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经带来了。”谷利恭敬来报。
“宣吧。”孙权没有抬头，只注意手下公文。
一阵脚步声悉悉响过之后，只听下面有人见礼：“贫僧拜见吴侯。”
隔了一会儿，僧人没有听见应答，心中疑惑，又不好擅自偷看君颜，只得重新见礼。如此三次，抬头却见一身华服出现在视线里。
孙权一开始只当自己劳累眼花，掀开帘幕细看来人相貌，真是和那人一模一样！心底涌起一阵温柔的绞痛，相貌可以相似，那种熟悉的感觉不会有错！这真是他的——孙权有点喘不上气，真是他的哥哥回来了……
强抑住心中情绪，孙权低声颤问：“法师何方人士？宝号怎么称呼？”
“贫僧乃余姚人氏，法号空悔。”
“孤观法师面相不俗，怎么入了空门？”
“听寺中师兄说，贫僧被丢在清贤寺门外，才被师父收养在寺中。因师父说我尘缘未了，算不得真正修行，故此拜别师门，云游各处。”
孙权稳住了心神，继而又说：“佛理广博深奥，孤也听说过一二，不知法师可信前世今生之说？”
“因果轮回，自然不假。”
“……孤若说……法师前世与孤关系匪浅，法师信否？”
一段沉默，才有应答，“……贫僧学识浅薄，不解吴侯之意。”
孙权已经为公事累了一天，此刻却全无睡意。
没有安排下人通报，独自步行到来客屋外，窗户透出烛光，隐隐还能听见诵唱经文之声。
站在门外，孙权的思绪飞回若干年前，少时与长兄相处的点滴像滋润了春雨的幼芽一下子舒展开来，灿烂张扬的笑，把身上的尘土都照得像星辰。
看惯了哥哥沙场征战的雄姿，没想到哥哥的怀抱原来那么舒服，孙权红着脸，数着自己的心跳，原来和哥哥的心跳一样快。
那些黑云掩盖下、蝉鸣不断的野地里的偷欢，像一个模糊的梦，心里的感觉却是真切。是的，只要哥哥喜欢，他什么都愿意做的。
可是天塌了。
当堂下乌压压跪了一地，哭声震天的时候，孙权才梦醒，悲痛惊惧之中，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如果这是哥哥想要的，他会做到的。
这么些年，也就这样过来了。
现在你突然回来，是对我的嘉奖吗？哥哥。
“哥哥……”
孙权不知不觉已经站在空悔面前，唬得空悔连忙行礼，“贫僧拜见吴侯，不知吴侯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孙权凝视着哥哥的脸，经年来的百般不易和委屈化作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面。
“……哥哥……这些年……权儿好难呐……”
不知过了几更天，吴侯在怀里哭累了睡着了，空悔轻轻把人抱到床上去。自己点起灯来，再把经卷展开。
隔日，孙权起来晚了，见空悔已经侍立在下，几案上已经摆好早膳，昨天的回忆涌上心头，不由地觉得一阵不好意思，正想寒暄两句，空悔已经深施一礼，“吴侯连日操劳，昨夜睡得如何？贫僧已经叨扰多时，今日特向吴侯请辞。”
孙权一听这话，心中一慌，竟赤脚下来拉住他，“不行！孤不许！”
“法师与孤真有前缘！法师修行有道，如何不信前缘之说？”不等回辩，又急急接下去，“总之，孤不许！”说罢，孙权气得撒开了手，径直走去开了门，一干宫人早已候在门外，见主公生气，不敢就上前伺候。孙权依旧脸色不好，只吩咐了一句“看好他！”
入了夜，四下无人，孙权又轻轻推开了空悔房门，空悔见吴主突然驾到，正要起身相迎，却被吴主拦住了，“哥哥，莫要多礼。”孙权温言款款，不像君主，倒像情人低语。
“哥哥，上次一别，我自以为是永别了。不想天公垂怜，竟然还能再见。这回你千万要留下来——江东虽然只是寰内一隅，也还容得下你我二人存身。”孙权轻轻依到空悔背上。
“哥哥若留下，权儿就将这江东之主归还哥哥，哥哥就能重展鸿志，了却前愿。”
“再者……”孙权略显犹豫，轻咬了一下唇。“你我若能……”好像觉得自己说了个笑话，孙权兀自先笑了一下。“我如今已是人老珠黄，哥哥若要美人相伴，自可任意挑选。权儿如今……懂事多了，绝不会再吃醋。”
空悔握住吴主的手，转过身来面对他，心中竟一时忘了佛祖，抬头看起吴主来，数年不见，比当初更显雨润姿娇。
看明白了，空悔收回目光，双手合十，“前世之缘难说难觅，今生只有一个出家人，不再为富贵动心，美色留意。吴侯又何必恋恋前尘不放？”
“你！……你不肯？”孙权很吃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贫僧已经言明心志，特此向吴侯请辞。”
孙权急忙扑了过去，“留下！……求你……哥……我们已经死别过，你怎么又舍得和我生离？”
“贫僧去意已决。”
“你敢！”君主的果决在孙权眼中一闪而过，“我受不了再眼睁睁看你离开，如果你非走不可，孤宁可杀了你！”
话一出口，孙权自己先吓了一跳，他怎么可以和哥哥……说这种话？很快，他又变回了原来的权儿。
“对不起哥……我不是有意的……我忍不住……我……”
“吴侯若真要取贫僧性命，贫僧甘愿奉上。”又一次合手礼。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好不容易回到我身边，我怎么会……”
“吴侯此言差矣。吴侯与贫僧贵贱有别，今生的缘分也不过寥寥几天而已。若贫僧性命能为吴侯解开心结，不必污了吴侯的手，贫僧甘愿自戮。”
“不要！……你明知道……怎么还能这样逼我？”孙权忍不住泪如雨下，身子都在颤抖。
“孤放你走！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空悔望着吴主的背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贫僧告辞。只愿吴侯逢凶化吉，久为人主，得享天年。贫僧会为吴侯日夜祝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