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冷艳高贵的杂谈君的保父,在下一直致力于提高主题帖数量的艰巨伟大的事业。于是今儿看见灰灰把一篇关于张翰的文给顶起来了才想起来还有这个东西。于是搬到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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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他的名字不会出现在这个无奈的故事里,当外交部长父亲的余荫消失于帝国覆亡的长夜之后,他可以靠着一点余财纵心任情的在松江老家做一个体面的士绅,毕竟,无论东吴存在与否,江东的世家总还在。
可是呢,命运有许多奇异的巧合。比如说,那天,他怎么就早早的去了金昌亭散步,怎么,贺循北去的船就停在了亭下,怎么,这个背负着沉重身世的青年会在此时援琴鸣弦,于是他听见了,痴迷了,沉醉了,便不肯离开。结果,这个很有点世家子的纨绔性子的张翰就这样没有谋划,没有交代的跟着这琴音去了洛阳,不计后果。金昌亭的那杯茶还腾着袅袅的热气,品茶的人却已经远去了。他大概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去之后十数年的光阴给了他日后最光华灿烂的回忆,却也只有回忆。
这一年,大概是元康八年,距离贺循这次进京的推荐者,陆机进入洛阳已经过去了十年。贺循的进京,是陆机提携东吴人才的计划,也是一种宽宥。贺循的父亲贺劭曾经受辱于陆家,而他对于陆家藏匿户口的揭发也让陆家陷入了危机,直至贺劭被末代的吴国皇帝孙皓处死,贺循也被流放海隅,直到吴亡,他才能够还归故里。对于陆机来说,失去了两个哥哥的这场灭国之战,对于贺循来说,是国恨家仇间异常尴尬的新生。
陆机一而再再而三的上表推荐贺循进京的时候,恐怕早已经放弃了家族前尘的追究,而贺循答应来到洛阳,是承了陆机的情意。只是,当陆机与贺循相逢于洛阳,一笑泯恩仇的时候,张翰先生,你的出现,是否是个意外呢?贺循先生,以及那些将要进入或者已经进入洛阳的东吴人士都有等待着他们的工作和职位,可是张翰先生,你呢?
每每读到贺循与张翰的相遇时,便总是想这么问问张翰先生。可是后来我想,这个可爱的性情中人一定会诚实的回答一句,不知道。就像他之后那个可爱的王徽之雪夜访戴而不入的故事一样,当他放纵情感追求快乐的时候,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全都不在考虑;这些复杂的问题,也都不需要答案。只有这样的他,才能够做出后来那件因为思念莼菜鲈鱼,便弃官归家的事情。
当然,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如果没有太多的企图,一份工作,总是不难的。更何况,外交部长父亲,张俨先生,在他生命最后日子的那次出使洛阳,以他的机变和气度折服过这个城市,而被他气度折服过的贾充,裴秀们,正是高官。当他们看见张翰的时候,会想起他那个病逝在回国路上的外交部长父亲,也会想到与外交部长有过“缟带之好”的副总理羊祜先生。他们都是很可爱的人,戎马倥偬却热爱看风景,总是想着等到退休了就回老家去,换下冠翎每天戴着头巾,登山,种菜,养花。也许是同样对于功名利禄适可而止的距离让外交部长和副总理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是“缟带之好”另一种失了欣喜的冷硬叫法。它本来是个充满温情的故事。春秋时候吴国的公子季札先生也如同张俨先生一样出使过他国。他去过郑国,如同张俨与羊祜一样,季札与郑国的总理子产也相见恨晚,于是季札送给了子产吴地珍贵的素色腰带,而子产的回礼是郑国珍贵的苎麻上衣。在那个衣服与肌肤同等重要的时代,互换衣物比起一见如故来,更有熨帖的温度。
忍不住要提到他父亲的故事,因为我总是想,张翰先生对于得失那样淡然的态度是不是也来自于父亲的通达?当他对劝他蝇营狗苟的人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到过季札放弃了王位远游的人生,也想到过他与子产,父亲与羊祜短暂的相遇和无奈的距离呢。
所以,我总是觉得,他上班一定是不认真的。张翰找到的工作是武装司令司马冏的高级秘书,工资相当于省长,看上去也是个很体面的职位。可是,他的传记和他的传说里,对于他在任上的得失未置一词。他还没赶得上八王之乱末后与永嘉的战争和杀戮呢,就因为想吃家乡菜想的想仰天大吼而跑回了家。他为此写过一首诗,“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干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他这次回家,可是偷跑,结果是被单位除了名。
