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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权肃]杀死孙仲谋(一发完结)
糊冷冷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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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1-04-05  

[权肃]杀死孙仲谋(一发完结)

CP:权肃

Author:糊冷冷

Summary:“我觉得孙仲谋要死得年轻,死得无畏,死得猝不及防,死得意料之外,死在他最青春最丰沛的时候,收获所有人的心痛和眼泪,他的爱人,他的朋友,他的敌人,所有人都要为他而哭,包括世界之外的你与我……他要死的值得。”

Warning:奇妙的不知道该怎么归类的AU,脑洞来自一只深受漫威伤害的啾啾

全文1w5注意



鲁肃四舍五入算是江边人,长江的江,他的生活轨迹也就在江边各省。他这辈子去过最北的地方应该是北京,再远点的北方就没去过了,而且他去北京的时候是秋天,枫叶如火燃烧,与紫禁城的宫墙正配。

总之他没见过雪满大地的场景,他见过的雪是江南的雪,软绵绵又冰冷冷的,屋檐的冰凌细碎,幼时的他踩碎稻草里的冰晶去上学,玩雪玩得生冻疮,又痛又痒,哭着让奶奶上药膏。

鲁肃不知道雪其实可以这样。他其实是知道的。



所见之景都是冰雪,大雪漫天飞扬,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出一种曼妙的金色。太阳很大,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天空雪白的瞳仁边上还有一轮尖尖的月亮。极目远眺,尽头是雪山,而其间的冰原之上,是无数的冰剑林立,他的耳朵里是冰霜凝结的声音,那是一条河流,它一边流一边冻结。

“你能站起来吗?”长着一张好看的脸的少年正蹲在鲁肃的边上,他的头发是深褐色,微微卷曲,眼睛是这千里冰封里唯一能见到的碧色。在这样的冰雪天里,他只穿一件单薄的夏衣,好似身在温暖的春天。

少年蹲在鲁肃的边上,他拿着最普通的金色摇铃,这片大陆上最年幼的小孩都会摇的那种。他轻轻地摇着,铃铛声清脆,风雪在他身边聚集,雪中现出一条晶莹剔透的冰龙,在低声怒吼,大地震颤。

“孙权。”鲁肃叫他的名字,鲁肃知道他的名字。

叫做孙权的少年笑了起来,比此刻正午的日光还要明亮,也比最为尖利的冰刃森冷。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快离开这里吧。这儿的山啊雪啊天啊地啊都要崩塌了,到时候你就要被埋在冰雪里了。”孙权继续摇着他的摇铃,“快走吧,去南方繁华的城镇也好,翻过北方严寒的城墙也好,住在西方岩浆流成的幽都也好,去东方流满珍珠的海底也好……快走吧。”

鲁肃握住了孙权的手,恢弘的冰雪在他身边聚集,他能看清雪花的形状,也能看清孙权眼里自己的模样。

他看见自己握紧了孙权的手:“那你要去哪儿呢?”



早上十点。

鲁肃被一个电话叫醒,这是一个难捱的冬天,他趴在键盘上睡着的,脚底下的暖炉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动跳了档,再开就开不起来了,毕竟是便宜货,坏了也正常。

“你五天不回消息我差点以为你死了要报警了!”一接电话就是周瑜的怒骂声,“说了让你隔一天给我报平安一次的!”

“对不起……我不是好好活着吗?”鲁肃揉了揉眼睛,电脑屏幕的角落跳出一小则短消息,著名漫画家某某猝死在出租屋,新闻劝诫年轻人不要只为钱不要命,鲁肃忍不住要自嘲,如果不是生活太难,谁想这么拼命呢。再看这条消息的发布日期,怕是网站编辑也是在熬夜写稿。

“死了也正常。”鲁肃对周瑜说,“人活一世,谁不会死呢?”

“等等啊鲁肃同学,你不会大冬天就开始抑郁了吧?抽空去七院看看?”周瑜的声音又大了些,接着低下去了,“写得怎么样了,下周要交稿了……你熬了几夜了?”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婚姻美满,吃穿不愁啊?我哪有时间抑郁。”说着鲁肃看向电脑里的word,字数是3217字,记得昨晚是3201个字,行吧,一晚上写16字。

“应该没问题。”鲁肃的手点了点鼠标,看了这些天写的破玩意,一个字一个字开始删。

最后删掉的是孙权两个字,手指按得很慢,光标闪啊闪,他删出一种决绝哀婉的意味。

“好啊,那你加油啊,写完了我叫上阿策和你一起庆祝。”周瑜的话里带笑,他挂断了电话。

鲁肃打开手机开始点外卖,房间门口的外卖盒子已经好几天没扔了。



鲁肃,二十八岁,就像删成字数为0的空白文档一样,一事无成。

他只是在爱做梦,他想自己大约是到了四十六岁也许还在写故事的三流小说家。但他也很幸运,他被天上掉下的机遇砸中。这多亏了大学时认识的学弟周瑜,老乡会里认识的,他们被分到一桌,一见如故。

他还记得那天,他走在梧桐叶刚开始落的初秋,远处是飞扬着的衣服和棉被,周瑜打电话过来时,说的第一句话是——

“鲁肃,你要不要试试看写一个故事……不对,是给我们的主人公一个结局。”

于是鲁肃认识了孙权,当然其实他已经认识他了,有谁不认识过去十年里,一部叫做《吴》的系列小说,衍生以漫画、动画和游戏,甚至还有真人电影,主角通通是叫做孙权的少年呢?



