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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曹刘】【权all】南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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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2-05-21  

【曹刘】【权all】南乡子

大约南宋年间,某落第书生登临京口北固山之时,见峰顶坐落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小生隐约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具体典故却也记不真切。
据乡人传说,这石头是极有些灵性的。有人说是女娲补天时所用三万六千块石头,单单剩下了它,年久便像是通了人性一般,有如一块难得的绝世璞玉。最奇的是,它虽通体坚固润泽,看似冥顽刀枪不入,上面却又刻着两道深深的剑痕,格外醒目。那石缝间仿佛电光火石,能带人穿古越今,通向千年往事。
山顶的寺庙年久失修,香客更是罕有。书生正嗟悼之际,远远的只见一僧一道飘然而来,一人举着经幡一人吟唱。经幡上写着“南乡子”的字样,唱的调子却是荒腔走板,另有一番奇蕴:
雨后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
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


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
回首送春拚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打着辛稼轩的词牌,内容却尽是苏子所语。这般荒诞无稽,怎教人不觉纳罕?
又道是,谁知道,北固山前荡漾开去的,岂止是流向三个方向的江水。
那建安年间的恩怨故事啊,被东风吹皱的弄破的揉碎的,又岂止千行清泪。
书生听了觉得耐人寻味,不由得叫住那一僧一道,想拉着他们细探一番究竟。
僧人和道士见书生颇有些慧根,不同于凡尘俗物,便将千年往事娓娓道来。书生这一听不得了,竟意外惊悉了许多科举圣贤书里未著笔墨的陈年秘事。
----- ----
躺在邺城病榻上的曹操闭着眼睛。他的眼睛已看不见世界,世界和回忆却清晰地在他脑中。他大半生的命运和爱恨纠葛,竟是从40年前就已注定。
那是一个逃难的年轻人,说也有趣,脸上已是灰尘满面,身上却穿着一身鲜艳的漂亮衣服。
年轻的曹操没想到,自己辞官隐居在山林间耕读的寡淡的日子,竟被这个人以这样的方式打破。
那人姓刘名备字玄德,本是涿郡的一个小商贩,黄巾之乱各地纷纷兴义兵,这家伙也去凑了个热闹。
但不知为何,今日竟流落到此。
曹操打量他,脸上灰尘掩盖不住姣好的容颜,模样倒是好模样,就可惜有些痞气,不像他平时见惯的那些正经官宦和读书人家的孩子。
不知怎的,这样的一个家伙这样出现,倒合他曹孟德的脾气。
他本想忘了官场那一切,忘了洛阳那些官官相护的权贵,忘了勾心斗角的故事,一心读书耕作不再过问世事。
可怎料时代的烽火蔓延燃烧,竟容不得他曹孟德一番遁世清净逍遥。毕竟,那纷乱的一切,若是想,总能有各种办法闯入他的生活。
闯入者不知道他的出现给曹操的生活和内心带来了怎样涟漪。
“对不起,打扰了。恳请足下帮个忙。”
刘备眨了眨眼睛,抹掉脸颊上和着尘土的血迹。
也许是那不经意的动作在曹操看来有点儿动人,他竟鬼使神差地把刘备让进了门。多年后他想起那时的自己,所做的一切好像真的不受理性的控制。
“你受伤了。”曹操盯着他,严肃地说。“你需要休息。”
刘备咽了口唾沫,忐忑着不知这世外小庐是否愿给他暂时的庇护。
他没想到,当曹操拉着他进了屋,让他乖乖坐到榻上时,自己的身体竟是如此疲倦不堪。
他为什么逃,又是怎么从死人堆里逃出来,他快忘了。他的二弟和三弟也和他走散。他的马跑断了腿,连日没有进食使他已快说不出话。
“足下救命之恩,备谨记于心,来日必当报答。” 虚弱的他却撑起精神,望着曹操,掷地有声地说了这句。
“别废话了,你都这样了,赶快躺下!”曹操只留下一句话,就走出了门去。
他便是这样闯入他的人生,像一场如烟似雾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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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2-05-21  
(2)



刘备仿佛从一场长梦中醒来,不记得他要去往何处。他只记得自己把督邮吊起来打了一顿,还把自己的官印和绶带拴在人家脖子上,把人捆在马桩上,随后就被督邮的手下打击报复追杀,再睁眼便是在曹孟德城郊的小庐里。
“你终于睡醒了。”
曹操想着初见他的模样,满身风尘仆仆,本是落荒之态,眉目间却仍有精光,只道诧异。
也许是隐约从刘备那叛逆青年似的做派中看到自己年轻时抢人新娘子的腹黑样子,也许只是看到他顾盼生辉的神态就心情舒爽,曹操对刘备竟流露出几分下意识的亲近。
“喝点水,吃点东西。否则你身体受不了。”
关心的话语再怎么到了曹操这里,也总是变成陈述句和命令句。但刘备却似乎颇为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对自己近乎强硬的关切。
“你都不问我是谁,从哪儿来的吗?”刘备莞尔一笑。
“我不需要知道。”曹操把半块窝头递到刘备嘴边,“快吃吧。”
“就不怕我是个逃犯?”
“穿得这么花哨的逃犯也是少见。”曹操颇玩味地哂笑一声。
刘备张嘴咬那半块窝头,不小心咬到曹操的食指。
“你属狗的么?” 曹操随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奇了,你怎么知道?”刘备没管他话里的挤兑意味,竟笑着接话。
呵,真是个有趣的人。曹操心想。
“所以你到底从哪儿来,发生了什么事?”曹操盘腿自顾自坐到榻上,盯着刘备。刘备蜷起腿来向里头挪了挪,把他鞭打督邮的事如实说了。
“哈哈哈哈哈…” 曹操抚掌大笑。“真是个妙人啊!”
“对了,我还没问,足下尊姓大名?”
“曹操,曹孟德。”
“刘备,刘玄德,幸会。”
一定是晚上灯火阑珊的缘故,曹操从那人眼里看到了星光,随着高高红烛摇曳,明明灭灭。 他看着那人毫无防备的睡颜,偶尔砸吧嘴的样子,心下觉得好笑。那一身色彩艳丽的花衣裳都没舍得脱,竟是合衣而眠。
他对自己展露的坦诚和信任令人惊讶,那多年少见的,直率的笑容和那些如同自来熟般的毫不做作的举止,让曹操忽然觉得有些治愈。观遍那些京师天子脚下的外戚权贵们,和自己从小在深宫里打交道的士宦,从未有人得到他曹孟德真心认可。可是啊,看着眼前榻上熟睡的这人,曹操竟觉得,那个一度令他厌恶失望到遁世的大汉朝廷,似乎也有了那么点难能可贵的明媚希望。
刘备似乎梦见了什么为难事,曹操不禁伸手抚平他微皱的眉头。
这个弃官弃得义无反顾的人啊,这样的人生,是多么快意,过瘾,令他羡慕。
但愿你永远不要皱眉才好。曹操在心里想。
刘备不爱读书,曹操便带着刘备狩猎。两人骑马追赶,拈弓搭箭,林中的野兔松鼠总成为他们烧烤架上的冤魂。
炉火的噼啪声,舞剑引起的风声,那人辗转腾挪的姿势,额上的汗水,这一切,全都成为堆积在曹操心底里的回忆片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时光匆匆过去半月,转眼已经入秋。
“喏,天冷了,穿上这个。”曹操把自己常穿的淡玄青色衣服塞给刘备,却遭到刘备的婉拒。直到天气寒意实在明显,刘备才勉强把曹操的衣服当中衣穿在里面,外面仍旧着他那锦绣的衣裳。
“就这么嫌弃我的衣服?”曹操从后面揽过刘备的肩膀。
“孟德兄说哪里话,我明明把它穿在里面了。”刘备回头一笑,眼睛里仿佛有钩子,能点起火来的那种。
“哦?可是你这件花衣裳,我看着不顺眼,怎么办?”
曹操揽过刘备的腰,呼吸声都变沉重了。
那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压抑需要找到一个释放的出口。
“你想怎么办?”刘备试探着问了一句。
曹操觉得此刻说再多话都是无益的,行动胜过一切。
花衣裳被扔到了地上,月色正好。
在唇齿相依的温存间,刘备忽然拉开距离,喘着说:“孟德,我想我们…不该这样。”
“不,我们早该这样。”曹操把舌头探得更深,趁着把刘备吻得几乎缺氧的功夫,拥着他到榻上滚做一团。
外面下起了雨,秋雨绵绵,如人和人的情义和恩怨,淅淅沥沥难以割舍。
然而太平岁月总是短暂,狼烟四起的中原大地,连天都要变了颜色。也许是深知露水情缘终难为继,两人对彼此总是格外投入。仿佛要把毕生温存情感尽数揉碎在枕席间,才算完事。
这样,才能长出一颗更坚硬的心来,去面对离别后的日子,面对世间更多血雨腥风的激荡。
曹操望着刘备远去的身影,总有一种预感,预感他们以后还会相见,只是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身份。他曾经在年少轻狂岁月里、在无名的京郊小屋中 圈在怀里、压在枕间、按在几案上的这位刘玄德,从不是乱世里随波逐流的一页孤舟,他和眼前短暂的恋人一样,终将成为一个时代的弄潮儿。
———
已而夕阳在山,待僧人把上述故事讲完,书生早已一脸茫然,不由得连连喟叹。
史书工笔为尊者讳,哪会记载这些红尘俗事?
“时候不早了,我二人要下山去了。”僧人施礼一揖,拂袖转身要走。
“等等。”书生拉住二人,“既然来了,去寺里拜谒一下吧。”
也好。
“施主若有兴趣,其实眼前这甘露寺,还隐藏着更多隐秘天机。”道士朗声大笑。指了指僧人调侃道:
“要说大汉四百年国运早已衰微,江山易主,此乃天道,你们佛门虽洞悉世事,却任谁也改变不了丝毫。只是承运代汉兴华夏国运之人若要出现,有时还真得倚仗黄老之学的某些神鬼莫测、夺天地造化之法…”
僧人只低下头,仿佛听了天大的罪过,皱着眉阿弥陀佛了半天,不接话茬。
书生不由好奇,东汉兴平年间究竟有何秘闻,竟影响了前后四百年华夏之国运……
未完待续。
(欲知神鬼莫测、夺天地造化之法为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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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书生追问道士,那改变华夏格局的夺天地造化之法究竟是什么,道士避而不答,却把目光转向了南方,距京口不远的建康城。

