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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历史小说】皇后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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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1-12-27  

【历史小说】皇后之死

          Summary:
            
              
一段关于你吴的后孙权时代中各人物心灵的探索,其主线是诸葛竦一人探究潘淑死因的故事,重点在孙鲁班与潘淑二人的生命轨迹,如何在权力的影响下产生变化,以及属于下一代人的孙亮与诸葛竦,又是如何不可避免地踏入其中的。暗线为在你权晚年记忆中不断回溯的权瑜关系。叹逝赋云,寻平生于响象,览前物而怀之。这正是周瑜那把旧琴,在几部分不同传递的原因。
PS:除袁夫人part中所咏琴曲源于汉末古诗十九首,其余诗歌均为原创。这里也存个档吧,不知道能否有人看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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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1-12-27  
皇后之死
人物介绍:
孙亮:吴国少帝,先帝孙权幼子,年12。
诸葛竦(我):太傅诸葛恪次子,年17。
潘夫人:讳潘淑,孙权皇后,神凤元年二月暴毙于太康宫中。
宫人:袁夫人婢女。
袁夫人:袁术幼女,后嫁为孙权夫人,无子,曾多次为潘夫人所中伤。
诸葛恪:吴国太傅。
全公主:讳孙鲁斑,吴皇帝孙权长女,孙亮长姊,曾在南鲁党争中支持鲁王孙霸。
孙和:吴皇帝孙权第三子,第二任太子,字子孝。赤乌十三年被废太子后改封南阳王,居于长沙。诸葛恪甥婿。
孙霸:孙权第四子,被封鲁王,字子威。生母谢姬,养母袁夫人,于赤乌十三年被赐死。
孙奋:孙权第五子,字子扬。被封齐王。生母仲姬,养母袁夫人。
时间:建兴二年

孙亮予诸葛竦手书:
吾近日常于梦中见一夫人,衣锦而背向,不辨面目,但闻其举泣不休,哀情久绝。吾料其人吾母潘皇后也,盖神凤故事,莫得其情,吾向疑焉。殆吾母不得其死,以至于此。人子有不尽孝于生前者,孰能致身?且吾何以安国家告天地?此事至秘,不可付诸狱决,以属君也。君太傅之子,歧嶷能断,犹善钩距,定能发原委,深孚吾愿,还潘后以清白。顾此事关乎先帝,未可泄也。
一:旧宫人
在内殿接到少帝手书之初,我只为这一难题而感到头大。先皇后于神凤元年暴毙,至今已经过去了两年,去日风雪,晴时变消,这不啻要我去以身赴险。但字中拳拳,又使我想起少帝在殿内偷偷把信塞给我时的满脸期待。他也不过是失祜少年,思母之情可感可哀。我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应下这棘手差使。
不过几天,我便依照身边密探的情报,查访到了城郊陋巷中生活的一个贫妇,在逼问下,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旧宫人吟
身为贫家子,世居皖城西。
家中第五子,十四籍容貌。
才拟吴娃冠,卓尔殊群女。
输入建业廊,十载为宫娥。
未得君王顾,坐老对流光。
本未谙世故,忽觉陵崖傍。
父兄皆战死,长侄复从军。
家书艰难至,何时归故乡。
凄凄秋风起,哀绝衷心肠。
不愿锦衣服,但愿归故乡。
容颜亦已谢,故乡母已老。
至尊诏旋下,密令缢夫人。
皇后薨已矣,复又坐宫闱。
人人且自危,幸早匿穷巷。
今成庸赁妇,日出望宫门。
哀我昔时友,践踏牛羊墟。
悲者且尽哀,生者复何为?
无以致残生,言罢泪昏昏。
来到穷巷时,不少半大的少年正忙着闪躲起来,在自家凋敝的门后露出紧张地看着我与随行的带刀侍从。巷尾的一户据称就是旧宫人居住的地方。柴门前,一位衣衫脏旧的妇人迎接了我。推门而入,庭院中的破败只消人看一眼便会生厌。妇人的面容毫无修饰,草鞋上还沾着牛粪似的泥块。
妇人:“大人您前来,恐怕是为了那件事情罢。实不相瞒,我恐怕是世上最后一个知晓那件事原委的活人了。”
“我本来是皖城穷苦人家的女儿,一家七口,务农的收成一年到头连温饱也难以保障。家徒四壁,时常唯有接受亲邻的援救才能养活一家。十四岁那年,我被县吏籍为良家子,因品貌端庄,才成为了建业宫中的一名低等侍女。在宫中十年,我先后服侍过仲姬、王夫人,在王夫人去世之后,遂成为了袁夫人的侍女。”
我:这三位夫人如何?
妇人:“仲姬夫人貌美,然而思虑薄浅,略微机敏的宫人,都能私自做些讨好别人的勾当。王夫人威仪跋扈,然而精于收买人心,甚会收制仆从,在她手下风光时,比别人都风光……只可惜……(叹息)袁夫人年长于二位夫人,沉静内敛,轻易不会叫人看出她的心思——这也许是她多年未受宠的原因罢,但是她对我们却一向是很宽厚的,轻易不会打骂,做出丢身份的事情来,但是袁夫人之深沉,远胜二位夫人之上。”
“我到袁夫人宫中服侍时,已经是赤乌十三年的事情了,当年死了许多人,(我点头赞同)陛下的龙体也不胜从前,他很少需要潘夫人陪伴,而是常常到夫人殿中寝息。不过晚上当值的时候,我们婢女侍候于榻侧,常能听到陛下在梦中呓语,似乎他老人家常做噩梦。
有一次我当值,陛下梦中突然大喊一个人——或许是喊的“公瑾”吧?或许也有别的人。他连喊十几声,突然坐起,如同神鬼附体一般,茫然不知身在何方——可把我们吓坏了。自此之后,老皇帝头风就一日胜过一日,哆嗦起来,连话都说不全了。”
“有时,潘皇后也会带着太子来拜见。皇后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的容颜如同神女,皮肤细泽如芙蓉,光洁的额头上乌发如云。尽管听闻她乃贱女,但仪态高贵,宛若异国公主。后来陛下挪回正殿养病,就由皇后亲自侍疾。但是陛下病笃,是人尽皆知的事。宫内人心蠢蠢,来往内宫之人倍增,谁都想再见陛下一面:王神人、全公主、侍中大人之类,宫闱似有阴风,翻吹作祟。”
“神凤元年,我也已经二十五了,而我的父兄也早已去世,长侄也已经参军,十数年来,我与家人音信相隔,只怕家中已是旧冢累累!怎能教人不想鸟鹊般飞出宫去,回到故乡! ”
“您也许嫌我啰嗦了罢!这正是我想要说的,正因为回乡之期遥遥未至,所以我才会参与这件事,说出来教人心有愧耻。”
“二月初八,是春季分发赏银的日子。一早我跟几位姊妹被带往袁夫人处,夫人说,皇帝圣德,念宫中侍女大多年老,母子诀别,不忍离苦,且陛下笃尚节俭,后宫无所旷积,下诏准许你们回家。我们听闻之后喜悦至极,只等着办好离宫的次序,之后就可回乡了。
初八之后,我已陆续将体己的物件用包袱装好,也将入宫这些年手中的绣件送给了相好的姊妹,只是左等右等,也始终不见内监传予我们离宫的通牌。归心已然似箭,我犹惧变故突生,实在坐立难安。”
“又过了几日,袁夫人将我叫去,说是只要我再替主人做一件事,之后便准我自由,再不为婢。”
(旧宫人叹了一口气,语中悔意,犹如烟雾一般笼罩在寒漏潮湿的草房里。)
我已隐隐猜出她接下来要讲的事——果不其然,故事急转直下——
“老皇帝密诏,要我们次日将皇后在内室中勒死。”
“我跪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脖子上凉飕飕的,跟斧头的利刃就抵在颈后的感觉一样。我哀求平日都只会捏针线,没有本事为夫人效命。袁夫人在我周围来回踱步,说,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近日宗室重臣已入宫,就要行托孤之事,只有一件事情令陛下不悦,令陛下不悦的人和事,忠臣便要替陛下除去——譬如那潘氏,本是婢子,品行低贱,不配国母之位,恐陛下龙驭之后,主少而母壮,彼欲蹈吕后之覆辙,有倾社稷于倒悬之危。故此,陛下欲效汉武故事,除母而留子。此事便容不得我们拒绝,若是拒绝,便不是忠臣,是贼人。而贼人之下场,就是将其首颅悬挂于城头徇之三月。
次日中午,皇后照例来正殿中探望皇帝。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先是,皇后的贴身婢子全已被调走,而当时老皇帝正在午睡,皇后倚在床边,也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瞌睡。我心里犹如敲着鼓,蹬蹬蹬得响,耳朵里头,犹是袁夫人昨天日间说的话在轰轰地响。我们找来了一段丝绢,来推带揪地把皇后按在地上……”
她便说不下去了。
我:那皇后临死之前,可有什么遗言没有?
宫人:(摇头)勒死的人,惨状可怖,哪有什么遗言。
我:后来呢?
旧宫人(凄惨一笑):皇后死后,立刻就有禁卫军进来,将我们捉拿,要下狱问罪。这时候袁夫人也不见了,我们便是首恶。我在狱中,佯装昏死过去,当年时疫大作,所以才被一早扔进了乱葬岗,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我颔首,示意笔吏收拾笔墨,转身欲走,旧宫人突然站起来,神色戚惶。
旧宫人:她还剩一口气时,似乎喃喃道……
我:什么?
宫人:她似乎在说,’我罪不至死’啊——
过了两日,又到朝见的日子,我将她的口供整理好,封予少帝。我坐在建业内宫的正殿里,想到潘氏便是在此地殒命,心里惴惴不安。
少帝(阅毕书简,神色复杂):爱卿?
我赶忙起身,站在陛下。
少帝:此女何在?
我:仍在都中穷巷中居住,今为庸赁人之妻。
冕旒后的阴影一晃一晃,使我看不清少帝的神情。我只见他昂首向上眺望,不知是在望什么?大殿近年来已翻修了两次,仍旧是破败陈旧。似乎从被虫蚁噬咬的洞隙里,也能看到一丝光亮?
