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蒙发现自己醒来了。
事实上他从未沉睡，不过是感觉自己身上的痛苦一点点麻木了，等他有了意识，他又能坐直了。坐在自己15岁时跪过的，17岁时侍立过的那个老军帐里。正坐的是伯符旧主人，脸上垂着疤痕，衣襟是一件旧袍服，华丽繁长，浆洗分明的褶褶皱皱堆在毛茸茸的红地毯上。旧地毯顺着台阶蔓延下来，断断续续的金描边从吕蒙左前方一路爬过来，经过公瑾子敬的对坐桌案时被黑檀木的桌角压住了一点点。桌腿有一个云纹底座，上面没有半点装饰。公瑾跪着，镶玉片的薄铠甲在肋骨那里有点碎，露出被血染紫的蓝缎子。他半依靠在桌子上，手指在酒樽边口绕着小弯，头也轻轻晃着，看看左上方的伯符，看看正对面的子敬。子敬额头有一层薄薄的汗，脸上无光，头发没有梳好就散了一点在肩膀上。旧衣服有些松大，曲领露的有一点多。他盘着腿， 垮下来的多余衣物垂感很好，被玉佩向左压得腻腻歪歪。甘宁跨坐着，右腿完全伸直，就要够到子敬的外裳。绑腿有点乱，勉强箍住被血弄的硬邦邦的下裳。他左手肘架在台子上，左腿收着，衣服是裂开的，一道大口子犹抱琵琶半遮面。这贼一双眉眼挑着从酒碗里漏出来，盯着子明偷偷笑，一笑还漏下来一串酒液。酒液滴滴答答流到毯子上，把红色染的更暗，金线上倒是蓄的亮亮的，继续向右淌去。经过拉着和自己一样大的父亲笑的公绩和他裸露的每一寸皮肤上的暗褐色的疤，经过摸着爱妾只微隆小腹的陈武和他胸上盔甲的窟窿。他左手的董袭退到摊子之外私语蒋钦，再左边程普隔着毯子对饮黄盖。公覆左手的子义遥遥向伯符致意一饮而尽。他的袍子和孙皎的叠在一起，都是微微泛黄炸线的棉麻。孙皎望向吕蒙，嘴唇还是干裂的，挂着药渣。
吕蒙特别想帮他擦掉，这个孩子爱体面，希望大家都干干净净活着，连百姓也要这样。他伸手去摸孙皎的脸，孙皎向左手俯身过来。
擦不掉。就像伯符脸上的，周瑜左胁上的，甘宁腿上的。这里时间静止，凌统的疤不会愈合，陈武的孩子不会出生，老将不会变老，病人难受病容。吕蒙拍一拍孙皎的脸，孙皎收了回去，跪直，理了理披风。
吕蒙看向子敬，子敬端到嘴边的酒碗放下来一点抬了抬手致意，吕蒙忙给自己斟一点酒点头回复。我可能比子敬还要憔悴，但至少衣服合身。吕蒙想在酒碗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但是这碗酒倒的太浅了，是酃湖酒。他又满上想再看看，忽然想起应该致意旧主人伯符和老南郡太守公瑾。于是这连续两碗都忙喝完，倒影都被撞碎了。
这里酒喝不完随便倒，但大家一直闷着喝，无聊地重复着。自己刚刚来这里，可能还没习惯这种永恒的时间，永恒的宴席。吕蒙好奇的回头，是和对面一样的烛台和布帐，他面前也是和所有人一样的菜品，唯独甘宁的肉多一些，蒋钦案上堆着一些不会翻开的竹简。公瑾那里放了一个雅致的小香炉，香雾在他深绿的弓袋袖前昏昏沉沉飘着。
至尊的宴会可不会无聊啊。舞剑的舞剑，划拳的划拳，至尊自己还会敲箸迎合点点钟磬的吴鼓吹曲，摇头晃脑，醉眼看向下首的自己。吕蒙自己也醉酒加上最近老是阵阵头晕，就记得
“神武一何桓桓，声烈。。。”子明，要是后世给卿颂德歌功，要加上孤这句。
吕蒙想说有至尊心意就够了，何必周折呢。但是他晕到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