既然说到三国,阁下可知这建康城的来历?

知道,吴大帝孙权在此建都,始称建业。

那我便来讲讲,那些你不知道的事。

书生屏息凝神,洗耳恭听。他并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恐怕将颠覆他寒窗十年对世界和历史的认知。

——

钱塘吴氏在下邳的几年过得并不太平。自黄巾之乱以来,她的丈夫孙坚就一直东征西讨。而每逢丈夫出征,这位吴夫人就带着她可爱甜美的长子去城北郊的一座庙宇祭拜。

只是这庙宇,既非佛寺又非道观,而是徐州城里一位来自遥远的大秦国(罗马帝国)的景教教士所建。那教士游历中原,布道时偶与孙坚相识,一眼便觉得此人家门是个将来可显神迹之处,便将经文教义传授与他,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策儿,过来,我们做弥撒。”这是吴夫人从她夫君那里学来的惯例的仪式。外邦人的神灵名字拗口,她叫不出来,只知道那是他们的“主”,护佑他们平安。

那个被唤作“策儿”的五岁孩童乖巧地照母亲的话做,临了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知道母亲渴望给他生个弟弟,也知道母亲自从上次求子卜卦,便心事重重。孙策贴心地攥着母亲的手,稚嫩却坚定地说:“母亲别怕,主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吴夫人展颜一笑,心里却仍旧不安。卜卦者的话回荡在她心中如阴霾久久不散:一面是满门覆灭的血光之灾,一面却是帝星降世的至上荣华,如此矛盾的卦象竟同时出现在关于她子嗣的预言中。

而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和孙家的命运,从此竟与那曹刘两位故事男主角休戚与共。

汉灵帝兴平四年,官场失意的曹操向天子请辞暂时告病归家。他没想到,当他第二次离开奸佞当道的洛阳城,带着贴身随从兵士策马东归,竟然在下邳和刘备再次相遇。时值大将军何进派都尉毋丘毅到丹杨招兵,刘备恰在随行伍之间,不想却在下邳城遇到了盗贼。

那原本明媚而英气逼人的少年郎啊,总给他曹孟德看到平生最落魄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会穿着花衣裳上战场呢,哼。”曹操带着自己的亲兵替刘备解围之后,调侃道。

“孟德兄真会说笑,备在战场上只凭军功说话。”刘备冷冷回道。甲胄闪着银灰色的刺眼的光,严谨而寡言。

想不到这人认真起来的样子这么迷人。当他们二人拔刀面对贼寇,把后背交付给彼此的时候,曹操暗自觉得自己当初没有救错人。

那些篝火旁舞剑的身影回到脑海中,和眼前战场上的刘玄德合为一体。与刘备并肩作战时的曹操,产生了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他想保护他,不想让他离开自己身边。于是曹操竟鬼使神差地跟着刘备,一路护送至下密。可没过多久,刘备却鬼使神差地辞了官。因高唐县令与他有故交,再加之讨贼有功(当然这功劳还有曹操的一份),刘备受邀前往高唐任职,于是二人乘马赶路,前往高唐县去了。

“你可真是个任性的人啊,怎么总是辞官?”

“孟德兄还不是一样。”

“我和你不一样,我看不惯朝廷腐败,而你么,哼,是大和尚看不上小庙吧。”

“岂敢。”

“岂敢?我看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途中风景甚好,二人不由得同时回忆起那段春耕秋狩的林间岁月。若说起回忆,那些脸红心跳的激情冒险总是难以回避的,他们心知肚明,却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在偶尔身体触碰时表现出莫名的忐忑和尴尬。

“此处离沛国已远,孟德兄现在该回去了罢?”二人并辔而行,刘备望着残阳发问。

“玄德是在赶我走吗?”曹操哭笑不得。

“不敢。”刘备垂下头,自嘲式地笑了笑。

“只是不敢吗?”曹操追问。

“不敢,也…不舍得。”刘备语气认真。夕阳的余晖照得他脸发烫,曹操看在眼里,此刻就只想把他掳走,掳到自己的马背上。

行动派曹操也真的这么做了,眼前这人总是能从各种意义上激起他的一腔热血,和他那些腾云驭空的幻想与征服欲。

怀中人低下头,还没从刚才的慌张中缓过神来,便被曹操贴着身子戏弄了一番。曹操隔着衣服,感受到刘备的心和他一样砰砰地乱跳,仿佛是一种格外庆幸的确认。他把手伸到刘备的衣服里啰唣了好一阵,刚摸到肋骨处,就被刘备的手半路截住了。

“别…好痒~”

曹操没有理睬他半是嗔恼的抗议,侧过头吻他的颈项,一路向上吻到下巴,又叩启两瓣朱唇,去夺他的呼吸。



刘备被他的攻势弄得浑身发软,像一汪水瘫在曹操臂弯里,任他摆布。他有些后悔刚才说了舍不得曹操的那句话,后悔流露出那些不该流露的小儿女姿态,如今正被眼前这家伙拿了软处,让自己好生难堪,却又欲罢不能。



从城郊到县城的路似乎很漫长,马儿驮着不安分的两个人,前行的脚步都体贴地放慢,在夕阳下拉长了背影。


曹操看着刘备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在金色余晖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青涩乖顺,便心生戏谑之意,在他脸上轻啄,在他浅浅的酒窝留下吻痕。

“别闹,孟德兄,我明天可还要赴任呢。”

“那又怎么?这不还没到明天么~”曹操作势耍起无赖,把伸进他衣服里的手臂又往下移了移,到了某个难以言说的地方,换来刘备一声轻叹。



(中间部分见知乎,搜用户:寿比南山孙伯符,同名文章)



可惜马背上毕竟颠簸,曹操纵有万般激情,也只能点到为止,不能再深入地一探究竟。曹操颇有些玩味地看着刘备飞红的双颊,平时整肃端方的模样竟也能被他调弄得如此这般,只觉得心里一阵甜蜜的得意。



