不信,他依旧无法改变。而到此之时,陆议甚至不敢问一句你可否还会信我。
感觉到手掌微微向上用力,陆议也随之抬起脸来,吕蒙继续覆手于他面上,神色温柔。
有没有怀疑过陆议……有过的。但是再见到这人的一刻,吕蒙忽然就打消了所有猜忌,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选择朱然没有错,眼下整件事混沌不明,即使不是陆议所为但无疑他也被卷进了事端之中。暗中之人有何打算他实在看不清楚,若此时选了陆议怕又会生出风波。朱然接任便要稳妥的多,而以陆议的能力和孙权的赏识,他绝不会就此失去一展才华的机会。
更何况,陆议已然处在了风口浪尖,若真接替了他,别人又会怎样评论陆议?
“我给你的福签还留着么?” 半晌,吕蒙开口道,温柔的语气竟会令人心生悲戚。
“留着呢。” 陆议回手探向衣襟内,摸到薄薄的桃木福签早已被打磨的光润,那年陆绩死后,这签他便再没离过身。
“留着吧,能护你一世安宁呢,伯言信不信?”
“怎会不信……” 陆议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
“我记得那年在海昌,你曾说如果当年随那一场大火葬在庐江,就可以免了身后这许多烦扰,事到如今你还会这样想么?” 手掌轻柔的抚着陆议脸庞,感觉对方面部肌肉紧绷,去维持一个平静的微笑。
“不会了,我会遗憾。”陆议抬手覆在吕蒙手上,紧紧握住。
“可我却想,也许江陵城外那一刻,葬身烽火也是不错的结局。”
陆议猛然抬头,有些不相信似的望着他,吕蒙依旧平静,他却看的一阵心酸。
那一瞬陆议忽然明了,吕蒙是不甘心的,却也认命。
陆议侧过脸用鼻尖蹭蹭对方手指,闷声道,“若求战死沙场,来日方长呢。”
温热的液体润湿了指间,却看不清陆议的表情。
于是吕蒙笑了笑,“再过个把时辰,大概神智也会不清楚了呢,垂死挣扎的样子可不好看。”
“伯言,愿意帮帮我么?”
陆议浑身一震,手指收紧了几分,几乎感到被对方骨骼硌的生疼。
吕蒙不再多言,安静的和他对峙。
半晌,陆议终于妥协般的叹息。
右手颤抖着拔下头上玉簪,左手依旧握着吕蒙手掌。吕蒙牵起陆议的右手,缓缓对上了百会穴。
陆议终于抬起眼,和吕蒙对视,见他琥珀色的双眼被烛火晃的近乎涣散开来,却依旧温暖如午后艳阳。
陆议反手握着吕蒙手掌向下压去,身子覆过去,一寸一寸贴近对方脸庞,右手手腕轻抬,不再颤抖,指尖发力,迅速刺了下去。
尖锐的簪头触及皮肤的一瞬,陆议双唇终于贴上了吕蒙的,冰凉苦涩,没有温度的一吻,却留有淡淡温软。
神智涣散之际,吕蒙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一日孙权兵临城下,他跪在城前仰首相望,见那双碧瞳烁如星辰,暖如春水。
很好……这才是他愿他的主公永远铭记的一刻。
孙权,只该记住这一刻就够了。
“谢谢……”
几不可闻的话语从吕蒙口中吐出,如同一声叹息。
陆议清泪滚落,滴在对方眸中,吕蒙阖上眼,液体便顺着眼角滑了出来。
却已分不清是谁的泪。
寒风穿过雕砌镂空的窗棂,恍然间,天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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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楼  发表于: 2021-04-04  
【第三十八章】

内殿顶阁,孙权靠坐在白玉石椅上,毫无焦距的目光落向远处。
月出云间,就着浩荡的天风,映出一片清寂萧索。
听闻熟悉的脚步声不轻不重的渐渐靠近,孙权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却依旧没有回头。
“子明去了。”略带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显然声音的主人是在极力压制着情绪。
“……知道了。” 隔了片刻,孙权终于回应,尔后转身朝着陆议一步步走过来。
“主公不想知道子明是如何去的么?” 陆议抬手随意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鬓发,也不等孙权回答,继续开了口,“玉簪直入百汇穴,只消一刻而已。”
拳风瞬时扑到脸上,从下颚传来的痛觉带着那一击的力道冲撞,砸的陆议眼前一黑便栽到了地上。
孙权眼见着陆议倒下去,身子划出一道刺棱棱的弧线,他下意识的想去抱住陆议,手却生生停在了半空。
陆议慢慢坐了起来,也不看他,自顾自的抚着肿起半边的左脸,指间一片濡湿,暗红色的液体落在了袖口。
孙权一步冲过去将陆议从地上拽了起来,双手发力,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尔后压着他一并靠在了身旁石柱上。
“主公想让我陪葬么?” 陆议微微偏过头看了看身后,以这样都高度,若一失手闪出雕栏,大概免不了会跌个头破血流。
“你只能留着给孤陪葬!”孙权眼神亮的可怕,“如此作孽,你这又是求什么!”
