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兴平元年,袁府笙歌乐舞。
自一年前袁术大败于曹操出奔九江杀陈温自领杨州刺史以来,半个扬州已然姓了袁。淮扬最不缺的就是烟雨楼台上楚腰掌中轻,这位贵胄后人很快忘却了南阳的失利,怡然自得地在扬州恢复了徵敛无度的习性。
席间奏着帝都的雅乐,周瑜含着笑坐在袁术下首,袁术探听到他幼时随父亲生长于洛阳,特以此昭彰亲近之意。袁术自觉先祖袁安曾征辟周荣,周家后人没道理不鼎力支持自己。周瑜进退有据地回应袁术的话,鼻端萦绕着殿中馥郁的沉香,他漫不经心地想,也不知多少出自周家和世交豪族们上缴的钱铢。
袁术盘踞扬州后迫不及待地鲸吞财富,小部分进了军营,磨刀霍霍以继续向富户勒索更多钱粮;绝大部分用于满足他的奢淫肆欲,他像是铁了心要在扬州重铸四世三公的荣光,再造出一个碧瓦连天朱甍扑地的袁府。去年至今,周家已经向袁术纳了两次粮,再这样讹诈下去,入冬时府上要连救济舒城病残妇孺的余粮都没有了。
周瑜同袁术应答着,气蕴从容,素缯衣袖的暗纹在灯火下流淌着水波一样的光。他的笑也像水波,平和地散逸开,曾经跃动于锋刃上的目光隐藏在垂敛的眉目间,冠玉样的脸上神色恭谦,是凭谁也挑不出错的世家晚辈做派。
谈笑渐入佳境,门外忽然响起侍从唱名:“孙校尉请见!”
话音未落,年轻的军士已大踏步走进正厅,轻甲束袖,未持刀剑。他还差着几个月及冠,不能再梳周瑜看惯了的总角,散发随意高高扎起个马尾,额间赤帻压在英挺的眉目之上,浑身上下唯有铁色与赭红二色。来人在堂前站定行礼,上挑的唇角永远带着笑意:“明公。”
袁术被打断谈话,心下不悦,碍着周瑜在场不便发作。随口问答了几句孙策禀报的公务,转过头招呼周瑜:“听闻贤侄曾与孙郎有通家之好,贤侄久居庐江,可是也很久未曾见过了?”
周瑜笑着称是,回首堂下,对上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也在看他,笑容一如既往光倾明堂:“周公子,好久不见。”
【贰】
袁术抚掌而笑,引导两个久别重逢的少年在他的殿中客气而疏离地叙旧,那点浮于表面的热络像刻意挤出卖与主人家的面子,他们叙过近况,问过彼此高堂安康,似乎就再无话可说。
少年们相顾无言的窘态让袁术说不出的舒泰,淮扬士族是他袁公路案板上的鱼,腹鳃精脍只能凭他享用,他在扬州时日不长,只能严防死守手下人私相授受。孙策周瑜的私交曾让他悚然了一瞬,不过念及孙坚战死孙策立刻搬离周家,如今重逢又是这番境况,这通家之好果然也好得很有限。
厅堂之中沉寂下去,周瑜像终于不堪忍受此刻的尴尬,整理袍带温文尔雅地起身告辞。袁术也无意再留人,示意孙策护送周瑜出去。孙策陪周瑜走出大殿,自殿外兵兰抽出自己的枪:“我送周公子出府。”
周瑜笑笑:“有劳。”
屋外飘起细雨,袁府路旁栽满杏花,斜飘的雨丝落进花盏,浸透了蕊,倾倒下来,连水珠也沾染馥郁,仲春的杏花雨淅淅沥沥。
孙策接过侍从递上来的伞撑开。他右手提着枪,左手持伞遮在周瑜头顶,两人隔着寸许距离,雨打湿了孙策半边肩膀。从前的孙策会把刀挂在腰侧,这样就有一只手可以去牵周瑜的手。
伞笼在周瑜头顶,把他遮得很好,没有给飞花亲泽的机会,于是孙策也找不到由头同以往一样倾身去摘去瑜发间的落花,再顺势亲亲他的额头。
一路唯有雨声霖霖,孙策握着伞柄,漫不经心地开口:“今年袁公路刚同徐州打了几场,如今军费捉襟见肘,他麾下士卒冻馁*四处打家劫舍,今天是又跟你们要钱来了?”
周瑜不置可否地嗯一声。
“前些日子你叔父才来过。”孙策语带讥诮:“没从你家长辈那榨出钱,今天干脆敲诈小孩子。”
周瑜装作没听出他话里不自觉的回护,安静地笑:“我是旁支,年纪也小,说话不算,只能做个邀人徙家的主而已。”
孙策偏头看他的眼睛,周瑜明澈的黑瞳渊海深潭,看不出情绪、辨不清真假。
孙策收回视线,语气也再度漫不经心起来:“不是要钱,那就是要人了。”
这次换周瑜去看孙策,孙策没有转头,目光罩在铺了一地花泥的石路上,永远含笑,永远多情。
袁术有一点没有猜错,孙策搬离周家时算得上仓促。孙贲扶回的灵柩乍然改变了孙家日后的道路,孙策将父亲葬于曲阿,掉头去了江都招揽张纮。孙坚死后玉玺成了孤儿寡母的烫手山芋,孙策和周瑜心照不宣,谁也没提。
孙坚在洛阳得了玉玺的事孙策没有瞒他,但周瑜等闲也不敢让其他人知晓。他既不能保证族中长辈愿意把这个弥天大祸藏在周府,也不能保证不会有人意图借此做个投名状谋算孙家。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不是现在周家能担待得起的东西。他与孙策的交情只是两个十七岁少年人的情谊,在无权无兵的年岁里终归是虚弱的,志同道合抑或是生随死殉都决定不了什么。
两个还未长成到可以把握自己前程的年纪的少年,飘蓬般被命运的风吹在一起,转瞬又分离。唯有扎下根,长成树,凌云而上,才能将枝叶再度缠绞在一起。
孙策对他的跋前疐后一清二楚,所以他甚至没有给周瑜左右为难的机会,闪电般收拾行装偕同家眷去曲阿迎葬灵柩,利落干净地像从未来过一样。
孙策走的时候,周瑜一个人坐在窗边吹笛,没有去送。
孙策走的时候想,等再过几年,他要回父亲旧部,握着太守印打马再回周府邀周瑜离家相助。而今三年过去,袁术食言了九江太守,他的境况并没有更好,周瑜跟着他,会吃很多苦。
所以他不再开口。
雨声淋漓不尽,沉默一直维持到杏花路尽头。等在大门前的侍从为周瑜掀开车帘,周瑜坐进马车,最后看了孙策一眼。
静如渊海和轻佻多情的目光交错,周瑜放下了车帘。他的剪影投在车窗上,端然而秀拔,像是白帛拓下来的影子。
孙策撑着伞,看马车在雨中悠悠驶离袁府。月亮留在原地,目送一片抓不住的流云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