当他们来到城下,马儿累了,骑在马上的人也折腾倦了。



“快活了?”曹操喘着粗气,闷声闷气地问。

“嗯。”刘备转过头,又莞尔一笑,“不过还不够。”这句话里的意味深长曹操当然懂得,于是他挑眉看着刘备,那眼神如同眼前这渐冥的暮色,仿佛要把他吞没。

“今晚你……打算怎么办?”暮色中曹操问刘备。

“我是朝廷正式任命的高唐县尉,自是有去处的。”刘备语气忽然变得疏离,仿佛刚才的情事只是一场荒诞的白日梦。

待二人下了马,曹操默默替他整理好刚刚扯歪了揉皱了的衣襟,不无怅恨地说,“也罢,等明晚我们再…”

刘备却伸出食指放在曹操唇边,挑了挑眉毛说:“明天再说明天的事。”

“那就……后会有期吧。”曹操捉住他的食指放在唇边轻蹭了一下,却终究不舍地松了手。

“好。”刘备牵着马,回头淡然一笑,消失在城门里。



第二天,当刘备出现在门前的时候,曹操直愣愣地看着他,有点儿意外,内心却是欣喜得不得了。他看着刘备,默默地咽了口唾沫,他想抑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客气体面地邀刘备对坐饮一杯茶,可茶香总是不如酒香醇烈,不如眼前明媚少年的身体那样鲜活……



(中间部分见知乎,搜用户:寿比南山孙伯符,同名文章)



曹操把刘备拦腰扛起来,径直扔到榻上,刘备也不跟他客气,揪着曹操的衣领狠狠地咬他肩膀。

“哎呦,小祖宗,轻点儿咬……”

刘备凑到曹操耳边,轻喘着说:“你忘了吗,我可是属狗的。”



——

书生听了,抚掌称叹,暗自感慨曹刘风月故事之精彩。

僧人摇头,转身背对书生说:缘起缘灭,夙孽恩怨,说到底皆因一个情字。即使叱咤风云之雄主,也皆红尘中人,总逃不出情天恨海。

书生又问:曹刘难过情关,可是这与眼前甘露寺有何关系,与开头说的那钱塘吴氏又有何渊源?

道士笑说:这便是故事的精彩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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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曹操眼中的高唐县令刘备不像他初见的那个兵痞少年,不像他从鲜衣怒马的红尘际遇里看到的桀骜不驯的样子。

当那人整肃起来,也颇有些独具一格的为官之道。刘备对待手下之人极好,身边总有得力的兄弟与他肝胆相照,无论是谁,见了刘备都被他如沐春风的人格魅力感染,真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曹操一面感叹刘备与洛阳城中那些权贵难能可贵的不同,一面暗自描摹起他每晚与自己厮守时的样子。


他时常感受到关羽和张飞颇有敌意的眼神,这二位与刘备交情甚厚,食同桌寝同榻的,曹操的存在似乎对他们“威胁”不小。那一记记眼刀似乎都在腹诽他曹操霸占了他们和大哥相处的时间。但这可由不得他们,曹操心想,这样的人儿,只能是属于我曹孟德的。


一日,二人在城楼上散心,曹操从背后抱住刘备,双手乖乖地搂着他腰,静默地吻他侧脸。

“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刘备揶揄他。

“父亲写信给我,说天子召我回洛阳。”

刘备转过头,看着他热切的恋人,伸手摸他的脸,手却被那人捉住。

“跟我走,好不好?”曹操紧握着刘备的手,“我奏请天子给你在洛阳安排个官职,这样你就可以在京城施展你的才能和抱负,玄德意下如何?”

刘备听了曹操的话,不由得心生感动,认真地点了头。他的仕途之路向来荒唐,任性辞官又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次,他好像莫名地兴奋,因为眼前人的这些话,还有他深情的眼神… 可他心里也清楚,曹操深情的眼神远远不足以令他沉醉,洛阳城的花花世界和那个能容他发挥真才实干的广阔天地,才是叩响他心扉的精神春药。

不管那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总之曹操勾起了他刘玄德的欲望,那欲望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点,再次让两人燃烧。

对于刘备来说,有些人有些事,譬如曹操带给他的欲念,就像潘多拉魔盒一般,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关上闸门。欲望,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城池,州郡,天下,总是越来越难满足,越来越难以填补……甚至直到后来在白帝城,他生命的热情都行将燃尽,那最后跳动的微弱烛火仍然来自他对曹操的无限追忆,以及他和曹操无意间额外牵连而生的…一段孽缘。

在京师的那段日子,曹操为刘备置了一处离自家不远的房舍,以便时时幽会。有一回情至深处,曹操一边攻略刘备,一边呷戏地贴着他耳语说,若玄德是女儿身,真想让你给我生个儿子。

呵,孟德兄有丁夫人还不够吗?

不够,当然不够… 贱内蒲柳之姿,怎及玄德才质风流…

再往后的话玄德已听不真切,只专心享用曹操带给他的无上欢愉。他们在京师也曾有过一段长久的恩爱,也想过如果世道太平了就长相厮守。只是,有些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动了不该动的念头,便要发生一些颠覆他们命运的事。而不久后发生的那件事,改变了他们的人生道路,并最终使他们分道扬镳。

———

书生怔怔看着远方,仿佛心有疑问。

“你一定是想问,这与钱塘吴氏吴夫人有什么关系,对不对?”道士问。

是呀。

“那么我就再来说说,那位吴夫人的故事。”

……

大概是她的“主"听见了她热切的祈盼,吴夫人不久便怀上了她和孙坚的第二个孩子。她梦见自己拥太阳入怀,那炽热的光芒是如此刺眼,似乎要将她吞噬。她从末世逃亡般的梦中惊醒,醒时见策儿依偎在她怀里,热乎乎的口水流到了她衣服上。

还好有你在,我的策儿,我只要你在…我所有的好梦噩梦,就都烟消云散了。

光和五年春,吴夫人诞下一子。可谁成想,分娩那天,她千盼万盼的孩子刚出生就气若游丝,不多时便去天上见她那万能的主了。丈夫出征在外,留吴夫人独自一人已是孤苦,又兼新添丧子之痛,性格刚强坚韧如吴夫人,也难以承受这沉重的打击。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万能的主,你竟要这样惩罚我。难道我的虔诚,我的侍奉,都不能让你发发慈悲吗?”她强撑起精神,独自乘與去城郊的庙宇,想去质问那外邦的神明。

进了庙宇,她看到教士海泽怀里抱着一个婴孩,那孩子正在襁褓里嚎啕大哭。她的心灵受到了莫名的震撼。

景教教士海泽是她丈夫的朋友,远渡重洋从大秦国航海而来,九死一生之际被孙坚搭救,后又辗转定居在徐州城。

或许是心有灵犀,或许母爱本身就是一种超自然力量,当吴夫人从这位洋教士手里接过孩子,抱在自己怀里,那闭着眼睛啼哭了几个时辰的婴儿竟突然不哭了,睁开眼睛朝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粉雕玉琢的模样让人心生怜爱,更令人讶异的是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竟是海的颜色。

“这孩子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吴夫人问。

“一切都是天意。”教士海泽回答。“我把它带进礼拜堂的时候,楼外红光冲天,紫气盘桓,必是主的神迹。你们汉人常说,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夫人何不收养这个孩子,我想,它一定是万能的主赐给您、赐给孙家的福祉。”

“为什么是我…”吴夫人喃喃自语。

“因为您的慈爱谦卑和虔诚,值得上帝的恩典。”

恩典吗… 把我自己的孩子夺走,却把这无名无姓的婴儿塞到我的怀里,这算什么恩典?正当她心下冷嘲之时,婴儿伸出一双小嫩手,本能地去搂吴夫人的脖子。这动作激起了吴夫人无处安放的母爱,只一慈念之间,她便决定听从教士的话,把它当成自己亲生骨肉抚养。

天下父母,该是都有颗慈爱之心,以及偏偏孙家夫妇身在乱世,却难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悲悯情怀。从那以后,孙坚和吴夫人竟毫无隔阂地接受这孩子,爱这孩子,就像爱策儿一样,不曾有丝毫偏心。他们给他唤作权儿,取字仲谋。

建安元年,十五岁的孙权出落得聪明伶俐,出仕为阳羡长。

同样是建安元年,袁术率大军进攻徐州,与刘备相持于淮阴。曹操表刘备为镇东将军,封宜城亭侯。

时隔十五年,他们再次在下邳相遇,物是人非,天下也早已变了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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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刘备派人捎信给曹操的时候,曹操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兴奋。可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却只有寥寥几个字:多谢丞相相助。

丞相,呵呵,我在你心中就只有这个词了吗,玄德?冷漠疏离的语气隔着笔墨也能感受到,这些年来,他对自己的误会和积怨,一点点把他们彼此推得好远。

也罢,不管我在你心中是什么,我不愿负你。我本心如此,至今无悔我所做的一切。

前往徐州的路上,曹操的脑海中闪过十五年前的画面。他看着怀抱里的婴孩,惦记着昏睡在白马寺千年白玉床上七七四十九天未醒的刘备,而当他第一眼看见这婴孩时,白马寺僧人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你们两个动用了夺天地造化的法术,把这孩子带到这世上,你们的心虽是好的,却可知带给这孩子的命运会如何?”

