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玖 • 踟蹰
黑色的夜再次翻转到地平线下。
一切可以在床帐下滋蔓的秽恶,都在白昼干燥的光芒中被翻搅而起,稀释于流淌的黑色锦缎上。
宫人们撩起层层帷帐,用锦缎勒住。殿内的空气新鲜起来。
陆逊站在白色的光幕中系上白色的衣带。
他在阶上捡到一枚玉簪。
它看起来似曾相识,陆逊微觉迷惑。
因为长久地托身于砖石,入了地气,凉得像一支细长的冰。
以至于陆逊捏住它时,被寒气咬了指尖。
“今天初七了?”
“是,陆大人。”
“前线的战报还没传回来么?”
伺候陆逊洗漱的宫人没有答话,他将布巾放入水中,发出细碎的噪声。
陆逊却微笑了下。笑意让他的面孔更显凉薄。
他的手指摩挲着簪身上一条深碧的裂纹。
“我记得初七宫里有家宴。”
每年此时,以孙氏为基础的姻亲与血缘为经络的贵戚们都会聚在大殿上宴饮。
“看来今年我是无法出席了。”
陆逊说着,随手将簪子交到宫人手中。
这是哪来的簪子?
宫人带上殿门,与其他宫人低语道。
“不像是主公的东西。”
“我也未曾见主公戴过,奇怪,为何会在殿里?”
“你看,这里有道裂痕。”
“像是摔的。”
宫人迎着日头细细观察,搓了搓雕成琴弦的簪身。
“这种玉材原本就脆得很,再过不久就会裂成两半了吧。”
宴饮的坐席从主位的阶下,一直绵延到殿外的花木下。
觥筹交错,待到孙权喝得尽兴,挥袖结束时,已是华灯初上。
宫人们持着宫灯,贴着廊下交错前行,为陆续离开的贵戚照亮行路。
孙绮出了宫,刚要上车,却突然抬起头,望向宫墙内。
扶着她的婢女不解道,“夫人,怎么了?”
孙绮示意她不要说话,往宫墙边走了几步,手扶墙壁,若有所思。
过了许久,孙绮仍是不动不语。
赴宴的贵戚们都已乘着车马离去,只留下陆家一辆马车站在空寂的街道上。
婢女不解主人的意思,正暗自焦急,突然听孙绮轻声说,“你听。”
听什么?婢女茫然地捕捉着空气中稀薄的声纹。
有什么奇异的声响,正如丝线般从夜空的绢布中长长地抽出。
“是箫声!”婢女兴奋起来,“是家主吗?是家主的箫声!”
“隔得太远,有些听不清。”
孙绮淡淡一笑,肯定了婢女的猜测,但表情并未轻松起来。
直到那箫声消失,孙绮也没有松开皱起的眉头。
“南风音微,不竞之死声。”孙绮轻叹,“夫君你……竟还坚持着此次出兵将败么。”
婢女愣然,“家主的箫声说我们东吴大军会败?”
孙绮将冰凉的双手拢入袖中,随口道,“你希望这次出征是赢是输?”
婢女吓了一跳,“这种国家大事,不是奴婢能参详的。”
“无妨,说来听听。”
“那,那自然是希望我们东吴能打赢。”
孙绮半抬起手,让婢女扶着她上车,动作间轻轻地说了句。
“我却不知道此一战,我到底是该盼着二叔赢了好,还是输了好了……”
吴王寝宫中,孙权枕着步夫人的膝,正醒酒,步夫人轻轻按揉着他的太阳穴。
孙权与步夫人说了会话,原本闭着眼睛,似要睡了,突然睁开眼。
“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箫声,你听,你听。”孙权固执地要求,“你听,就像在耳边似的。”
步夫人疑惑地侧耳细听良久,似乎有些微弱的声音,却听不清调子。
孙权反而笑了,“你听不到,因为他不是吹给你听的。”
步夫人惊讶道,“箫声还能选择让谁听到吗?”
孙权不答,表情奇特,一向甚得上意的步夫人也揣测不出孙权此时是喜是怒。
“他也不是吹给孤听的。”孙权径自闭上眼,安然躺着。
步夫人想,吴王是真的醉了。
孙权转了话题,“——继续说你救的那只鸟,是隼吗?”
步夫人温柔笑着,“是灰隼。”
“这种鸟很凶猛,也很聪明,怎么会撞在飞檐上?”
“臣妾也觉得奇怪呢,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它撞上去的时候好大一声动静。”
“它大概是飞昏头了,搞不清方向了。”孙权懒懒猜测。
“如此说来,倒很有可能。”步夫人赞同,“现在它伤养好了,我命人打了根链子,拴在庭中了。”
“怎么,不准备放了?这种野生的隼,若不是刚破壳的,可驯化不了。”
步夫人轻柔道,“放了它,任它天天风吹雨打,朝不保夕,谁忍心呢?宫里总不会缺了一只鸟的食。”
孙权轻笑,拍了拍步夫人的手,步夫人续道。
“而且,放了它说不定是害了它。”
“哦,如何说?”
“民间有传说,灰隼这种鸟,会把被人手摸过的伴侣吃掉,听着真是怕人。”
孙权一愣,骤然大笑起来,“真是独占欲旺盛的动物。”
说了回话,孙权困倦,渐渐睡了。步夫人为他盖好被褥,便起身离开。
陈喜轻手轻脚进殿,正要将油灯吹熄几盏,原本以为已经睡熟的孙权,却出了声。
“把他带来。”
“……主上?”
“把他带来……”
孙权又说了声,便不再做声。
陈喜自然知道孙权所指是谁。
虽然疑心主上只是梦中呓语,左思右想,终究不敢违背。
陆逊还是首次进到主上的寝宫。
当陈喜在他身后,将殿门合上时,他简直想要夺门而逃。
屋中只有他们两人,一想到这点,陆逊就觉得有一块尖利的石头贴着食道滑到胃壁。
我为什么要在这。
这怎么能是我来的地方。
陆逊僵硬地问自己,他无法回答。
他头一次连自己该站在屋子的哪个方位才合情合理都不清楚。
面前酒醉酣睡的孙权也不会跳起来给他答案。
他们竟不担心我会行刺,陆逊突然古怪地想。
这种背弃理智的蠢事,自然不是身担一族安慰的陆逊该有的念头。
他面对的是东吴的天,他手无寸铁。
陆逊只有一支箫管,贴肉藏在袖里。
这是他在孙绮所送的某层食盒中发现的,他猜想孙绮是想得到些他的讯息。
陈喜来找他的时候,他还未及将箫藏好,只得慌忙掩在袖里。
陆逊靠着门坐下,这是离王榻最远的地方。
从这里望去,孙权只是与王榻连在一起的黑影。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睡着的孙权更让他不安。
他不确定孙权什么时候会醒来,明天日出时,或是下一刻?
或许醒来的吴王还会与他说说灰隼的传说。
只有孙权从中洞悉了一个奥秘。
当你无法拥有他的时候,你给自己的理由是:他已经不值得拥有了。
——这就是人类,绝顶的狡诈。
TBC
这文真没坑,嗯
铺垫和伏笔差不多了,下章肉……
[ 此帖被子煌君在2011-11-10 02:11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