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B:孙权中心
Author:糊冷冷
Summary:“你不知道江东这雨,落得没有什么规矩,落大了,你在路上,没处躲。”
Warning:“落雨”,吴语中下雨的意思
一个鹅鹅老师脑补的“阿权十八岁为了保护哥哥死在哥哥之前,在大家心里又会怎样地想起他呢”这样的if
年初,总是要喝椒酒①,一家人围在一起喝,从小辈开始,再按照年龄从幼到长依次贺岁。一般来说,孙翊之后,就要轮到孙权喝了,今年却不用,孙翊之后是孙策,思及此,在座的诸位都显出几分意兴阑珊来。
孙策接过酒,一饮而尽,他伸出酒杯,示意要再来一杯。
“刚刚这杯是权儿的,我替他喝,这杯才是我自己的。”
又喝了些酒,说了些话,发给小辈们押祟钱,再到母亲跟前说些吉利话,说得母亲落泪。母亲呜咽着说,要是权儿还在现在早就及冠了早该张罗着给他娶亲啦,哪家的姑娘温柔贤惠又长得漂亮,多配权儿。孙策搂住母亲的肩膀,温言劝慰,哎呀别想啦别想啦权弟他要是在看到母亲大人如此伤心,怕是也要跟着伤心的。孙策作为长子,惯来会说话,孙夫人抹抹眼泪噗嗤一笑,她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孙策出了门,毫不例外看见了周瑜在门外等他。因在家门口,两个人都没有带侍卫,想起若干年前在舒县时过年,也是这样,孙策和周瑜偷偷躲起来喝酒,喝得畅快了发现孙权拿着冰糖葫芦躲在门后面,小小少年说自己也想喝,周瑜大笑着给孙权端酒,孙权喝得呼呼大睡,最后是孙策背回去的,糖葫芦融化了,黏在孙策的衣服上,第二年春日时还招了蜜蜂。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时候了。
孙策想起那时就笑,明明已经是吴主,在偶尔的时候也可以显出一些孩子气,他和周瑜一同坐到了屋顶上,可以看见万家灯火。
“哎,你说……怎么还没落雪。”
“雨倒是落了几场,说是吴郡的山里已经落了雪,我们住的这带却没有。”
“今年也喝酒了?我闻到你身上有酒味,喝了几杯?”
“是啊,陪夫人和循儿喝了些,过年哪能不喝酒?”
“循儿还这么小,你就让他喝?”
“我周家的男儿,多喝些酒,也没什么紧要,你以为谁都是你的权儿,喝了一杯都能醉?”
“……哈哈,他确是酒量差,所以,公瑾,那你现在还喝得下吗?”
“和子敬说不定是喝不过,喝你孙伯符,那太简单了!”
孙策不服气,他在瓦片下翻到封好的酒,上面还结着冷霜。这酒叫女儿红,他以前与孙权开些玩笑,说是喜欢女儿但又担心其他男人娶了她对她不好,权弟你觉得怎么样才好呢?孙权那时年幼,脆生生说道,自然是女子可爱,我要是做父亲,一定要在她出生那日埋一个院子的女儿红,若是女婿负我女,我就揍到他吐出多少年份的女儿红。
“怎么了?泥封打不开?我来吧?”
周瑜注意到孙策的走神,没料到孙策已经把酒盖揭开,仰头去喝,喝了几口才把坛子递给周瑜。
“来,给我喝!”
“……伯符啊,到时候不要醉倒了又要我背你回房间啊?”
“这次绝对不会!”
结果说着“绝对不会”的江东之主醉倒在了周瑜肩膀上,嘴巴里还喊着“我没醉”的醉话,周瑜心想这不会是被权儿传染的吧?拖倒是可以拖动,但是怕把这孙家的瓦片给掀了,还得找人一起扛下去比较好。
夜深了,怕是侍从们都睡了,周瑜对不远处走在街上撑伞的人低声喊了两句。
“那边的好汉,来救救我吧!”
“何事?”
那头回应了,居然还是熟人,周瑜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子敬在深夜赶路,居然还要撑伞?为何?”
“我出门时天上似乎有些落雨,这数九寒天的,衣服湿了便会冻硬,你嫂子看见了便要数落我……说起来公瑾身边,那是主公吗?”
“不,是醉主公。”
鲁肃收了伞,和周瑜将孙策给扛了下来,中间没有踩碎一块瓦片。
孙策拉住鲁肃的袖子说醉话,他皱着眉头:“唉,公瑾,你知道吗?我要惜命!我身上有权儿的命……”
鲁肃弯腰去扶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周瑜叹着气:“我哪能不知道呢?”
将孙策安顿好,周瑜和鲁肃离开了孙府。
“我这才刚开始喝呢……结果伯符就醉了,大概是真被权儿传染了酒量。”
“……说的可是主公二弟?”
