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又找到另一篇文章
题目是:论《短歌行》意涵及曹操的复杂性情
文章内没有附上作者姓名
但觉得这位无名作者的解读也很美
纯粹是以诗的关点来分析《短歌行》文字的转折
把它的某些段落贴在下面让大家参考:
三、〈短歌行〉的意涵
曹操〈短歌行〉──
「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歌,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燕,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
〈短歌行〉是乐府旧题,在《乐府诗集》中属《相和歌辞.平调曲》。所谓短歌,是与长歌相对而言的,指歌声的长短。曹操《短歌行》共有二首,其中一首的首句为「对酒当歌」,另一首的首句是「周西伯昌」,本文所讨论的是第一首,也是曹操的所有作品里,传诵最广的,可说是他的代表作。
〈短歌行〉是一句四字的形式,沿续诗经以来的传统,题名则是采用的是汉朝乐府的旧题。下面我们将以四句做为一组来分析,因为〈短歌行〉的每四句就会产生心境的转换。因此共可分成八组,可说是有好多不同的变调,在这些变调当中,我们可以看到曹操生命情境的复杂的转换。
1.对生命无常的感慨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短歌行〉一开始就让人感觉到曹操对生命无常的感慨。人生这么短促,就好好喝一杯酒吧!而喝酒的同时,又感慨人生的无所依恃。当一个人会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时候,心里必定觉得生命很虚无,没什么意义,可能会倾向及时行乐,不大会有野心,可是曹操一方面感到生命虚无,一方面也想要统一天下,征服中原。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是在说生命就像早上树叶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要干了。所以「去日苦多」,因为很快就要结束。所以他前面的四句,透露出他对生命的不确定性。这里,一方面因为他自己的出身,他父亲是太监的养子,使他并不是在一个稳定的贵族,因此他在政治权力有不稳定感跟无常感。这刚好也就是「对酒当歌,去日苦多。」这样的一个思想的来源。他觉得生命非常无奈,好像朝露一样,一下子就没有的东西。
除了自身背景的影响外,东汉的混乱,国家分裂的不安定,也使人产生无常感。另一方面,在东汉明帝永平十年,有白马运回佛经,于洛阳建白马寺,代表东汉末年的文学《古诗十九首》里也夹杂了许多无常的思想,像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种对生命意义感到怀疑的句子出现,这种思想在陶渊明的诗里也出现过,「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当然,在这其间的曹操也感染了这种生命无常感。
另一方面,东汉时期民间有一些土地兼并的现象,因此社会出现了一些大地主。这些地主的子弟不须要和西汉或之前的百姓一样从事农耕的工作,只要负责读书,进而求取功名就可以了,使得这个时期产生了所谓的「文人」。文人所想与所写出来的诗,就异于诗经或西汉乐府从农耕直接表达的情绪,多了些感怀与忧思,因此古诗十九首出现了像「永怀愁不寐」这样的句子。
曹操在诗句中所表达的无常感,一方面由于自身的身世,一方面由于佛教的传入,一方面则是承继东汉兴起文人诗。
2.夹杂颓废思想、及时行乐
「慨当以歌,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第二段当中,有更大的颓废感,在说生命的本质是忧愁的,人活着是必然不快乐。在这个必然的不快乐当中,只有酒可以稍微的释放忧愁。所以我们看到第一段提及生命本质的苦。人生几何,去日苦多,这些都是在说人生的短促,这么没有本质上可以信仰的东西,所以最后只好寄托于酒。我们可以说这里面有颓废的思想,及时行乐的价值观。
这样的思想,类似西方哲学提到的犬儒学派,不过这只是曹操部分的性格而已。这种及乐的性情,后来在唐朝诗人身上也可以看到。像罗隐的诗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罗隐〈自遣〉)李白的诗句就更为明显,「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李白〈客中作〉)。
3.忽然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前面的「去日苦多」,「何以解忧」,都是在说生命的苦与忧。可是到了这一段,曹操忽然看见了美。青青子衿,就是穿着一个绿衬衫的一个对象,穿着绿衣服的,其实在讲一个漂亮的人。这个穿绿衣服的人,就是他所向往,他所爱的。悠悠我心,是他自己心里总是想到的人,总是会看的人。
所以这里我们就发现到一个生命中极度虚无的人,因为有爱,有眷念,活着有了目的,生命有了意义。生命里忽然有缠绵,有所思念。尤其最美的句子是「但为君故」,只是因为你的原因。曹操在这里没有讲任何原因与任何理由原因。「但为君故」,可能也是所有感情的诗里最美的四个字。他的儿子曹植在〈洛神赋〉里描写一个女人的美,要用好多的形容词。可是曹操就只用「但为君故」四个字。
「但为君故」的「故」把「因为,所以」都放进去了,曹操把原因和结果都说尽了。这里可以看到,曹操在诗人的领域,在爱情的领域,在政治的领域,都是高手。这个高手常常被解释成为说他很会玩手腕,他很聪明,他很有计谋。可是也可能曹操这个高手有着诗人的一清如水,有写诗的那种真性情。处处性情的时候,就忘记他自己是在「去日苦多」,现在他忽然「但为君故」。明明觉得生命这么虚无,可是看到一个人,却觉得生命很有意义,忽然开心起来了。「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沉吟」在说写诗,创造,或眷念,因为这些动作,生命而有了意义。