他转而低下头平视着我,国君年幼,社稷皆赖辅臣一身,我忽而想起父亲不过也以少帝为寻常孩童,然而他的眼神却有些锋锐了。
少帝:即日就将此女结果了,不要扔到石子岗。
我:陛下圣德。
少帝:她既与袁夫人有关,卿可再去袁夫人处询访。
我:诺。
翌日,当卫军带着刀剑再次来到里巷中时,庭院却空空无所有,陈旧的家具,破败未苫的茅檐,连带生活的踪迹,全都一并消失了。卫军询问里巷中的邻人,才得知,这一户人家,早已在建安年间就绝了户。

二:袁夫人(我是一个只有记忆的人)
吴国几乎无人不晓袁夫人与潘后的旧时恩怨。赤乌八年之后,南鲁二王俱废,皇嗣只剩齐王、琅琊王与幼子孙亮。先帝欲以袁氏为后,而袁夫人以未育之故婉谢。后亮之母潘夫人为立幼子为嗣,专意憎害齐王养母袁氏,而琅琊王专精经学,韬光养晦,故而他与其母躲过此劫。先帝迟迟不表他所属意的太子人选,齐王有勇但轻脱,琅琊王善怀却术势全无,目观这两个儿子,简直像是第三子与第四子的翻版,甚至比不上南鲁二王;而最幼的孙亮还是襁褓里的奶娃。直到十三年,陛下开蒙时,先帝才决议立陛下为太子。算上袁氏入宫的时间,她如今应已近古稀之岁。
到袁夫人寝殿时,她正在庭中侍弄花草。时值阳春,她的宫中的玉树已然绽放出淡粉的花蕾,芬芳可怜。几位侍女站在庭中,正在做着洒扫浇水的活计,情景之温馨,甚至令我想起母亲在家中操持内务的样子。
看到我来,她便邀我进入室内稍坐。
袁夫人:“原来是太傅公子。”
我:“在下贸然前来,叨扰夫人清宁,只是有一件旧事,想要求问于您。”
袁夫人:“哦?所为何求?”
我:“为的是潘皇后逝故一事。”
袁夫人(沉默片刻):这种事,我不能说,也不是你该问的。
我:此事并非我有意访查,乃是陛下亲自嘱托与我。(拿出少帝手书递予她)
袁夫人读罢,将手书交还给我。
袁夫人: 君可见我梁柱上的蜘蛛?
我抬头向梁上看去,眼见不得蜘蛛,却只能看到梁间落了灰的蛛网。
袁夫人:你虽看不见,但是我却时时都能看见——这蜘蛛在我眼中已经大若车辕了。
我:不知夫人所言何意?
袁夫人:我的意思,便是我是一个只有回忆的人。
我:事关陛下之事,烦请夫人将自己的回忆都说出来。
对面的几案上摆着把只有一根弦的旧琴。老夫人颔首应允,拨弄着独弦,琴身发出微弱的乐声。
袁夫人:我第一次见到潘氏,是在赤乌早年间。那时候步夫人去世未久,先帝还沉浸在对她的思念之中。两位公主丧母不久,也多来内宫探望先帝。再后来,常来的就只有长公主一人。
她也时常来看望孙霸与孙奋。此二子不自我出,但先帝曾将这两个孩子交予我抚育。长公主那时,意欲将弃孙和而扶立孙霸、孙奋,甚至私下里对我说已多次谏言于先帝,要以我为后。(叹息)我岂不知她的意图——她说是为了旧日王氏恃宠欺凌步氏之故,但终究人死而无灵,她为的只是她自己,而非为她的母亲。她见我迟迟未允,干脆以孙霸已长为由,令他别宫居住,专与全寄等人来往。
为了缓解先帝哀思,长公主曾向先帝荐数姝丽,其中就有从织室中遴选出的潘氏。那时宫中盛言潘氏之美,我一见其人,亦为之惊叹。潘氏虽美,但常有忧戚之容。先帝曾言,其愁貌尚能感人,况在欢乐。但可知,悲苦欢乐时时不能随心所欲,才是我们女子的命运。
你要问我与潘氏之恩怨,可知,她一开始极单纯,并不是权欲熏心之人。
我:哦?夫人何出此言?
袁夫人:潘氏也曾向我讨教,求得所以立足于后宫之法。
我:不知夫人与潘氏相遇之时,都说了些什么?
袁夫人: 我先问道,“夫人青春正盛,恩宠益隆,何来如此悲感?”,她便答,“古今以来,未见色衰而爱益盛者。妾之心忧,唯有夫人能解。”
我便道,“然。此’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之谓。然而在你这面前,仍有可选之路。”
“第一条路,便是效步夫人之闺德,如此得以常伴君侧。”
潘氏摇了摇头。
我又说,“要么,你可以寻求全主之荫庇,毕竟是她提携你到今日之名分的。”
潘氏摇了摇头,“我不愿受制于人。”
我道,“为妾妃,总是要受制于人的。”
潘氏再恳求道,“我入宫虽浅,但也知道宫中的旧事,只求不被君王厌弃,变成无依无靠的野鬼,夫人,可有其他的办法?”
我说,“有。那便是给陛下生个儿子。”
我真不知那时我为何会对她说这样的话。或许我早已预料到全主野心之端倪,二子夺嫡,无论谁胜谁负,最终的结局只能是重创朝局,先帝都不会再传位给此二子。全主为先帝觅得新人,未必没有再立他子之意。只有能给先帝新太子的女人,才能找到真靠山。
第二次见她,便是在赤乌五年——她诞子之后。皇帝又得一子,欣喜之下,便加重其赏。我看到潘夫人时,她仍在卧榻之上休养。见我来了,便撑着身子坐起。
我看过乳娘怀抱里的孩子,对她道,“这是陛下的第七子了,取了名字没有?”
潘氏虚弱地犹如蚊呐,“取了,名字叫’亮’。”
我道,“潘夫人,你的福气便在以后了。”
她看着那婴儿,眼神里顿发出力量来,那种眼神,并不是初生的幸福,更像是——像是困斗之兽看见松了一角的罗网。
说到这里,袁夫人的侍女走了进来,奉上茶水。她略啜几口之后,不再看我,而抚弄手中的独弦。我急于向他追问,她却挑起了独弦。
她的态度忽然急转直下,不再搭理我:你今日来,是要听我讲潘氏之旧事,现在旧事我已经说完了。
我一头雾水,但也知道她另有隐情,“夫人,如今我奉陛下之令,并非一意探知这些旧事。况故人已逝,风雨皆定,夫人何故还不说出这些陈旧之事呢?”
她哂然一笑,笑容中多少有我捉摸不透的寓意:陛下年少,未历坎坷,恐怕才会如此单纯,只把过去都当成是真的。可旧事未必就是实情,回忆也会出错;就算知道了真相,往事岂可追乎?若让我说,我只有些真假不明的故事可以说了。
赤乌八年,南鲁皆废,太子被幽闭宫中。先帝的喜怒,再也没有人能够猜得透。剩下的几个孩子里,究竟要立谁为嗣,成了整个朝堂最关心的问题。
先说子烈,那时他数次偷偷前往南宫,探望子孝。他虽以为无人知晓,然而这宫里处处都是耳朵。他被先帝严加斥责,’难道这世上就只有你懂得孝悌之义吗?’ ,子烈哭道,‘未也,只是三哥一向教导我读书,待我最善,此时世态炎凉,我情愿待三哥如故。推身而处之,若桓王遭遇险衅,陛下又会如何?’
然而先帝虽恢复了孙和的给养,却打了子烈一掌。
子扬在我膝下长大,但其脾气秉性,却偏随他的叔伯们。专好嘻娱笑语,喜怒时时形于色,且独断少听。得知南鲁二王被废后,我多次警惕他谨言慎行,他却不以为意。
正于此时,先帝至我宫中训问。’听闻子扬已经以太子自居了?’
我惊惧,‘陛下何出此言?’
先帝道,‘你是他的母亲,你应该了解你的儿子。’
我道,‘《管子》言,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子扬之不如宣太子远甚,我想陛下应该比我这个做母亲的更明白,子扬实不堪为国之长君。’
先帝坐了下来,又问道,‘若以你为后,将这几个小的都托付给你,则何如?’
我心中酸楚,自我入府,已逾卌载。四十年风雨,即使是幼苗,也已长成合抱之木,而帝王心,却无常数。
我叹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子扬有过,我应与子同罪,做母亲的德行有失,自然不配这凤位。陛下若立皇后,请以太子之母为后。’
先帝孰视我良久,‘我只是听流言这样说,你又何必委言至此。’
我道,‘陛下知子扬,就请善待这个孩子。至于流言如何,是非决断自在圣心。’
我仍记得先帝曾对我说,‘你识大体,这是最难得的。’正因识大体,所以才会为人之鱼肉。然扪心自问,我早已不记得是先为人之鱼肉,才不得不深明大义,还是因为囿于窠臼,才成了人之鱼肉。吕壹之祸未远,先帝自然知道流言自有心人出,而为了社稷,他却必须以潘氏为后。
你若问我对潘氏有何看法?我对她唯有憎恨——宫中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仇恨。四十多年来,我见证过许多女人的死亡,每一次都使我警醒,祸事就蛰伏在平静的瞬息之中。我恨潘氏,她破坏了我苦心维持的平静,但我更恨她给我带来的恐惧——对荒废了人生的恐惧。
……
袁夫人沉浸在回忆之中,神色痛苦,饮下一杯热茶后,才平静下来。
袁夫人:我已经说了这么多往事,倒有一事要托付与公子。”
我:“愿闻其详。”
袁夫人:这把琴,是先帝旧日曾交付于我。只可惜丝弦断绝,只剩下这一根独弦。之所以未付工匠,只是国中无良匠能配得上这把琴,更缺良弦。我闻江陵一带设有军市,乃太傅驻扎兵马之地。公子乃太傅之子,定可以帮我向蜀国购得佳弦。
我郑重接过旧琴,问道:敢问夫人,作此琴者原是何人?