上午十点半的鲁肃饿得不行,又冷又困,趿拉着棉拖鞋打开冰箱,找到一块吐司,抹了抹沙拉酱,坐回到椅子上,一口一口吃下。

他的电脑桌边上是陆续出版的《吴》系列,大约有十多本,单行本漫画也出了十多册了,他要给这个故事写最后的一本,还要给漫画出编剧和脚本。

鲁肃也会看网上对这系列故事的评价。别以为男性只掐战力,男性掐起配对也很厉害,温柔大方的步练师或者热烈傲娇的潘淑,孙权到底会和谁在一起?或者说谁更爱孙权,孙权又更喜欢谁?

至于现在的女孩子也掐配对,除了传统的言情配对,掐的还有孙权和他的男性朋友与男性敌人的配对……呃,好像孙权总是出现在配对的后头,鲁肃要是再多了解点耽美文化,大概就可以明白,现在主角受才是世界的真理。

鲁肃知道这是党争,他以前也为自己喜欢的那位女主角默默呐喊过,自古以来就有夏迎春和钟无艳。他想,和谁在一起都挺好,但似乎孙权没有机会和任何人在一起了。



孙权是什么样的人?去问看过《吴》的人,可能会有一万种回答,有人说他是永远意气风发的少年,有人说他是拯救世界的普通人,有人说他是俾睨天下的王者,还有的人说他是可可爱爱小天使妈妈永远爱你,也有人讨厌他,写下一万字的感言慷慨激昂从头到脚地抨击他……也有人说孙权是自己的青春,他是最开始普普通通的少年,会爬树摘枣,有温柔善良的青梅,也有调皮捣蛋的竹马;他是后来被命运选中开始踏上旅途的人,背负着自己不知道的使命以为这只是一场平凡的冒险,会对穷苦的人们伸手,也会暴揍颐指气使的贵族;他是现在站在大陆中央的雪境带领战士们镇压灭世灾劫的王者,但他笑起来时还是露出小虎牙,鼓舞着跟随他至此的人,他和竹马说只有他们知道的笑话,轻轻地擦去青梅忧悒悲伤的眼泪,又和那位性格恶劣实际上爱慕他的少女彻夜长谈,但这已经是上一本书的故事了,那本书的结尾里,孙权抛下了所有人,独自一人进入了风雪中。

孙权是谁,那个已经注销了的账号在写,他说,孙权是我的青春,是从初中一直陪伴到大学毕业的少年,我在现实生活中走过了十多年岁月,而他依旧是故事里同一副容貌,或许长了几岁,但看不出来。他的岁月比我漫长,他的故事比我跌宕,他的爱恨比我激烈——他的岁月他的故事他的爱恨,就是我的岁月我的故事我的爱恨。蹉跎的永远是故事之外的我们,而非故事里的孙权。他见证我的过去和现在,也许还有未来。

那个人最后写:孙权是我的理想,永远无法实现却也因此不再破灭的理想。

理想,美妙的词,鲁肃看到这段时忍不住想问问账号下面的人,那么,你实现你的理想了吗?



理想是这样的事情。

理想是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鲁肃的大学专业是和写作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的理工科,高数课上听得云里雾里,索性拿出笔在草稿纸上写设定和大纲。同寝室的好友刘晔无言以对地给他补习高数,总算是补考过了,无惊无险地毕了业。

写了很多字,投了很多稿,勉勉强强能糊口,有死忠读者,但更多的来来去去的人,写出来的东西总是不如意,就和每个月打到账上的刚够生活支出的稿费一样。

想要放弃,但是不甘心,一口气撑着也要继续写,血流在键盘上,流着淌着,字字泣血。

不甘心。

怎么会甘心呢,越往前走越发现自己并不是吃这口饭的人——或者说勤奋是一种可以努力的品质,但天赋永远不是,它永远只属于少数人,比如孙策,比如周瑜。

周瑜却不这么认为,他笑着评价鲁肃,在一间小酒吧,他说他:“你是天生痴人不可得。”

见鲁肃还呆着,周瑜戳了戳鲁肃的心口,笑得特别好看:“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会又痛又辛苦。”

鲁肃想了想,不觉得自己多痛。辛苦的话,活着本来就很辛苦,你看桥洞下的流浪汉和街上跪着乞讨的老奶奶,被逼着沦落风尘的女孩和得了病没钱治只能躺着等死的年轻人,他的辛苦太轻,不需要说出来,也博不到谁的眼泪。

也许放弃理想会好过很多,鲁肃的家境尚可,学历不差,可以找一份他能做的工作,朝九晚六,规律生活,好好相亲,找个差不多层次的姑娘结婚,生个小孩——啊,人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简单得没有波折,平凡得千篇一律,站在开始就能看到结尾,没有世界之外少年在冰原行走,没有质子在他国春夜如履薄冰,没有科学家在末世种一片花海,没有英雄的十二步之旅。

把理想当饭吃的人,有的人说话好听,说是天真烂漫、赤子之心,潜台词是又笨又傻。

总之理想是这样的事情,理想是如果放弃的话,鲁肃怎么样都会后悔得要死,因为他走到哪里,哪儿都是绵延的根系被连根拔起,地面上一片疮痍,他可以绕过那些痕迹,在废墟上循规蹈矩地过下半生,但他从此不敢睁眼睛。



周瑜是力荐鲁肃写这个故事的。

“为什么会是我?”鲁肃问了周瑜好几次,也问了自己许多次。

“这个故事需要结局,拖了太久了,我们需要从这个系列推出新的人写新的故事……现在什么故事比较受欢迎,你应该知道吧?孙权这个故事不够爽,你明白吧?我倒是想写点那种让人爽的套路,可是孙权这个人,不适合,他不适合现在的市场了。”周瑜说得很直接,他说,“你只要在世上,就没办法不被审视,没办法不受评判。我们可以痛恨世人糟糕烂俗的审美,但是也不能就此认为是世界配不上我们……啊,虽然我十天里九天半里是这么想的,是世界不配我。”