“作孽的明明是你!”陆议瞪回去,“子明想要的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不是整日泡在药罐子里挣扎只因为你不想他死!主公……你何其自私啊!”
“你闭嘴!若不是你子明他又怎么会……”孙权狂怒,也顾不上多想其他,话到嘴边便直接滑了出来。
话一出口孙权也愣住,这些天反反复复思索过,若说是陆议所做的确有许多牵强之处,可是不知为何一激之下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
陆议却像瞬间松了劲一般,茫然的靠在柱子上,神色一片荒芜。
“……你终于说出来了。”
“对,对……孤是要好好问问你!” 孙权声音颤抖,一字一句低吼出来,“蜀军明明已经溃败,子明怎么会中了埋伏?你与他对饮帐中又如何会有人在酒里加了料?难道一切就偏偏这么赶巧?这些年一步一步引着孤给你兵权给你地位,你真的只是想光复陆家么?”
多日来积压的疑怒悲痛早已濒近决堤,此时终如洪流倾泻,再也无法控制。这些话里有多少认真成分早已无所谓。
孙权知道,如此一来他们二人之间连最后一层温情也会被打破,可到事到如今他竟然是宁愿如此,寻个自暴自弃的解脱,管他到头来谁又会落得个遍体鳞伤。
陆议果然听得脸色雪白,死死咬着嘴角,几乎像是从来不曾认识面前这人一般,眼神渐渐变得陌生冰冷。
“你平时不是很能言善道么,怎么现在说不出话来了?”那一瞬间,孙权忽然又有些害怕,他甚至在心底隐隐祈求能听到对方一言半语的辩解。
然而陆议始终不置一词。
孙权手指攀上对方咽喉,渐渐收紧,“伯言啊,我告诉你,这江东,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永远别想得逞。”
“……随你怎么想。”陆议偏过头去,也没有注意到孙权连自称的省了,只是疲倦的闭上了眼睛,短短一刹那发生的这一切,让他已然无力再思考更多。
“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孙权垂头丧气,忽而靠在了陆议胸前,一动不动。
半晌,他抬起身来,猛的扳过了陆议的脸,正要说些什么,却惊诧的发现那人半阖的眼里全是泪水。黑曜石般的瞳孔一晃一晃,直接刺进了他的心里。
“伯言……”孙权试探着低叫了一声。
陆议却突然疯了一般,狠狠的揪着孙权衣领将他压在了石椅上,随即狂乱的朝着孙权的唇吻了上去,动作激烈的近乎撕咬。方才被孙权打破的嘴角此时火辣辣的疼,血腥味冲进二人口中,激的他颤抖的更加厉害。
冗长到令人窒息的吻咬伴着吮吸的声音缠绵缭绕,挑惹起的是与此刻极不相衬的热度。
陆议湿润的唇瓣拖着津液从孙权脸颊一直滑到耳畔下方,张口含住耳尖,不重不轻的咬噬着,那温热的气息便随之渡了进去。
“呵…… ” 孙权一时也忘了片刻前的针锋相对,只觉得被他撩的难耐,正想翻过身来好好“教训”这人一番,忽觉胸口一凉,衣襟却已被对方拽了开来。
陆议手下一刻不停,连拉带扯不一会便将孙权衣带尽数解下。
“你疯了么!”孙权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死死摁着陆议的手阻止他的下一步动作。
“对,我是疯了,早就疯了!”陆议冷笑着吼道,大力挣开孙权,手指灵巧的继续向下滑去。
孙权呆在那里几乎忘了反抗,一瞬间的变数让他来不及反应,竟然还傻里傻气的闭上了眼,好像只要眼不见便可逃过一劫一般。
然而当湿漉漉的触感裹挟着巨大的刺激一路冲上头顶时,孙权惊得倒抽了一口气,猛然睁开了眼睛,却见那人低眉顺眼埋首胯间,半垂下来的黑发掩着嫣红的双颊,看不清神色,只有极致的快感,从柔软的舌尖探出,一波一波的朝他灭顶而来。
孙权喘息着,控制不住的想要抓上陆议肩头,手一抖却误扯上了对方发丝。陆议微微吃痛,抬起头来,吐出了含在嘴里的东西。
“主公不想要了么?”陆议笑的魅惑,眼底却是依旧冰冷。
孙权一把揪住陆议散乱的长发将他从身下拽起,嘴角牵起一个难以堪称笑容的表情。
“你可真是作死!”
