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月。
一张琴。
一盅酒。
吕蒙捧着药碗跨进书房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廊下的熏香依然袅袅,只是独不见他要找的那个人。
“……都督,大都督!”他赶忙搁下碗,几步又奔了出去。
这晚的月色正浓,银辉抛洒无度,让人心醉。就好似那人指下的琴音一样,扣人心弦。
念及于此,男人的眉头终于是舒开了些许。
立夏的池心刚捻开一抹抹的红晕,点缀在月华之间,尤其显得亭亭玉立。
而他要寻的那个人,正依靠着水榭的阁台边上,欣赏眼前的无限美景。微风徐徐过,拂起了他轻扬的发丝。
“大都督!”吕蒙疾步过去,躬身施礼道。“夜已深,末将请大都督早些歇息。”
也不知是否是看得太入神,直到他说完话那人才转过了头。端正的五官鲜明英挺,在月光的烘衬下,仿佛就是画里才有的俊雅。那一双眸子温如暖玉,正视着吕蒙。
他还不想离开吧。
男人明白他的想法,连年的战事不绝,就好似盘旋在江东晨曦前后的湿潮。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梗在心头的那种郁结,实在让人难受。
此刻难得的安逸,确实弥足可贵。
可是……
吕蒙抬眼,再次将呐消瘁的身形纳入了眼际。
“……大都督乃是江东栋梁!末将恳请您……”
说着说着他突然哽咽住了,因为面前这个人变得有些跄踉的眼神。似是有千丝万语,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作罢。
“请大都督……”
吕蒙还想接着说下去,却被他的目光阻止了。男人慢慢站起来,玄色的身影融在夜幕间,有种道不尽的寥落。
江东已无周郎了。
吕蒙忽然觉得心头一紧,目光赶紧追上那人。只见男人一步步地正在往回,单薄得就像是一阵梦蜃,仿佛一个晃神就没入夜色里,再也不见了。
“……都督,大都督!”
冷风灌进了他的领子,把那一颗心吹得冰凉冰凉。他慌忙站起来,拨开步子跟着奔了回去。
大都督!
没由来地,胸口堵得慌。
吕蒙拧紧眉,脚下步子不由得更快了。
约莫是快行至书房时,他才想起被自己冷落在一旁的药碗。果然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似有若无已经渗入空气里的药香。
不过,他的心思已早不在那里了。
吕蒙急躁地跑进书房,看到那人正立于琴案之前,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他正背朝着自己,指尖轻若无物地拂过弦间。
吕蒙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总有种切切然的感觉,让人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是在想孙将军的事吧。
吕蒙在心中猜度着。
两个人之间离开不过数步远,却又好似隔了几个世纪那般。
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吕蒙想着,手掌无奈地攥紧了又松开。
“……大都督……”
也不知道是否是他的心声不自觉地脱了口,面前的男人忽然转过了身。岁有一瞬的惊诧,但又很快抚平了恢复出以往的平稳,用目光询问他到此的用意。
“末将该死!”
吕蒙噌的就跪倒在地,心里不停地为自己之前乱七八糟的念想而自责着。可这些又不好说出来,只能临时凑了个蹩脚的理由。
“把都督的药都搁凉了!”
他双手抱拳,面孔整个朝下。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远处荷塘边微微地传来几声蝉鸣。
“大都督?”
吕蒙微微抬起头,却见那人只是不语。
温润的表情依旧,然而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自己心底盘绕。
吕蒙摇摇头,把一切不实际的想法都挥出了脑中。
“末将这就重新为您煎一副药!”