鲁肃笑了,周瑜一向自信,他觉得是市场配不上他的才华和梦想。

周瑜看向鲁肃,似乎是很郑重地想要交托什么似的,也许是真的在交托什么,是一位作家的心血,交给信任的人。他说:“比起让孙权变成那种,奇奇怪怪的,谁也认不出来是谁的人面前,我需要给他一个结局,在一切可控之前,而你,你可以做到这件事。”

“那又为什么是我呢?”鲁肃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在此之前,不论是你,还是孙策,都要比我写得好。”

第一位写《吴》这个故事的人是孙策,周瑜的挚友,他也是一个天才作家,只是后来就不写了,是他赋予孙权名姓的人,也是最开始的故事的撰写者,他亲切地称呼少年为自己的弟弟,又给予少年亲朋挚友和两位在可见的未来里与少年命运纠缠的少女。后来孙策不再写了,作品也寥寥,他只出现在远古的传闻之中。

第二位写这个故事的人是周瑜,他是不逊于孙策的天才,得奖和绯闻不知道哪个更多。周瑜补充了这个故事,精彩绝伦的那些部分,写过卖得脱销的连载,也写过催人泪下的支线,他在他的故事里将伏笔全部回收,以至于故事过于完整,但始终还缺一个结局。

第三位便是鲁肃,其实早在他接受这件差事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写孙权了,最后一本的结局是周瑜口述的大纲,鲁肃撰写的内容,大约是试稿一样的内容,他们共同将少年逼到风雪的绝境。

周瑜看完了鲁肃写的故事,便在当年的初秋对鲁肃提出了邀约。

周瑜在酒吧暗淡的隔间里抽烟,他摁下烟头:“你知道,你要对孙权做什么吗?”

“我知道,他诞生,他冒险,他爱,他恨,他还需要死。”鲁肃也抽烟,他灰黑的眼睛轻轻垂下,羊毛衫的袖口磨得厉害,却很是整洁,他望向周瑜的眼睛,“由我来成就他的死亡。”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选你?其实很简单,因为你是用心头血写故事的人,我需要这样的人为他来撰写结局。”周瑜又点了一根烟,这回打火机奇迹般地点不起火了,鲁肃凑过去给他点上,周瑜在明明暗暗的火光里眨眨眼,吐出烟圈,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说,“我需要你爱他。”

鲁肃躺在沙发上,在黑暗中,曲子和他的思绪一样,缓缓流淌。

“阿肃,你必须爱他,你才能写出这个故事。”周瑜的话有些急切,“我和阿策都爱他,可是阿策的爱已经结束了,我的爱也将走到尾声,这是一种很玄的东西,但是你懂的,有一天,我就是觉得,我不能再写了。”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鲁肃当然也有这样的瞬间。

“你是另一种形式的天才,也是老天爷给饭吃,大家用笔写字,你以血为墨,你是天生的痴人,别人要痴都太俗,你却可以,”周瑜一连用了好多词赞美鲁肃,用肯定的话说,“孙权绝对可以成就你。”

“你也可以成就孙权——他一定、一定、一定——要有一个配得上他的,宇宙第一的结局。”周瑜拉住了鲁肃的手,这位自信到骄傲的天才小说家几乎是恳求地说,“拜托你了,阿肃。交给你了。”



于是鲁肃就开始看孙权的故事,他待在房间里一个月,将所有的故事看完,原著小说、官方漫画、动画、游戏、电影……他人的感想、评价,甚至还有同人漫画和同人小说。

孙权的形象总是不那么一样,有些奇怪得让人不敢相信,但也有好的,不比原作差的。

官方漫画的主笔是名为陆逊的画手,年轻又秀气,照片里看着和他的名字一样谦逊,黑白漫画的画风帅气而热血,中式风格的原画则荡气回肠。陆逊的原画,鲁肃每一张都存了。

官方授权游戏的主策划叫做吕蒙,也是年轻人,在直播里和大家露过脸,被笑这么年轻就做到主策划不掉头发肯定是因为被秀发之神垂怜过。这游戏,鲁肃也玩了,游戏里孙权的3D建模和漫画版本的就不一样,画风更加年轻些,声音很好听,他对着屏幕外的鲁肃说:“我幼时见过龙。”

有人写孙权和他的两位女主角的故事,写到后面愣是让孙权透明了,两位女主角互表心意,约定一同冒险。鲁肃看得啼笑皆非。

有人写孙权和他叫做朱然的竹马的故事,那人在开头写:“故事就是这样,只要我们希望,就会存在,就会在某处作为真实而发生,所以,我写的故事说不定在一个时空里是在发生的。”鲁肃觉得这个故事写得很是动人。

也有人写孙权和他的作者们的粮食,他说:“最喜欢孙权的人,也许不是故事里的那些角色,而是故事外创造他的人,所以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希望大家喜欢,假如孙权穿越到现实世界,会是什么样。”



孙权幼时见过龙,自信有天命,有一个开局时候就定好的幻象在支持他前进。

而鲁肃第一次见到孙权的时候,就是在他第三次研读原著小说的时候,他看到孙权第二次见到龙,在故乡深秋的夜晚,身后的原野被大火烧至灰烬。那是一个深夜,鲁肃在草稿纸上写下废弃大纲、纵横脉络,还有许多忽如其来的奇思妙想,洋洋洒洒,一页又一页。他抽烟、喝酒,眼睛里是红血丝,胡茬好久没剃,就这个初秋结束的时刻,以一副很不体面的形象看到了孙权。

孙权穿着不是任何形象里穿过的那种好看帅气的衣服,只是一件朴素的短打,长裤,靴子,头发还是短的,脑后系着一缕小辫子,就那么靠在鲁肃的电脑边上,身上还带着风雪的气息。孙权看向面前乱糟糟的作家,很是嫌弃。

“这里也太乱了,你要整理,你熬夜多久了,你该去睡觉。”

“我想到关键的时候,你不要打岔。”鲁肃平日里脾气很好,但是如果有人要打断他思路,他就会暴躁到想把人烧了。

孙权啧啧了两声,他凑到鲁肃面前的稿纸上,放弃了看懂上面的鬼画符。

“睡吧,”孙权放轻了语调,“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再去找谁,给我写故事?”

