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积雪压塌了檐牙上的树枝,坠落时溅洒在透着光的窗纸上。来人裹着墨色的氅衣,容长脸儿几乎都埋在狐裘里。他裹挟着雪夜的寒意走进屋,孙策起身为周瑜摘去风帽,将他从一层一层的伪装中剥出来。
周瑜为了掩藏行迹穿得严密,又在马上跑热了身体,脸颊落入孙策手中时鼻尖浮着薄汗,和水盈盈的眼睛连在一起,无处不有点晶莹的意思。
“连夜从舒城骑马来?”孙策拥着周瑜,伸手为他暖着耳朵,闷闷地笑:“裹这么隐秘,这不像夜谋,这像偷情。”
周瑜摊手:“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就不要听正经事了。”
两个正经人最终还是沐浴更衣后躺在榻上盖同一床被子聊正经事。周瑜枕着孙策手臂说明来意:“我叔父受刘繇辟召,不日就要渡江去往曲阿。听刘繇信中的意思,将来是许要他一个太守。”
孙策伸手将他往怀里带了带:“刘繇?他初来扬州,还是我舅父堂兄将他迎置在曲阿。怎么,这位正牌扬州刺史终于准备好和袁术打擂了?你看他会不会是下一位刘表?”言罢自嘲地笑起来:“怎么又和在荆州时一样,姓孙的、姓袁的,和姓刘的。”
周瑜沉吟:“不好说,我听闻刘繇名节在外,但至今没有拿出什么御敌方策,未必擅长雄踞一方。如今刘繇只有方寸之地,袁术坐拥淮南,你打算怎么办?”
孙策沉默许久,将周瑜整个抱进怀中:“陆康拒绝了袁术求粮三万斛的要求,袁术许我庐江太守,我要为他攻城。”
他轻轻摸着周瑜长发:“周家不能受牵连,我会要手下人多多看顾。正值叔父南渡,你们可以托故省亲。”
“庐江?”周瑜蹙起眉:“你不是与子纲议定投丹阳收兵吴会么?”
“庐江在江北,丹阳在江东,易募兵勇。”他撑起身子看向孙策:“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你终究是要回家去的。”
“我知道,但我仅有千人之众,又无立足之地。”孙策抱紧周瑜:“父亲旧部还在袁术手里,舅父虽生离心,但他现在依然是袁术麾下的太守,孙家和父亲在时一样,要受袁术桎梏。”
他把头埋在周瑜怀中,周瑜揉着他的发,像呼噜后颈皮毛安抚呲牙的小老虎。
周瑜衣襟上熏的沉水香总能让孙策平静下来。他抱着周瑜,声音很轻;“你知道吗?父亲为长沙太守时,陆康的从子是宜春令,他为叛军所攻,向父亲求救。当时人劝父亲不要顶着罪名越界相助,是父亲坚持出兵,驰援解围*。”
他的手臂环在周瑜身后,紧得周瑜几乎无法呼吸:“父亲死后,我去拜会陆康,他让主簿打发我走*。”
“后来我一一登门拜访过有旧交的世家,没有一家向破虏的孤儿寡母开门。”孙策的声音从齿间挤出来,周瑜摸着他的脸,几乎要担心颊边咬紧的线条会割伤手指。小老虎第一次把鲜血淋漓的伤疤揭给他看,他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看周瑜:“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周瑜捧着他的脸不回答,偏头在他脸侧轻轻亲了一下。
小老虎又把头埋回他的怀里,他的声音带着鼻音,透着执拗,固执得几乎不讲理:“我要给你建大宅子,比周府还气派。”
“嗯。”
“还有良田和兵马。周家子弟冠盖如云,世袭罔替,永远都是最贵气的世家。”
“好。”
“我们一起打下扬州和荆州,然后再往北,去你出生的洛阳。我做太守阿瑜也做太守,我做州牧阿瑜也做州牧,最后做太尉、做大将军。”
周瑜无声地笑,仰头迎上孙策炽热的吻,在纠缠的间隙轻轻喘息:“我等着啊。”
天之将明时周瑜先醒来,只觉热得发汗。孙策将他整个笼在怀里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温热从相贴的肌肤上传来,周瑜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温养的玉石,让孙策知道又要调笑自己是在盘玉了。
想到这里不由一哂,怎么还策不戏瑜瑜自戏起来了?
