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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回家,可一身湿透的周瑜和孙策终究还是没能在天黑之前进城,孙策追着周瑜上岸,不知道从哪摸出了藏好的衣服套上,却在扯了周瑜的手翻身上马时,对周瑜那身湿透了的行头颇为不满。
俩人共乘一骑,孙策坐在周瑜身后,那人的后背贴着自己,很快把他自己的衣服也沾湿,凉凉的贴在身上,再瞧瞧周瑜微撇着着的眉,想来那人此刻只能比自己更难受,忽然就感到一丝内疚来。
当下也不多说,直接拉了缰绳掉转马头,绕去一旁小道飞奔去了。
周瑜眼见孙策突然改变了方向,心中讶然,回头去看他,却因为太过贴近的距离和颠簸的马背,让他轻易回忆起方才那个几乎算得上意外又理所当然的吻,那人眉眼都带着笑意,勾起的嘴角让周瑜终究还是没能开口反对,只能被孙策环紧了一路策马飞奔。
太阳已经落山,方才舒水河边的潺潺水声也早就被四下而起的虫鸣代替,落日后天气已经有些微微的凉意,后背贴着孙策还不觉得有多冷,前襟手脚却都是冰冷一片,眼见着胯 下的马被孙策一路驱驰着前奔,等他瞧见远方一处幽幽亮着的风灯时才分辨出这是到了哪里。
往日里多次陪着孙策出城来不及赶回家的时候,他们都会到此落脚的地方,城外小道旁的一家客栈,破旧简陋的说是弃屋都不为过,周瑜眼看着孙策笑盈盈的下马敲门,那副神态,怡然得到像是敲自家的屋门一般。
熟门熟路的进门拴马,呆在那间简陋到惊人的客房里,周瑜披着孙策的外衣看那人把自己湿透的长衫晾起,眼前是掌柜送来的热汤,捧着喝了几口,瑟缩了半宿的周瑜才渐渐有了暖意。
屋里除了桌椅床铺外别无他物,孙策晾好了衣服扭头看见坐在塌上的周瑜,当下翻过桌案就挤到塌上去,长手一伸环上周瑜的腰,下巴抵在那人肩头,也不说话,就看着他一口一口喝热汤。
周瑜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却还耐着性子不开口,过了半晌才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把汤碗凑到孙策嘴边:“义兄要是冷的话就喝汤暖暖吧。”
怎料他不说还好,刚一开口孙策却松了圈着他腰身的手,翻身躺在塌上作势睡去了。
突然空落的身侧让周瑜也放下汤碗,瞅瞅孙策给自己留的空位,也翻身在一旁规整的躺好,阖上眼准备睡觉。
那屋梁年久失修,方才活动着不觉得有何不妥,这会儿一切安静下来,居然能听见那房梁细微崩裂的咯咯声,周瑜在暗夜里睁开眼,去看漆黑的房梁,怎奈他越在意,那声音似乎就越发明显,正待要考虑是不是该叫醒孙策穿好衣服准备随时跳窗而出时,一旁似已熟睡的孙策忽然一个翻身压在了自己身上。
暗夜里瞧不见那人表情,晶亮的眸子却促狭的闪着笑意,湿热的气息喷在耳侧:“公瑾是在害怕吗?”
“义兄……”
“嗯?”
“吾没说害怕。”
“公瑾何必不好意思,吾身为公瑾的兄长自然要保护你的。”
“义兄!”
“唔?”
“吾时常在想义兄你是否谎报了生辰。”
“为何?”
“义兄你现在的模样,着实还不如仲谋来得沉稳……”
“哦。”闻言稍稍抬起身,却在瞧见周瑜隐在眼底的笑意时欺身而上,吻住了那人翘起的嘴角,直到被周瑜缺氧了挣扎着推开,才笑盈盈的趴在他耳边低声道,“公瑾你真会说笑。”
夜深露重,袭来的凉意让周瑜扯过被子盖在俩人身上,抬腿把孙策从自己身上踢下来,故意用哄孙权的样子拍拍孙策后背,然后躺在那里睡得四平八稳。
再醒来时天边已经泛白,周瑜睁眼看看他跟孙策几乎扭成麻花的状态,心中默默叹口气,似乎是两人相识至今,从第一天同塌而眠开始,自己多年被母亲唠叨出来的规矩睡姿早已不知所踪,夹腿缠腰搂脖子的状态倒成了常态,暗暗念叨一声母亲孩儿不孝就去扯孙策缠在自己腰上的手。
那人倒是爽快,睁开眼就翻身下床洗漱,等俩人一身清爽的赶路时,远山的朝阳方方投下一抹橘红。
策马扬鞭,马是好马,他俩又都是高瘦少年,那马驮着两个人也丝毫不见吃力,不多时便奔回了内城,把马交给门前的家仆,周瑜跟在孙策身后,倒有些奇怪怎么一夜不见,听到动静的孙仲谋却没有像往日那搬迎出来。
快走几步紧跟着孙策去了内堂,老远就听到一个爽朗的笑声和孙权略显稚嫩的声音,带头的孙策微微一愣,忽然就扯了周瑜的手大步走进去,用跟那笑声丝毫不逊色的洪亮嗓门喊了一声父亲!