“我不会死的。”鲁肃看向少年,“我还有很多没做的事情,不能死。”

“所以,快去睡,”孙权按着鲁肃,将他按在许久没碰的床上,他就坐在鲁肃的身边,抱着鲁肃前女友送的毛绒兔兔,“睡吧。”

几乎是一沾被子,鲁肃的困意就铺天盖地袭来,嘴唇上有一片轻轻的雪,也许是孙权带来的。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四点了,烟灰缸里都是烟头,酒瓶也哪儿都是,桌子上和地上都是稿纸。鲁肃胃痛,痛得弯下腰去,抖索着去摸药片,找不到开水,只好干咽吞下,药片一路划下,苦得他要掉眼泪。

鲁肃在想,孙权现在会在哪里?



吃一天中唯一一顿饭时,漫画的最新一话随着快递送来了。鲁肃拆开看,这话是孙权披着袍子,站在空无一人的冰雪里,画面里大片的留白,只有细小的网点证明这是一场雪。这是故事中期的一个场景,大约是孙权第一次前往世界的背面,看到先贤留下的预言。翻到最后,鲁肃看到了陆逊留的便利条和……一颗荔枝糖?

“您好,我是陆逊,我负责将您的剧本画成漫画^_^!听说您是接手这个故事的老师,请好好加油啊XD!我期待您的故事!希望你能给孙权一个超棒的结尾!但是也要好好注意身体哦QAQ!”

鲁肃看着便签纸上明显是练过的钢笔字和最后的手写QAQ,不自觉微笑了起来。

你看,孙权,大家都爱着你。



孙权开始入侵鲁肃的生活。

深秋,梧桐叶落得满地都是,鲁肃踩着落叶出门,孙权站在树下,对他招手。孙权身后是繁华的古代街道,穿着古装的人们来来往往,卖冰糖葫芦的叔叔经过了孙权,孙权买下一根,咔擦咔擦吃了起来,丢掉的棍子落在共享单车的车轮后面。

夜晚,鲁肃看书或是看电影,孙权也站在他的身后,他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还背着带血的剑,血腥气让鲁肃犯晕,孙权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去剑上的血迹,有几滴血落在鲁肃沙发上的抱枕里。

清晨,鲁肃刚睡着,孙权坐在他的身边,给他盖上被子。鲁肃的半边床本来都是些书和杂物,但他把它们都清理干净了,所以有时候,远行回来的少年也会躺在上边,他们并排躺着,鲁肃有些睡不着了,孙权却睡得很香。

孙权有时候也是鲁肃一瞬间的绮思,比如清晨照镜子洗漱时,鲁肃想孙权在故事里若是留长发会怎么样,若是作为神祇的母亲的那一半血统是显性基因会怎么样,只见孙权拖曳着雪白长袍从他的浴室走出,乌黑长发和鲜红嘴唇,像是涉水而来的神,鲁肃望见自己的浴室是碧绿湖泊,更远处林间雾霭掩映的仙境,少年在其间对自己一笑。

还有其他时候的孙权。

濒死的孙权蹲在鲁肃的家门口,他抱着剑,血一直流到台阶上,鲁肃惊慌地想要弯腰抱起他,又想替他止血,但孙权只是摇摇头。鲁肃着急地开门,怀疑他的钥匙打开的不是自家的门,而是满是泥沼的荒野,但还是熟悉的客厅,他回头,身后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也有提着花灯的孙权站在路灯下,身后是载满花灯的河道,鲁肃提着一袋卤鹅回家,孙权就跟着走了一段路,花灯的光芒照着他们的前路,也不断有烟火五光十色的光芒落在孙权的脸上。鲁肃一路上都在看少年快乐的脸,他真希望路能再长些。在鲁肃小区边上的护城河里——也是在孙权故乡的名为吴江的河里,鲁肃看着孙权将花灯放到河里,融入星星点点的许多花灯,他会在花灯里写什么愿望呢?

还有在雨夜里出现的孙权,他穿着好似侠客的装束,站在鲁肃家的阳台上,他半点雨水都不沾身。鲁肃却不能,他冲进雨幕里,与孙权站在一起。孙权闭着眼睛,身体往后仰,他跃下去时手伸向天空,天空之中有一轮洁白明月,到处都是浓黑的夜和滂沱的雨,但这里却有一轮明月。鲁肃被淋得湿透,呆呆地望那一轮明月,在明月与坠落的孙权一同消失后,鲁肃又站了很久。



在故事的大纲成型的时候,是初冬,天气彻底冷了。

鲁肃出门去便利店,就发觉自己站在冰原上,少年孙权跪在冰原中间,他的剑插在深雪里,地缝一寸寸裂开,一直裂到鲁肃脚下——哦,是一只猫,在蹭鲁肃的脚,鲁肃伸手摸了猫猫,猫猫喵呜喵呜地叫着,孙权就在距离猫数米之外,血从他的手中落下,一直渗入地底,渗入猫猫浅金柔软的皮毛。