“是啊。”
两人又沉默了,他们走在小路上,鲁肃提着灯笼,周瑜提着没有喝完的酒。
“子敬深更半夜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去拿白日落在子明家的玉簪,是给夫人挑的新年贺礼,我晚上找了借口糊弄过去,想着明日初一若再不给,她会伤心,只好连夜去拿。”
“子敬和嫂嫂真是琴瑟和鸣……说起来,子敬今年喝椒花酒了吗?”
“喝椒花酒么?我家向来是明日再喝,只是我家要喝的也就那么几位,没几口就轮了一遍,不比主公家人丁兴旺。”
“我家倒也差不多,所幸前些年循儿出生,算是有了点人气……子敬也得努力啊。”
周瑜促狭地笑,鲁肃向来不拘小节,便也跟着笑。
“说起来……这伞。”鲁肃不笑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落雨了,这冬雨好冷。”周瑜低声说,他跺跺脚。
天上忽的落了灰蒙蒙的小雨,周瑜仰着头去望,他们正到某个挂着红灯笼的屋檐下,可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落雨了,我送你回家吧。”鲁肃重新撑起伞,往周瑜那边倾,“回去早些睡,别喝酒了。”
“唉,也好,我怕我喝多了摔沟里,第二天被发现多丢人。”周瑜没有拒绝鲁肃的好意,他想起鲁肃没说完的话,“你说这伞……怎么了?”
“没什么,一把旧伞罢了。”鲁肃笑道。细雨似乎又变成了沙沙的雪粒子,落在伞面上,合着远方渺远的犬吠和猫叫声,寂静中显得寥落。
这把伞是建安三年的旧伞。
那时鲁肃跟着周瑜过江,去见孙策,在曲阿住了一月有余。
那时是曲阿的夏,绿意葱茏,蝉鸣声声,鲁肃独自拜访孙府,孙策并不在,却从屋里走出了十多岁的少年。他依稀记得少年是孙家的孩子,不知道是孙策的第几个弟弟,之前也打过照面,他记得少年读书很好,聪明乖巧。
“子敬先生来啦?你们快去沏今年的新茶。”少年笑意盈盈地将鲁肃迎进厅里,对一旁的仆从说道。
鲁肃却想离开了:“孙将军若是不在,便不好作叨扰,我改日再来。”
还是被留住了,少年催促着侍从沏茶,对鲁肃喊道:“先生,今年的新茶……好喝的,来喝喝吗……啊,茶沏好了,来尝尝吧,先生!”
时至今日,鲁肃早就忘记了茶的味道,也完全记不清少年的模样,只记得他话里殷切的留人意味和那声百转千回的先生。
是真诚的孩子,假以时日,也许会有作为,鲁肃心想。
他们随意地谈着天,谈到茶都凉了,鲁肃喝不惯茶,他喜欢喝酒。但在人家家里,总不好讨酒喝。如果是周瑜还好说,这好歹也是未来有可能的主公的弟弟,不能那么随意。
很快从大太阳变得灰蒙蒙,天空落了几点雨,听到了仆从们小声惊呼说“落雨啦落雨啦。鲁肃起身,再次拜别。
少年要留他,他正襟危坐,正色道:“先生,要不然今夜留宿在我家吧?你不知道江东这雨,落得没有什么规矩,落大了,你在路上,没处躲。”
鲁肃弯腰行礼:“喝了小公子的茶,就、很是足够,肃不敢再打扰小公子了。”
“唉,既然子敬先生执意要走,先生再等我片刻。”少年叹气,往屋里走,再出来时,只看见鲁肃站在堂下,少年噔噔噔地跑过去,递给鲁肃一把伞。
“这雨很小……”鲁肃不愿收,天上很不给面子地开始打雷,少年笑着把伞塞到了鲁肃手里。
“收下吧,先生。天要落雨的,总会落的。”少年眨眨眼,鲁肃只好收下。
“我改日再还。”鲁肃对少年道别,撑开伞,雨落在伞面上,回过头,见少年露出小虎牙,笑得开心又满足。
后来,那一路,雨没落大,伞也没还。
那又是建安五年的事情了。
说是孙策被许贡的刺客刺杀,所幸他的二弟陪他一同去,愣是用血肉之躯挡住了刀剑。孙策抱着满身是血的弟弟,一路跑了几里地,总算是送到大夫那里。孙策握着弟弟的手,明明抱过来时血还是热的,可是人还是去了。
那夜晚上落了很大的雨,是春天的雨,淅沥沥,淅沥沥,一连落了半个月。
孙权——鲁肃在那之后才知道他的名字,死的时候还没及冠,因此还未取字,他葬在江边,背山面水,是个好地方。
后来,鲁肃听许多人谈起那个春天的雨。周瑜说伯符很自责,闷在房间里待了好久,雨停的时候才出来,他那么爱漂亮的人,不修边幅到让人心碎。孙策说那年春天的雨真的落了半个月吗,好似就落了那么一小会儿,可是睁开眼闭上眼,江边的岸上就开满了紫云英和蝴蝶花,梨花洋洋洒洒,盈盈白白。对鲁肃来说,那只是又一次渡江,他服完丧也还是穿一身白,便和同样一身白的周瑜去吴郡。春雨落在船上,又落在江河湖海上,风浪大,雾气也大,氤氲成一片。