这是周瑜第一次见到孙家两兄弟的父亲,微微的局促在见到那人毫不作态的笑容时消失殆尽,被孙坚一左一右拥了他和孙策两人坐下,亲如一家。
周瑜善谈时事,温文有礼的模样甚得孙父喜爱,又得知这处宅子是周瑜让个自己家人住,更是对年龄不大的少年心生好感,两人接了话头你一言我一句很快便没了隔阂,孙权被父亲抱在怀里,猫仔般的眸子却在周瑜身上打转,听自己的父兄们相谈甚欢,居然乖巧的没有多话。
不觉已至晌午,周瑜一夜未归,怕家中父母心忧,便起身告辞,孙坚知道他跟自己儿子素来交好,也没有过多挽留,起身把周瑜送到门外,说稍后再登门拜访令父,复又领着孙家两兄弟回去了。
周瑜回家见过了父母,就回房更衣看书,却不曾想刚刚坐稳,孙权已经推门进来了,立在门边叫了声公瑾哥哥,便颠颠的跑到周瑜身边,他被周瑜抱惯了,这会儿也没有多想的就往周瑜脖子上挂,说了父亲要请周叔叔赴宴,晚上一定要去。
周瑜笑着答应了,问仲谋还有什么事情么,孙权便瞧着他半晌,忽然把空着的那只手覆上周瑜脖颈上的一处红痕,有些忿忿然,“公瑾哥哥家的蚊虫好生猖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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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瞧着孙权那双眼睛,猫仔般浅色眼眸带了一丝忿然,想想他嘴里的那个猖獗蚊虫,嘴角抽了几抽终究还是佯作镇定的捉住了孙权拂在自己脖颈上的手,引着他去拿自己放在桌案上的书简,“仲谋上次要的书,我已经给你找来了,待会儿一并拿去吧。”
孙权那么随口一说,也没有多放在心上,扭过身子去翻周瑜找来的书简,抱了满怀才从周瑜腿上跃下,还不忘似模似样的躬身道谢,瞧见周瑜的笑容时才小跑着奔回家去了。
周瑜看孙权走远,这才下意识的又伸手去脖颈,不痛不痒自然是摸不出什么,他又不能颠颠的跑去问别人那痕迹是否真的很明显,想起昨晚上孙策睡到半夜就不老实的作怪,在那人啃上脖颈时只觉得被那人湿热的鼻息慌了心神,却不曾想他下口居然如此之重,心中暗暗把孙策痛殴了数遍,才又起身找出个领口繁复的袍子换上,对着铜镜仔细穿得妥帖了,才出门去找父亲说明晚上去孙家赴宴的事。
是夜,周家南道大宅因为孙坚的到来热闹非凡,虽然从孙策来了以后这篇土地就没有清冷过,不过眼下的热闹跟以往孙策那种明显还是有些不同。
周瑜跟在父兄身后,一身月白的暗纹华服被他莫名穿出几分洒脱随性来,孙权似乎是一早便迎在门前,瞧着周瑜从对街出来,就展开个大大的笑容疾步奔过来,嘴角叫着周伯伯,眼睛却是含笑看向了周瑜,然后被周父扯着小手往门里走。
周异早年在京做官,对孙坚带来的兵马部将甚为陌生,却耐不过武人豪爽,对周家父子也是早有耳闻,一时间寒暄招呼的让周异都忘了矜持,待到被一群人拥着进到厅中,孙策也早已迎上来笑着喊伯父,便迎着他落座,周瑜看着自己父亲终于乱了往日在家中永恒的儒士严父的架子,再看孙策笑得小太阳似的俊脸,也忍不住跟着开心,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方被大哥扯着坐下,另一边孙策已经冒出来揽住了他的肩头,手里莫名多出个酒杯来,黑面红底里漾着满满的醇酒,彼时的孙策自然没说出什么感情一口闷的话来,只是明显挂在脸上的意思让周瑜也没有推辞,抬手仰头,便跟孙策对饮了一杯。
有了第一杯,自然会有第二杯第三杯,一圈人在孙坚带头起哄的时候已经乱了套,周瑜被孙策缠上了脱身不得,微醺里眼角瞥见自家父亲早醉红了脸对着孙父作诗,孙坚也不嫌他拖沓,居然还笑盈盈的往父亲杯里续酒,眼看父亲清醒无望,周瑜又去看自己大哥,奈何寻了一圈都没瞧见那人去了哪里,再回首时却一下对上了孙策带着酒意的眸子,幽幽的看不到底。
那人手里还擎着酒杯,另一手环着自己脖子嘴巴蹭在耳边,目光落在微微敞开的衣领处,醺醺的酒气喷在耳侧:“公瑾你这般遮住,算是欲盖弥彰么?”
心中默念三遍我们是清白的他喝醉了我不跟他一般计较的周瑜,瞧着孙策嘴角那抹意味不明的暧昧笑意,趁着醺然的酒意忽然也起了玩心,反手勾了孙策下巴挑着眉眼道:“可惜了兄长皮厚,居然没有留下些什么来。”
“咳咳咳……”
孙策一口酒没咽下去呛在喉咙里,也不知带了几分醉意的眼里满是惊奇,往日里温文如玉的周瑜周公瑾忽然间眉眼都带了风流,狭长的眸子闪得如春水映梨花,也顾不得下巴还被那人挑在指尖,堪堪的再低下头凑过去,待要开口,却被周瑜笑着捏过下巴把头转向孙坚那边:“伯父在叫你呢。”
颇有些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撑着周瑜肩膀站起身来走到孙坚身旁,然后在自己父亲授意下,对着周瑜父亲着实猛劝了好几杯就下去。
周瑜笑晏晏的瞧着他们群魔乱舞,孙权一直乖乖的窝在孙坚怀里没有动身,偶尔闪着眼睛卖乖,继周异之后,连带程普朱治一干人也都被孙权偶尔插出的话头生生灌下一杯酒来,孙坚抱着孙权,一时间所向披靡放到在座大部,颇有些难逢敌手的意思。
酒过三巡,逃过众人追杀的孙策终究还是寻了个空隙把周瑜拉出酒席,俩人摇摇晃晃的顺着门前那棵大榕树溜上房顶,皓月当空,清爽的夜风让俩人昏昏的脑袋清醒不少。