袁夫人:乃故将军周公瑾。
旬日之后,我托军市购得的良弦已至,遂再度拜访袁夫人。
袁夫人将丝弦卷起收好,邀我重至内室安坐。
我:先帝为何把此琴交给了您?
袁夫人:其实此琴乃先帝最珍视之物。周公瑾作此琴,乃于建安十三年凯旋之时,后其殁于巴陵,先帝悲伤之下,琴弦皆绝,只剩最后一根独弦。先帝亦知他自己委屈了很多人,这琴,也算得上一丝安慰罢。
我点头再问道:那么之后如何?
袁夫人:之后,先帝风疾发作,整日为痛苦折磨,几乎连人都认不得。国事皆委于宗室之手,孙弘、孙峻皆为内臣,又为全主所庇佑,出入嚣张,若过自家之庭院,至于潘夫人则多日不见踪影,直到先帝那日召她,我才得再次见到她。
我:是哪一天?夫人是否记得清楚?
袁夫人:二月二十,正是潘皇后命殒之时。
(我心下触动,其所言与旧宫人所言丝毫不差。)
袁夫人:那几日先帝神色颇有起色,前日还曾召奋威将军入宫,哭了一大场,到了二十日,服下汤药之后,便教我把琴弦补上。待我抱着琴离开时,正好遇上了盛装而来的潘皇后。
然而,我却从乐工处得知,此琴本用的是上好丝弦,只有蜀地能产,况宫中不兴鼓吹多年,乐师业已老去,再无巧匠可以补此琴。
当日稍晚,当我重回殿中时,先帝已经陷入昏迷,正是太傅在一旁。
我:父亲?
袁夫人:事已至此,公子还要继续听吗?
我点了点头。
袁夫人:那么我便言无不尽了。待我回到寝殿时,太傅已奉了旨意,称潘氏私下问询于中书令孙弘,欲效吕后改制临朝,陛下早已查知,而国嗣不可动摇,为防后患,只得秘密除之。
(我对袁夫人的言谈,不知听进去几成,只觉得冷汗发隙,我甚至可以想出父亲处死潘后时露出不容置疑的神情。)
袁夫人:而今,往事我已具言,先帝旧琴也已修好,公子若不着急离去,就请再听一曲吧。
我略略颔首,心中仍念着刚才话中真假,袁夫人已调好琴弦,奏起一曲。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曲停,余音久回而不绝。
面前的老夫人叹息道:人生得一知己几稀矣,哪怕最终只能为了遗憾而纪念,也好过只有争斗与欲望来支撑的一生。

三:诸葛家宅中(斑者,分二王也。)
离开袁夫人处,整个午后,我站在内宫的道路上,徘徊良久。在我的面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皇帝的寝宫,数日前我曾向他禀陈城郊穷巷中不知是人是鬼的旧宫人的故事;另一条通往宫外的道路,被徐徐落幕的夕阳撇下,落下老长的阴影。
父亲为何要暗杀皇后?我心中闪过许多种解释的可能。
其中的一种,正是出于七年前大哥的死亡。大哥长我七岁,正是与我如今一样大的年纪。当时他做了什么,我并不十分清楚,而家人们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情,以及后来大哥的存在,始终讳莫如深。而七年前那个傍晚,做毕功课的我,却不知为何在家中不见了踪影,最终被仆人发现,晕倒在了父亲的书屏之后。
正深陷于思绪中的我,冷不丁被人从背后敲醒,“二哥!”
我甫一回头,才发现是年幼的三弟,原来我此时已在家中。
“二哥无恙否?我看你头上青筋都凸出来了,吓人得很。”
“无事”,我摆了摆手,“我突然想起父亲书房中一卷古本《周易》,正欲查阅,你不要让无关的人来打搅。”
“好,那么,二哥等会儿也把古本的意思对我讲讲罢?近日我也正在学《易》,大有不解之处。”
我一边诺诺,一边关上了书房的门。
书房中寂静非常。日光幽微,穿过南窗的棱隙投射地面时,已变成了冷淡的清光。房中仍旧保持着以父亲习惯的陈设,只是墙壁上少了他平日的佩刀。而我环顾四周,第一次觉得没有父亲时的书房是如此陌生。书架上的每一卷书简,都似乎隐瞒着秘密,掩盖着另一种过去。我一一搜寻父亲与他人的书简,自黄武以来,府中人丁添多,家中遂购置了这处宅院,公务信札与私交往来皆存于这间书房之中。父亲疏放,来往的书信大多没有收好,然而他又忌讳家人整理他的私物。我一一翻阅,其中大多是与旧时友人的信札,所写大多往事。
我其实并不了解父亲。当家中来客时,父亲是谈笑生风的主人,在朝中,他是仪表赫赫的诸葛公,但我惧怕他的脾气——像淬钢时到处泚溅的烟雾与火花一样,气势逼人,不可抑止。别人只能回避他,畏惧他,而我似乎还能从他似怒意的火焰中感受到一股想要攫取权势的阴冷空气——我怕这正是父亲想要达到的目的。数月前,父亲率大军出新城,对此,我又暗自感到庆幸,若此时他在家中,恐怕我怎么都找不出勇气向他发问。
想到如此,这个空荡荡的书房只留给我自己思索——若父亲真的如袁夫人所说,杀害了皇后,那么是为了谁?先帝?还是他自己?抑或,还有其他的可能?
层层秘密在我心中依次浮现出来。
首先,在我心中浮现的是这样的画面:在神凤元年的二月二十日,一个气息祥和的午后,先帝有感于大限将至,一种急切地不安使他支撑着衰弱的身体从病榻上爬起。在内侍的搀扶下,他终于在铜镜中看到了自己衰悴的容貌。宁静的日光照亮了铜镜,也现出了栖蔽于躯壳的死神。他前所未有地感到衰老,衰老,苍天的神谕,命中的诅咒,堂而皇之地抽空肉体的活力,收回权力滋养的生命,延纵他与无尽世事间的距离。
先帝很快就疲惫了,疲惫来于那在一瞬间抵达的洞察——他委屈了许多人,有的是他的至亲血脉,有的是他视作手足的骨鲠之臣,有的更是无辜受刑的人…… 他曾经是有意这样做的吗?是带着怎样的确信,做出这样的事?亦或有别的什么东西,控制了他的自诩为精明的头脑?
是欤非欤,何人能知?
洞察过后,老皇帝又恢复了平静。他召来诸葛恪,我的父亲,这个曾辅佐了吴国两任不幸太子的近臣,将膝下年幼的太子托付给他。
“吾疾困矣,恐不复相见,诸事一以相委。”
先帝久困于风疾,眼睛昏暗不明,此刻端视臣子的眼中却充满了力量。诸葛恪跪在地上,  歔欷流涕,接受着老皇帝审视的目光。他是否足够信任诸葛恪?或许有,或许没有。
他开口道,“还有一事,非卿不可。”
“臣听旨。”
“皇后,不可留。卿当为孤除之。”
……
但也是另一种不同的场景:诸葛恪,我的父亲,在神凤元年二月二十日之前,早已下定了决心。经过长达数年的南鲁党争之后,朝中风波并未止息。受牵连的大族大多沦落下僚,江东士族殷切希望能有一位果决刚毅之人能挽救他们滑落的不幸命运。“没有人能比元逊您更能胜此重任的了。”在数篇寄给父亲的书信中,我都看到了这样的愿望。其中,有已经嫁入张氏的姑母,也有忧心忡忡的顾氏,甚至还有朱主。
父亲恐怕是怀着他人的期望登上这高位的。我曾记得,先帝寝疾时,问及谁可堪任辅臣,众人一致推举诸葛将军。多年以来,国之将相疾困之时,总须向先帝再荐人选,如昔日周瑜之荐鲁肃,孙登之荐孙和。众意俨然如此,先帝只会感到被愚弄了罢,是以,他又征孙弘、孙峻等心腹为副。
如何向众人表露自己即将履行这秘密的允诺,而要清肃朝野,斩断多年以来积蓄人心的自危呢?那必然是要诉诸于一次杀戮。
……
“二哥!”门外传来三弟建的声音。
我惊了一下,打开了房门。
“何事?”
“还何事?你看看这什么时辰了!母亲传饭了!”
我挥挥手,“我还不饿,你与母亲先吃。”
“诶,这究竟是什么旧本,竟引得二哥你如此入神?”
“什么?”
“还什么?难道你不是来书房找古本的吗?”
“哦哦,对,是的,”我一时语塞,“这古本有些地方与今本颇有出入,我一时迷住了。”
“好,那我去与母亲说,”三弟一边说道一边从门外向我递过一封手书。
“这是未时刚刚送到的书信。我觉得像是寄给父亲的,不过可疑的是,上面并没有署名。”
“好,那我先放在书房里。”我转过身去欲关上门,心中陡然生疑,又道,“信你看过了没有?”
“父亲的信,我看做什么?”三弟大大咧咧地离开了。
我拆开密信,信中笔迹潦草凌乱,似是匆忙之中写就。
信上道,“大行皇帝委弃万国,群下大小,莫不伤悼……吾今时之念,止乞余年耳,蒙公不弃……,二宫之祸……隙自后宫。斑者,分二王也,潘后之死,实于鲁斑……”
我心中震悚。再次检阅密信的首尾,发现最末处附了一个小小的“和”字。
这信并非出于他人,而是南阳王孙和所写。

四:孙鲁斑 (我是权力)
潘皇后的死仍像一颗火栗子塞在我的腹中,吞之不下,吐之不能。我踌躇多日,不知该如何向少帝复命。孔子曰,“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矣。” 若此时告知少帝以袁夫人所言之事,必然牵涉父亲,更关涉吾家满门命运。而古之石奢有云:“以父成政,不孝,不行君法,不忠。”若将此事沉下来,则是我辜负少帝嘱托,更无法向其交差。若要继续探寻潘后死因,则只能向南阳王或全主继续访查。长沙远在千里之外,况南阳王之处境,也是危在旦夕之间。
思忖再三,我决定第二日造访全府,向全主探知详情。
我在全府门口奉上少帝手书之后,全主的侍女将我引至府中。
我坐在庭院中,稍稍张望全府之盛丽。黄龙年间,先帝赐全琮及公主为第,数十年来,全府上增植嘉树珍果,穷极雕丽。如今全氏一门赖公主之势,皆居高位,少帝又以全氏女为后,增重恩赐,一朝藩邸之盛,无以过焉。
我枯坐良久,心中暗自生疑,为何全主仍未出现,正欲起身时,抬头便看到侍婢簇拥下,华服威严的夫人站在屏风后将我打量。
我赶快行礼,全主却道,“不必了,校尉坐罢。”
我:冒昧前来,叨扰贵主,是为陛下所托,一问潘后之旧事。
全主:陛下的手书业已读过,不过吾心中些许疑问,要先问问校尉。
我端正衣冠:贵主请讲。
全主:陛下对生母之死有疑,为何要校尉来案查旧情?难道朝中没有专司案查的廷尉监了么?校尉不在长水练军,奉行朝廷的差事,反倒将这种私情小事当真,殊不知国政之荒,殆始阿上乎?