“会…如何?”曹操狐疑地看着僧人。

僧人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婴儿,先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是何意?

“有一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

“说来听听!”

“好消息是,这孩子是帝星降世,将来会掌握至上的权力,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曹操听了,心中暗喜。他早有命世之心,却深感朝中外戚、宦官、士族势力盘根错节,若要推行自己心中理想的治国之道,实在是阻力重重。也许,他自己一生未能企及的东西,他的儿子可以做到。这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快事?

可是,他还是不受控制地问出: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他命太硬,会让自己的父亲历经生死劫难,而且还……”

“而且还怎样?”曹操不由得紧张起来。

僧人看了看刘备沉睡着的方向,摇头说,“他会给那位刘将军带来一场致命的厄运…”

会给玄德带来厄运是吗?可是,这毕竟他们的孩子,骨肉连心,怎么会这样?

“这孩子不属于这里。”

“那它属于哪里?”

“南方。”

—— —

书生如恍然大悟一般,说,“原来那所谓的南乡子,竟有这样的深意。”

道士见书生果然有慧根,笑着捋了捋胡须,继续说他的故事。

———

坐在马车里的曹操一遍遍想起僧人的话……

这孩子会害了玄德… 这孩子是克父母的命…

帝星降世…天煞孤星…生死劫难…

这些词在曹操脑海里挥散不去。他走到刘备身边,忍不住抚上他的脸庞。

“请二位早做决断。” 僧人说。

曹操拧紧眉头拔剑,可是剑还未出鞘,婴儿便哇哇大哭起来。虎毒尚且不食子,曹操固为一世之雄,却怎不是也有为人父的心肠柔软。终究是收剑入鞘,转过身去一声长叹。

无情者多情,多情者绝情。在后来的日子里,绝情的事做得多了,曹操的内心也就变得强大而坚硬了。

十五年后的徐州城,是个在兵荒马乱中苟且偷生的,伤痕累累的,六神无主的城。它被曹操屠戮过,被陶谦占领过,被吕布觊觎着,而老百姓拥戴的却是刘玄德。因为他们相信那人给他们的,至少是乱世里最后的人味,最后的温情。

刘备,那个曾经落魄的少年,略有些兵痞气的军旅之人,那个曾经被曹操扣在怀里任他妄为的爱侣,竟然有一天和他针锋相对。偏偏就是在这徐州城。刘备竟不顾昔日情分,拔出的剑如他眼中的火焰,燃烧着嫉恶如仇的光。对于刘备而言,他曹操,分明已是仇人般的存在。

彼时曹操已贵为丞相,挟天子令诸侯,志在掌天下之兵,儿女私情的事,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可是刘备对于他,仍是个令他到底意难平的故人。他想拾回旧日情分,缓缓道:

“玄德,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想不到,真是冤家路窄。”刘备冷冷地说。

“玄德何必这样。如果不是需要我,又为何写信让我增援?”曹操忍不住握上刘备的手,他还想他们更加亲近,可惜刘备无情地抽手,不想再理他。

“你还是需要我的,玄德。不要骗自己了。这么多年你…难道不曾想我?”

“备,很好,不足为曹将军挂怀。”还是冷漠的回应,毫无波澜。

“你还是怪我,对吗?”曹操握住刘备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

“没什么好怪的。你向来就是这样一个果于杀戮的狠绝之人,不是吗?”刘备冷笑着说。“对吕伯奢一家是这样,对徐州城的百姓是这样,就连对你自己的儿子你也…”

话说到一半,刘备说不下去了,眼里泛着泪光。曹操从那波光粼粼中看到自己凝重的表情。

“我那么做都是为了你,玄德。”

“呵,为了我?怕是你根本不想让我在你生命中留下任何印记吧。”

“你为何总是这般误会我!你明明知道…你在我心中,是与那些女人不同的。”

“……”

“我爱的是你,你的英人之姿,你的独立人格,而不是…不是你能为我在这世上留下些什么。”曹操说。

“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话罢,可你…也太狠了。”刘备说。“这样的你,我不能接受。”

他素有仁德之名,从来不愿做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也从来都看不惯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狠心起来六亲不认的人。而且…那可是他们的孩子啊,曹操怎能擅自作主,做出那样狠辣决绝之事?

“玄德,你既然这样说,我也无可辩驳。从前是我对不起你。可是现在,既然你我再次相遇,就请你再信我一次,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罢了,我今天的命是你救的,你想要怎样,你说吧。”

“跟我回许都。”

“不,我不能离开这里,这里有我的兄弟们,有流落街头的百姓,有我不能卸下的责任。”

“你是舍不得这好不容易得到的城池,舍不得你心中对权力的渴念吧。”

“我绝非谈恋权栈之人,当这州牧亦非我刘备的人生追求。只是我不敢把这城交给一个残暴无常、滥杀无辜百姓的主人。”

“在玄德心里,我就是这样的?”

“丞相既说过,宁我负人,勿人负我。又岂在乎你在别人心中什么样?”

“你不一样。”曹操说。…可能是我太在乎你了…可是后半句他是绝不可能说出口的。他收了收手臂,想抱住刘备,刘备却拔剑挣开。

剑抵住曹操喉咙的时候,曹操感受到了寒冷的杀意和绝望。那人明媚而敏锐的眼神里有他接不住的东西,眼眶里的粼粼波光挡在他眼前,把他晃得难受。

终究还是收住了感伤,曹操长叹一声。“也罢。玄德……保重。但愿你我后会有期。”

———

曹操回到许都,表奏天子,为刘备派发粮草增援。他望着高坐于大殿上的少年天子刘协,冕旒后的脸庞迷茫而透着稚嫩。少年下意识地向他投来依赖的目光,那目光令他很是受用。曹操似乎受到了某种蛊惑,某种无关权力欲的冲动,想用自己一片赤胆忠心将他奉迎,保护这乱世漂萍般流落他乡的…游子。

是啊,从洛阳到长安,从长安又逃荒般来到许昌。这少年天子何尝不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游子?当他狼狈地捧着曹操递给他的热汤大快朵颐时,曹操的心情是莫名地复杂。这百感交集的心情无关国家,无关社稷。

他只是想到,如果他们的孩子还活着,也应该有这般年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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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曹操望着殿上的少年天子,心里五味杂陈。那孩子如果还活着,也该有这般年纪了吧…

——

“那少年难道是…” 书生灵光一闪,内心受到的震撼岂止一星半点。道士笑了,摇摇蒲扇说,“天色晚了,我们该下山了。”

“你们去哪儿?”