陆议被孙权带着猛的翻过身去,脖颈向后一甩后脑勺便撞在了白玉石上,浑身一震一挣,两人便都从石椅上滚落下去。
孙权下意识的想护住陆议,两人的重量却一起压在了地上,磕的孙权几乎听见背胛一声脆响。
“嘶……”孙权疼的倒抽了口气,然而他却也顾不上背上的疼痛了,兀自咬紧牙关,腾出手来伸向对方也已凌乱的衣袂。
然而颤抖的手指一时却怎么也解不开衣襟上的盘扣。方才被撩拨起的欲望迟迟得不到抒发,在一瞬剧痛而被暂且压抑后却又更加猛烈的反扑了回来,伴着肩背裂开似的疼痛,逼得孙权心烦意乱。
“要我自己动手么?”陆议挑眉冷笑,嗤啦一声轻响,一把扯开了衣摆。一阵冷风袭过,玉石般的肌肤微微战栗起来,细小的摩擦呢喃出无声诱惑。
孙权深深吸了口气,掐着对方纤细紧实的腰线,一个挺身猛的没了进去。方才未经准备,此时孙权进入的格外费力,陆议更是疼的脸色煞白。而孙权却似打定主意不放过他一般,双手钳在陆议腰上不管不顾的开疆扩土。
在陆议白皙的脖颈咬下块块红痕,孙权就着一抹血丝舔舔嘴唇,“舒服么……?”
陆议咬着嘴唇不肯出声,神色却渐渐添上一层迷离。
孙权心头一荡,却又被一阵忽而袭来的痛楚掩盖了下去。
纠缠至今,这些年所有的爱恨也该到尽头了罢。
“这样你也会有快感?那你就好好享受着……让陆氏宗祖都看看,你是如何承欢人下的!”孙权继续恶语相向,仿佛如此便能将这种痛楚折磨驱赶殆尽。
“主公……别忘了……我该叫你二叔的……唔……”
“你少来这套!”孙权气急败坏,抬手一巴掌狠狠掴在陆议脸上,已凝固的血痕映在雪白的脸上,瞬间再次鲜艳了起来。
一片触目惊心。
陆议浑身滚烫,身体颤抖的如风中瑟叶,双腿却像不受控制般紧紧环在孙权腰间,继续索要更多。那些与理智背道而驰的快感和迷恋,交叠起令人疯狂的沉醉,哪怕只是一刻,也就不会被逼迫的无处可逃。
事毕,孙权抱着已昏睡过去的陆议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凝视着对方的睡颜。
执起散落在一旁的外袍裹在陆议身上,孙权埋首在他颈窝处,感受着温热的脉搏隔着眼皮轻轻跳跃。
黯淡的夜色中,没人看见,渐渐的,似有水渍氤氲蔓延过孙权埋首之处的衣襟,染出了一片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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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楼  发表于: 2021-04-04  
【第三十九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孙权想到那一年正月方过春暖未至的时节,停留在记忆里的便只有铺天盖地的冷。
他终究没能留住吕蒙,阴湿冰冷的季节本就极易染上病痛,更何况是沉疴难愈之人。就像陆议所说的,他的确自私的很。这些年来他已见过了太多决别。身旁亲友依次凋零陨殁,形影相吊之感便越发清晰了起来,他实在不愿承受更多。