我面对全主劈头而来的一串诘难,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若说丝毫不惧,那是断无可能,但我似乎能从话中听出弦外之音——她有将少帝之旨视若儿戏的权力。
我理应畏惧,但不知怎的,盘桓在心头的诸多疑问反而给了我继续诉说的勇气。
我苦笑道:贵主所言,理固宜然。我虽位卑,秩奉不足百石,但陛下所嘱托之事,为尽臣职,敢不竭力,更何况卑职已查访许多人,心中之疑问,早已多于潘后一事。
全主:哦?校尉都查访了哪些人?
我遂将旧宫人与袁夫人之事,略去那要紧的以及多余关节,尽数告知。
我:卑职愚钝,心中仍有疑惑,先帝当年是否效法汉武去母而留子?亦或是太尉当日杀害了潘后?贵主乃宗室所倚,是非真假,定知详情,敢以烦贵主。
全主笑道:校尉,恐怕并没有实话实说罢。
我:贵主何出此言?
全主:难道校尉还未读过南阳王寄给太傅的手书?
我的心一下紧到喉咙处,砰砰跳着,心中一股凉意从心底爬上脊骨,暗暗生疼。
我干脆以实情相逼:贵主既已在我家中设下埋伏,为何还要相问?
全主笑道:我怎会知晓太傅府中之事?只不过南阳王如今每日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来告诉我罢了。
早就听闻,全主容貌最肖先帝。面前女子宽额广颐,眼神锐利,虽不发一语,却有掀动风浪之势。
我:既然贵主不愿告知潘后之事,那么卑职只好将已经知晓的所有实情禀奏陛下了。
全主:我可以告知你潘后究竟是因何而死,然而至于该不该告知陛下,那就要看校尉这忠贞之心,到底有几分了。
我眼前的贵妇人眯起了眼睛,就像要把阳光聚在她眼睛里一样,那种神情,让我一瞬间以为
全主:那我就不妨告诉你罢,是我杀了潘皇后。
我一时震惊,无以回应。
全主:这事情还要赤乌元年皇后的离世讲起。赤乌元年,我母亲去世,至于后宫属领之权,先帝在袁氏与王氏之间不决。王氏善妒而袁氏懦弱,先帝以为二者皆不妥,遂将协理宫务之职,交给了我。
在母亲去世后,我再度进入了建业宫。我可怜我的母亲,但我却并不喜欢她。因为尽管她可以作天下所有女子德性的典范,但作为一个人,她几乎没有生活过。表面上我的母亲非常脆弱,她纤细地像即将振翅的蝴蝶,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但他们都错了,那只是她精心的伪装,这样一个在空荡宫室里独自生活三十年,日夜承受着空洞的女人,绝无可能是柔弱的。
母亲的死亡,却使我坚定了这样一个道理,所谓至柔则刚,只不过是女人对自己说谎,更糟糕的是,她一厢情愿地相信那谎言!只有强韧若金石,方能用利刃捍卫自己的刚强。生来,所有人都要求我要尽力效仿夫人的仪轨,但这样生活,苦苦维系的只有麻木。所以我的母亲是个失败者,她困于两种境遇之间,就像大多数没有出息的女人那样。
可就像世间所有的母女一样,我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我无法忽视她的愿望,我必须替她去实现。可她终生的愿望,却只不过是得到一个子嗣。我和小虎皆不能如愿,致使她在宫闱内为王氏所欺凌,郁悒多年,最终离世。
有没有子嗣,这本是命定之事,而王氏之嘴脸,却使我觉得丑陋至极。她本以为母亲去世,她和她的儿子便高枕无忧。正是那时,我把潘淑从幽暗的织室中提拔到后宫中来,在见到潘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会非常有用。没有男人能拒绝得了新的女人,尤其是他的地位允许他这么做的时候。潘淑不仅新鲜,而且非常貌美,这就更加重了她的价值——她的手可以织出最柔韧的绸缎,替我扼杀王氏的妄想。
我静静地观察着眼前的全主。内心实则感到非常惊异,甚至羞耻。因为我从未见到一个女子如此谈论母亲的失败,谈论国本与政事,以一种俯瞰的方式来轻松推翻这过去的一切。去年,父亲为我向滕公家提亲,我的新婚妻子,也是先帝的外孙。我每次看到她,只看到了一个瘦小的孩童,全身的力量都藏在一双羞怯的眼睛里。难道许多年后,她也会变得和面前的全主一样吗?也会使用这种不屑的智慧,来否定她生命中的所有其他人?
可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这些想法,她就像五经博士一样,醉心于向我揭示她的义理。
这时候她突然停了下来。她很大声地催促仆人,“拿冰来!”
我为她的焦急感到惊讶。此时正值三月阳春,春风中弥漫着泥土的干燥与草叶脆弱的甘甜,甚至还带着一点凉意。仆人噤声离开了,过不多久,捧上一盏蜜酒,盏中竟然乘着许多尚未消融的冰块。
全主饮尽蜜酒,继续道:王氏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处境。在过去,她可以恃宠生娇,不是因为她有足够的头脑,可以利用先帝的恩宠,而是先帝愿意偶尔让她利用,用来彰显自己的宽容。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这样,有时候得宠,但有时候就像狗一样被驱逐。哼,这种把戏,从我学会用眼睛来看这一切的时候就明白了。
她突然将话题对准了我,掌握了主动权:听说校尉去岁里也成了亲,娶的是我的外甥?你觉得她怎样?
我吞吐起来,声音很低:她,她还很小。
全主肆意地笑了:对,她现在很小,可转眼间她就会长大,变得丰满动人,你会为她神魂颠倒。可是她只能维持不到十年的青春,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再娶别的女人。
我感到汗颜,家中礼教严格,妻子一直跟随母亲生活,很少和我在一起。然而与眼前人的对谈,却使我感到比跟家中妻子谈话更加拘谨。在她的话语中,隐藏着一种力量,仿佛她要以自己丰富的经历,来嘲弄我这个在她眼中尚不成熟的男人,以及我年轻的妻子?我心里混杂着羞怯与恼怒,凭什么我要被这个女人嘲弄?就因为她的地位凌驾于我之上?
全主:王氏病死,正是赤乌八年的事情。先帝对她只有极度的厌倦,所以她的死亡,悄无声息,就如同死掉了一只毫无声息的耗子。我心里感到极度疲倦,我想,王氏已经死了,我不应该再要求其他,母亲若死后有灵,应该会感到快慰与解脱。用女儿的人生去填补母亲的遗憾,这就够了。当时我就是这样劝说自己的,即使我当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我射杀一只野兽,它在地上淌血、死去,但始终睁着眼,眼睛归于灰暗的混沌,但还是死盯着我不放。
然而我在王氏的丧礼上,见到了孙和。赤乌八年,在他母亲的丧礼上,他始终垂着头,无力地跪着,仪容不修,脸上挂着似笑非笑,却模糊不清的神情。我在见到他的瞬间,就被激起了怒意——多么没用的男人!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在这个岁数,我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已经学会出入生死,然而与他们相比,他却像一个没有烧制的泥偶一样耷拉着。我真想知道,他的骨子里是否也流着我孙家的血,流着和桓王,和先帝一样的血!
先帝也曾去停灵的地方看过一次,我知道他是为了去见孙和。然而他也失望至极,说道,’如此储君,怎堪大任!’
见到这样的孙和,我心中的怒意如同奔涌的河流一样渐渐明晰——即使是身为女子,我也要比孙和强得多。我头一回为这想法吃惊,它不像是我的想法,像是在梦里,有个人突然向我塞了一把匕首,告诉我,我天生就具有治国者的资格。
面前的全主伸出一只手,抚过自己的前额,就像那一层皮肤之下的东西快要着火。
我意识到,我面前的女人才真正是朝廷的魁首,她很焦急,生活奢侈,有自己一套完整、不容辩驳的道理,她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安排国之大事,她的影响甚至可以波及庶民的生活。
我没有说出任何话来反驳她。尽管在我的心里,一种矛盾而混杂的想法正在生成。我想要对她说:您是在嫉妒南阳王。您嫉妒她的母亲,继而将这股恨意转移到了自己的亲兄弟身上,致使了二宫之祸,您甚至还杀害了陛下的生母。而如今我们都生活在上下钳口,怀心不仁的危险之中,这都要拜您所赐!——然而这些话我却一字未提。
全主用指甲闲闲拨弄着盏中冰块,让它们撞击在一起,发出叮叮的声音。
或许是看到了我脸上的神色的变化,她又开口道:差点忘了校尉是为了潘淑而来,我方才讲到哪儿了?
我:贵主提到了先帝因潘夫人而疏远了王氏。
全主:不错。赤乌四年,我把她带进了后宫,之后几年中,她的变化非常之大。犹记得随我入宫时,她战战兢兢地不敢直视建业宫的正门,我还要强令她抬起头来。在她的眼睛里我只看到了恐惧,我想这是合理的,她的父亲因偷盗之罪而被处斩,是她与她姐姐二人收的尸。她的心里应该充满了对我们这些人的恐惧。然而那几年中,我一直关注着与我有关的另一件事儿,这种投入使我感到幸福,因此我并未察觉潘淑的变化。
我脱口而出:幸福?