“南方。”

南方…

从京口一路向南,有个名叫阳羡的小城,迎来了他们的新官,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那便是孙坚的次子孙权。

刘琬带着朝廷任命诏书来到孙权面前时,他一时有些恍惚。他见过孙策、孙翊和孙匡,孙家青年才俊,各各姿颜卓越,一表人才。而这孙权呢,与几位兄弟却是不同。他不像他哥哥,没有吴郡富春人那种典型的江南才子般姿容佚丽、温润如玉的气质,而是剑眉星目,疏阔俊朗,眉宇间有股英气,让人一见就是威风堂堂,倒像个北方汉子。刘琬在心里默默感叹孙权形貌奇伟,骨体不凡,日后必将是大贵之命。

彼时这位少年领了圣旨,叩谢了皇恩,便被刘琬捉住衣袖,想趁机攀谈一番。

“阁下可知这阳羡长的官位,可是曹丞相特意奏请天子,为阁下争取来的呢。”

“哈哈哈哈哈哈,那便谢过丞相了。”孙权抚掌大笑。那笑声之豪放不像出自一个十五岁少年,这不禁让刘琬想到曹操,两人的脸在他脑海中莫名地重合在一起,又分裂开去。

孙权虽年少,却绝非不谙世事,相反却是极善于察言观色的,有着常人不及的圆滑世故。他心里早就看穿,那曹孟德不过是一时应付不来北方复杂的乱局,又惧怕他哥哥孙策日渐丰满的羽翼,才暂时派人拉拢孙家。而他对那朝廷使者,不过是能敷衍就敷衍,从未把他正眼瞧过。

送走了刘琬,孙权便写信给孙策,汇报公务之余不忘了索要些零用钱。孙策从来不惯着他的,见他索要的数额已超出吃穿用度,就不再理会他。

一日,孙权迎来一位戎装的年轻贵客。那人资质风流,仪容秀丽,脸蛋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他一来,孙权便端出阳羡最好的茶来招待,那可是他对朝廷使臣都不曾有的待遇。

神秘来客与少年相视一笑,也不跟他多礼,除去甲胄坐下喝茶。

“你哥让我替他来看看你。”

“不是你自己想来的?”孙权笑着犀利地问。

“……当然了。”那青年笑着急忙搪塞过去,“在这里过得还好吗?适应吗?”

“……当然了。”孙权用同样的语气回击他,说完还挑眉得意地笑了笑。

“真的不缺点儿什么?”青年起身四下里打量着少年县官的办公室,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玩味地看了看孙权。

“缺你。”孙权小声说,但还是被对方听见了。

“咳咳,咱…说点儿现实的。”

“那就……嘿嘿,你懂的。”

青年从袍子里掏出些碎银子,丢在桌上,意味深长地朝着孙权会心一笑。孙权高兴得忍不住扑过来抱住他,“我就知道,还是公瑾哥对我最好了!”

这位姓周名瑜字公瑾的朋友淡定地把孙权从自己身上捞下来,伸出食指,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你呀”,周瑜哭笑不得地说,“以后不要为难吕子衡。人家秉公办事,是真的不能给你挪用公款的。”

“公瑾哥哥教训得是,仲谋记住了。”孙权笑道。

“行了吧,我是你哪门子的哥哥,又哪里敢教训你。” 周瑜暗自翻了个白眼。

孙权一听周瑜这话像是又要揶揄他的节奏,赶紧挽着周瑜的胳膊让他坐下,又捶背又揉肩的好好伺候了他一番,最后陪笑着说,“好不容易把你给盼来,可不能让你生气。”

周瑜自是不会跟他生气的,孙权让他的人生有了最重要的指望,好像从他把自家宅院让给孙策一家老小居住时起,他和孙家的关系就已经是剪不断理还乱。人生如梦,大概早在那时起,他的心就已笃定地跟着滚滚奔腾的长江,漂向东去。

江水匆匆,江的另一面遥远的下邳城,又一位英雄的人生将要落下帷幕。

曹操站在下邳城南大门白门楼的城墙之上,看着他那夙夜思忆的心上人从远处走来。他的玄德,最终还是决定再次回到他的怀抱。那便是极好的,为了他那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宏图大业,他也需要刘备。

刘备吩咐关羽张飞二人退下,独自缓缓走向曹操。二人隔着不到三十米,却像走了上下五千年。曹操看着他一点点走向自己,三十六岁的人了,还是那么丰姿卓越的,只是比从前成熟稳重、也沉默寡言了许多,眉眼间仍然透着傲气。曹操爱极了他的傲气,越是这样的刘玄德,被自己征服的时候,才更有无可比拟的快感。今天他要送给刘备一件礼物,而刘备的还礼似乎更为诚恳——他竟主动把自己送上门来,送到曹孟德的面前。

刘备整整齐齐地向他施了个礼,半是玩味地笑着轻声问候了一句“丞相”。曹操已许久没见刘备向自己展颜露出过笑容了,心下不由得一动。他身边早已聚集众多能臣贤士良将,关系密切、推心置腹到枕席之间的人也不止一两个。可刘备总是不同的,曹操心里清楚。他像一阵和煦的清风,初恋般拂过自己那被政务缠疲了的心灵,他带给自己的是一场关于时代的持续的激情。

“玄德今天这么主动,真是难得。”曹操捋着胡子,摇着头笑。

“备听说丞相要送我一份大礼,岂能不亲自登门致谢。”刘备笑着拉住曹操的手臂,冲他眨眨眼睛。

那笑容太魅惑,曹操一时难以自持。若不是此时还有重要战俘等他处置,他真恨不得当场就把刘备给办了。当然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安安分分地安排刘备坐在宾客之位,看他曹孟德处置吕布和他手下的一众降将。

当吕布向刘备投来恳求的眼神,让他替自己求情时,刘备探究地望着曹操,漠然地说了句:“公不见丁原、董卓之事乎?”

曹操冷笑一声,说:玄德提醒的极是。便命人将那吕布拖出去斩了。

可惜吕布一代英雄,也曾鲜衣怒马,美人在怀,空有一身绝世武艺,却屡屡背信弃义,空空如也的脑袋装不下计谋,也护佑不了他手下的谋臣和将领。

刘备见他的部下张辽是个忠义勇猛的将才,便拉着曹操的袖子央求他放过张辽,留为己用。

“那便依了玄德。”曹操一边挑着刘备的下巴,将唇角凑近他的脸,一边挥手差人放了张辽。

张辽的幸运来得突然,他领旨叩谢后赶紧匆匆退下,不再看城楼上那两人闪瞎狗眼的调情。若干年后他带着八百步卒在逍遥津大破孙权十万兵的时候,他曾偶然间在林中遇到那个人乘马落荒而逃,彼时的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白门楼上的曹刘两人,他二人的面孔重合在那位紫髯将军身上,令张辽一时恍惚了心神。

像,太像了……张辽当时心想。

只可惜啊,他们终究是敌人。

张辽领会到的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竟成了孙权大半生北伐生涯中难以跨越的梦魇。而这些,当然也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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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暮色已深,书生知那一僧一道要向南去,而自己却打算往西沿江而上,便辞别僧人和道士,道了句后会有期。

“施主若是旅途无聊,或许这本书可供施主路上消遣。”

那僧人将一本古卷递与书生,书生扫了一眼卷首,赫然写着《建安风月实录》六字。正困惑间,僧人已然作揖辞别道,“若有缘,这江水还会让我们再见面的。”说罢二人已飘然而去。

书生旅途中孑然一身,孤独之际仍在回味刚刚从道士口中听来的陈年旧事,内心深受触动,不由得翻出那本被他丢在书袋角落里的《建安风月实录》来。他再打开书时,想着他刚听来的诸多奇闻,只觉如遨游古今,史书上那些生冷遥远的名字忽然变得立体而鲜活,仿佛一个个从故纸堆里走出来,走向自己,他们嘲弄着,戏谑着,又把他拉进那些遥远陌生的故事。

———

“明公,您要记得我说的话…”

曹操的脑海里闪过郭嘉那倜傥风流似云霞如桃瓣的面庞。他向来任性胡闹,日常在酒色里浮沉迷醉,却每每在替他筹谋的时候变得格外清醒,眼光狠辣而刁钻。

“备有雄才而甚得众心。张飞、关羽者,皆万人之敌也,为之死用。嘉观之,备终不为人下,其谋未可测也。”

从徐州返回许都的路上,曹操揽着刘备的腰,琢磨着郭嘉说过的话。车外面关羽和张飞骑着马,走在他们前头。对于曹操提出欲与刘备共乘一舆的要求,这二位自是不满,却敢怒而不敢言。然而刘备有他自己的打算,便欣然答应了,甚至主动挽上曹操的胳膊,刻意与他亲近。

他恨曹操,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此时需要他,他更不愿承认的是,无论自己做什么——他心里总是清楚——只要他肯回头,他总能回到曹操身边。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然欲伸大义于天下,此一时忍辱负重又如何?他被曹操按在身下戏弄的时候,车轮颠簸引起的痛感让他忍不住想惊呼一声,却最终还是抓着车里的软垫忍下了。曾经缱绻多情的旧情人现在变得满是戾气,恨不得把他钉凿在这舆车之内,疾风暴雨般攻势让他几乎承受不住。最后关头,曹操在他厚厚的耳垂上狠命咬了一下,引得他浑身激颤。

这些年曹孟德心日渐滋长的跋扈嚣张气焰在这欢合之事中已见端倪,而后来在许昌的朝堂之上,那人的霸道和傲慢就更加无可掩饰,也似乎从未想要掩饰。大步流星剑履上殿的曹操强势挡在天子身前,刘备抬头仰望天子,正对上那少年投向自己的无助眼神。

那恳求似的神情令他难忘,更令他心疼。他不由得想起那个多年前被曹操抛弃的…他们的孩子。仅仅是抛弃已令人发指,可谁知他所采用的手段之残忍更让刘备脊背发凉,恨不得召天下人共诛之……一个心狠到那般地步的人,以仁义善道修身齐家尚且做不到,还怎能指望他救天子于困途,救社稷于危难,救黎民于水火?