廊下已经点着了灯火,周瑜瞧着屋下众人,又看看支着下巴侧躺在身边的孙策,想了想还是开口:“伯父举兵讨贼,一路奋勇当先,却处处受到他人牵制,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
“公瑾说的,父亲也不是没想过。”孙策难得敛了笑意,扭头看着周瑜,那人侧脸映着月光,越发显得温润清俊,“我是想,过些时日,我也随父亲一起出征。”
他说得及小声,偏又坚定无比,周瑜侧身看他,眼里闪过一丝不舍,嘴里却道:“兄长如此,倒也应当。”
瞬间的沉默,天地间仿佛只剩那轮皎皎明月,呼吸都变得轻微,直到孙策抓了他的手腕倾身过来,呼吸交融近在咫尺,瞧着周瑜的薄唇因为醉酒而泛出的一丝血色,鼻端蹭在那人唇角,凉湿的汗意让周瑜微微抿了嘴巴,酒意蔓延,呼吸都变得粘稠,周瑜就那么看着他,可那人终究还是没有吻上来,就在周瑜认命的闭眼时,孙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家母和幼弟,就拜托公瑾了。”
直到多年后周瑜响起孙策第一次的托付,还在想是否他跟孙氏兄弟的纠葛便是从此开始,虽然孙策的最后一次托付,他终究是没能来得及亲耳听到。
之后俩人无言的瞧着天上明月都默契的没再说话,广袖下的手腕被孙策拖住再也没有放开,直到屋下的一众酒酣散去,才爬下房顶各自回房。
数日后,孙策随父出征,母亲幼弟依旧留在舒县,周瑜还如往日般常常走动,孙家杂务,事无巨细一一料理,而孙权跟着他习读兵法诗书,俨然已成了他半个先生。
柒
秋日黄昏,孙权穿过一片荷花池去找周瑜,却没在书房寻到那人身影,微有些讶异的带上房门,便往院中的凉亭走去。
他饭时收到了父兄书信,信中终于答应带他一起随军出征,捧着那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兴奋的不能自已,连饭都没心思好好吃的只顾寻摸想象那种策马奔腾豪情万丈的沙场,直到被母亲终于看不下的骂了两句才乖乖低头扒饭,等碗里的米粒被他戳的千疮百孔惨不忍睹才忽然明白了自己那股既期待又惆怅的心思从何而来,当下饭也不吃了,扔了碗筷就往对街跑,连母亲在身后的叨叨声都全当没有听见。
池上的回廊修得曲折,孙权遥遥的看见周瑜穿着一身皂色外袍斜坐在庭中,正低头摆弄着什么,离得远了,他喊了两声公瑾哥哥那人也没有听到,只得扭了腰在那弯弯绕绕的九曲回廊里疾奔,待到那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极近了,周瑜才忽然被惊到了抬头,错愕的神色一闪而过,在瞧见来人是孙权时那双眸子里才漾起了笑意。
孙权一路疾奔,心里只想急切的见到周瑜,可这会儿真到了眼前,瞧见那张跟往日无异的温润笑脸时,忽然就没有言语,只觉得一股委屈再也压不住,攥着衣袖带着鼻音轻轻叫了声公瑾哥哥……
周瑜看着孙权对着自己忽然就红了眼眶,带着童音的嗓子呜咽的暗哑,下意识的就伸手把他揽到自己身边,微微低了头跟他平视道:“仲谋怎么了?”
他问得温和,声音清朗的一如往日,孙权不敢再去看他眼睛,左瞄右瞄的瞧见周瑜另一个手里拿的洞箫,盯住那缕随风摇曳的丝穂道:“权儿收到父亲的回信了。”
“伯父还是不同意你随他征战?”
“不是,父亲同意了。”
“那是仲谋舍不得母亲和弟弟?”
“唔……”被周瑜提起才突然想起被自己丢在家里的母亲和弟弟,不免有些愧疚,于是也不好说出其实自己匆匆跑来是因为舍不得周家二哥,只能低头算是默认。
那衣角被他捏在手里早就攥出了汗,周瑜却也只当他是年幼舍不得家人,就把那洞箫拿起说:“仲谋别难过了,不如吹首曲子给我听,等我学会了也好吹给伯母听,就当做仲谋陪在母亲身边可好?”
那支紫竹洞箫显然是支新的,刚被周瑜调试过,握在手上光滑温润,孙权伸手接了,试着吹几个音调,秀雅空灵音色极佳,遂抬头掩去泪痕吹了一首新学的《流水》,周瑜在一旁静静听着,那曲调志趣高雅,被一个不满十岁的孩童吹出又添了几分童真,直到孙权幽幽吹完,收了箫拿在手上问周瑜:“公瑾哥哥把这支箫送给权儿可好?”
周瑜一早寻了合适的紫竹做箫,原本就是准备送给孙权的,这会儿看他喜欢,自然不会拒绝,笑吟吟的答应了,就扯着他往书房走,说还有几曲琴谱仲谋也一并带着吧。
次日孙权跟着孙坚派来的部将一起启程随军,周瑜搀着吴夫人一路送到了城外,孙权此时却没有了昨日那股哀伤势头,反而劝慰母亲不要过多挂怀,临了又跑到周瑜身边趴在耳边小声问:“公瑾哥哥记得权儿昨日吹的曲子么?”
周瑜也有样学样的附耳道:“自然是记得的。”
看孙权一脸满意的模样转身上马,一行人渐渐走得远了,才扶了吴夫人回城去了。
又过得十数日,孙家两个缠人兄弟都不在城中,向来自由惯了的周瑜窝在家中不免气闷,诗书兵法读不下,抚琴的兴致也无,孙策的书信倒是时有来往,可那人写信一向字如其人,豪爽的让人目不忍视,等他翻来覆去的把来信再读了数遍,才收好了准备出门走走。
城中热闹依旧,周瑜轻衫缓步的行将,途径一所茶肆时,忽然就被里面熙熙人声吸引住,颇有些好奇的走进去,那中间桌上正围了一圈人,个个翘首以盼的模样显然是在听中间在座之人讲什么。
孙策爱凑热闹,周瑜却是了了,不过俩人厮混的久了,多少有些影响,当下举步向前,却见得里三层外三层好生夸张,学子论道之事并不稀奇,可是能论到如此规模的却是着实罕见,周瑜被阻在外围进不去,只能隐隐听见里面的人声,越听越觉得那声音耳熟,偏偏又一时想不起,再听了会儿,忽然灵光一闪的喊了声:“子翼兄!”