全主笃定道:是的。假设有这样一只老虎,从小被豢养在兽苑之中,它依附人的意图而生活,而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什么,能做些什么,它的生活里,一切都可以被预测,被解释,一切都风平浪静,与它无关。有一天,她看到那些因为温驯而被赏玩的鸟雀,她从它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么温驯,实际上又那么虚伪愚蠢,没有根基。你想想看,假使她能够用自己的利刃来撕咬,那会怎样?当它咬死那些粗俗不堪的东西时,她感到的不是幸福,又是什么呢?
我意识到她在用自己的话来解释南鲁之争,甚至绕开她,就无法解释潘氏之死。但我依旧不能完全接受她的解释。
我:哪怕是自相残杀?
全主冷笑:你以为我就是这只老虎?
我很难直接与她对话。但我还是打起勇气道:在老虎看来,以己之才能达己之夙愿,或许可以获得幸福。而生而为人,在下无法赞同这只老虎。因为老虎只知撕咬,人却需要仁义道德。
全主纵声大笑:你一点儿也不像你的长兄,反倒是很像你的祖父,我总明白为什么皇帝会找你来办这差事了。
我再次受到了她的嘲弄。但我想她可以用利爪来撕咬,如今只是嘲弄而已,我应该尚属安全。
全主:我也成不了老虎。老虎那么随心所欲,它能让猎物在闻到它的气息时就丢魂丧胆,而我不能,我完全是依照先帝的意思在行事。
——你果真不记得你的长兄诸葛绰的死吗?
我仿佛掉入一个滚烫的深坑里,融化的泥浆包裹着我的身体,眼前漆黑一片,在流动的黑河之中,闪烁着猩红的火点,我感到自己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被一股强大的阻力裹拽至深不见底的地方……我陷入一种分离的状态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在书房屏风后的那个午后:
长我七岁的大哥跪在地上,脸上带着不屈的讥笑,而父亲面对着一墙的书简,背对着他,平静道,“把它喝了吧。”
地上分明摆着一杯酒。
“我不喝!凭什么要我死!”
“没有谁要你死,你是自己犯了错,要认错。”
“我没错!拥立鲁王,儿什么错都没有!”
父亲转过身来,他努力压制着愤怒:“你目无尊长,挑拨二宫之争,坏我家门,早应该掉脑袋了!”
大哥怆然道:“父亲,你真的不怕我说出来,是谁让我这么做的吗?”
父亲抖了抖身子道:“你的命是我给你的!要活要死都由不得你!”
仿佛一股强劲的西风刮过,折断了庭中梧桐的树枝,二人陷入了沉默。
大哥道:“我知道,你知道是谁让我这么做的。可怜我一家三代,为他一家三代效命,却落得如此下场,父亲,我真不知道你还怎么效忠主上,哈哈哈哈……”
父亲扇了大哥一巴掌,他倒在地上,终于拿起这酒杯。
他清醒地低声道:“儿于地下,会保佑家门昌盛,二弟三弟聪明敏慧,为国栋梁!父亲,请恕逆子不能再奉养双亲了!”
说罢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醒了过来——是全主的一杯酒将我泼醒的。
全主:校尉醉了。
我:不,在下是醒了。
全主笑道:很好——只有醒了的人,才不会说胡话。
我忍下心中复杂的感情:潘氏之死,贵主还未说完。
全主:赤乌十三年,孙和终于被废,先帝改立孙亮为太子。当我发现先帝对这个儿子与他的母亲产生一种温情时,我并没有感到轻松。他已经被太医诊断为风疾,可他浑不在意,整日教孙亮读书,像个真正关心儿子的父亲那样。我想他真正地老了,他不愿意面对过去的那些事,无论好坏,过去的事情他浑然不记得了,他甚至也不记得我是谁,有几次他甚至问我,子明的病好了没有。我道,子明何曾生病?他又说,不对,子明虽然诈那关羽,不过他一直有喘嗽之症。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吕蒙——就这样,衰老成为他生活的中心,连权力都庇佑不了他的软弱。因为这份软弱,使我忽视了在他身边的危险。
我心下了然,她所谓之危险,就是潘淑。
全主: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盛夏之时钻入帐内的蝇虫?你无意之中放它进来,却怎么都赶它不走,它反而越爬越高,偏要凌驾于你之上?
潘淑就是这样的虫子。王氏虽然可恶,但也没有她这般卑鄙。我记得是在神凤元年的二月,皇帝已经很不好了,他搬到了袁氏的宫中休养。正是这时,潘淑来找我交谈。
我很难把次见面称之为交谈,几年之间,潘淑已经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人了。我感到惊异,也十分好笑——我竟然忽视了宫廷生活使她产生的变化。
她装出平静的样子来招待我,对我说道:‘我希望太子登基之后,你能够退出宫廷。不只是你,还有你的全氏一族——我绝不会让你威胁到他。’
听了她的话,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十分的疲倦。我慢慢起身,踱步于殿中。
脚步把我缓缓带向她,我看到,她的身体正在细微地颤抖。
我给了她一个耳光。
她愣愣地捂着肿起来的脸,这一掌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疲倦地像是下坠的秋叶:’你休想。你的儿子会成为新的皇帝,不过这是因为我的准许。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如果没有我,明天你就会被士族撕得渣都不剩!你以为你又是谁?你不过是一个空有皇后名义的蠢婢而已!如果你稍微聪明一点,你就明白权力的更替与名义没有丝毫关系。你的名义,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更改!更何况,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女儿、妻子、母亲,只不过是世上的最低等的道德与名义!’
潘淑哭出了声,她恨恨地问我:’那你又是谁?’
我答道:’你还不清楚吗?我是权力。’
全主归于平静:这就是你要的故事。
当面前的女人说完这故事时,仿佛是一道血色的强光被冲散了,在四方的天空中弥散开来。我感受到春夜降临时,潜伏于血色中的寒风,我闻到草木被折断时渗出来的腥气。
我默然无语——语言是如此地无力。
良久之后,天际露出淡蓝色的月亮边缘。我真正地感到了时间的流逝。
我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全主何必要对我说出潘氏的死因?陛下尚且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我?既然她在见面之初就否定了我替陛下探求潘氏之死的意义,那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想要向我,说出她的心思?或许她真的感到厌倦,但她厌倦的是什么?
总之,我感到更加地疑惑了。
全主最后道:你会把这一切都写下来,是不是?
我不知所以地点了点头。
全主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你帮了我一个忙。
我为她的善意感到惊恐,没人敢拒绝她的善意,但也没有人会愚蠢到直接接受。
她从我的脸上似乎还是看到了隔膜。她叹气道:我知道校尉必不信我,不过这也无妨,就让你们直接去向本人求证吧。
我纳罕道:本人?难道潘夫人她,尚存于人世?
全主:我这里,有一件先帝在黄武年间交给我的东西。那年,有贾人秦论自大秦渡海而来,携异域珍宝无数,都进献给了先帝。其中有一件最为难得,名为“返魂香”,色如黑漆,大如燕卵,传言道孝武曾以此物求李夫人魂归。那年我方嫁为人妇,先帝赐此物为嫁妆,教我带入周府。当初我并不在乎这香,只是我的夫君周循格外珍重此物。他说,此物足证我父亲对舅公的重视。二十余年过去了,此物还留在我这里,我却并没有想要用它来使谁复生。我想,只要它在我这里,先帝的一部分记忆,先夫的一部分记忆,就还放在我这里。如今世事衰谢,我想,他们的愿望注定是要落空的,我也注定要和他们一样——因此,就用这东西来完成皇帝的心愿罢。

五:招魂
当我迈出全府的大门时,侍从已经将我来时所乘轺车驱至全府门前停好。跟随我的车夫正站在轺车边,不安地向门内张望着。见到我,才露出轻松的神情来。我知道他是府中的老人,一向很机敏。
“何事?”我乘上车问道。
他低声道,“二公子若再不出来,小人可就要急坏了。”他压低声音说,“有人来了。”
我顺着方向看去,才发现门口除了我所乘的朴素轺车之外,另有一辆油壁輺车停在正前方。
伴随着跳下輺车的声响,一个佩剑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样貌魁伟,神态傲慢,门人见他,赶忙主动迎上来,殷勤地指引着。这模样,反倒像是全府的常客。我暗中打量,虽有几分熟悉,但一时之间,却认不出来。算起来,我虽已入府事,但年轻位卑,是不能入朝的,所识之人,也多为父亲的故交。
这男子正要入府,刹那间突然回首,斜着扫过我的车架,脸上勾起一丝微薄的微笑。
他虽看见了我,但却觉得毫无与我交际的必要,便转过头去,接着向门人问道,“姑母可在府中?”
犹如听到一记鞭响,我认出了他——都乡侯孙峻。
这天夜里下起了纷纷的细雨。窗外的鸣虫正在孵化它们的卵,被雨水打湿的虫翼,滞重地晃动着,宛若病人的鼻息。夜晚静谧到了极点,干扰我不能成眠的,却是我放在数尺之遥的黑匣子。它散发出的气息,使我想到平流的江水,表面平缓,而深处湍急迅猛。死亡正如深河,生者难以越渡,死者亦难以复竞。
长兄的死使我难以平复胸中愁绪。我想起儿时,旧宅里有一棵高大槐树,每至风起,枝叶迎风随摆,蔚蔚然若仙人举袖。我想蹦高摘一片叶子,却总是力竭,不得不求助于他人。大哥就将我举起,终于,那柔嫩的薄叶落入我掌中时,连着的树枝也被我拽得朝下倾斜。我举首抬头,槐树的枝叶茎干如同一具骨骼,向我低下头来。一片绿色的海间杂着光点映入眼中,微风吹拂,一棵树宛若一重山一般,迎面向我扑来,将我拽入斑驳的海。
长兄将我放下来,看道我掌中小小一片叶子,问道,“子肃①,你看到了什么?”