他努力摆出笑脸,手脚利索地收拾着药壶,点火起炉什么的几乎都是一气呵成。长于此道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总是在那人的默默的视线下,扇着小火炉,药香围绕着琴音,溢满了一室。
“都督的琴音清冽,就好像是这天上泄落下来的月光似的。”
犹记自己曾经那样对大都督讲过,结果却引来他一阵爽朗的笑声。
“你也变得会说话了。”
想着想着,吕蒙就露出了笑脸。
而这就像是一种暗示似的,弦音也随着响了起来。清冽动人,就如同那月色自夜空洒落,使人心旷神怡。
吕蒙抬起头,偷偷看着那人的侧颜。
精致的眉目,只有此时才会化去深刻的阴影,忘却军中的烦闷,政事的苦恼,一心沉醉于角羽之音间。
望着男人嘴边隐隐浮起的弧度,吕蒙也感到非常高兴。
“都督,末将已将药煎号了,请趁热服下后早些休息。”
本是不想扰他雅兴的,但是药好了总是要喝的。
吕蒙小心翼翼地地上了药碗。那人看着一怔,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那,末将告退。”
抱拳一躬之后,吕蒙从书屋内走了出来。
看天色大约已是三更了,远处依稀能辨见打更的声响。男人快步渡桥走过了荷池,却在府门口处,遇见了一个人。
是陆逊。
他一身素色的袍子,在那里原地转了几个来回的样子。
这般犹豫不决的模样倒是他从未见过的……
莫不是有什么吃紧的消息?
那,可是耽误不得的。
想到这里,吕蒙开口叫了他一声。
“伯言。”
他这一声,倒不想吓着了陆逊。尽管此人喜怒不显,但还是怔了怔,才抱拳道。
“……吕将军。”
“私底下,叫我子明就行,”吕蒙笑着,还顺手拍了拍他的膀子。
“末将……还是称将军的为好。”他迟疑了一下,才微微地陪笑道。那一双单凤的眸子深若渊潭,只一眼根本就窥不透。
而且他这么晚还在这里附近走动,摆明是专门等候着自己。
莫不是……
有什么军情急报?
吕蒙暗忖,目光不自觉地往都督府瞟了瞟。
“有什么你就直说吧,前线可是来了什么急件?”
他将陆逊拉到了一边,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表情。后者看看他怔了怔,方才细细地讲起来。
“前几日修去关羽的书信已回,此人全信以为真,愈发大意起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吕蒙的表情。
“好极了!”
男人不由得击掌叫好,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冲淡了他之前纠结在眉心的郁色。
陆逊看着他,颜色却一时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我这就上表主公!收复荆州指日可待!”
吕蒙显然很高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终于!能实现大都督的心愿了,为东吴收回荆州!”
心愿?
陆逊听到这个词眼儿的时候,心口不觉漏跳了一拍。狭长的单凤眸眯了起来。
“将军。”
他用另一只手搭住了吕蒙的手臂,浅浅地笑道。
“捷报固然让人兴奋,您也该注意身体……眼下这江东,可不能没有将军!”
“也是。”
吕蒙抿嘴,可他想的显然跟某人完全不一样。
“叫伯言见笑了。”
天上的月白映在他黑亮的眼里,一时陆逊居然看着出了神。
“等迟些再与主公上表。”
说完便一拱手,笑道。
“伯言也早些休息吧。”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陆逊觉得他并不是急于告知主公,而是更急着让另一个人知晓。
只是……
“你究竟是……”
他忽然不明白了。那个人到底是知道了自欺欺人,还是……
然而,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是自己想要看见的结果。
“大都督啊……”
陆逊抬起头,空中的明月已经微微地西倾,看着就好似一个湿漉漉的泪痕。就在这个时候,从他背后的阴影里又走出来一个人。
“若公瑾他……”
说到临末了也没了声音。微微地,听见那人叹了一口气。
“主公。”陆逊躬身拘礼,也再不发一言。
“也罢也罢。”孙权背过身,双手置于身后,唯有诀诀清风在呼哧着。
时为建安二十四年。
历史的洪流正以无法改变的趋势行进着。
闰十月中旬时,转眼称疾奉诏回建业也已有十来天了。虽然还是整日忙于军务,可日子比在营中要清闲上许多了。
这日一清早起来,吕蒙就跨上白马,兴冲冲地顺着小道一路奔驰。尘土飞扬,惊起了湾岸旁的一羽羽水鸟,展翅天际。
“……都督!大都督!”
离着栈桥还有那么一段距离的时候,他便下了马,满脸笑容地小跑过去。
“大都督!”
