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更迭
吕蒙跟着孙策一行浩浩荡荡到了柴桑。一年多前他从汝南渡江之后的第一站就是这里,城下初遇江东之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今日经过一番起落又来到这里,自己已然成为昔日仰望的兵马中的一员,这让吕蒙不禁有些唏嘘。
孙权此时早已经不骑小马,长胳膊长腿的少年似乎不怎么爱说话,独自骑了匹黑马落在最后。
吕蒙跟在孙策身侧,留给他一个英姿勃勃的背影。
孙权抬眼看看,复又将眉目低垂下来。
在外人看来,他这个少公子是越来越沉闷,也没有小时候那么讨孙策喜欢。孙权却清楚,孙策最近有意无意的疏远和提点意味着什么——就算是亲兄弟,也要注意避嫌,在各个方面。
这样跟着大哥四处巡视,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吧。孙权这样想着就收了马缰,任由马儿慵懒,远远落在队伍的最后。
这样,就能把整个队伍收在眼底。东吴儿郎白须银甲,拥着他们共同的主公,意气风发地向前挺进。
好,真好,可惜这一切跟他无缘。孙权压下心底泛上的一丝不舍,默默垂下头去。
吕蒙被孙策安排在身边做事,每日巡视站岗,偶尔也跟着孙策听各路谋士分析战策谋略。中郎将周瑜他见过几次,略显凌厉的眉目,跟本人一样的干练果决,就是有点争强好胜,锋芒很盛。
可是孙策就偏偏吃他这套。吕蒙想了半天还是不解,只能把这个理解为周瑜嘴巴虽然不饶人,办事能力还是很强,又是主公发小,难怪主公喜欢。
想到这个吕蒙又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自己一无出身二无背景,还背了条人命,顺带欠了主公一个莫大的人情。要想出人头地,挺难。
朝堂上周瑜浅笑,拿把羽扇轻点墙上山河图,孙策凑一边看,不住点头。
吕蒙看得清图却看不懂内里玄机,只看周瑜眉眼飞扬间一闪而过老谋深算的表情,让他心里一颤一颤又羡慕不已。
要是能跟着这个人干事,说不定自己有一天也能跟他一样。
吕蒙心里留了个难以实现的念想,这样一来就更加烦躁。
夜色如水,吕蒙巡视完最后一遍岗哨,觉得心里那股子乱窜的火还是没消掉。放眼看去,偌大吴侯宫景致错落,夜风徐徐,送来草木特有的清香,一阵阵沁人心脾,倒是稍稍让他觉得舒服了些。
吕蒙索性也学人风雅一回,只身漫步在九曲廊桥上,看湖面波光粼粼晃碎一池月光。
湖里有鱼,许是饿了,看到人影就凑到水面,小嘴吧嗒吧嗒咂得很响。
吕蒙觉得好玩,伸个指头进去,那鱼儿就真的凑上来,吸他的指尖,凉凉滑滑的触感搞的吕蒙痒痒的想笑。
这时却不知道是那个不长眼的主儿,扑通丢了个石子儿过来,吓跑了鱼还溅了吕蒙一脸的水。
吕蒙还不待发飙,就见一个白衫少年晃悠悠走了过来,月光下脸蛋玉白衫子雪白,就像个不沾人间烟火的精魅。
“人傻鱼呆,”少年很精辟地给他下了个结论,“一个给不了,一个要不到,还非要互相吊着,搞得对方很痛苦。”
“少公子。”吕蒙认人脸功夫一流,立刻认出那是许久不见的孙权。
“吕蒙。”孙权在桥栏上一屁股坐下,晃了晃腿,“我这么久没出现在人前了,难为你还记得我。”
“少公子大恩,吕蒙自然不敢忘。”
“哎,那可不是我,你就放过我吧。”孙权摆手。
吕蒙看出他故作笑颜中的一抹讽刺,连忙解释道:“赦免我的是主公,可是要不是少公子开口求情,主公也不见得能这么轻易放过我啊。”
“吕蒙啊,”孙权望天,眼中映出月光点点,“你说,这人要是总不长大,该有多好。”
吕蒙听出他话中寂寥,隐约猜到什么却又不敢挑明,只能陪他坐着,两人并肩望月兴叹。
“这些日子没在军中再看到你。”吕蒙没话找话。
“哦,我大哥说我年纪不小,不应该再荒废学业每天四处乱跑了,要我勤于读书。”孙权声调很平听不出悲喜。
“哦。”吕蒙点头,“那你一定认得很多字看过很多书了,兵书看吗?”