当然,这一段不一定专指感情、爱情的部分,也可能指贤能之士,或同样爱好文学的人。
4.繁华热闹的场景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从一、二段对生命的无常、忧愁,到第三段曹操突然产生了生命的意义,对生命有了正面的看法,有了眷念的人,或者有了同好可以一起打天下,共谋国事。因此到了第四段就完全异于前两段的荒凉感,转到繁华、热闹的场景。这一整段都是引用诗经的句子,出自《诗经.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鹿在草地上吃草,觉得美食嘉肴当前,应当与同伴共享,就呼朋友引伴而来。
这四句诗,延伸前一段「青青子衿」贤士的到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到来。「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嘉宾是这些他所尊重的文人、贤人志士都来了。所以到这里,就让人感觉到一个本质虚无的诗人,可以号召天下。因为这些嘉宾都是有才华的人,全部都投在曹操门下。这一段显现生命的华美阶段,迥异于前两段的无常与颓废。
5.诗人的特质,文人的忧思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这一段我们可以看到,他回到了一个自然的描绘,「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不要忘记他的本质对生命的忧愁一直在。他看到月亮,看到明月,看到月亮的圆跟缺,忽然忧愁的性情又油然而生,其实是永远不断的。这就是曹操基本的生命本质,绝对是个虚无的本质,觉得生命没有意义。生命没有意义,就要在生命当中,去创造每一个时刻的意义。这是相互矛盾。对我们所有的人可能都是矛盾,可是在曹操的身上,因为他是一个文人、诗人,他的矛盾感减低了。
曹操骑着马,带着百万大军去打高句丽,然后在战争当中,他忽然下马就在写诗了。上马横槊下马诗,就是他作为野心家霸主的个性跟诗人的个性一直在交错着。不是刚刚鼓瑟吹笙吗?正在演奏音乐吗?所有的宾客都来参加,一个盛会,应该很开心,可是他忽然又心生忧愁。这完全诗人的个性。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一方面是指月光,一方面可能是指他身边这些有才华的人,都像月光一样的明亮。可是什么时候可以用到你。想想当时的三国呈现分裂状况,如果学者贤士,读到这个诗句,可能都觉得自己是明月,就投效在曹操的门下。
6.广纳、招揽贤才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燕,心念旧恩。」
这一组诗句是很政治性。阡陌,是指田间的道路。整句是说,曹操可以翻山越岭,穿过一片一片的田地,就为了找贤能之士,找一个知己。但也不一定单指跋山涉水寻访贤才,也可能是原来和对方很陌生,素昧平生,可是因为在某次宴会上可以谈心谈文学谈心中的抱负,互相就成了新的知己。
这里可以看到曹操的魅力。曹操号召了许多有能力有才华的人,像杨修就到曹操门下。因为大家会觉得曹操真是一个爱才的人,真正懂得才华的人。
7.无所依恃的感觉,又袭上心头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北宋文人苏东坡在〈前赤壁赋〉里,曾引用「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也是曹操〈短歌行〉最有名的句子,在清朗幽静的月夜,看到乌鹊难飞。可是乌鹊在南方的树林里绕了好久,却没有地方可以停下来。有人将此句解释为曹操讽喻刘备到蜀地建都,可是始终惶惶不安。
不过,「诗无达诂」。也许这里透露着曹操自身无可依靠的状态,一种虚无感,一种孤独感。为何曹操会在打高句丽的路上写了这样苍凉的诗。而苍凉的感觉,最容易打动人心。况且这来自于曹操最底层的声音。他拥有权力,也不断获得成功与胜利,可是也永远在一个巨大的无常跟虚无当中,这个混合构成了曹操身上无可取代的魅力。
8.对政治的野心与期许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最后一组诗句,非常的政治性。「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常是皇帝庆寿时,常会挂在嘴边的话,是充满野心的诗句。虽然曹操死时仍是三国鼎立,但可以看到他其实很想一统天下。这一组诗句还运用了一个典故,《史记.鲁周公世家》称周公说:「我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先天下之贤人。」曹操把自己比喻成周公,据说周公在治理天下的时候,常常遇到有人来问他事情,就把食物吐出来,赶紧处理。另一方面,还显现周公求贤心切,一餐还没吃用完,就屡屡停下来,迫不及待想要去迎接贤士。曹操藉此比喻自己也勤于政事、求贤若渴,并且期待能和周公一样,平定纷乱,使自己得到百姓的认同与爱戴。
四、结语
从〈短歌行〉里,我们可以看到曹操一方面感到生命的虚无,一方面又充满对政治的野心,渴望贤才投入门下为己效力,冀希一统天下。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将曹操塑造成「宁让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的形象,不可否认曹操可能也有操弄权术的部分,但阴险、狡诈在汉末魏晋的乱世时代里,在众多的军师、将领身上都兼而有之。
投靠至曹操门下的文人贤人,也绝非等闲之辈,自身必也作一番判断,以为曹操与己交心,又同为文艺爱好,感叹生命无常,世事纷乱与多变。但曹操比他们更为复杂,有文人性情,却也兼有野心的一面。
古希腊三哲之一亚里士多德曾说:「诗比历史还真实。」意旨历史可能作假,而诗却是心之所志,反而更能呈现真实的一面。就如曹操这样一个被称为枭雄的人物性格,只有在像〈短歌行〉这样的文学创作中,看到比小说比戏剧中更为真实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