里头的争辩戛然而止,然后一个清雅儒士突然挤开一众人头肩膀勉力站起身来,在瞧清被阻在外围的周瑜时,也顾不得里头更跟他争辩的那人,扒了众人肩膀就往外钻,嘴里却道:“哎呀公瑾我可找到你了!”
他没命的往外挤,周瑜眼睁睁的替他心焦,又不免腹诽蒋干居然在这茶肆里寻自己,偏偏还就真给自己碰上了,当真是天不开眼所有不可能都将成为可能,他心里这么想,手上却忍不住隔着人山去拉蒋干一把祝他脱身,蒋干也不客气,接力挤出人堆,也不管方才被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儒士此刻正在身后挑衅叫嚣,拉了周瑜的手就往门外走。
好容易摆脱了众人找个清静地,蒋干才一把抱了周瑜捶肩搂背的公瑾啊公瑾唤个不停。
数年不见,作风日渐豪放的蒋干让周瑜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扯着那人臂膀拉开些距离,等他渐渐从一狂生恢复到清雅儒士模样,才终于找到了开口机会:“子翼兄怎么跑到舒城来了?”
结果他不问还好,眼看刚刚恢复正常的蒋干忽然又要变成狂放派,忙退开一步道:“子翼兄莫要卖关子。”
“颜先生病重,我是来找你一起去探病的。”
这样轮到周瑜呆住了,愣愣瞧着蒋干半晌才道:“好。”
拉着蒋干回家收拾行装,嘱托家人好好照顾孙家老小,却在出门时碰到了孙坚部将,手中托着一个锦盒交予周瑜说是二公子送给周公子的。
狐疑着打开了,却见里面端端正正的摆着一只玉制洞箫,莹莹的泛着温润光泽。
捌
书院还是那个书院,傍水而建杨柳依依,比自己三年前离去时,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唯一不同的,就是往日朗朗书声却是不复听到了。
周瑜跟蒋干把马拴好走进院中,他们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在青石小路上疾步而行,遍寻了屋舍却不见颜先生身影,带上门相互对望了一眼,周瑜原本就不大相信身体向来健硕的先生会突然重病,看向蒋干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探究,却看见对方眼里也满是茫然。
俩人站在院中呆立会儿,周瑜忽然就扯着蒋干往后院的那颗古树奔去,绕过一处荷花池,不期然的,瞧见树下有一人独坐,藏青的外袍落着几片黄叶,可那人似乎浑然不觉,正左手博右手的跟自己对弈。
携着蒋干走近了,这才看清先生原本花白的头发更显苍苍,周瑜想开口叫声先生,可胸中哽咽不能言语,只是再离得近些,默默跪在那人身边,半晌才说得话来:“先生,学生回来了。”
执子的手微一顿,然后轻轻放下,却没转头,略显苍老的声调似乎带着一丝哽咽:“瑜儿啊,陪为师下完这局吧。”
他一句“为师”让周瑜几乎落泪,想想当初自己不辞而别离开书院,父亲震怒反而是先生好言相劝才没使得自己被赶出家门,此别经年,那个严厉儒雅的夫子竟已显出老态了。
取了白字落在棋盘中,眼睛却忍不住去看先生,花白的头发似乎刺痛了眼,只能佯作思考的把目光放在棋盘上,然后就听颜先生接着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一晃数年,我书院最小的那个学生居然也长大成人了。”
周瑜听他感慨,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只得艾艾的叫了声先生……
那人自顾讲话,似乎并没有听见周瑜叫他,又似乎心念都在周瑜身上,指尖挟住的棋子停在半空,“三年前你离开,为师还是气的,可是后来想想,书院那么多师兄弟我却独独对你纵容,就是因为你向来是个有主见的,汉室颓微空谈误国,你能早一步离开书院,到也是幸运。”
周瑜接不上话,一旁的蒋干更加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默默陪他下棋,颜先生的话似乎越说越远,说周瑜九岁拜师时他故意避而不见,说他拗不过周瑜的执拗性子终于十二岁那年收他做了学生,说他瞧着周瑜模仿自己字迹表面震怒内心欣喜,他说得太散碎,周瑜听他渐渐微弱下去的声音,终于忍不住落泪,却又不敢哭出声,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颗黑子从先生手中滑落,脆脆的敲在棋盘上,生生在封死的纵横棋局上砸出一条生路来……
颜先生一生淡泊,只育得一个独子,等那人收到消息千里迢迢奔来探病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丧服白蟠飘满整个灵堂,前来吊唁的同窗和当地士族名士不在少数,周瑜夹在一众同窗之间,第一次体会到失去之痛,只瞧着灵堂正中的灵位,胸闷的透不过气来。
丧事过后,周瑜和蒋干又在合肥盘桓了数日帮颜先生的独子料理颜家事务,直到孙坚征讨黄祖时襄阳城外不幸蒙难孙策扶馆回曲阿的消息传来,整个乱成一团麻的周瑜才匆匆辞别蒋干一路赶去曲阿。
路上他曾想过孙策此刻的模样,只是颜家独子灵前流泪的情景仿佛是印在脑里,于是他想不出孙策流泪的样子,更加想象不到那个好言笑的俊美少年突然失去至亲的模样,他想不出是何等惨烈的战事才能让一个军队失去将领,也想不出那个总是志气满满的孙策当时会有多大的无力感,什么都想不出,便只剩下了策马狂奔。
星夜兼程,第一次这般不知疲惫的赶路,却是因为要失去的痛,胯 下的马似乎被周瑜的情绪感染,不待他催促已经迈开四蹄飞奔,粗重的喘息和偶尔的响鼻让周瑜一阵心疼,可他终究是没停下,一身风尘的赶到曲阿,天已然是黑透了。
孙家设的灵堂很好找,那白蟠一路指着宗祠而去,周瑜下马牵着疾步而走,行至门前才把马匹交给门童好好打理,自己则接过家仆递来的丧服穿上,白麻束额直往灵堂奔去。
彼时已是深夜,堂中灯烛长明,他没有见到孙策,只看到了孙权在棺前默默跪着,瞧见周瑜奔来拜祭,便起身跪拜回礼,他叩得庄重,却终究还是在看到周瑜的眼睛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叫了声公瑾哥哥,便被眼泪哽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短短数日遭逢两次丧葬,却还都是自己敬重爱戴的长辈,周瑜反手搂了孙权,只感觉那人泪水打湿了衣襟,揪心似地疼。
他说不出安慰的话,就像他想不出该如何去劝慰自己不难过,抬手抹了孙权脸上的泪,哑着声问:“你兄长呢?”