鲁肃每走一步,冰都应声裂开,公交停在陷落的坑里,他挤进如同沙丁鱼罐头的公交,有雪花从开启的门里飞入,他接过那片久久不融化的雪花。

真的下雪了,人们窃窃私语,有高中生少女已经惊呼着打开手机拍雪,可又叹气说这雪太小了,怎么都拍不清楚。

可这哪里是小雪啊,这是世界末日时才会有的雪,狂风携卷着白雪与浓雾,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冰晶打在窗户上的声音。白雪和浓雾中显出一条冰龙。孙权就坐在冰龙的脑袋上,翻滚着驰骋,忽地朝着鲁肃这边飞来,他的手按着玻璃,借力纵身一跃,那不大不小的手印里结满冰花,恰好靠窗的人下车,鲁肃被人流推挤着,将自己的手印在那手印上,他发现孙权的手比自己小。

孙权要离开即将崩塌的冰原了,鲁肃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少年飞翔的影子。

到站下车,鲁肃的皮鞋踩在肮脏的积雪里,他在两场雪里撑同一把伞,目送他心爱的少年腾空而去,少年的龙洋洋洒洒地落下冰晶,落在了鲁肃的眼底,慢慢、慢慢地融化。他闭上眼,脸颊划过雪水。



在故事写到第二部分的时候,是深冬了,外边下了雪,鲁肃冷得不敢出门。可冰原已经蔓延到他电脑桌之下,不论他穿多弱智多滑稽的兔兔珊瑚绒睡衣,他面对的都是去闯旧神冰塔的孙权。

孙权也不为所动地看他——是穿过他,看他身后的冰原。

至今为止,鲁肃见到许多位孙权,他能一眼判定他遇到的是哪一位,比如那位会让他睡觉的、随意地躺在他床上的孙权,比如站在不远处的花海里对他招手的、满身是血抱着剑坐在门口对他摇头的孙权,比如眼前这位,不曾发现世界之外还有世界的,唯独被自己一个人观察的孙权。

少年走向窗户,走向塔的底端,他进入风雪中,不见了踪影。

这座塔是已经被世界遗忘的神留下的一场幻象,只是一瞬间,孙权便经历了生生世世,缘起和缘灭几乎是接踵而来,绽放和湮灭如同燃烧的火光和熄灭的香灰那般迅速,它们逐渐坍塌成厚厚的霜雪。少年变得苍老,红颜变作枯骨,他看向冰面里自己枯朽的容颜和浑浊模糊的眼睛,他要再一次面对死亡。他从容赴死。

世界里的孙权无数次直面生死。世界外的鲁肃只参加过寥寥几场葬礼。

孙权并不知道有些生死的重要性,他被造物主蒙骗。他知道这个世界死过神兽白虎,也沉睡过一条能预见未来的鲤鱼,他不知道这是故事的作者们将自己写进故事,在作者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们的化身也就此沉默,不再出场。而鲁肃不用,他不用把自己写到故事里,他已经在故事里了。

他死了,在生生世世中,在第九百九十九次后,他依旧选择去死。



鲁肃写到少年变作枯骨的瞬间时,房间里停电了,所幸在停电前他保存了文档。于是在幽暗的深冬的房间里,他透过满是血丝的眼,看到了孙权老去的模样。

“不害怕吗?”孙权咳嗽着,雪光照着他满头银发和深刻皱纹。

“不害怕,是人都会老。除非他死在年轻的时候。”鲁肃低声回答。

“你这么年轻,你不知道年老的感受,”孙权的喉咙变得嘶哑,曾经美丽的容颜几乎是可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肉体腐败的味道,“年老是过去的一切都变成了河水流走,我记不起一切,前面已经无路可走,除却死亡。”

鲁肃点了点头,他咬着笔杆,沉着地审视着面前这位孙权。

诚然,这是不够可爱的孙权,在他身上几乎看不见值得去爱的东西,年老是羞耻而可恨的,是一种对青春的否定和污蔑,但这的的确确是孙权,是拥有最多时间的孙权。年轻的他和年老的他是统一在一副躯体里的灵魂,很难让人爱屋及乌,可直面真实也是勇敢生活的一部分。

喜欢世俗眼中不够美好的东西也是羞耻而可恨的,而愿意接受自己喜欢不够美好的东西,其实是接受了自己。

鲁肃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孙权落着冰雪的头发。

“我并不害怕你,因为你是孙权,过去,一直以来,我享受着你年轻而丰沛的一面,而我理应爱着年老而枯槁的你,这不是什么施舍……只因你的过去和现在无可割裂,而我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你。”

年老的孙权呜咽了起来,他哭起来也够丑的,老人做什么都可恶,但鲁肃愿意将他看成一个孩子。

“我……我还是不要老比较好。”孙权哭够了,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的灯为什么还不亮?”

灯亮的时候,孙权不见了,鲁肃重新打开电脑,为这段故事写下一小段的结局。



——在第一千次死亡之后,孙权听到了千万年前旧神的呢喃,面前出现了巨幕的幻象。

“会有人来到我的泥塔里吗?”这是一位披着嫩黄羽衣的高大少女,孙权的身高只够到她的鞋面,她环佩叮当,长长的罗裙不断飞舞。花瓣自少女身后纷纷扬扬落下,和这肃杀的冰冷荒原完全不同,那是永恒之春。

“会吧,可能会有不长眼的笨蛋人类……”这是一位高傲的少年,他身上是深绿色的羽衣,五光十色的羽翎轻轻垂下,随着他走动的动作摆动着,他笑着说,“我亲爱的妹妹,你这个泥塔里有什么呢?”