“树,整棵树。”
长兄笑道,“这就叫‘牵一发而动全身’。”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当时想对我的是这样的道理么?作为士族之子弟的人生,也如同栓系在主干上的小枝,根本不可能脱离朝廷的风雨?
我心中百感交集,点灯再起,胡乱在纸上写下这样几句话:
孤苇杭海,岫断生幽。枯日征迥,问存幽冥。
大概是因为彻夜未眠的原因,大概是在月落时分,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中我大概正要登阁招鹤,白鹤翩飞而至,其态翖然,忽然,我的脚下楼台却突然塌陷,白鹤发出令人悲恸的鸣叫声,一只巨大的弩箭自腹射穿其背,它无力地振着宽大的羽翼,与我一起沉坠下去……
“子肃!”母亲的声音将我唤醒。
我自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忽地坐起,正对上母亲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你这写的是些什么?”她举起昨夜里我的几句话,郑重问道,“这数月你父亲在外,叮嘱你务学兵书,你却好,五日里有三日都见不到你的踪影,如今又这样懒怠,不思进取,你如何对得起你父亲的叮嘱?”
我见到母亲手里攥着昨夜胡写的几句话,渐渐低了头,一股难解之气在胸口起伏,“母亲,”我吐出实情,“我想起那日午后,在书房中,我是怎样晕倒的了。”
母亲初还怔怔,而后攥着那薄绢的手却蓦地垂下了,她的肩颤着,“你说什么?”
“母亲……”我握住她的手,“我昨日,是去了一趟全府。”
“什么?”她惊道,“你昨日见到了谁?”
我不愿将潘后之死一事托出,遂遮掩道,“是全主。她对我说出了长兄之事。”
母亲格格咬着牙齿,她的脸上显出惊惧与仇恨两种神情,“你…你为什么要去找她?”
“因为她想要将一个物件交还给陛下,又不好亲自开口,所以才转托与我。”
我将那匣子打开,“便是此物,全主称之为‘返魂香’。”
黑匣子中一颗大若燕卵的光滑香块静静地躺着,散发着浓厚的气息。
母亲诧异道:“她怎会舍得…?”
“舍得什么?”我追问道。
母亲未出嫁前,也曾与其他各家女公子通好,也不乏入宫随侍,与公主见面的机会。若非与全主早有结识,她方才的忌惮也无从说起。
“罢了,那终究是她的罪过。” 母亲的神色上的仇恨不断消退,显露出苦涩来。她忽然伸出手,整理起我的衣角,就像要透过我,看到长兄的面容。我默然地等待了一会儿,心中泛起同样的酸楚。
“若不是她,绰儿如今也该满二十五岁了。”她道,“嘉禾三年的时候,你父亲曾亲自征讨山越,整整半年,他都没有寄来家书。彼时人言,你父亲已经发生不测,而你的长兄那时只有五岁。我不止一次地想,绰儿就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我握住她的双手,“母亲切莫悲伤。”
“不,我并不悲伤,无论过了多久,在我心里,你的大哥仍然还活着。不过你要切记,孩子,离她远一些。对吾家,她是断不会轻易甘休的。诸葛氏已经失掉了一个长子,决不能再失掉第二个。”
母亲走后,我不断清理自己的思绪。或许全主依然是危险的,不论她如何袒露自己的心迹,很显然,她对权力的索求还远未结束:她已然掌握了全氏一门,掌握了宗室,掌握了少帝,甚至他的生母,也因此而死。在权力的等级上,她已然是吴国的太后。
但想起她的那句意味深长的感谢,我总觉得如鲠在喉。她到底是个妇人。妇人干政,则为失德,失其德,其政必不久矣。面对日渐成长的少帝,在这朝中她还能专权多久?她是否,在获得操控他人生活的权力的同时,意识到自己脱离了妇人的轨常,而等待她的,是注定的寂寥?是否因此,她才利用怀柔的手段,为自己未来的归政而留下一点余地?
亦或是,她的内心也沉浸在权力的阴影之下——就像先帝临终有愧,痛惜君臣之义终于缺毁。她是否有愧于亡者的献血,有愧于她的丈夫,她的生母,因而放弃了使用这香的机会,将此视作是对自己的一次自救?
亦或是,像我的母亲一般,在长兄死后,依然像火种一样小心保存着痛苦,亡逝之苦,无人可免,生莫如是,保持清醒的痛苦,更胜于站在流沙之顶,无力地见证权力注定离她而去?
怀着多种互相纠缠的推测,我做好了准备,再次造访皇宫。
“陛下,大皇后之死一事,臣已有了些眉目。”
首先,我将那封南阳王的书信向他展开。少帝拿着那封书信,仔细地阅读着,可以说一字一句也不放过。
“陛下请容臣先说一句话。”
“你说罢。”
“臣今日求见,已经犯了两重过错,子曰,孝悌者,仁之本也,臣将这封书信交予陛下,有违陛下与南阳王兄弟之义,此吾罪一;子又言,‘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矣’,臣违反父训,此吾罪二;然所以冒天颜而奉此书者,信也,忠也,臣请陛下不要贸然有所举动。”
少帝的脸上闪过复杂的神情,他道,“南阳王的信,可真?”
“臣无法断言。臣的确去了一趟全府,以此事追问公主。”
我顿了顿,心头犹如鼓擂,一旦我确凿地说出全主承认杀害潘后,少帝与全主之间的关系将再难延续下去,同时大哥绝望的嘲笑,与母亲含泪的警告在我耳中接连响起,吾诸葛一家都将彻底卷入其中。不仅如此,父亲曾经扶立的,而今岌岌可危的南阳王,或许就要死于此信上,若南阳王去世,则整个宗室的力量势必再次倾斜向全主,我突然明白全主的诡计——无论我说什么,怎么说,情势都完全握在她的手中。
“全主可说了实情?”
“全主不在府中,但臣留下一封名帖,昨日晚时,全府家老来到我府上,将此物托给了臣,说此物可解陛下之问。”
我一边说,一边打开那匣子。光线从大殿的窗户中斜逸而出,撒照在其上。空中的纤尘浮游于光滑可鉴的返魂香上,犹如落花飘荡于深潭。此景美虽美矣,此刻却无人有心来叹赏其美。它的香气,像一把已经举起的利剑,要刺破帷帐中深锁的秘密。
少帝捧起匣子,犹豫片刻,说道,“既如此,你随我来。”
我不愿再趟浑水,便拒绝道,“陛下,臣的职分已竟,接下来的事,不再是为臣能够探知的了。”
少帝露出一个含混的冷笑,“子肃方才还说,所为忠信二者,然而事已至此,还想要自己脱身吗?朕并非薄德之人,接下来无论发生了什么,朕都会当成一场梦的。”
香料被放置于香炉之中,伴随着微弱的燃烧,升成团团香雾。白色的烟雾并没有散开,而是缓慢地凝结起来,挥之不去。少帝与我屏息以待,片刻之后,香雾几乎厚地如垒砌而成的小丘一般,淹没了整个香炉,更为奇妙的是,那雾渐渐堆砌成了人形,阳光洒照其上,点染出了衣裳裙钗的色彩。
我凝神屏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蓦地想到,多年以后,若我再次回想今日潘后之幽魂透过那一团云雾所诉的低语,是否会判定这一切皆为妄谈,直觉告诉我,下一刻,将不复阴谋与真相,生与死的界限将被打破。隐隐约约,仿佛一段山陵崩塌在我面前。
六:魂瓶
死亡,于我而言,本就不是陌生之事。
我出身于会稽小吏之家,刚满四岁之时,母亲与大哥都因为染上疟疾去世,家中只有二姐照看我长大。父亲作为门吏的生活虽然勉强可以供养一家人,但却苦于失掉了子嗣。五岁那年,远嫁到南平的姨母守了寡,夫家寒倨,无所依靠,只有她与三岁的幼子。况越人常来劫掠,南方不太平,于是父亲便使人下了聘,让姨母嫁过来,作父亲的继室。
姨母欣喜地答允了,不久便带上从弟动身前来。然而天有不测,在到达会稽之前,五月发了洪水,冲垮了河道,富民争相出逃,他们母子,却被富人的马车给轧死了。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认识死亡。父亲带我们前去给母子二人收尸,待我们两天后赶到时,他们已经被泥巴给糊住,血的颜色给泥水污染了,像是虾蟹腹中的排泄物一样,只有后颈处的皮肤尚且露着,一片洁白。我看到这样的场景,一阵恶心的感觉从胃中升起,然而我当天根本没有吃饭,什么都呕不出来,强烈的撕扯感使我呜呜哭出声来。姐姐瞪了我一眼,不由分说把我赶到一边,开始从淤泥中挖出尸身。父亲叹息了一阵,也动起了手,最终二人合力才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挖出。然而他们的衣裙却早已被扯烂,包裹也不翼而飞。
世道艰难,连死人的包裹也不放过。然而面对凄惨精光的尸体,父亲的感慨却逐渐变成了厌恶。我想,这大概是父亲损失了聘礼的缘故。他展开所背的蒲席,将母子俩一裹,便在路旁不远的高地上将他们埋了。我从未见过这么草率的埋葬,他们已经丧失了做人的权利与尊严,死后如同病死的狗豸一般,躯体显得孱弱,我望了望坑底的母子,又朝水坑里望了望我自己。我想,死于生之间,难道只有这样微弱的间隔么?我想,几日前欣喜的姨母,正在设想新的生活的姨母,恐怕是如何也料想不到决堤的河道与驶向她的马车的。
埋葬了母子之后,父亲带着我俩又要回到句章。在路上,我打着沉重的哈欠,一脚水,一脚泥地跟在他身后。他一直沉默着,只偶尔发出绝望的叹息。他说,今日我尚且能够埋葬他们,可以算是仁至义尽了,可仍未知明日我死了,又有谁来替我收殓呢?