做官不出力,当文人也马虎的很。后来的人,喜欢研究去洛阳做官的江东人,张翰的名字每回都有,每回都是敬陪末座的边角料。其实,洛阳的文人领袖们并不吝啬给予江东客人热情的赞扬,陆机自然是太康之英,陆云文弱可爱,张华称赞两兄弟龙跃云津。顾容——与二陆兄弟一道进入洛阳的前总理顾雍的孙子,是凤鸣朝阳。张华先生以为东南的至宝就是这三人,直到见到了褚陶,便又改了看法。可是张翰的名字,从来都不出现,英华琼蕊,云龙凤鸣,至宝至珍,跟他都没什么关系。对于他的才华,只有一个字的评价,清。
有清才是什么样的才华?和张翰一道,在《晋书·文苑》合传的,袁弘是少有逸才,这家伙就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家伙,成公绥是少有俊才,参与订立法律,写了一堆赋,是入世的好写手。可是张翰是清才啊,干净的,纯净的,一眼望的到底。“清”曾经被用来形容过荀彧的高洁品行,“如冰之清”;曾经被用来形容过孔融的卓绝才思,“高名清才”;在高洁的品行和卓绝的才思之外,清还是一点与俗世的追求格格不入的坚持。旁人的追逐并非他们的执着,荀彧死于此,孔融死于此。可是张翰因为这一点格格不入而活了下来,他的坚持,并非他们那么阔大的家国理想,不过是千里莼鲈,未下盐豉。
所以他活着回到了故乡,那一杯因为追逐贺循而忘了饮的茶早已经凉了。他龙跃云津的朋友们大多没有活着与他团聚。他在松江一年年的秋风里完成了父亲的朋友羊祜“角巾故里”的梦想,不意的是,又一年,等回了贺循。他说,洛阳倾覆,那个曾经灭亡过祖国的国家,当他将要承认它亦是他的国时,灭亡了。亡国的痛苦还没有忘记,他又带着亡了他国的仇人来到故土,寻一处落脚。
张翰一定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笑,他清淡的家乡将要车马喧闹起来,将要成为重要的都邑,成为他想要逃开的让人疲倦的繁华。也许这是他在顾容的葬礼上那么伤心的原因。顾容和贺循一道带回了亡国的仇人,张翰并不纠缠于他们一再变换自己的身份,他虽不参与他们的追求,但他理解他们。他喜欢他们活得开心而长久,因为他们是他的故人,只要活着,只要过去的记忆依然可以在每一次见面的时候挑选出一两篇来慢慢品读,一切的差错都可以原谅,都可以弥补。
可是顾容到底是死了,哀荣盛极,对张翰却没有意义。他在他的灵堂为他弹琴,却弹走了调,可惜顾容再也听不到,再也不能纠正他的错误。他就这么唐突的来了,又唐突的走了,连葬礼的仪式——向顾家的孩子执手慰问都忘了做——这样的事情,在之前桀骜的嵇康和之后不羁的王徽之那里都发生过,可张翰并没有他们那么棱角坚硬的性格。他大概只是忘了——这个不计后果的纨绔性子是一种高贵的病。
后来,当他的生命一天天接近它的尾声的时候,只剩下了他自己和俗物缠身,位高权重的贺循。他大概没有什么机会去见他,于是大概也便懒得再去凑时间。独自回忆起在洛阳混日子时的那些朋友,他写下两句话,“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所有的才华横溢的朋友们都如同花瓣一样凋零在血与火的尘埃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应该还有更多这样的句子,可惜这个对名声不怎么在意的马虎文人的文集在以后的岁月里散佚了,这两句再次被提起还是千年之后,同样生长在吴门的沈周在提笔给他的一幅画儿作诗的时候想到的。沈周那时候也不再年轻,他也想起死生半世的师友,感叹说,这句话呀,只有老年人才能感到他的深切,少年人,是不了解的。
在《晋书·文苑》给张翰留下的寥寥几行里,没有他临终的故事,所以很难想象他是怎样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不过,他的朋友,那个身世坎坷的贺循却在他临终的时候做了一件事情,像是一个句号,不甚从容却诚挚的划在他们这些亡国复亡国,故乡成异乡的江东人之后。
贺循病重的时候,皇帝依然要给他最高的恩宠——官和爵——以此来彰显新朝对于江东旧人的倚重,可是贺循不肯,他把印绶都还了回去,皇帝就又发下来。这样往返几次之后,贺循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说不了话,起不了身,可依然执着在一件事情:他让侍者帮他脱下绶带和装饰华丽的礼服。
官爵印绶,为了它们和它们背后的秩序,他们与父辈一样,颠沛复颠沛,流离复流离,赔进了生活,赔进了性命。如果可以选的话,在他临终的时候,贺循大概愿意依然布衣角巾,像那年经过金昌亭时一样,再一曲琴,一阙歌,岸上有人笑语相问,他从船舱里探出头的时候,正巧闻见一盏茶,刚刚泡开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