“里面有一个小小游戏,那个人要是能在其中死一千次,我将送给他一千年的青春岁月,这样他就好稍微领略一下神是怎么生活的。”妹妹挽住了哥哥的手,亲上哥哥的嘴唇,“嘻嘻,真想看看人要是能活一千年,会变成什么样啊?”

这不过是早就消逝的旧神留下的小小恶作剧。

幻象逐渐消失,他们消失在了温暖的春光里,雪原中央,出现一朵黄色小花。

孙权的白发也变作青丝,皱纹渐渐抚平,浑浊的双目也变得清澈透明,他再次拥有了最为珍贵的岁月。



要鲁肃来说,这年头,珍贵的还是钱。

周瑜请鲁肃吃饭,这回倒不是去酒吧了,是一家苍蝇小馆,据说有卖最为正宗的黄鱼面。

孙权坐到了他们对面,而鲁肃完全习惯了孙权入侵他的生活,他摘下围巾,对身边沉思的周瑜说话。

“怎么了?阿瑜?”

“……我觉得你最近状态不大对。”

“……写作本就逆天而行,死在半路也很正常。”

“阿肃,你不要开玩笑。”

周瑜凑近了,他望向孙权的方向,但却是望着那边为什么事情争执的一对夫妻。

“说实话,你目前为止写得都很好,很让我惊艳,我觉得我选择你没有错,但我……我很担心你。”

“你担心什么?”

“我知道你是怎么写的,但我真的见证你的写法之后,我很担忧……我怕你死了,不是猝死那种,不过我也很担心你猝死,我说的是那种,你明白的……”

“嗯。”

“孙权可以成就你,但是也能毁掉你。你是我在乎的朋友,我并不想看到后面那种可能性发生。”

“阿瑜,谢谢你,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两碗面上来,鲁肃将醋倒进面里。孙权趴在鲁肃面前睡着了,也许是最近太累了吧,鲁肃想摸摸他,又怕把周瑜吓到。周瑜则有些焦躁,他用筷子搅拌着面,把小黄鱼也给搅碎了。

周瑜拉住鲁肃的手,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鲁肃,你将你的心头血流尽了,也要写出这个故事吗?你可以在你血流尽前把这个故事交给其他人。”

“我不能接受孙权的死亡是平庸而无意义的,我不知道其他人会怎么塑造,所以我不会把故事交给其他人。”

“也许平庸的死亡才是故事的真相。我们长到这个岁数,不得不承认,有些牺牲的确毫无意义,哪怕是战果累累的英雄,也会死得默默无闻,死得轻易,死得可笑,和任何一个平凡的人类一样。死于早班车连环撞车的事故,死于食物窒息,死于雨伞的尖头,死于打不开的药瓶。但这件事仍然发生,时时刻刻,这才是真实的人间。”

“那阿瑜,我们到底要创造什么样的故事呢?我认为我们不必讲述真相。但我们看故事,就不想相信是你说的那样,英雄应当是轰轰烈烈去死的,如同超新星爆炸,每一刻都是极为壮观的毁灭。”

“你说得也对,我们只需要在少年故事里写出精彩绝伦的故事,让孩子们在故事里经历伟大冒险再配以荡气回肠的结局就够了。”

“所以,英雄不应该死在肮脏的下水道边上。”

“对的,但是可以英雄末路。”

“阿瑜,你又来了。”

“好吧好吧,都听你的,现在,你才是决定孙仲谋怎么死的人。”

“我觉得孙仲谋要死得年轻,死得无畏,死得猝不及防,死得意料之外,死在他最青春最丰沛的时候,收获所有人的心痛和眼泪,他的爱人,他的朋友,他的敌人,所有人都要为他而哭,包括世界之外的你与我……他要死的值得。”

“不,阿肃,你不一样,你在那个世界里。你和他一起死。”

周瑜伸手拥抱了鲁肃,他的眼里燃烧着火光。

“但你答应我,你要回来,这才是我们故事的最后结局,是死掉的孙权,和活着的鲁肃。”

鲁肃几乎是感动地回抱了周瑜。

“阿瑜,谢谢你。”



冰雪的世界环抱着鲁肃,正如同孙权的故事要走向高潮。

鲁肃与孙权几乎片刻都不分离,冰雪之内,俗世之底。

他们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顺畅,那位可以在鲁肃床上蜷缩着睡觉的少年可以坐在鲁肃身边,他搭着他的肩膀,和他谈着彼此的过去。

那是书里都没有描绘的孙权的过去,细节真实,感情动人,鲁肃明白故事是自成体系的,自诞生那一刻,枝桠就不断生长,生长到创作者们都无法想象的地步,但他头一回见证这一点。

孙权不只是一个故事的主角,他是一个世界里真实存在的英雄。

“我喜欢绵羊,我在路途上见过成百上千的绵羊,盘踞在山坡上,像是雪白云朵。”

“第一次坐上冰龙上飞起来的时候,太可怕了……我感觉自己要掉下去了,脸都是僵的,不敢往下看。”

“被人称作英雄的时候,感到很惊异,大家传说中的人真的是我吗?还说我‘方颐大口,碧眼紫髯’,真的很吓人!”

“师师啊……我觉得她也许留在家乡会幸福一些,她不认识我会幸福一些,不认识我的话,她善良又温柔,唯一一次运气不好就是遇到我。阿淑的话,天天和我吵架,一天不吵就不开心,她应该找一个会哄着她的比较好,她这么漂亮,会有人愿意天天哄着她让她开心的。”

“我当然喜欢她们啊,她们都是好姑娘……我不知道。但只知道,这样下去,我只会耽误她们。”

“……你写我时,想的是什么,你会给我所有问题的答案吗?”

鲁肃看着身旁的少年:“答案是你自己去找的,我将为你记录。”

孙权笑着说:“人生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抉择,我只是在想,这到底是你给我的结局,还是我自己走出来的结局?”