吕蒙曾言身后之事一切从简,孙权却似之前那股任性偏执迟迟未过,依旧将丧葬之事办的极尽奢张。所用棺木为特意派人从岭南运来的檀香紫木,坚重幽香,相传为辟邪圣物,陪葬之物也都是最上乘的珠玉宝器,丝帛锦绣。此外孙权更是逾制设下守冢三百户,世代守护吕蒙墓冢,让其尽享哀荣无尚。
陆议踏入灵堂,即使不曾刻意注目,他也能感受到诸军将领落在他身上异样的目光。
讹传之事从来不吝于夸大其词。更何况从吕蒙宜都中伏开始,几乎所有事都与他脱不开干系,即使迫于孙权施压没有人敢多言,他却早已成了众矢之的。
孙权立于灵牌之前,神色平静,见陆议前来,微微撤开了半步,冷静得体的与之前判若两人。
那一刻陆议忽然想,他到底也是了解这人的。孙权从来都不怕面对彻底失去,真正令他恐惧的,是捧着镶嵌于入骨绝望中的点点希望却又眼看着那种希望渐渐破灭,终成握不住的指间流沙。
所以,他会在吕蒙病重之时屡屡失态。
所以……他会在面对自己时永远无法平静。
陆议克制着情绪,将啜泣压在喉间,尽量平静的叩首灵牌之前。
“这辈子遇见你,我真是三生有幸。”
“那我可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那时他们谁又会想,这一生一世竟可短的顷刻灰飞烟灭。
“陆将军不必忍着,想必吕将军也等着你这一声哭呢。” 身后一名将士忽然开了口,话外之意表露的毫不掩饰。
陆议身形一震,却依旧保持着方才垂首默拜的姿势,不作丝毫回应。
静立一旁的孙权脸色沉了沉,轻咳一声,“诸位既已别过子明都早些回去休整吧,逝者已矣,还盼诸位将军节哀。”
一片衣袂悉悉簌簌之声,众将依次起身离开了灵堂,陆议落在最后,起身时不小心绊在蒲草垫上一个踉跄。孙权僵着身子,看着陆议整了整步子,临行前不忘朝他一拜,尔后便随众人一同走了出去。
空默的灵堂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漫无目的的环顾,孙权看到侧方梁柱似是脱落了一片朱漆,黯淡的褐色便停留在那里,如同残花衰败。忽然觉得有氤湿的水雾迷蒙了视野,他不敢再多停留,匆匆的举步离去。
灵堂幡帏摇曳,一步一步撕扯开的,是关于那人一世的点滴回忆。
那一日,清和的日光下,他曾兵临城下,与他笑点江山。

几日后朝议,孙权依吕蒙之意重新整编了麾下军部,假符节以朱然,代吕蒙镇守荆州。吕蒙属下将士上报孙权,吕蒙生前将所赐金钱器皿依数收入府库,嘱其务必上还于孙权。闻言众将喟叹不止,孙权更是哀痛难持。
等到大大小小的交接事宜都已处置妥当时,吕蒙入葬正过七日。各个军部集结完毕,只等着吴侯东返之后便各自回守驻地。
孙权默念将领递来的奏表,心思忽然又飘到了陆议那边。此时此刻他也该出了荆襄了吧。
三日前公安侧殿。
冷飕飕的南风破堂而入,孙权紧了紧大氅衣领,看着陆议略显单薄的袍袖背着正堂房门随风翻飞,瘦削的身形勾勒出一片萧索。
陆议一早前来拜别孙权,恳请孙权撤回封侯诣旨,准许他辞官别仕,终身为吕蒙守冢。
孙权几乎想将手中竹简直接摔在陆议脸上,然而看见对方枯寂的表情后,颓然放下了手。
好不容易压下了翻到唇齿间的一抹戾气,孙权尽量平静的开了口,“你不是要光复陆氏么?你舍得就这么辞官?”
陆议勾了勾嘴角,无不戏谑,“我可以看做主公这是在挽留我么?”
不理会陆议的讥诮,孙权居然很温和了笑了笑,“伯言啊……你总是这样口是心非。你又何苦去管别人怎么想?”