“自然要看。”孙权侧头。
“那……”吕蒙有些激动,拣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下,“这个是什么?”
孙权凑近一看:“这是山谷,中间狭长,两边多是高山陡坡,军队只能排队通过,适合伏击,断其首尾,直捣黄龙。但是由于水流一般从山谷下,所以不宜扎营。”
吕蒙听得两眼放光,连忙用袖子扫了再画一个:“那这个呢?”
孙权看他一眼,淡淡的,这让吕蒙忽然想起了眼前人的身份。
“属下……属下僭越了。”
孙权却突然噗嗤一笑,白牙月下闪光:“看你……我又没说什么。”
吕蒙还是有些拘谨,蹲在那里腰背有些僵直。
孙权只好给他拍背顺毛:“你找我说话我很高兴啊,你要知道……以前熟稔的那些人都看我身份敏感,多少天,我都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吕蒙眼里有了同情,水汪汪看向孙权,惹得孙权哭笑不得,只好低头看向地面图画。
“这个是敌营……”
“不如我以后每天晚上来找你,你知道的好多,我也好想学。”吕蒙看孙权以树枝做笔,纤长手指几笔勾勒出一个图案,比他画的要精致了不知道多少倍。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孙权应该比他还要小四岁,居然学识如此渊博,真让他佩服不已。
吕蒙突然意识到,自从来了柴桑,他好像一直在佩服人,果然是自己水平太低了的缘故。
“这个不行。”孙权摇头拒绝,“你这样日日来找我,总要被人看见,对你影响不好。”
“这样啊……”吕蒙知道孙权是为他好,可还是有点失落。
这时候他就想到了周瑜,跟孙策还没有骨肉之情,如此锋芒毕露却从来不被猜忌,这似乎有点说不通。
“看你那么好学,我大哥那儿不少书啊,你可以借些来看嘛,看看就懂了。”孙权拍拍他肩。
“我……”吕蒙听了这话更加困窘,“我不识几个字的……”
孙权胳膊软绵绵垂下,无力地看了他一眼。
吕蒙头越垂越低,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行,那今晚我就亏个大本,把地图给你讲完!”
吕蒙惊喜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少公子,有点不可置信。
“竖起耳朵听好了本公子可只讲一遍……”
“嗯!”吕蒙狠狠点头,凝神静听。
“凡军行营垒,先使腹心及向导前觇审知,各令候吏先行……”
孙权的声音清越越的,多了份沉淀后的稳重,在一片寂静的夜里也丝毫也不觉得有任何违和之感。
月影渐渐下移,默默拉长地上的影子,似乎也不忍惊扰这一片难得的静好。
之后吕蒙在没跟孙权单独交往过,邓当战死的那一年他在柴桑,呆呆地接过姐夫那块带血的名刺,还有别部司马的头衔。
张昭推荐的他,说他年少聪颖,果敢有胆,又略通兵势,可堪大用。
别部司马也要掌兵,兵符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吕蒙深吸一口气,一直说要出人头地,这还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责任的重量。
建安五年,年仅二十六岁的孙策,中仇家埋伏,遇刺身亡,江东朝野一时震荡。
孙策临终前为大局计,传位于胞弟孙权,继任吴侯。
史书上寥寥几笔,总嫌单薄。这一场违了父死子继正道的更迭,难免惹来流言。
大乔携幼子孙绍背井离乡,孙权韬光养晦,一步登天,这个位子坐得稳不稳,直接关系着东吴朝野的局势。
孙权新任吴侯,第一个举动,就是要整顿军务,合并部队,提高效率。
政绩不是光官员要做,为人主者,特别是像他这样仓促继位的,多少双眼睛看着,一点怀疑都不能给人留。
孙权闭眼,十八岁的少年,眼角终于流露出一丝疲惫。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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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进入正题了,抹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