鲁肃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他支着脑袋,台灯下带有深夜的困倦。

“或许……那本就是一模一样的路呢?”

雪花从他们之间悄悄坠落,孙权睡着了,鲁肃也睡着了。



那是鲁肃最后一次见到孙权了,他几天里写了好几万字,几乎是笔耕不辍,日以继夜,在清醒和昏迷的间隙里,孙权出现在他的身边,和之前许多次一样。

他身上依旧带着冰雪的气味,他走到他边上,给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发,又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脸。

“你啊——应该去睡觉,你要好好活着。”是一贯的语调,漫不经心的,但是又很温柔。孙权亲了亲鲁肃的嘴唇,那是白雪落在唇上的感觉。

“你爱我对不对?”孙权先是问,后来是肯定地说,“你爱我。”

鲁肃没有说话,他僵直着身子,看身材高挑的少年跪在桌子上,弯下腰吻他。

“那就好好地把我杀死吧。”孙权的手指放在鲁肃的后脖颈上,掐着上边的皮肉。他的声音也像是雪水化雨,坚定冷酷,毫不犹豫。

鲁肃从来不知道其实孙权也有这样的成熟到蛮横的一面,故事里的孙权是永远的少年——这也许是他未曾见过的来自某个未来的孙权。

“你说,英雄要死得年轻,在最丰沛的时候,收获所有人的心痛和眼泪……那样的我,也会收获你,对吧?”孙权笑着说,少年绿色眼睛如同翡翠,“把我杀掉,用你的笔,用你的血,用你的爱,你有多深爱我,就杀我最彻底,好吗?”

“好。”鲁肃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在说。

雪花飘飘扬扬,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出租屋里飞扬,而下一刻,他们身置满是大雪的冰原,世界已经开始翻转,背面走到了正面,世界还在翻转,酷热代替寒冷,邪恶代替善良,战争代替和平。如果世界是一个球体,又绝对光滑,它是能没有折角地翻转过来的。



世界之内,孙权与这庞大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战斗。那是亘古以来的规律,上一次世界翻转,是旧神陨落的时候,那时,这里还是一个永恒的春天。

“为什么要毁灭?凭什么要毁灭?我们的文明,我们的故乡——仅仅是因为一个可笑的规律吗?神无法阻止的事情,人类却可以阻止!”

孙权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在冰原之外最近的城镇里,人们将自己的生命和力量都托付给他,让他去阻止世界的翻转。

这是一场怎么样的战争啊?无辜蚂蚁面对洪水,孩童城堡面对潮汐,憔悴荒原面对坠落的星。

人们前仆后继地死去,孙权也伤痕累累,他跪在冰面上,仍然不肯屈服,他要阻止这场灾难,要保护深爱的土地和人们。



孙权闭上眼,周遭的一切忽然不见,他变作了幼小的少年,有着蜻蜓一般的透明翅膀,繁复裙摆之下是长长尾巴。

不远处,嫩黄羽衣的少女在深绿羽衣的少年怀里哭泣,永恒之春的树木已经灰败,到处都是墓碑。

“哥哥……我们要死了,我不甘心。”

“有我陪着你,你别怕。”

“我不甘心,我不要这样死去……这太随便了,这太过分了,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对抗“规则”?”

少年无奈地走了,只剩下少女坐在河边,她擦擦眼泪,脸上并没有多少悲哀的痕迹,女性远比男性坚韧,她也许只是假装在哭。

她哼着歌儿时,注意到了幼小的只有她一根指节那么大的少年,她将他放在手心里。

“好呀,小家伙,你居然偷听……”

“我跟你说,我在泥塔里放入了一套规则。”

“到时候我把它世界的中央,世界翻转过去,又翻转回来的话,肯定会再次出现在世界中央。如果有人进去并且成功出来的话,就会得到我的馈赠,那不仅仅是一千年的时光,还有我托付给他的……”

“我在人类身上,看到了无穷多的可能性……也许,我们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们就做到了。”

“嗳,你的脑袋这么小,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孙权点了点头,他看见永恒之春的坟墓边上,有一朵黄色小花。



孙权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依旧是雪原和高塔,但却是正午时,天朗日清的雪原。

而是一个穿着奇怪衣服的男人,他茫然地坐在冰雪上。

孙权跑过去,对他伸出手:“你能站起来吗?”

“孙权。”那个人知道他的名字,是用一种分外温柔的语气说的。

不过孙权也不奇怪,这个世界大多数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拿出摇铃,冰龙从高空坠落。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快离开这里吧——你快走吧。”

那个人却紧紧握住了孙权的手,他说:“你要去哪儿呢?”



“我不知道。”孙权说,“但是我大概知道我应该去哪里,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我陪你去。”那个人摇了摇头,他借着孙权的力量,站了起来。

“我不要你陪我去,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孙权笑着说,“是的,我要走的那条路,应该是我会死的路。”

“我陪你去死。”那个人坚持地说,他长得比孙权高,帽子上有兔子的耳朵。在这样的雪原里,他冻得瑟瑟发抖,眼睛也是红红的,显得脆弱而可怜。

“我也不要你陪我死。”孙权摇摇头,他拉住男人冰凉的手,他是滚烫的,烫得男人倒退一步,他前进一步,“这一刻也许是时空罅隙吧,我知道一瞬间度过一生的故事,在这个被拉长的时空里,你有什么愿望吗?我能帮你实现。”

那个人说:“……我、我想看看这个世界。”