很快他的预言便成了真。父亲作小吏,一向是尽心侍奉长官的,否则轻则鞭笞责打,重则褫夺俸禄,但若是征兵,登记人口等等,他也一直从中捞补许多好处。譬如征丁之时,富家为了打发征丁的命令,不得不施与索人的小吏金钱,好将自己的儿子从壮丁变成残废,穷人则无处藏身,只能躲到海里去,一来二去,这些人就变成了匿居海盗的流寇。
然而父亲也有失手的时候。一次向富户索要钱物后,其家再也难以忍受三番五次的索求,便向太守直接禀报了此事,太守便问责于县长,旬日之后,县长便将父亲押解至郡下处斩。
父亲被斩的那日,我刚好年满十岁,长姐已经年满十四。家中只剩我们两个女人,那富户家中的男人,当晚便来到我家,将家里所有东西劫掠一空。末了,便要伸手拽我的长姐。我与姐姐拼死反抗,那男人眼中冒出火星子来,一脚将我踢晕,抱着长姐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我被姐姐的叫声喊醒,哀嚎声落入耳中,几乎是地动山摇。我连忙跑出去,只见她被人抵在家门前的梧桐树上,她拼死地挥舞着拳头,头向那男人撞去,一下子将那丑陋的男人顶翻在地。她挣脱了桎梏,这时候才朝我望了一眼。
那一瞬间,我感到了死亡的再次靠近。它要像酷吏一般,对我们施以残忍的刑罚,缓慢地折磨我们的生命,直至泯灭最后一丝希望。
我牵上她的手,没了命一样跑出家门——忽然装上了太守抄查我家派来的的士兵,那男人仓皇而逃。我与姐姐跪在地上,听候发落。连坐的刑罚便是,发落我与姐姐到宫中为苦役。说来可笑,当时跪在地上的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便哭出声来。姐姐搂着我,压抑不住地哭了。荒谬的是,前一晚,我还对这位太守大人心怀恨意,而那一刻我竟觉得重获了生的希望,而生出了谢恩的冲动。人生的阴差阳错亦不过如此。而这位太守,便是滕公②。
一路上,与我们一起服苦役的女人有很多,接连有人病死。到达建业宫的头天晚上,正值暴雨,而我却得到了有生以来最安稳的一觉。或许等待我们的是一生的劳作,但至少这一晚,我再也听不见房顶渗雨时的恼人声音。
我后来时常回忆起在织室里的头两年。我的孩子,你或许不知道,你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从这宫中最卑贱的仆人,织室的苦囚手中来的。我喜爱那段时间,因为虽然艰苦,但织室同样给了我踏实的心境。因长工亦是句章人,所以她总是偏疼我一些,有了苦活,常不分派给我做。
她是个结实的女人,手脚格外粗大,然而一旦捏上了针,她便成了天底下最巧的人。她是个越人,也有几个儿女,只不过都被杀了,之后,她被嫁给了句章的城门吏,后经县衙征调,才进了织室做工。年复一年,她不想回家面对丈夫,那个视她为野蛮、未开化的野兽的男人,于是便主动留在了这里。人都言越人粗蛮,批发文身,未经教化,但岂知,是这个山越女人,在两年的时间里,给了我最近似母亲的陪伴。
后来她教了我刺绣的本事。刺绣,曾是她唯一寄托自己思念的东西。越地的树木鸟虫,祥云花草,无不幻化为一针一脚,缝在锦缎之上。宫廷中的夫人非常喜爱她的别出心裁,传言,她的手艺甚至作为御品,赐给了别国使者。而皇室尤其喜爱的,便是虎纹的样式。
那时,正逢全主生辰,织室要加紧赶制一件虎纹锦袍献给她,然而织室内却出了乱子,一则献给三皇子的锦袍与常服正应赶制,而织室一向人手不足,二则织室之中,只有长工的虎纹最佳。不过因为我的逞强,万般无奈之下,长工便将那虎纹锦袍的任务交给了我,我们本想,事有轻重,比起皇子常服与礼服,全主是外嫁的公主,就算袍子绣得不好,她也不会到内府中抱怨。倘若我遇到了难处,长工从旁辅助,应该可以过得了这一关。
为虎纹锦袍,我费了千辛万苦才终于绣成,即使是长工,也夸我技艺精进许多,看不出什么差错。我洋洋得意,心底为躲过一劫而释然。
然而不久,全主就来到了织室,亲自逼问谁是锦袍的绣工。
我早长工一步挺身而出。全主审视了我一眼,侍从们将我拖至一边。我料想恐怕是要用刑了,谁知过了不久,竟是她亲自来审问我。
她说,“这锦袍,真的是你绣的?”
我冲她叩首,连连谢罪。
她说,“看来真的是你绣的,这哪里是虎,分明是孱弱的猫。”说罢将那锦袍如同敝褛一般,扔到我脸上。
我恐惧万分之时,头上蒙着锦袍仍不断磕头,仿佛磕头就像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一样。
全主却在我头顶诡异地笑了。她命令我停止磕头,披上锦袍给她瞧瞧。我半是惊讶半是恐惧,依她的话照做,披上了宽大的华服。她复杂的眼神将我打量一周,那样子,似乎在打量我还有什么用途。
“你知道你错在了哪里吗?”
我又连连摇头,头脑昏涨不已,恐怕一个支撑不住,便要昏死在地上。
全主冷笑,“你的错,在于你错误地预判了这个宫廷。你以为,皇子之地位,必在我之上,所以,我的锦袍,你一个小小罪囚,也可以随便打发,是吗?”
我丝毫没有听懂她的话,心中只料想死期将至,求生的本能使我膝行至她身边。我抓住她的衣摆,一颗心似是浸在黄连水里一样苦涩,
我冲她哀哭“夫人,求您饶了我,夫人!”
她反而笑了,“我怎么会杀了你呢?”她抓住我的一只手,抬到自己面前,仔细看着。我泪眼模糊,诧异地望向她。
全主说,“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将功折罪,好不好?”
“不仅你可以不用在这囚室中苦捱,而且还能飞上枝头做凤凰,好不好?”
我低下了头。
她笑了出来,“你可愿随我入后宫,去侍奉皇帝?”
赤乌四年,整个宫廷都笼罩在太子登的逝世带来的悲伤之下,正是那时,我成为了先帝最年轻的妃嫔。
我的孩子,不管你多少次听说那个神龙授首的传奇,它都只不过是我为了活下去而编织的一则谎言,只不过这谎言符合宫廷的传统,你应该知道这一点。宫廷是创造与供奉谎言的地方。对于你的父亲,在你出生之前,我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先帝与我的相处中,我只深深记得这样一件事。那时候,先帝舍弃了游猎的爱好,专爱垂钓。于是有建康沿江一带,便多建钓台,以供先帝娱乐③。与早年射虎射雉的爱好相比,他的精力已经衰退了许多,我想英雄迟暮不过如此。尽管寝殿中仍垂挂着数十年前他亲手捕获的虎皮,但那虎皮,恐怕只要轻轻一碰,就会裂成碎片。
先帝垂钓时非常古怪。他总是一大早就到达钓台,一旦挂上虫饵,抛下钓线,便什么也不理会了,只望着江面沉思,或许是发呆。他丝毫不在意钓台上殷勤服侍的仆从,他的眼神甚至不会看向我。我反而看着他,不明白他在等什么,等鱼儿咬钩么?可等鱼儿吃光了饵,他也浑不在意,连钓竿都不抬。他甚至会一把将饵撒入江中,放给鱼儿咬噬。
我不解,便问道,陛下为何放饵给这鱼吃?
他哂然一笑,又撒出一把饵。然而这在我看来,却是无法理解的,不仅不可理解,甚至我还能察觉他哂笑中的漠然。这漠然使我心中产生一丝不甘的愤怒。我缠好襻膊,另取一把钓竿,坐在他的身边,同样挂上钓饵。不一会儿,那吃惯了钓饵的鱼便又游了上来,我一抬钓竿,便接连钓起好几尾大鱼。
先帝哈哈大笑。我自以为得意,向他说,这正是‘后来者居上’的道理;先帝却摇了摇头,对我道,今之所得,初之所失也。苟得之,亦不免来日终失,又何妨起初便失之?