一念之间刘备便决定去冒一个险,应天子刘协的密约深夜潜入宫闱。当然,等着他刘备的,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赌局,以及他主动选择的从此长达数十年的背叛。

“那日围场之上的场景你都看到了,那些山呼万岁的声音岂是属于朕的?呵,朕知道…朕的一切都是丞相给的,可他现在怎能如此跋扈骄纵?…怪朕无能,不能保全大汉的体面,刘家的祖宗荣耀…

朕唯有恳请刘将军,替朕筹谋,…铲除国贼。”

少年天子梨花带雨的凄然面庞在刘备面前,令他痛心不已。刘备陷入深深的沉思,他对曹操的恨意和旧情交缠一处,一时却难以决断。他只能默然跪拜在天子身边,与那孩子相拥而泣。父爱的直觉让刘备不顾礼法,上前抱住那少年抽搐的身体,只想给他点亲人般的慰藉,以伴他度过波谲云诡的深宫之中那些寒冷的长夜。

可他自己的漫漫长夜,又该何去何从?波谲云诡的岂止朝中密谋?就连这丞相府里的夜夜欢好都充满深深的寒意。刘备一遍遍被对方温热的躯体包裹住,心跳是热的,掌心是热的,唇瓣的温度也是热的,可偏偏他的心是冷的。他把双手搭在曹操颈后的时候原本有些动容,却在真正亲密无间的时候再次黯然神伤。床帏之间他努力逢迎曹操,甚至极尽邀宠之能事,好让曹操眷恋他,信任他… 可他自己清楚,他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欺人又自欺、伤人又自伤的戏罢了。

曾经仗剑天涯的少年志气终归委身于现实的时候,刘备还是落泪了。

“怎么哭了?”曹操放慢了动作,抬手摸他的脸,却被刘备推开。

“曹孟德,你真是个混蛋…”

“我是混蛋,那你还回来找我,这么主动,又是为哪般?” 曹操半是嘲讽地说着,眯起眼睛捏过刘备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到底谁才是混蛋?”

刘备一时无语凝噎,他心里的算盘跌落在地上,一阵哗啦啦地响。情啊爱的,都是借口,少年天子颤抖的哭诉也只不过为他提供了一张道义上的盾牌,那背后的野心、权力欲、对复仇的渴望和对某种理想主义的执念,才是他心底的那一扇门。

汗水和泪水掺杂在一块儿,从刘备的眼角滑到脸颊,曹操一一替他擦掉,然后留下吻痕。这些难堪的印记害得刘备闭门谢客了好几天,直到某一天他的二弟三弟告诉他,车骑将军董承请他到府上一叙。

铲除国贼曹操,此时已被写进联名血书,封在衣带里面,只待下次秋猎,他们便要行动。刘备成了他们争取的关键力量,可是他迟迟不肯落笔。也不全是因为不忍心,而是他真心觉得时机尚未成熟,若是轻举妄动,必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死无葬身之地。

刘备最终还是落了笔。从那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不出。那是他曾经爱过的人,是即使归隐田园春耕秋狩,仍一心匡正时弊,提笔著《兵书接要》,为《孙子》作注的曹孟德啊。那些他们在京城共度的甜蜜时光,那时讨伐董卓并肩作战的燃情岁月,都是真实的相爱过的证据,要他把这一切从世间抹煞,他怎么忍心?

呵,如果换作是他曹孟德,一定就不会这样想吧。毕竟他心肠狠辣到连自己的儿子都…… 这样的人,我为何还对他心存恻隐…

刘备默默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牵绊萦绕心头,恨意也如影随形,从来都是一体两面。而今上升到家国天下的格局里,他们更已站在对立的方向。如果迟早逃避不了,不如现在让自己在醉梦中暂忘一切吧…

偏偏想忘的人这时却出现在门口,不给他忘的机会。

“玄德可是心里有事罢?”曹操悄悄踱步进来,令刘备措手不及。

刘备把双手揽上曹操后颈,一双明媚的眼里闪着模糊的醉意,脸上的红霞比桃园里的花瓣还要动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曹操。

“丞相说笑了。”

“若没有心事,何故在此独酌?”

“心里没有事,就不能喝酒了?”

“玄德既然对酒这么有兴趣,那便随我到府上一叙吧。”曹操在他腰上掐了一下,笑说:“正巧最近庭院里的梅子熟了,我便让人煮了酒,今晚只邀玄德来。我们…

…务必要尽兴。”

“我今天…不想出门。”刘备压抑已久的情绪借着酒劲在脑子里缭绕,说出的话竟也大胆放肆起来。

“看来你是要我请你,才肯来了?”曹操语气强硬,作势要把刘备打横抱起,却被刘备挣脱了去。

“不劳丞相如此,备自己走就是了。”

刘备习惯了在逆来顺受中也要保持住最后的清高和倔强,他也快习惯了压郁的丞相府和许都阴霾的天空,那翻滚的密云在他们头顶,压榨得整个庭院青冽的梅子香味仿佛失了颜色。

他被曹操拉扯着衣袖步入相府,侍坐在身边。青梅酒甘冽又微酸,喉头也一阵酸涩。“玄德,你看,这天上的云,仿佛世间之事,变化莫测。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风云变幻仰赖于天地造化,而这旦夕祸福……往往可就在人的一念之间。”

这话里机锋,直戳刘备心窝。闪电威吓着乌云聚积于一处,压抑了它们的形状。二人凭栏仰望远处苍穹,云中如有一龙腾跃于天际。“玄德可知何为龙也?”

“愿听高论。”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龙乘时而变化,如英雄得志,纵横四海。你我共同历经这乱世,我倒想听听玄德高论。

当今世上,谁是玄德心目中的英雄。”

刘备只把天下各路诸侯一一细数,却只换来曹操摇头大笑。他忽然从背后抱住他,叹息着说:“玄德啊…”

曹操的话语温热地萦绕在他耳畔,令他心跳加速,也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这世间的英雄,唯有你我。”

大雨将至,雷声大作。刘备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闭上眼睛任凭曹操拥抱着,他不敢睁开眼睛,怕眼里的雨和楼外的雨把他包围,让他狼狈。可是他此刻已经被包围了,被曹操的情爱包围,被年少轻狂的回忆包围,被他们的热血和羁绊包围。他知道今晚已无处可逃,只好专心温存。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曹操,只不过,给了的是身体和昨夜,不能给的是雄心和明天。

第二天曹操送他走上讨伐袁术的征程的时候,还热切地执过他的手。“等你回来,我便再煮上一壶好酒,为你接风。”

曹操却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亲近。他的玄德将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像风筝断了线,飘到远方,飘到天南地北,飘到他一辈子未能去到的江对岸。他的玄德亲手剪断了握在他手中的风筝线,让自己变成翱翔天际的雄鹰,在密云如波涛的苍穹里腾跃,恰如英雄得志,纵横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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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乘舟沿长江一路西去,不知不觉已入楚地。他远眺群山万壑,峭壁巉岩上隐约闪着朱红色的光。那便是赤壁了吧,他想。

此时江面传来一阵笛声,另有一人应弦和歌而唱。歌曰: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歌声中似有千情缠绕,百感交汇,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天下不太平,连这江面都已传唱的是辛稼轩忧国之词。书生不禁又想到三国往事,曹孟德当年陈百万雄兵于江上,旌旗所指,惊醒了谁?江南游子,刘郎才气,他们本该天各一方,可偏偏被命运的手推动着,走到了曹孟德的对岸。

秋风起了,江面泛起涟漪。那些折戟沉沙的前朝事,在朱红色镌刻的“赤壁”二字里氤氲开去,留下故垒西边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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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悉讨逆将军孙策薨逝的消息时,26岁的周瑜正在巴丘前线统兵。白袍银甲的周郎背过身去,仰头忍下两行情泪,即刻传令三军回吴赴丧。


他必须尽快回到孙权身边去,星夜兼程。他一路东行,一路在心中默念一个外邦神明的名字,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那是孙家人的信仰,也是他周瑜的信仰。他想起多年前的关于那个孩子的预言,以及孙策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那时孙策的俏丽美目与他相对,拉着他的手解下自己腰间的玉坠子,又把它系在周瑜腰间。

“伯符,这是你娘给你的,你如今为何给我?”

