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话 [司马懿x诸葛亮] 死生相依
“不可能,不可能是雕像!”他拍案而起,那张特意为他打造的、可媲美许昌宫中那人的铜案都几乎要被拍得摇晃起来,“谁看走眼的,拉出去斩了!”
司马昭屏息垂立,不敢言语。
“马上去陈仓道口,取回那尊……雕像来,无论如何都得办到!”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讲。
他心里很明白,然而直到一刻钟之后,司马昭他们把诸葛亮的木像抬进来时,他都不愿相信,那是木雕,而并非活物。
看到那小小的木轮在地上被晃晃悠悠地推进来的时候,他有些站立不稳。他的眼中充满了血丝,散乱的胡须被风吹将起来,好像要飘到脑后去。一束光线从窗外投进来,远处传来凄清的鼓笙,木椅上的那人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和当年在南阳的时候一样。
是了,那就是他今天下午看见的那张脸。在陈仓道口,林荫掩映的深处,诸葛亮如往常一样摇着羽扇,翩翩衣袂,气定神闲地向他微笑,他甚至觉得他顽皮地向他眨了眨眼睛。这个不会老的人,他想。明明头发也白了,眼角也有了皱纹,可是他总觉得他还和三十年前一样。他总是能把他的记忆轻易带到南阳的丛山密林中,他们共同的老师水镜先生,他们的同学,雄心万丈的徐元直,能言善辩的石广元,还有一面之缘的郭奉孝……在他们里面,诸葛孔明永远是最活泼、最潇洒的一个,他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他的一举一动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他的话语曾经被不善言辞的自己奉为圭臬,他的偶尔垂青实在是他出山之前黯淡生涯中的明星。
他真诚地向他示好,然后又轻松地离去,那些书房纸墨上,密林山水里的嬉闹齐眉,半假半真,只有临别那一夜给他留下的只言片语,他始终还记得。那陈年的绢布早已在多年的戎马征程中丢失了,但那句话始终还在他心中。
“与君再遇,当奏此曲。”
诸葛亮也许是把自己当成知音的,是自己太希望更进一步,与这个高不可攀的清隽少年并驾齐驱。他总觉得只有到那一刻,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才能真正地向诸葛亮敞开心扉,与他倾心交谈,告诉他自己是怎样第一眼就被这一双明亮的眼睛迷住。
他终于做到了,然而他们已经咫尺天涯。
诸葛亮在西城的城楼上弹起《卧龙吟》,音调与当年南阳的时候一模一样,甚至动作和表情也是一样的。但城下的司马懿仰头望去,却觉得那个人彷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他的琴音里多了太多的故事,太多的心事,而这些东西,在他努力想要追随或者赶上他的时候,都已经错过了。
他们错过的是时间,一生的时间。
司马懿有种冲动,他想冲上城楼,凶狠把琴摔在地上,粗暴地把他楼在怀里,用自己带着血腥的战栗的吻去唤醒他孤独的灵魂。他想千遍万遍唤他的名字,把三十年来的空白全部补上;他想把他吞噬,将他拆骨入腹,让他永远留在自己的血肉之间。在他的脑海中,他甚至已经描摹出了孔明被吻得气喘吁吁的模样,他的眼中充满了水光,而双颊绯红,脖颈如玉;他在他的身下辗转承欢,遗漏的甘甜的呻吟被他一丝不落地吸进自己的口中。
然而他最终没有动,他的双脚甚至牢牢不动地钉在地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人的眉眼,他的眉头深蹙,薄薄的嘴唇紧抿,他的双眸偶尔抬起来,却不看他,只一瞬,又复归低垂,那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下面所有的秘密。这个看上去云淡风轻的人,他在用三十年前的承诺告诉他自己的茫茫心事,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于是司马懿也终于释然了。想起那夜山林中的篝火,欲拒还迎的笑容,如今却成了刀兵相见,不死不休的模样儿。高风亮节的用一生打着打不胜的仗,不择手段的拼上半辈子成就鹰视狼顾的名。少年事摇身一变变成了血雨腥风,暧昧变成了狠心,爱变成了恨。孔明啊孔明,我们是否也实现了三十年前的愿望?既然不能与你终生相依,那么就与你终生相斗,也是好的罢?
死生相依,这也可以算作死生相依吧。
他望着眼前那不再发出一点声息的木像,突然向前一步,握住了木像的手腕子。
布帛下面,是冰冷的气息。
他像痴了一般,握住不动,直到下人唤他:“大都督,大都督?”他才少许移过眼光。
下人战战兢兢地问他,“大都督,这……木像,怎么处理?”
“烧了。”
远处的火光冲着天烧起来,像那天在上方谷的大火一样。他看见那个人在熊熊火光中摇着燃烧着的羽扇对他微笑,在浓烟中仿佛要飞起来,升到那高不可测的空中去。
他咬着牙看他,指节紧紧攥着椅背发了白。他终于站了起来,冲出去,冲到天井里,死命地往外扒拉正在变成焦炭的像,仿佛那火焰是没有温度的一般,拨拉他的手指,他的脸庞,他的衣裳。在火光中,那个人彷佛变得生动起来,温度给了他温暖,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活着的孔明。
下人们吓坏了,连拉带拽地把他拉开。手已经被烫伤了,然而他痴痴地站在那里,彷佛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伤痛。
当最后一缕布帛化作轻烟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向后倒去,巨大的暗青色布袍铺撒在石板地上,好像某种舞台的帷幕徐徐落下,盖住了身后的一切黑暗。
“大都督,大都督!”手下连忙扶住他,看见司马懿的唇边隐约有一丝血迹。“大都督,你怎么了,要不要请医官?”
司马懿微弱地挥手制止了下人的张罗,他闭上眼睛,用最后的力气说:“把灰烬收好,他年我下葬时,一齐葬了。”
昏昏沉沉中,他听到下人对旁边的人不解地悄悄说:“怎么大都督看到木像,不像是看到什么喜讯,反而是天大的噩耗一般?”
他平静地躺在床上,而汹涌的泪水终于从眼角溢出。
第四十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