再也挂不住的笑意退去,只剩悲切漫出陆议眼底。
别人怎么想……
只可惜吕蒙不是别人。
曾经吴郡故里短暂相伴,如今作战沙场默契相知,也许他并不是需要依靠吕蒙什么,只是潜意识中的一种安慰。尔虞我诈,世事纷乱,至少还有这样一人……
所以,这样的存在容不了一丝一毫的猜忌。
陆议明白,如果他是吕蒙,权衡各方之后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以朱然接手荆州,这其实对陆议来讲也并不是坏事。可他却无法忽视心底的那抹恐惧,吕蒙最终选了朱然,这是否也是因为失去了对他的信任?
“我从来不会去管别人怎么想,只是此事缘由尚未查清,无论为了我还是为主公,退避三舍都是最好的选择。”陆议说的一脸清淡,仿佛事不关己。
眼见孙权脸色愈发灰败,陆议转过身去不再面对,只余片语掠过。
“子明去了,荆襄之地我亦无可留恋。”
“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如此至情至性。”话一出口,连孙权自己都觉得寒酸。
陆议摇头,“主公你错了,我并非至情至性。”
孙权冷笑一声,“也是,你大概根本就没有心。”
闻言陆议忽然回过头,凝视着孙权,然后笑意一点一点的荡开,“主公你又错了,是我这颗心不值钱,所以只能敝帚自珍。”
孙权怔立在那里,一时无言以对。
陆议转过身,朝他郑而重之的跪拜行礼,“主公,议有幸辅佐明主如君数载,自当感恩不尽。江东得吴侯,实属子民之大幸,议在此恭祝孙氏福寿绵延,江东河清海晏。”
说罢陆议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大殿。
而孙权始终竟如失语了一般,无法作出分毫回应。他只是尽力睁眼望着,仿佛如此,便能将那渐行渐远的身影看个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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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楼  发表于: 2021-04-04  
【第四十章-上卷终】

吴地多雨,早春曦辉也抵不住丝丝入骨的阴冷。
拂晓时辰已经过了,天际从混沌的深蓝色变得灰白,依旧笼着一层雾霾。
孙茹犹自睡的酣甜,陆议轻手轻脚的披上外衣走了出去,外室没有点炉笼,一推开门便是扑面的冷风。
捻亮一根素色的蜡烛,就着有些昏暗的光线,陆议随手翻着已经有些损破的竹简。乱七八糟的一堆,有兵书有经传,还有些不知道何年何月的孙权的手谕,以及……当年他们通过的书信。
盯着那已然发暗的字迹,陆议微微怅然。
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吴郡故处,小客栈还在那里,老板却已经不姓陆了。这些年陆家的人大多还是回归了仕途,领了些大大小小的官职。不过二十余载,却隐隐已是沧海桑田。
又是一年春风渡。想必那人坟冢之处也该是郁郁青青的一片了。虽然这乱世依旧烽火狼烟,这几年东吴大抵还算太平,没有什么太大的兵争混乱,到如今陆议只盼着江东安好便已足够。
他想,他远离的并不止是官场,更是一场无休止心劫,如今得个清净,总也好过风波不断。
关于小骆的疑惑他也在离开孙权的那年得到了答案,如此便也算算了无牵挂。

陆议离开吴侯府的那天,初春雨水已延绵了许久,远山楼台都被烟尘笼的缥缈,只有墙角青苔又厚了几分。
不愿引起过多注意,陆议特意赶在天刚刚擦亮之时动身。城门之处往来行人很少,大多是些商贾过客,却有一人打马疾驰,急急冲出了城外。
那人拦下陆议时,陆议已行到了城外渡口一带。
“陆将军,我是杨昭胞弟杨利。”来人一身吴军兵卒装扮,应该是行伍之人。
陆议打量他许久,点点头,“我知道杨昭,他的事我听说了,很遗憾。”
杨利嘴角噙着一丝不屑的笑意道,“陆将军就这么走了,难道将军不想查清小骆是怎么死的么?”