“在内室照顾母亲。”孙权的嗓子显然已经哭得哑了,短短一句话被他说得艰辛无比,周瑜听得心疼,他担心孙策,又不忍心让孙权独自一人,只把手臂再收紧些把孙权圈进怀中安慰道:“仲谋莫再哭了。”
可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突然见到依靠一样,他越是安慰孙权的泪就更加止不住,小脑袋埋在周瑜颈窝里不愿哭出声,偏偏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浸湿了周瑜衣领,湿凉一片。
孙权毕竟年幼,陡遭大变数日都不曾好好休息,这会儿窝在周瑜怀里,哭得累了,居然也慢慢阖上眼睛睡着了。
周瑜看怀里的人呼吸慢慢变得平稳,向家仆问清卧房所在,就抱着他起身放去床榻上,扯过被子盖上,收拾好了准备起身,却听得门边有人低低叫了声公瑾……
扭头望过去,正看见孙策一身重孝的立在门边,凄清的月光洒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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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转身对着孙策,两人相隔十数步,明明一身清冷的孙策瞧着有无尽的落寞,偏偏还让人觉得嘴角是笑着的,只是那笑都带着苦,周瑜站在那不知道该是上前还是保持不动,只能试探着叫了声:“伯符……”
声音不大,等他想看清那人眼里的表情时孙策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比之上次分别时又长高了些,精致的面孔有些苍白,他背对着月光,所有轮廓都显得模糊,等周瑜想走近一步看清来人时,孙策已经抓了周瑜手腕往屋外走去。
他走得极快,偏又刻意压低了脚步声,握住手腕的手掌心微微浸出了汗,湿凉的贴在皮肤上,那不像是孙策该有的模样,可他又想不出此刻孙策到底该是一幅什么样子。想不出,周瑜便不说话,任凭那人扯着自己走进一旁的卧房,关上房门,相顾无语。
屋里只燃着一对灯烛,朦胧的光线在墙上投下两个摇曳的影子,周瑜背光打量着他,却也只能瞧清一个轮廓,孙策不说话,却在看向周瑜时忽然扯出一个笑意来。
“公瑾一路辛苦,还是先坐下歇息吧。”
说完就拉着他去坐,桌案边有一架古琴,在这简洁的屋内有些突兀,然后在周瑜不明所以的眼神里,孙策做了件更加突兀的事情——
他居然就那么笑模样的坐下准备抚琴!
“父亲知道你爱琴,早先特意寻来的。”他抬手拨了下琴弦,“公瑾你且听听这音色如何。”
周瑜不知道是被此刻孙策的举动吓到,还是被那人身上再也掩不住的哀戚痛到,只能端正的坐在案前看孙策似模似样的拨弦。
曾经在舒城时,着实是跟周瑜学过弹琴的,孙策天生聪慧,虽说不上技艺精湛,可像眼下这种支离破碎的琴声却从未有过,但是这种支离破碎只让素来挑剔的周瑜感到一股心疼,剜在心上一般,抽搐的疼。
他知道突然成为家族支柱的孙策自然不能像孙权那般扑在母亲兄长怀里哭泣,乱世之中他甚至连眼泪都不能让别人瞧见,周瑜想告诉他伯符在我面前不必如此辛苦,可他开不了口,只能听着那纷乱的琴声像把刀一样戳着彼此的心窝,一声一声,没有止境。
周瑜从未像现在这般希望弹琴之人挑断琴弦,也从未像现在这般希望好动的孙伯符甩手不弹然后笑盈盈的对自己耍赖说手酸,他瞧着孙策浸在那琴弦上不能自拔,忽然就起身捉住了他的手腕,他叫他伯符,凑近的面孔让孙策眼里只剩下了周瑜痛惜的脸,艾艾的盈满了整个眼眸。
[hide=200,rvrc]说不清是谁先吻的谁,类似于打斗的亲吻拥抱,在周瑜被孙策甩到床榻上时蓦然升级,像是两只相互舔舐伤口的小兽,纠缠在一起便再也不分彼此。
屋里的烛火闪烁几下终究是燃到了尽头,暗淡下来的屋子却让月色更加明亮,周瑜瞧着身上孙策映着月色的眸子,泛着水光,桀骜的哀伤。
抽出那只没被压死的手,攀上了孙策的脖颈,勉强抬起身想去吻他,却被更快一步的压在塌上动弹不得,唇贴着唇,辗转亲吻,衣服在纠缠中早已凌乱不堪,透过扯开的衣襟周瑜看到了孙策那道蜿蜒在肩头的细长伤疤,直到日后的征战里彼此身上的疤痕成为他们战功炫耀的资本,周瑜仍然不能忘记第一次在孙策身上看到这狰狞刀伤时心里的震撼与不舍,可身体被那人压住了,他没办法拿手去感触那道伤痕的形状,只能在唇舌纠缠里略带喘息的喊他的名字,伯符伯符……
暗哑着嗓音,一声一声,敲在心里。
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急切让彼此的衣衫并没有在身上纠缠多久就被甩落一旁,没了阻隔的再次贴身欺上,都感觉到了彼此早已觉醒的欲 望,湿热的抵在腿 间,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亲吻沿着下巴一路往下,床榻上似乎永远都学不会温柔的孙策此刻又习惯性的咬上了周瑜的颈侧,湿滑的舌尖隔着皮肤在颈动脉上滑过,钝痛里夹杂着快 感,让周瑜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暗哑的带着尾音,说不出的勾人。