“公瑾,这件东西里藏着孙家的秘密,只有你,值得我把这秘密托付。”

如今明媚鲜颜的孙郎已经被那个秘密带走,到遥远的他的国,在洋和尚晦涩难懂的经文中黯然消逝。

周瑜来到吴郡时,满城白幡已肃然于道路两旁。看着孙权走向自己的那一刻,他下马单膝跪地,身后的兵士也齐刷刷地跪下,浩荡的声势令吴中百姓震撼惊惧,也让文武宾客幕僚们鸦雀无声。前一刻他们对少年主公的轻忽和渎顽立刻变成了恭恭敬敬的尊奉,再不敢怠慢分毫。周瑜抬头看孙权,那少年脸上终于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

“公瑾回来,我便放心了。”回到将军府后,孙权终于说。

“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周瑜说出这话时,孙权眼睛亮了一下,可随后就黯淡了下去。

“怎么,不高兴吗?”

“哪能~” 孙权失笑道。只是从此以后的孙权再也不会有“高兴”这样简单纯粹的情绪了。他不再是那个可以拉着周瑜的袖子要零花钱的无忧少年了,内忧外困,众叛亲离接踵而至,每一次、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泥泞的悬崖上,不许他行差踏错分毫,稍一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别怕,有我陪着你呢。”周瑜拍拍他肩膀。

“公瑾,我不怕,我只是不明白…”孙权拉住周瑜的手,“不明白兄长为什么选了我。

…为什么不是孙翊?论品性才德,他才是最像兄长的人。而我,明明是最不像兄长的那一个…”

“这话是谁说的??”周瑜愕然。

“不用别人说,我自己也知道。我太不像兄长了,对吗?”孙权松开手,转身背对着周瑜,“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不像个孙家的孩子。”

“别说傻话。”周瑜扳过他的肩膀,定定看着他。“你记住,无论何时,你是孙家的儿郎,是破虏将军的儿子!你哥哥没完成的事业,现在要由你完成,这就是你的命。

自打在庐江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将来一定能成大事。现在,我只要你知道,无论道路多艰难,无论多少荆棘遍地,我都和你一起,生死无悔。”

孙权紧紧拥抱住周瑜,丧服的白色麻布贴到他脸颊上,粗糙里却有脉脉温情。那风流的英姿留给他少年时代太多耀目的光芒,他在心中无数次描摹公瑾英俊的模样,却没想过有一天他成了自己的臣子,为他出征,替他筹谋,奉他主君。而时隔多年重回庐江老家的周公瑾,却是带着千余铁骑来镇压李术的叛乱,让本该平静的家乡故土狼烟四起,染遍血风。

庐江城曾经留存着他们共同的美好回忆,在孙权颠沛流离的童年里可算一个难得的温柔乡。

回忆里有夹道的桃花,有私塾朗朗书声,有丝竹动人的弦歌,也有放学后伙伴们的追打笑闹;现在却只剩公瑾哥哥,亲手帮他把乡愁推入血泊,把童年埋进废墟,然后站在万仞城墙上,和他一起凛冽,陪他一起孤独。

当周瑜再次回到他身边时,孙权什么也给不了他,唯有好好拥抱他,用自己的黑底红纹贵重的衣袖替他拭去战袍上的血迹、脸庞上的征尘。

夜已深了,周瑜却没走。后来他们在榻上搂着彼此的时候周瑜深深地望着那双碧色的眼眸,陷入沉思:他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有那样诡异颜色的眼睛?周瑜不得而知。这也许是孙策没能跟他说的又一个关于孙权的秘密吧。

———

从许昌离开后,再次来到徐州城的刘备没有急着进城,而是派人去寻找一个人物。他好奇在丞相府的深夜里,曹操做梦呓语时提到的洋教士到底是谁,知道怎样的秘密,是否还能晓得关于他们孩子的事。

徐州城的景教礼拜堂在郊外很不起眼的小土山上,简易而充满外邦风情。教士鲍罗来自西域的大秦国,客居徐州多年,见了刘备如见故人,惊讶地叫了一声“州牧大人”,却被刘备按住了手腕,教他免礼。

“我早已不是这里的州牧大人,今天来找先生,是为私事。”

洋教士鲍罗目光闪躲,低下头去,默默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并不接话。

“我想知道十八年前的一桩旧闻,关于…一个孩子。”

“什么旧闻,我不太明白。”鲍罗皱了眉头。

“十八年前曹操找过先生,将一个婴儿交给过先生,对吗?…先生你,一定知道些什么,是吧。”

鲍罗没说话,掸了掸壁龛上的灰尘,拾起一件月白色的帛书,上面满是如符咒一般的外邦文字。

“他对那孩子到底做了什么,那孩子下落如何,先生一定知道,是不是?”刘备上前握紧鲍罗的手腕,鲍罗侧过身去,避开刘备的眼神。

刘备见状,不由得转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眼含泪,吓得鲍罗连忙跪下与他相对。

“刘备恳请请先生对我实言相告。”

鲍罗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把曹操当年做的事和自己做的事向刘备一一道来。

刘备听完,眼泪早已干涸,怔怔地看着土丘山下的远方。“这么说来… 曹孟德他的确没有骗我。”

…他最初曾说把孩子弃给了一个番邦的和尚,是生是死随他造化。彼时刘备只觉得曹操编出此等天方夜谭,定是在瞒他骗他,恐是不愿他们的情事成为丑闻,碍了他的仕途。待他问得急了,曹操便干脆说他已把那孩子杀死,剁成肉泥,不许他再问起。

“……曹丞相据说不愿这孩子以后对他父亲不利,于是将它遗弃,后来他似乎听信了某个预言,就忽然狠下心来,买通一个庙宇里的修士,对孩子暗下杀手。他说,如果那孩子有一天会联合他的爱人与他作对,把他赶尽杀绝,直到他死去那一天都不会停止,那么他就决不能让那孩子活着。那毒药在中原大地上原本没有破解之法,可是仁慈的主或许有好生之德,竟让我意外地救活了他……”

“那孩子后来怎样,现在何处?”

“他被我的师父海泽抱走后,我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了。师父不愿说,我想自有他的道理罢。”

也罢,至少他活了下来。刘备想到促使曹操对那孩子下手的预言,便又不寒而栗。曾经他还真的抱有一丝幻念,以为曹操所做一切是为了他刘备,为了珍惜他们的情分。可是细想下来,曹操向来不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吗?他不止是不能让那孩子活着,也决不能让他刘备得势,如若他非要离开曹操,曹操也许宁愿让他也死了!那才是他所认识的曹操——宁我负人,勿人负我。哪怕负尽天下人,哪怕做尽最决绝的事,他为了他自己,不会有丝毫悔意。

失望、怨恨、屈辱、懊恼燃烧着悲愤的心,促使刘备拔出双股剑,身后的关羽和张飞也随之拔剑,将士们在他们后面依次拔剑,冷峻的铁甲摩擦之声格外紧凑,气势汹汹来到徐州刺史车胄府邸。他不再犹豫,手起刀落,府门内一时腥风血雨。

杀死车胄占领徐州城后,刘备站在城楼上,冷眼望着城门。车胄的项上人头挂在城门上,是他为自己和曹操的恩怨交出的一份答卷,也是为他心中匡扶汉室的理想递上的投名状。

他与曹孟德,从此便恩断义绝,势不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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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22-05-21  
(9)(上)


建安十三年月明星稀的秋夜,26岁的孙权掂量着手里的竹简,彻夜难眠。那竹简上的如腾龙起凤颇为志得意满的字迹,出自江北的曹操的手笔。

“孤承皇命,奉天伐罪,旌旗所向,刘琮束手;荆襄九郡,望风来归。今统雄兵百万, 战将千员,欲与足下会猎于江东。共擒刘备, 永结盟好。盼足下顺天辑首,以免自误。”

曹操半是安抚半是威吓的语气令孙权陷入迷惑。他起身走到窗前,深深皱紧眉头。

背后有人为他披衣,他转身看月光映衬着周瑜的英俊面庞。

“主公睡不着了?”