可真等到了那个人跟前,他倒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吕蒙露出憨憨的笑脸,看着男人回眸的那一眼,便觉得知足了。
四下的芦花荡漾着,一阵秋风吹过,白花花的絮儿就飞了一天一地。
两个人,一立一坐。
那一瞬间,就仿佛是真能海枯石烂似的。
吕蒙一直保持着间隔几步的距离,望着那人垂钓的背影,时而在鱼儿上钩的那一刻,笑着说道“大都督英明”。
曾经周瑜也故意板起面孔调侃他,老就是这么句“大都督英明”,听多了总觉得有些敷衍。
对此他也有认真地想过,可除了这个,再也想不出能更贴切自己心意的言辞了。
大都督在自己的心目中,就是那么英明无比,值得敬仰的一个人。
只要像这样追随着他就够了。
扬帆纵横,为东吴打下江山无边。
真的,只要这样便足够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点痴念都不行。
吕蒙干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响起的水声扰乱了他的思绪。抬眼一看,却是一尾河鲤被提溜到了自己的眼前。
那人正看着自己,面带舒爽的笑容。那双深邃的眉眼,鲜明的五官,挺拔的身形,清朗的笑声……
全都既真实又虚幻。
“大都督……”
他微微伸出手
,然而又停住了,半晌,才又慢慢地攥紧,重新置回身侧。
他明白,他是知道的。
可是……
吕蒙觉得心口就像是被剜了一刀似的,生疼生疼的。
“大都督!”
男人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道。
“末将定会夺下荆州!完成大都督的……心愿!”
他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人,湿润润的眼圈里包括了太多太多。
良久,那个人才笑了。目带赞许地点了点头,又好像是在说“我会等你的”一样。
“……大都督……”
吕蒙颔首行礼,地上的沙土被滚落的水珠所沾湿。
一滴。
二滴。
大雨突然倾盆而倒,仿佛是上天也终于承受不住命运的沉重,落下了泪来。
“若公瑾是诈死,那该多好……”
建业城楼之上,孙权立在风中,对着背后的陆逊说道。
“于孤,于东吴,也于……”
年经的吴侯突然停下来,若无声息地叹了叹。陆逊知道他所指为何,所以也跟着一起沉默。天边的阴云滚滚,青虬般的雷点在其间攒动,仿佛是在为之后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做着铺衬。
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孙权拜吕蒙为东吴大都督,拨军化成商旅,奇袭江陵城。
史称“白衣渡江”。
之后
诱降傅士仁,迫降南郡太守糜芳,挥军进据江陵,终于收回了被蜀国久占的荆州。
入城的那一日,天上飘满了薄薄的云朵。吕蒙端坐于马上,架着“周”字的帅旗,驱军进驻了江陵。
眼前的一切,都是用十年的心血换来的……
“大都督!”
他仰起头,吼叫着,仿佛是要让那远在天际的人也听见自己的声音。
“看到了么?末将把荆州打下来了!”
为了大都督……
自己曾经答应过您的,即便是肝脑涂地,也一定要夺回荆州!
如今,终于做到了!
男人抚鞍笑起来,爽朗的声音带动着私下的军从也随之欢腾起来。
“大都督英明!”
这样的呼声此起彼伏,一瞬间让吕蒙有种错乱的感觉。
仿佛自己还是随侍在那个人身边的小将,经常整日将“大都督英明”这句话挂在嘴边一样……
“……都督,大都督……”
前行的兵卒早已麻利地将桌案摆放好,搁上贡品,还插拢了三支高香。烟丝袅绕,渐渐地在吕蒙眼中盘拢,一点点地聚了起来。
“大都督!”
他立即跳下了马,急匆匆地奔到案前。
那个人就立在自己的正对面,淡然的笑容总是在他嘴旁挽得恰到好处。
永远那么温文儒雅。
一身银甲戎装,洁白的披风飘扬,玉树临风。时光的流逝仿佛从都未曾在他身上经过一样。
“大都督……”
吕蒙
轻轻地跪下来,双手捧起了酒樽。那对安静的黑瞳就投映在杯盏之间,好像是一个停滞的梦似的,没有一丝波澜。
“末将吕蒙,为您讨下荆州了!”
他正视着自己眼中看着的那个人,迟疑了一会,才缓缓地把水酒全都倾到在了地上。
够了。
已经足够了……
大都督……
吕蒙抬起头,脸上展露出满足的笑容。
是年东吴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蜀将关羽败走麦城,为大都督吕蒙所斩杀,荆州遂平。
此时,距大都督周瑜辞世已过了九年。
而离大都督吕蒙的大限之日,也不足一年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