“那我提前说好了,我也不知道这个被拉长的时空什么时候会绷断,我要是离开了,你就不用再找我了,因为我大约已经离开,去走那条我要走的路了。”孙权继续摇着摇铃,冰龙温顺地伏在他的身边,低下脑袋,下巴蹭着孙权的手心。孙权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先上去。”孙权让男人爬上冰龙的背,可男人似乎真的过于笨手笨脚了,最后是孙权将他抱了上去。

“你还挺轻的嘛。”孙权促狭地笑,“看起来很高大的样子,却没多少肉,你要多吃饭啊。”

男人脸红了,他笨拙地抓住了冰龙滑不溜秋的角。

孙权轻巧地跳上了冰龙的背,他把男人搂在怀里——客观上是这么做的,因为孙权担心如果不这样,男人可能会直接从冰龙身上掉下来。而且孙权发现男人抱起来很暖和,他的衣服是自己没见过的材质,比绵羊还要温暖又柔软,好想一直抱着。

“你穿的是什么怪衣服啊?不过抱起来还挺暖和的,诶,你怎么像只兔子啊?”孙权笑着说,冰龙腾空而起,他们飞在云端,耳朵里鼓胀着风声。

男人从不敢睁眼到睁开眼看底下缩小的地面,冰原只是一小部分,铺天盖地的绿意围绕着中间的洁白,那洁白逐渐扩大,也就是世界在逐渐翻转。

可孙权笑得是多么快活,好像他不是在面对绝望悲壮的末日似的。

“知道自己要死了,你也能笑得这么开心吗?”男人问孙权,被风吹得很散,他又只好大声重复一遍。

“我早就想好了,如果我死了,能给大家带来长久的和平的话,那我就去死了好嘛。”孙权的话随着风吹到男人的耳朵里,“不过我也不知道我的路是不是正确的,我的牺牲有没有意义。”

“其他人会伤心的。”男人靠在孙权的怀里,感受到他心脏的振动,真实到无可救药,要热泪盈眶。

“伤心一会儿就会不伤心的,我做的是要让更多人不伤心的事情,我要让更多的人露出笑容。”孙权这么说时却没有笑。

雪白的飞鸟从他们身侧飞过,高低错落,发出尖锐的叫声;日光穿透云朵,一丝一缕,美到让人舍不得闭眼。

男人舍不得闭眼,他只能睁着眼睛,他的眼泪在风中不断流溢蒸腾,飞到了孙权的脸上。

“你哭什么?”孙权很奇怪,他的手摸索到男人的脸颊,发觉男人真的满脸泪水。

“你是为我去死的。”男人的话里却没有任何哭腔,好像那只是生理性的落泪罢了。

“不对,我是为自己去死的。”孙权大声笑,“我是为自己去死的,所以,你不要哭,是我自己选的路,你要为我高兴。”

“好,我为你高兴。”这会儿,男人语气里却是压抑的哭腔,很奇怪的是,孙权摸他的眼睛,发觉只是略微的湿润,他没有哭了。

冰龙还在盘旋,他们穿过晚霞,穿过星夜,穿过白雾,穿过风雪,最后落在最初的地方。

“我们先休息一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孙权将男人从冰龙下抱下来,在他腿软时及时拉住了他,“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男人张开嘴,他没办法在这个世界喊出自己的真名,他只能吐出柔软的白雾,黑色眼睛看着少年的碧绿眼睛。

“哎,你不肯说也没事,我的朋友,”孙权笑着说,他握住了男人的手,“我一瞬间的朋友。”

两只手交握的刹那,风雪席卷了这个世界——这空间的罅隙绷断,孙权在风雪散尽后,看到了通天的高塔和灰蒙蒙的天空。



那么久的爱,最后有了一丝丝虚妄的回音。

男人——鲁肃很是满足,他在时间静止的罅隙里,在一个白茫茫的光茧里,见证孙权之死。

孙权是他的心血,是他的一切,他爱他,因此要把他杀死。

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冰雪之地里,他将用尖刻的笔,用肺腑的爱和思绪,用心头温热的血,将孙权——他的缪斯本身杀死。



孙权站在了塔下,他在阻挡世界的翻转。

冰锥刺透了他的全身,血从透明的锐器上流落,每一滴血都落在冰原之中,燃烧起火焰,冰原燃起冲天烈焰,火焰燃烧的地方冰雪融化,变成冰河与峡谷,这是一道用他的血液拦截的天堑。

孙权将血液流尽时,他挚爱的伙伴也落尽身上的鳞片,尖啸着悲鸣着死在了孙权的身边。

这只是肉体的死亡,远远没有结束。

孙权透明的灵魂飞到了世界翻转的边角,他伸手,拥抱那滚滚而来的碾压一切的撕裂时间和空间的“规则”。那一霎,汹涌的“规则”忽地静止了,变成了灰白色的墙壁一样的东西,上面是流淌的冰雪,而孙权的灵魂也瞬间消失了。

孙权拥有旧神赋予的千年岁月,他用自己的时间困住“规则”,为人们争取了一千年的可以继续对抗“规则”的时光。

未来会怎么样,孙权已经看不到了。他所爱的两位姑娘在冰原的那头,有一位与他决绝赴死,有一位则为他守护故乡,他也看不到了。



来年的春天,在世界的中心,绿意包裹的,被“规则”侵蚀的,现已翻转的冰雪之地,开起了从未有过的繁盛鲜花。花海在冰河两岸一路延伸,开得轰轰烈烈,不可收拾。蜿蜒的峡谷中,五光十色的鳞片之上,冰晶和雪莲相拥相杀。



光茧里的鲁肃只看到了自己脚下,有一朵浅黄色的小花绽放。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他死得轻巧,像一阵风,远没有孙仲谋本人那般精彩壮烈。

鲁肃杀死孙仲谋的瞬间,也将自己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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