耳边是那人粗重的喘息,模糊得似乎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偏又被那人热切的动作乱了思维,挣扎的抽出一只手来去勾孙策的脖子,在那人噬咬般的亲吻里扣紧了他的肩膀,一向温润的眸子染上氤氲的情 欲,弓了腰去贴近身上的人,却被那人握着手来到两人勃 发的欲 望上,握住了揉搓撸动,然后不期然的听见周瑜半声压在喉咙里的呻 吟,闷闷的隐忍。
他想听得真切些,于是加快的手上的动作,硬 挺的欲望湿漉漉的蹭在一起,彼此跳动的脉搏无疑让俩人都感觉对让掩不住的渴求。
主动分开了一双长腿把孙策圈到自己身上来,被侵入的霎那让周瑜痛得弓起了腰身,却只把那双腿缠得更紧些,勾在那人劲瘦的腰上,摩擦着彼此敏感的肌肤,带来一阵战栗。
疼痛很快就被另一种感觉代替,多少带着暴力的欢 爱让彼此很快适应了对方的身体,正如周瑜适应了孙策总也用不完的旺盛精力,那个日后的小霸王也总会知道怎样才能让周瑜那张温润清俊的面孔染上一丝别人瞧不见放浪恣意。
暗哑的呻 吟被压在喉咙里,空寂的屋子里唯有粗重的喘息和渐渐响起的水声,越来越剧烈的动作里孙策的肩背已经被周瑜抓住了血痕,偏偏那人还只抿着唇不肯出声,低头吻上了,撬开牙关勾着他的舌一起纠缠,在释放的一瞬间,吞下彼此压不住的长叹…… [/hide]
拾
从曲阿一路颠簸赶回舒城时,周瑜觉得这辈子真的再也不要骑马了,至少那孙伯符嘴里的宝马良驹是宁死都不要再骑了。
那日他们天未亮就起身忙碌,出殡扶棺下葬答谢宾客,他跟孙策以义兄弟相称,孙策是孙家长子,那他自然在丧事操办上也算半个孙家主事,整日的忙碌加上心中哀恸,那天晚上留下的症状到没有发觉,直到辞别了孙家起身赶回舒城,坐在马背上的周瑜,才切身感觉到何谓坐卧不能腰背脖颈无一不疼的苦楚。
偏偏临走时孙策特意挑了个西凉美驹送与他,说是此马身高腿长脚程极快,吾自得之还未曾好好骑过,这就送与公瑾吧。周瑜坐在马背上想着临别时孙策的表情,拉紧了缰绳心中直翻白眼,看这马烈性如此,孙策说他未曾好好骑过果然不是虚言,能把人颠簸至此,又怎会是被人好生驯教的模样。
不过好在那马性子是烈了点,脚程快这点也是不假,周瑜骑着它一路刹不住闸的狂奔,一骑绝尘的飞驰在官道上,在路人看来,却也恰巧符合了怒马鲜衣少年郎的经典形象。
不一日终于回到家中,没了孙氏一家的南道大宅冷清许多,周瑜跟父母商量了,便独自搬了进去,平日里应酬孙策在舒城时结交的儒士游侠,空闲时便读书抚琴,除却少了一个爱捣乱的孙伯符和乖巧好学的孙仲谋,日子仿若又回到了两年前孙策一家客居舒城的情形。
孙策送给他的那匹西凉马被周瑜养在家里好生照料,得了空闲就骑出城去熟悉马性,周瑜向来有耐心,对待马匹也是一贯的温和着带着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那马虽然顽劣,却也通人性,日子久了,居然配合得渐入佳境,惹得周瑜每每给它刷毛洗澡时心里暗暗想着孙策这人说话也非全然不靠谱。
一日周瑜出城归来,正准备饮马,转身瞧见一个白羽红嘴的鸽子停在窗上,正歪着个小脑袋打量自己,他瞧着鸽子不似寻常,抬手让那鸽子停在自己手上,果不其然的发现了鸽子腿上一个精致竹筒,取下拆开心想多半是孙权的书信,那孙策向来不会做这细致活计,展开那方细绢帛,抬首的果然是孙权字迹,公瑾哥哥见信如唔……
那绢帛太小容不下过多字迹,寥寥数语说母亲日日在父亲灵前流泪神伤,兄长未免母亲太过难受便举家搬迁,现已居住江都,一切安好,公瑾哥哥勿要挂怀,后面又加了一行说那鸽子是兄长送与自己的公瑾哥哥切要好生照料。
周瑜笑着把信看完收好,就饮了马把鸽子带回屋里喂食饮水照顾周全,待那鸽子休整了两日,便携着周瑜写的简信飞回了江都。
再往后,那鸽子就频频来往二者之间,有时孙权的信里也会捎带上两句孙策的话,不过大多还是孙权平常感触,他写得频繁,到苦了那送信的鸽子,往往神清气爽的从周瑜家里飞走,过得数日再回来又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到是跟信里孙权提及的生活状况有几分相似。
又过的些许时日,孙权终于欢快起来说兄长受不了那陶谦的刁难终于再次搬迁回到了曲阿,母舅新任丹阳太守,兄长又在当地招兵,终于不再受那陶谦之气云云。
周瑜展信看得心疼,孙权年幼,孙策一人独自支撑,孙家旧部又都给袁术分散收编,他想去帮忙,又觉得孙策性格怕是不会在此时让自己前去,只得在信中鼓励孙权,又让他好好读书侍奉母亲帮兄长分忧,孙权懂事,一一允诺,直到后来周瑜再次收到书信,这会却是孙策的亲笔,说自己已经带着丹阳招募的亲随进驻寿春,向袁术讨要父亲旧部。