耳边是上一次过江时,少年说的话——他说,你不知道江东这雨,落得没有什么规矩,落大了,你在路上,没处躲。鲁肃撑着旧伞立在船头,他想,生死也是一样的事情,没有什么规矩。
可比起雨落下,雨落不下才难受呢。
这世间有多少落下的雨,就有多少落不下的雨,雨落或是不落,总有遗憾事,总有失意人,但没什么好说的。
世事如烟云,鲁肃跟随孙策,和周瑜与吕蒙喝了许多年的江东酒。
他倒是运气好,命长,国之重臣,年老致仕,衣锦还乡,一行人途径江边,却过不去了。
恰逢雨季,雨落得大,风浪也大,船夫不肯过江。
只好先住在江边的驿站里,人老就睡眠浅,天蒙蒙亮,被枝头山雀叫醒的鲁肃迎着微雨出门。他撑伞,绕着水坑走,天大亮了,只见江边立着一座孤坟,荒草萋萋,郁郁青青,梨花盎然,盈盈白白。
鲁肃已然一头银发,夜里睡不着,关节嘎吱响,白日里眼睛也不大好使,看不清上面的字,只心想这人的名字和自己主公还有点像。鲁肃一时间想起了好多姓孙的人,但是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座坟真正的主人。想不到就懒得想,他想事情想了一辈子,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
只是偶尔会想起这把破伞的事情,好似是多年前从哪个人手里借的,鲁肃中途有过许多伞,但只有这一把跟了他好久。众人都夸鲁相节俭,一把破伞用几十年,只有鲁肃知道,这大约是某种习惯。
回乡后,鲁肃住在大宅子里,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一家十多口人,鲁肃最晚喝到椒花酒,老而凶悍的夫人不准他多喝。
某个秋日,鲁肃午睡,得一梦。
醒来披衣,靠在门边的旧伞淌在雨水里,下午陪着孙儿出门买冰糖葫芦时,就侍从带上伞,没想到真的落雨了。
垂髫少年歪着脑袋拍拍手:“爷爷好聪明!”
鲁肃虽然想不起来那个是什么梦,但是他脱口而出:“是梦里见到人,让我带伞。”
最受鲁肃宠爱的孙儿阿睦说话讨巧,他笑着说:“爷爷的朋友也好聪明!”
鲁肃看着这把破伞,想的是,是谁说的呢?
倒是让鲁肃想起来了。
他活得很久,比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人都要久,他躺在故乡潮湿温暖的床榻上,他要死了。
这是深秋的一天,看着要落雨,却迟迟未落。
一群人围着,哭泣的哭泣,抹泪的抹泪,嚎啕大哭的被鲁肃嫌弃地赶出去了,他拉住他最宠爱的孙儿的手。
鲁肃说:“要去还伞。”
阿睦擦了擦眼睛,带着哭腔道:“爷爷……是那把伞吗?”
“是的,还到江东孙家去——”鲁肃说话很是吃力。
阿睦听不清楚,他啊了好几声,被鲁淑敲脑袋。
“应承下来,阿睦。”鲁淑哑声说。
“好的,会还的……只是,要还给谁呢?”阿睦大声地问,没问的是,这破伞,丢在路上都没人要啊,更何况如今是天下之主的孙家。
鲁肃闭上眼睛,他想起几十年前少年借给他伞,他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只记得那是很好很乖的少年,应当有很好的未来。
鲁肃含糊地说着什么,这回谁也听不清他的话,只是在他的脑子里,他是那么流畅地说出这些话的。那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渡许多次江,他和身边的周瑜说话。
“有人欠我粮,有人借我伞,人这一生,总是一些个坏账烂账,欠粮的人纵情肆意、逍遥快活,借伞的人青草萋萋、梨花盈盈。生死就是说落就落的雨,是一样的事。”
鲁肃彻底闭上眼睛时,外头将落未落的雨落下了,和屋内弥漫的哭声落到一处,谁说人的眼泪不是雨呢?
从建安三年就酝酿着要落的江那头的雨,终于在数十年后的江这头落下,落得潇潇洒洒、酣畅淋漓,好似将人这一生的雨都落尽似的。
云销雨霁,桂子一地。
终
①“俗有岁首用椒酒,椒花芬香,故采花以贡樽。正月饮酒,先小者,以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荆楚岁时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