“是啊,孤睡不着。但是让孤失眠的不是曹操这封信,而是今天在将军府上文武百官面对它的态度。”

“那么主公的态度又是怎样?”

“当然和公瑾一样。”孙权说,“遥想父兄当年创业多艰,我们一路走来的腥风血雨还历历在目。如今若降曹,那便是辜负我父兄基业,也辜负你我共同历经的磨难,我怎能甘心?……可是,这江东六郡,说到底是大汉的土地,身为汉臣,孤现在找不到一个合理合法的理由,只怕难以抚平众意。”

“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且让我来替主公筹谋。主公无须多虑,更无须多言。”

周瑜白皙的面庞隐入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拉着孙权的手缓缓扯下自己腰间的玉带。

“就用你手中的剑来做决断吧,它才是这乱世之中唯一的道理。”

少年主公展颜释怀地莞尔一笑,忙着怀瑾握瑜的间隙笑问周瑜从哪儿得来如此无暇的美玉。

“别问了,你只需知道…”周瑜凑到他耳畔轻声说,“它是你的……一直都是……嗯……”



早些时候他也曾拥着他的公瑾在榻上胡闹过一番,只是这回他那双如桃花般的美目又似有星光闪动,牵动他又起了新的欲念。


儿女情长或许止于枕席,但二人于耳鬓厮磨间起的心、动的念,早已驰骋得超越了彼此相拥的身体,到了家国大事在心头蔓延开的无边的疆域。



窗外秋风吹动婆娑树影,掩盖了屋里的嘈嘈切切。那件玉坠子绮丽的碧色和孙权的眼睛一样光彩照人,像清泉映在礁石上,像暗流涌动在看似平静的江面。可它从未甘于平静,而是注定要系在那万钧之刃的剑柄上,随着他的主人斩去所有关于和平的断念。当孙权拔剑斩断桌案一角的时候,那个把它交给他的周郎仍像当初一样,半跪在殿堂玉阶之下抬眼看他的主公,换来孙权会心一笑。


天授公瑾予我,他想,这必是那位洋和尚所说神的启示和赐福吧。他二十年来虔诚祝祷的外邦神明应许给他最好的运气,而那场隆冬时节的东风,该是他得到的最奇异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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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22-05-21  
(9)(下)


风起的时候,刘备站在大江的南岸,望着滚滚烟尘和照耀天际的火光,望着成千上万的北方将士和他们横江铁索的战船一起化为焦土。那一片硝烟与废墟里隐约还有他前半生的某些回忆,令他的心为之一颤。

“主公,曹军败退乌林,此时主公可率领两千精兵,从陆路阻曹贼于汉南。”诸葛亮善解人意地低声提醒刘备。刘字大旗下率领的军队整装出发,马蹄声在楚地崎岖的千沟万壑里凝成钝而重的悲歌。


在云梦泽氤氲的泥淖里,曹操带着寥寥无几的残兵在沼泽滩涂间艰难跋涉。山林水泽间几次遇到追兵,再怎么气吞山河的志气如今也只剩失魂落魄。神志模糊中曹操隐隐看见远处铁甲寒光的将军骑马行近。那匹马是他在许都时送给刘备的礼物。彼时刘备抚摸着它柔顺的鬃毛,浅笑着连声称赞曹操独具慧眼,识此宝马良驹,便给它取名的卢。如今那匹马儿的泪槽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远远的留给曹操一个冷峻的剪影。


“的卢,果然是你吗?哈哈哈哈哈哈……是我饿糊涂了吗,你竟然在为孤流泪?”曹操的笑声转而变成低声的沉吟。“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一边流泪,一边还这般不近人情,怎么和你的主人一个德行。”

马儿甩了甩头不理睬他,曹操又笑了。

“收起你的眼泪罢!孤很好,不需要你同情。”

骑着它的刘将军走到近前,下马来到曹操的身边。曹操用尽全身的力量支撑起最后一点骄傲,不看刘备,只斜眼望着的卢,捋着胡须笑了。

“马儿啊,你离开了我,如今可是何等自在快活啊?”


刘备不想听他再多絮叨,沉默地拽着他的衣袖,把他拉到马背上。意识朦胧中曹操想起在许昌和刘备共乘的卢的那段志得意满而又意乱情迷的往事,他们在狭窄的马背上交换着吻,却没交换过任何誓言;他把刘备紧紧地圈在怀里,却从来没能圈住他的心。

当他再次把他圈在怀里,却不知这是否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我。”

“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想杀你,但现在我不能。”

“为什么?”

“为了天下。”刘备顿了顿,“当今的天下还不许你死。”

“哈哈,你啊,明明是自己的心思,说起话来偏要开口天下闭口天下的,有意思吗?”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离开这里。”

马蹄哒哒声在云梦泽蒸腾的迷雾里像一支寂寞又虚无的安魂曲,让曹操一时间忘了现实,忘了自己的狼狈和落魄。曹操的手搂着刘备的腰,怀中人的躯体仍旧精瘦干练,心跳仍旧热血鲜活,可他再没有余力产生任何旖旎的神思,只紧紧地搂着他不放手。他想起三十年前他们还在高唐县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搂着他,刘备同样地问他要把自己带到哪儿去,他也同样回答“离开这里”。可是三十年了,天地之大却再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们共同离开然后前往。


离开了这里,又能去哪儿呢?

玄德,你又要去哪儿呢?



“我要去哪儿,就不劳丞相费心了。”

“你还是这样不近人情,玄德。”曹操叹了口气,又笑了,“你看,路到头了。”

“那就到这儿吧。”

这段本该显得格外漫长的逃亡之路,此时曹操竟觉得它有些短暂。他按住刘备的手,独自下马,把刘备留在马背上。两人的手还牵着,曹操试图将它握紧却是徒劳。


刘备缓缓抽出手,重新抓住缰绳。

“走吧,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刘备说完就转身离去。

曹操一时间愣在原地,他总以为最后的一刻还能有机会抱一抱他,那怕只有一下。可是这个爱过他却又与他作对、被他追捕却又救了他性命的家伙竟然就这样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到残余部下重新回到曹操身边时,瘴气已渐渐散去。阳光穿透迷雾,照进这片静谧的沼泽,早已没了任何别人的踪影。曹操怅然回顾身后的沼泽,想把一切归咎于连日长途跋涉缺粮断水所导致的可耻的幻觉。


本来也该如此。就如云梦泽这名字一样,当一切都是一场梦罢。


刘备回到油江口之后,卸下一身戎装,换上压在箱底的锦缎衣袍。多年前曾经爱穿花衣服的年轻人还是被常年颠沛流离的日子折腾得没了当年的心气儿,可是身体的衰老却并未让他有过一时的懈怠。他举起烛台,摸了摸镜中微白的双鬓,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主公何故对镜叹息?”年轻的军师走到他身旁,不着痕迹地把铜镜移到一边,不让他再看。刘备望着自己那位神采奕奕、英气俊朗的军师,如同慈父望着自己已成年的孩子。他在自己最穷途末路的时候遇见了他,这个给了他信念和方向的年轻人,为他的人生窘境重新点燃了内心沉睡多年的 最风华正茂的青春。刘备握着他的手,眼底柔情最终化为一个沉默而有力的拥抱。

“孔明,我已收拾好行装,明天就启程,去见吴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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