孙策虽然爱好说笑,但是大事上从不含糊,他能亲口说出自然是有把握之事,果然不得数日孙权便来了书信说父亲原先的兵将已经归整大半,并且发表许诺兄长为九江郡太守。
周瑜接了信,心中替他高兴,又隐隐担忧以袁术为人恐怕不能轻易得来这太守之职,果不然再次收到的回信里便是孙权略带愤恨的语气,内容与周瑜所料无差,后来一句却是孙策所写,说公瑾吾弟,为兄不日讲率兵攻打庐江,战事波及,还望公瑾早做打算。
周瑜收了信,沉吟片刻,便收拾了行装向父母辞行准备前去庐江城。
拾壹
庐江郡府离周瑜家并不远,他轻装简行很快就到了府门前,几年前他曾到此拜访过,不过那时他刚辞了颜先生成了江淮的弃徒,陆康那种汉家正统官员并没有好好接待他,再后来孙策搬迁至此,也吃了个不小的闭门羹,这会儿他牵马站在府前,忽然就有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觉。
周瑜站在对街并没有进去,只看见那府中偶尔走过影绰身影并无丝毫慌乱模样,他不知道是孙策攻打庐江的消息尚未传到陆康耳中,还是陆康那人一贯的临危不乱,站了一会,终于还是决定上门拜访。
一如多年前的那杯清茶,周瑜坐在一侧看陆康一脸淡然的举杯饮茶,来之前想了太多说辞此刻因为陆康一言不发都给生生打住,微不可查的叹口气拿起杯子,略有烫口的温度让周瑜连那杯茶都喝不进,复又放下,抬头去看陆康。
那人似乎毫无察觉,自顾的举杯饮茶,这人只在周瑜进门时稍微关切了一下周瑜叔伯的近况,其余的事情一概不提,他不说,周瑜也不知道如何开口,相对坐了半晌,才忽然听得陆康开口:“瑜侄这番来,怕不是为了老夫府上这杯清茶吧。”
“陆大人这话,倒是有些明知故问了。”周瑜终于等到他开口,也便抬眼去看陆康,温和的眸子带着几分毫不作伪的诚挚。
“既然不是来喝茶,那是为了劝降?”
“周瑜深知大人为人,这‘劝降’二字,晚辈也不敢向大人开口。”
“哦?”陆康听周瑜说出这番话,才算来了兴趣,欠了欠身道,“那是为何?”
“陆家二位小公子博览书传,风声流闻,晚辈特来拜访的。”
周瑜说得谦逊,陆康瞧着他,忽然就弯出一抹苦笑来:“绩儿和伯言均在书房,瑜侄这且去吧。”
周瑜起身拜别了陆康,就随着陆府的人一同前往书房,许是陆家几个公子早就听说了自己前来,没走多远就打了个照面,为首的是个跟孙权差不多大小的少年,眉目清秀,举止温文,略带稚气的脸上满是笑意,一手还挽着一个少年,比他看来还要年幼几岁,见着周瑜便作势要拜,周瑜笑着回礼,看那少年举止气度,心下暗暗感慨传言果然不虚。
周瑜早年外出求学,后来又一直游历四方,那陆康的儿子孙儿又都年幼,近年来虽有耳闻,却还都是第一次见面,与孙家两兄弟不同,出身世家的这两个少年似乎更加沉稳些,好在周瑜性格也差不多如此,一行人,居然也相谈甚欢。
辞行时已是黄昏,周瑜牵了马慢慢骑着,他原是想去寻孙策,又怕自己离开后陡生变故,四下里斟酌,终于还是扭转了马头又回到了自己府上。
自打收到孙策书信已有数日,陆康似乎早就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周瑜时不时上门拜访,他虽不热情,却也不似往年那般冷淡,倒是陆家几个少爷跟周瑜越发投机,谈书论道研习音律,感情日笃。
孙策率兵压境的消息来得很快,周瑜在郡府偶尔遇见陆康,数次张口说要带着陆议陆绩几个少年南迁,都被陆康寻了话头打住,多得几次,他也就不再多言,战事未起,想来陆康也不愿过早迁徙亲众扰乱人心,家中事务繁琐,待到周瑜再次见到陆康时,孙策已然是率兵围了庐江。
彼时大军压境,陆康任职期间勤政爱民颇有威望,眼下虽有强敌,阖城百姓却都誓死不降,孙策只率兵围而不打,日夜相持,终于惹得陆康纠集兵士准备拼死一战。
杀牛买酒,含泪践行,不可谓不悲壮,那晚周瑜呆在郡府陪伴陆家兄弟,远处的厮杀之声振聋发聩,他到不担心孙策,陆康军士虽然刚烈,却并非善战之辈,如此主动出击,却是给了孙策削减其实力的机会。
陆议在一旁似有忧色,瞧了一眼周瑜,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在陆绩扯了他衣袖时,才勉强扯出个笑意来。
战事并未持续多久,意料中的惨败,陆康因为打击过度昏厥,被人从城楼抬下,再度醒来时,见陆绩陆议一干后生都在榻前,周瑜也立在一旁面带关切。
闭目沉吟片刻,缓缓的握住了陆议手看向周瑜,眼神颇为悲切,带着一丝无奈,他没有言语,周瑜明白他心思,走近榻前施礼道:“陆公放心,周瑜定将二位公子平安护送出城。”
拾贰
从陆康府上出来,外面的杀伐之声已经停歇,周瑜在城中缓步走着,路上行人神色匆匆,时有伤兵医士从身边经过,满目凄凄,周瑜侧身避在道旁,好给人让出个顺畅路面来,他立在路上看了会,便转身去了北门楼。
城外正在打扫战场,远远的便瞧见城河的那一边一个骑在马上的少年,银甲赤马绛红披风,那马似乎还未从方才的厮杀中回过神来,亢奋的在战场上小跑,四蹄强健得把脚下平整草皮都掀出一个坑洞来。