周瑜小心地把孙策揽在他腰上的手臂移开,又将交缠着腿抽出来。做完这一切他发现他还是起不来——孙策趁他睡着的时候将他们的头发编在一起,而且十分贪心不足,周瑜撑起身的时候,大半幅长发都被牵扯住。
周瑜又气又笑,伸手把孙策晃醒:“至于编这么多吗?”
孙策迷迷糊糊,睁眼看见周瑜指着头发横眉发怒,睡眼惺忪地又把他抱回怀中:“月老编的。”
周瑜哭笑不得,在孙策胸口趴了一会,抬手摸到他脑后的枕头,猛然一抽。
孙策在睡梦中反向给周瑜磕了个头,瞬间弹坐而起。榻上垫着褥子倒是撞不疼,但这么一遭,吓也吓醒了。他转头对罪魁祸首怒目而视,又被周瑜眼锋逼退,揉着后脑勺嘟哝道:“真的是月老编的嘛。”
周瑜当日还要回舒城,孙策不欲别人知道他来过,自己站在镜后为周瑜梳头。周瑜看着镜中孙策发冠,忽然想起一事,微微偏过头问:“阿策已经及冠,还未问你表字什么?”
孙策握着他的长发,篦子梳理的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我们四兄弟分别取符、谋、弼、佐,我字伯符。”
周瑜笑,示意孙策低头,在他嘴角亲了一口:“伯符。”
孙策用簪子固定住发髻,蹲下身贴着周瑜面颊一起端详镜中:“阿瑜呢?还有半月就要及冠了,可曾定好?”
周瑜侧身在孙策耳边说了两个字,孙策从身后抱住他,礼尚往来地在唇边落了一吻:“那我真是握瑾怀瑜了。”
亲完还要不依不饶:“我是不是你家人外第一个知道的?”
周瑜挑眉,远山一样的眼尾朝露未晞,此刻像不见血的钩子:“你说呢?”
年少气盛的爱情总是克制不住,两人在亲抱间又滚回榻上,公瑾伯符地互相叫着,像是迫不及待要把将来的时光都叫完。头发全然白梳,周瑜摘掉了孙策发冠,他的发髻被孙策揉散,长发缠绕在彼此汗湿的脖颈上,缱缱绻绻。
两人的嬉闹像厮打,厮打又像调情,最后周瑜被孙策按在榻上:“表字叫过了,公瑾叫声孙郎听听?”
周瑜抬腿踢他:“你还没被士民叫够?”
孙策同他耳鬓厮磨:“想听公瑾叫。”
“人人都叫有什么好听的?”
“就是人人都叫公瑾唤的才特殊。”
周瑜偏过头,强硬地掐断了这个无聊而幼稚的话题,任凭孙策胡搅蛮缠威逼利诱拿他颈子磨牙隔着衣服煽风依旧岿然不动。孙策把人亲得绯色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耳根,依然没撬出半个字,终于对周瑜的芳烈束手无策。
就在周瑜以为孙策偃旗息鼓的时候,他的脸忽然被人捧住,轻佻多情的眼睛此刻褪去所有浮浪,认认真真地看向他眼底:“周郎。”
他看见周瑜瞳中神光一怔,随后水雾一点点泛上来,眼尾一片薄红。
周瑜的眼睛在晨曦下依旧幽深不可见底,可有人偏要在深潭激起涟漪,将渊海变作波心。
【尾声】
兴平二年,丹阳。
校场上的兵卒清一色铁甲银盔,他们是精兵之地募集的兵勇,是每一个乱世种子梦寐以求的沃土。他们的目光追着风中猎猎的周字旗,旗下丹阳太守家的堂公子甲衣锵锵,弹琴的手此刻扶着剑柄,检阅他的心血。自从离开袁术的监视周瑜无需再掩藏任何才华,从此潜龙入海。
风掠起他的盔缨,他的身姿在午阳下踔历风发。
指间是等待已久的急信,周瑜笑着望向江北。
鸿雁北归,锦书南来。
孙策的信送来了火种,而他即将为火种送去乱世的薪柴。江东是他们的起点,沿着长江西行北越,也许有朝一日天下都在觳中。
目之所及天阔云低,仿佛站得更高一点,就能看到江的那边,看到历阳城下拄枪眺望的人。今晚会是一个晴朗的星夜。
星天夜,宜行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