陆议神色一变,而后静静盯着对方的面孔,不置一词。
“将军不必惊讶。小骆是我军中好友,他以前的事我也一清二楚。” 杨利直视回去,毫不避退,“我哥刚死的时候我悲痛难忍,也的确起过杀了吕蒙报仇的念头。有一次和小骆说起这事,可我没想到,小骆居然真的……后来他寻机会知道了药方,又将禁忌加在了酒中。”
陆议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几乎可以见到他紧咬着牙关努力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杨利忽觉一阵恶意的快感,连语调都再难维持平静,“那夜你们大醉,本无人察觉他的。”
“难道是你事后杀人灭口?” 陆议终于忍不住插话。
杨利大笑起来, 笑声到了最后只化为一句叹息,他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苦痛,“我本不想这样的,都是天定而已。可小骆他偏偏就是忍不了这口气,看不得你们为所欲为,却连自己的性命都要搭了进去。”
陆议明白,酒中下药,是为了报复吕蒙,而自杀,则是为了报复他。孙权知道小骆曾是陆议的手下。如此一来,孙权也会怀疑到陆议头上,而小骆死无对证,陆议则是辩无可辩。即使孙权信了他,他在军中也将是众矢之的。
其实在杨利说出是小骆军中好友的一瞬,陆议已然猜到了大概。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故事,就像他曾想的那样,对方的手段的确近乎稚拙。
可即便如此又怎样?子明还是去了,无论之于他还是孙权,都是一场此生不复的伤感。
陆议痛苦的闭上了眼,说到底还是他当初铸成的错,到现在更是一同连累了吕蒙。
谁会想到,曾经那样单纯开朗的少年居然会是如此偏激的性子,一夕埋下的隐痛蛰伏到今天,忽而又被激发出来,拧出的毒液伤人伤己,以命相搏,给了陆议痛及一生的惩罚。
杨利一瞬不瞬的看着陆议,似是不愿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二人如此静峙了许久,他才又开了口,“还有一事。小骆让我告诉你,至死之时,他最敬重的人依旧是你。”
听到这句陆议才终于抬起眼来,竟说不清是何种情绪。沉默半晌,他闷声道,“说完了?若没事了,恕我先行一步。”
“你难道不想杀了我么?” 杨利反问道。
陆议低下头,冷然回应,“你若求死,我也可以成全。”
而杨利竟然真的从怀中掏出匕首,双手呈于陆议面前,“我虽恨吕蒙,可他却是我江东的功臣。我有罪,但求一死谢罪。”
陆议接过匕首,手指颤抖,却见杨利眼中空空荡荡,竟似十分的坦然平静。他能明白杨利的那种心境,愧疚之下,恐怕他这一生都难得安宁,不仅是为吕蒙,也是为了小骆。
一声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陆议抽出匕首,见雪亮的刀刃映出浅淡的轮廓。他几乎可以看到鲜血飞溅的一刻,那样的颜色也许将会染的天地失色。
杨利缓缓闭上了眼睛。
许久不见动静,却听陆议淡淡开口道,“我不会杀你,你若觉得愧疚,来日便为吾主战死沙场,也不愧一世为江东儿郎。”
说罢,他不再停留,策马疾行而去。
回首遥望,杨利的身影已随公安城廓渐渐散在了迷离水雾之中。

这些年每逢相似的天气,陆议总会反复的想起当年的那一幕,而心底终究还是牵挂着的那张面孔,也会在这时又浮现在眼前。不自觉间,他握着竹简的手指便紧了几分。
啪的一声,陆议扔开了攥在手里的竹简,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室外水汽扑打在面上,他便索性闭上了眼睛,隔断了往昔错乱时空的回忆。
曾经相伴过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似乎已消弭了他年少时光所有的羁绊,干净到孤绝。

终不可见,终不可闻。
这一世,空空如也。


【END】


————————————————

拖拖拉拉的终于改完了!简直是又回顾了一遍青春一样……过了太久再来看自己的文,好多情节细节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还要努力回想一下当时的脑回路
顺说一句,中二病真是一辈子的,感觉我已经成功从一个青年中二进化成老年中二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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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楼  发表于: 2022-01-29  
哇啊我好爱这一篇!都督们之间,都督们和主公的关系真的很有人类情感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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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楼  发表于: 2023-08-24  
好喜欢这一篇呀!文笔剧情都好极了,喜欢!!想看1200威望部分啊啊啊,努力攒威望中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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