马上少年似乎很享受胯下骏马这种昂扬的斗志,只微微夹紧了马腹,似是安慰鼓励。
周瑜站在城楼瞧着他,夕阳给那人的战甲投上一抹柔和的橘红,不知不觉中,连带自己嘴角都扯出了一丝柔和笑意。
好久不见!孙伯符。
他只不动的瞧着城下纵马的孙策,然后不期然的在那人抬头时对上了他的眼睛,距离太远瞧不清表情,只能看得到他勒住了马在原地伫立良久,在周瑜以为他要像多年前那样发挥他傲人的大嗓门时,突然挽了缰绳让那匹赤红骏马踏出个华丽舞步后策马回营了。
周瑜笑晏晏的看着他消失在营房里,也转身走下城楼回府了。
次日傍晚,周瑜从陆府出来,他策马当先,身后是载着陆绩陆议几人的车架,随行之人并不多,一行人不急不缓的向着北城门出发,放下吊桥时,映在眼前的居然是孙策部将摆下的蹴鞠场。
轰然声中,隔着一座吊桥的平整路面,两方人马都惊愕的愣住。方才还欢腾的蹴鞠场因为面前突然大开的城门和门楼下的车马随从一下子静默,周瑜也愣在马上瞧着那花色蹴鞠在半空中划出个优雅的抛物线然后精准无匹的落在自家马蹄边上,惹得自己那暴脾气的西凉马忿忿的喷出个响鼻。
片刻的静默,然后便是双方回过神来的拔刀举刃的刀戈铿锵之声。
那几个踢蹴鞠的兵士手上没那兵器,便挤在了赶来的众弟兄之中,周瑜横刀立马带着陆府的随从与之相持,一阵慌乱之后,居然又是沉寂。
许是谁都没有动手的准备,于是在最前排那个拿刀军士被扎着红色抹额一身蹴鞠打扮的孙策排开一旁时,两边人都是一副松口气的如释重负。
周瑜看着孙策,那人也笑盈盈的看着他,俊秀明朗的一如分别前的模样,那人缓缓踱到周瑜马前,然后扶着马脖子一挑脚尖把那个蹴鞠稳稳的踢回方才的蹴鞠场,回身摆手示意众人散开,复又把目光落在周瑜脸上。
周瑜在孙策走近时已经收刀还鞘,这会儿也低头对上了孙策眼睛,眼里温润的笑意多几分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温柔,挥手让身后的车马先行过去,他自己则翻身下马站在了孙策身边。
车马轻快,不一会便穿过众人出得城去,周瑜看着那车马远去,回身深深看了孙策一眼,便也翻上马背径自追过去了。
身后是吊桥拉起的沉重轱辘声,孙策瞧着周瑜一行人远去,默默站了一会儿,忽然就挥手道:“愣着干嘛,把那蹴鞠给我传来!”
好似一个小插曲,来得无声无息,去时也一样的默默无声,至于孙策带着众人在城下踢球玩乐又生生把城中的陆康气得大呼孙策竖子这都是后话了。
是夜,孙策背着韩当程普一众叔伯偷偷溜出大营,牵了马一路奔到了城外蜿蜒而过的舒水河边,多年前的凉棚早已翻盖一新,孙策抓着栏杆接力翻进去时,心道那陆康任职太守,却也不是全然毫无作为。
斜倚在栏杆上闭目养神,没多久便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再然后就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没等那脚步声走近,便笑着说:“公瑾你总是这么守时。”
老远就瞧见孙策的那匹赤色战马的周瑜闻言很想再翻个白眼,他把陆绩陆议远远的送出城,眼看不再有什么威胁才折身回城,原想回营去寻他,却没想到孙策居然偷溜出来守在了这凉棚里。
刚走近就被孙策扯了手往棚里捞,他也顺势借力翻过栏杆跟孙策并肩而坐,瞧着他率先开口道:“兄长可知道今日出城的是谁?”
“公瑾向来远虑,车中的必然是陆康子侄后辈。”他看周瑜那个温润的笑,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便又道,“袁公路跟陆康有隙,我却跟他并无宿愿,这番围城,世人却只道是我嫉恨往日被陆康怠慢之仇。”
说着便言语低落,周瑜心中不忍,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悄然握了孙策手心,好在那人生性乐观,转瞬便笑言相对,听周瑜缓缓说出日后的立业根基,他俩心中所谋向来一致,自己的谋划被周瑜侃侃道出,心中喜悦无以言表,忽然就把那个神采飞扬之人抱了满怀,忽而又哀哀的道:“公瑾所说美则美矣,奈何父亲旧部却还大都握在袁术手中,缺兵少粮谈何立业。”
周瑜被他拥在怀里,又听见那人故意示弱撒娇的语气,久别重逢的喜悦让他也起了玩闹之心,故意弯着眉眼摆出一副纨绔神色,抬手捏了孙策下巴道:“美人,给本公子哭一个瞧瞧。”
他笑得眉眼风流,话音未落已经被孙策合身扑倒,讨饶佯怒都没用的被那人吻住唇舌,再没多余的话语。
庐江久攻不下,周边的山贼盗匪却被孙策生擒,而后孙策压着贼首回去寿春面见袁术,顺道哭求增兵攻打庐江,那人言辞恳切句句泣血,袁术一时不忍,归还了孙坚旧部黄盖祖茂等人,再度围困庐江终得拿下城池,陆康老病交加卧床不起,孙策派人精心医治,自己则辞别了周瑜,回去寿春还令。
未完待续
[ 此帖被蚂蚱在2010-12-12 11:08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