我讷讷地坐了回去,并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只对他对学习隐士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一股隔膜。
遇到全主时,她细细地盘问了先帝怎样待我。我垂丧地摇头,在陛下眼里,我只不过是比一个婢女要强一点罢了。
她指点我,明早,你要对先帝说这样一句话,就说:昨夜,你于梦中见到了天神。天神在梦中交给了你一颗龙头④。
我跟着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她向我平坦的腹部投来不安的一瞥,那扫视使我像是又缩回了织室一般寒毛栗栗。她道,给皇帝生一个小皇子,这就是你现在最紧急的任务。
其实,那晚梦中没有什么神龙,而是我梦到自己身处茫茫大雾之中。灰黑的浓雾笼罩了所有,散发出血干涸后淡淡的腥气。我任何逃离的尝试最终都被证实是毫无意义的颠簸。隔着大雾,我仿佛听到白天先帝所说的话,在耳边响起:今之所得,初之所失也。这场噩梦使我感觉极为疲惫,冷汗涔涔。醒来后,我环视身处的宫室,华丽之下,我头一次听到了蚁虫啃噬梁木时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像敲打在脊骨上的节拍一样,使我感到绝望。
因此,你出生的当日,我并没有新生母亲的欣喜,我的孩子,你是我与一团阴影所生下的。
你出生之后,我搬到了正殿旁的侧殿居住。先帝那时已经患上头风之症,医官建议他比起操劳国事,还是将精力耗费在无害的兴趣上。
自此,先帝便时时在宫中练琴,你应该仍记得,你的琴艺便是由先帝所教。但对于这项突如其来的爱好,只有我晓得其中缘故——他在缅怀一位故人。
先帝头风发作的时候,那情景,说是如临大敌也不为过。他先是痛苦地大吼,有时甚至会拔出剑来,不顾一切地砍杀。内侍早早便躲开了,就只剩下几个老成的,看守着门户,其实只是供他发疯罢了。筋疲力尽之后,先帝便开始说谵语,涕泪交错,伤心至极。他那谵语中,十之八九都是在叫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这时候,只有哄他那人已经从巴陵返程⑤,他才能喝下汤药,沉沉睡去。
起初,事实的发现使我感到错愕,他有过这么多女人,为他生儿育女,然而最终,他却一个都想不起来。然而,当我看着侍奉多年的老内侍,熟练地应付里外事情时,一股被遗忘的不甘却消退了。内侍对我道,要紧的是及时吃药,至于陛下怎么喊,喊了什么,只要关起门来,都不重要。人老了,总有伤心难过的时候,这股劲过去,人还是会醒的。说罢,对皇帝的同情从老内侍的脸上隐去,他退回宫殿的阴影之中。
只有在清醒的片刻里,先帝才打开大门,迎风奏琴。只是他的琴艺不算上佳,因为曲中情感的激越超过了他所驾驭的指法,不到曲终,琴弦便振发出不堪承受的哀鸣,使他不得不停下来,只剩高亢的悲音回荡不断,渐渐被微风拂去其痕迹。
久闭的宫室里总是散发出霉斑与药物交杂的味道,寓意死亡的乌鸟每日栖身盘桓于宫殿之上,人人却都视若无睹。我突然理解了他的孤独,在像暗箭般的死亡可能躲在任何一个角落,但尚未到来之时,只有对故人的思念可以抵抗暗箭发出的致命一击。是以,我原谅了他。
桌子上的奏疏累积成高高一摞,上面落满了充满药物气味的灰尘。私下里,我有意打开几本,趁他清醒的时候,要念给他听。
先帝却决然制止了我,“你不要念了。”我欲追问时,他的语气已变得冷酷。
他审视着我道,“今之所得,初之所失也。你应该清楚,什么叫非分之想。”
他清楚我在试探,试探他是否还有能力处置政务,还能把我们置于权力核心的保护之下。我也明白他为何这样说——连那日日轮值的医官,也都是别人所安插的人手。在见过陆幼节之后,他们以养病的理由阻止他再接见外臣。而他似乎接受了自己他在失去身体、理智与权力的现实,只剩一个耿耿于悲伤的躯壳。可笑的是,我曾和普通百姓一样,都认为居住在这宫室之中的人,是长生不死的仙人。
那日,在全主入宫探病的时候,孙峻也在。我清楚地看到,在帷帐外,孙峻的手伸向她的袍袖——我惊讶地差点叫出了声。我回望支着身子卧于榻上的先帝,他却眯着眼睛,状若睡熟了。
嘎吱嘎吱,寝殿的梁木传来令人不安的声音,在我头顶悬悬欲坠。
死亡最后以政变面目出现。那个下午,全主以推荐师傅的名义把你从宫中接走,她说要你去全府中暂留,还许你可以外出游猎。你那时候太小,不喜欢这充满病气的地方,可你跑得太快了,以至于没有看到我脸上的泪水。
晚上,为先帝侍疾时,我忍不住向他逼问,我的位置在哪里。我恳求他,为我们母子多加思虑。他说他很累了,所有能饶恕的人,他皆已饶恕,所有能弥补的过错,他已经尝试弥补。
我止不住地发抖,难道你不知道宫墙上已经长满了疯狂的蒺藜草⑥?你竟然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而我就只能成为这场政变中无关紧要的绊脚石?难道你希望子明成为你女儿的傀儡?
他的脸上凝聚着愤怒,为这已经荡然无存的体面,被我毫不留情地打破。我敢肯定,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他当时一定会拿起剑,亲手杀了我。
然而他毕竟已没了多少力气。他叹了口气,最后一次对我道,“欲得与舍,非你一己可以定夺,倘若你真的要掀起争端,江山社稷就都得被你所拖累。”
我一字一顿地道,“可有的东西,根本就不能割舍。”
是我了悟地太迟了。我曾见过太多人,面对无常时,只要为了活下去,没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可到头来,为了活下去而不顾一切的人,最后连人的资格也失去了。而我所不能割舍的,根本不是先帝所以为的富贵或野心,而是你,我的孩子。你是我生命的延续,是我的未来。我希望你有一日能明白,你可以隐忍,但不能割舍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翌日,全主再次来到宫廷之中。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为了探病,她只是为了铲除我。
我与她爆发了最后的争吵。
我要求她退出宫廷。不出意外,她断然否决了我的话语。她嘲笑我是一颗棋子,一只怎么赶也赶不走的蝇虫。“别忘了,是谁把你送到今天的位置上的!” 她对我说,她已经掌握了全部的权力,对此,我应该心存感激。
我忍不住冷笑。权力,权力,这几年充斥着建业宫里每个人头脑之中的,只有这个话题。你以为它是什么?是你对去世的生母迟来的补偿?是你对自以为所有的才智的奖赏?可你错了,你铲除异己,拉拢外姓,培植势力,只不过是对皇帝把持权力的拙劣的模仿。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父亲,你是在处心积虑地破坏他的心血——或许你就是出于对他的怨恨而这么做的,不是吗?
出于怒意,她脸上的线条扭曲起来,出手给了我一掌。
“自己选一样吧,皇后。”她的笑声仿佛是渗在冰层之中的,“刀剑,白绫,还是毒药?”
我缓慢地看着她,从她的脸上,我看出权力将要照耀于她身上的希望,以及其终将像流火一般离开她的终局。
我释然了,死的方式,已经毫不重要了。我饮下浓稠的毒药,起身离开宫殿。
一股苦意在心间揪痛,我支撑着身体,再次打量这座囚笼,夕阳溶溶,草木摇荡,在昼与夜的交错间,腥冷的晚风吹过我的身体,我感受到这座宫殿,它这么空荡,缺乏生的气息。在寝殿后的花园中,我遇到了另一对母子。那孩子约有十三四岁,出落得如同拔节的新筠,品貌清俊,正站在母亲身旁,默默地注视着我。做母亲的见到我,便呼我为皇后。
我定下脚步,发现她正是宣太子的遗孀周妃,那孩子,便是皇帝的长孙,名字叫做“英”⑦。
她向我问安,并说今日面圣是出自皇帝的召唤,她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透着一股平和的力量。
我很想探究她那笑容的来由。她到底依靠了什么,才获得了免于风波与不幸的生活。
周妃温柔道,陛下已经许久没有召我们入宫了,但即使没有召令,这孩子也很想见见阿翁呢。
阿翁,我努力维持着笑容,英儿称陛下为阿翁吗?
是的,周妃赧笑道,这是私底下的叫法,陛下他愿意这么听。
正说话时,我的脏腑仿佛被人拧在一起,那股子刺痛向我的每一个关节蔓延,腥气不断涌上来,我拼命止住翻涌的鲜血,心中却忽然明白了,他们拥有远离朝堂的生活,拥有真正家庭般,彼此之间的温情。
我一直在怀念幼时的事。我的母亲曾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到溪边淘洗衣物,夏天的溪边长满了水菱,母亲一边做活,一边哼着乡间的谣曲,大哥跳入溪水中央,拙劣地捞捕着水中的鱼虾。我坐在晒石上,只顾着嗅那水菱的清香。
我的孩子,你清楚我最终和你的父亲一起埋葬在了蒋陵。我如今只有一个愿望,请你无论如何也要答允。这天下,只有你才能了我这桩心愿了。在陵寝中,有一个青灰釉色的魂瓶⑧。我请求你打开我的陵寝,把那魂瓶打破。死后,我不愿做什么皇后,宁愿化作一缕风,散在句章的清溪之中。
终:
由香雾构成的幽魂最终散去了,就像她自己所说那梦中所遭遇的大雾一般。
在这段叙述之中,少帝始终跪坐在我的面前。令我讶异的是,在面对幽魂时他的冷静。
香雾微小的颗粒在寂静的宫室中向上不断漂浮,而又转瞬向下,宫廷的秘密就这么将我们笼罩起来。
噼——啪,炉内的灰渣发出幽暗的声音,像是潘夫人灵魂归寂时幽怨的叹息。
少帝终于开口,他说道,“子肃。”
我抬起头来,呼吸着沉默的空气,少帝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一片潮湿的痕迹。
“我一定可以改变这命运的覆轨,我们一定能开始一个不同的时代。”
尽管他以坚定地话语发表自己的心愿,然而我陷入了迷惘。
我知道,这迷惘将无限地生长,至于它要到达怎样的边界,那边再也不受我的控制了。
Fin
解释部分:
①子肃,指诸葛竦的字。诸葛竦在历史上没有留下自己的字,这个字是我取的,因为“竦”与“肃”同义,按照一贯取字的方法,叫他“子肃”也算得上合理。
②:滕公在这里指的是滕胤,士族之子,仪表堂堂,弱冠娶尚公主,三十岁起官丹阳太守,后又任会稽太守。孙权死前曾召其辅政,孙亮加封其为卫将军,也是此文中诸葛竦之岳丈。
③:关于孙权晚年与潘夫人垂钓的这段,与《拾遗记》中一则传说有关。我在对全主论证的瞎鸡掰考证里有提起过,这里对传说的意思有改动。原文如下:(权)又与夫人游钓台,得大鱼,主大喜。夫人曰:“昔闻泣鱼,今乃为喜,有喜必忧,以为深戒。”至于未年,渐相谮毁,稍见离退。时人谓夫人知几其神。吴主于是罢宴,夫人果见弃逐。其钓台基,今尚存焉。
④:孙亮出生的传言。记载在《后妃传》中:“得幸有娠,梦有以龙头授己者,几以敝膝受之,遂生亮。”
⑤:指周瑜病逝于巴陵
⑥:蒺藜草,出自《墙有茨》,是诗经中一篇讽刺卫国宫廷乱伦丑闻的民歌。蒺藜即是茨草,在此用于讽刺孙鲁班与孙峻之间的乱伦。
⑦指的是孙登的遗孀,周瑜的女儿,传说名字叫“周彻”,孙英,孙登次子,后因反抗孙峻专权而发动政变,失败被杀。后全主又因此事牵连朱主而谋杀妹妹。
⑧:魂瓶,又称“魂罐”,为墓葬中常见的冥器,兴起于三国时代,关于魂瓶的作用,没有统一说法,在这里暂且将其当做容纳魂灵的容器。打破魂瓶意味着潘淑在死后想要寻求解脱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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