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少年唱完那一出折子戏就又消失了。
从他谢幕后隐隐约约的议论就不绝于耳。原来他是小有名气的角儿,自软禁他的戏班逃出来投奔他的义兄。有人说到义兄时语气里的嫉妒与轻蔑,已经到了无以掩饰的程度。
陆逊。谦逊的逊。
这并不是一个梨园常见的牡丹春香的名字。似乎也并不应该属于一位美若好女的少年。
直到散席他也没有出现。
孙权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空洞。他需要终生的时间来体会,这些怅然若失,魂不守舍,可以用简单的两个概括。
爱情。
孙权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中央捕房交了辞呈,回来时让周泰绕了个路。
丹桂第一台已挂起预告陆逊第一次公演的大幅吊旗。
礼拜天晚上。贵妃醉酒。
门口卖票的爷叔很是不耐烦,“早抢光啦。”
“那,最早一场还有票的,是什么时候?”
爷叔翻了翻登记簿,“下个礼拜四,三等正厅,三角。要伐?”
那时候他已经在税警总团了。
“不用了,谢谢你。”
爷叔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孙权有些尴尬。
返回车内,周泰照样没有一句多话,目不斜视将车子开过一路的莺声燕语。
“爸爸礼拜天有安排吗?”
“有。”
“调辆车子给我。”
周泰从后视镜锐利地看了他一眼。
孙权有些心虚,“我自己开。”
礼拜天。
白昼有些灰蒙蒙的丹桂第一台此刻灯火通明。像是异世的水晶宫殿。水牌上书龙飞凤舞的陆逊两个大字,周围花团锦簇,不知是哪位倾慕者的奢豪手笔,冬季也寻来各色玫瑰。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孙权坐在驾驶室,有些懊悔。
他把车子停在四马路上一条小弄堂里,远远看着戏院门口,不时有一只红酥手来敲敲窗。
早知道叫周泰一起来了。
隔着已经冰冷的车门,隔着这段距离,隔着这些云香鬓影,隔着丹桂第一台层层座位与台阶,隔着幕帘,他就在那里。
他在干什么,他在想什么,他在和谁说话。
他是不是虹裳霞帔。是不是环佩玲琅。
丹桂第一台学文明戏做派,准点打铃关门。
孙权看到有人在门口苦苦央求。然后又悻悻地离开了。
在门里是有他的那个世界。
门外这个世界,荒凉而寂静,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
等待之中,时间也变得缓慢,不明确,粘稠。
猛然爆发一声满堂彩。
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风姿。
这次他是让六宫粉黛无颜色,倾覆了天下的贵妃。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不知过了多久,戏院门打开了。
盛装的士绅与女子鱼贯而出,空气中有浓郁的脂粉气,与寒夜中微酸的玫瑰气味混在一起。
终于观众也渐渐散去。
星子在无意中闪,霓虹与招牌是稀薄的碎片。
他也许已经从后台走了。
而他所留给自己的与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一道侧门被从里面推开。
孙权睁大了眼睛。
陆逊站在晕黄的灯光中,轮廓被镀上一层模糊而暧昧的边缘,像是直接从哪段经年的记忆中走出,从来不需要提及,也绝不会忘记。
他捧着一束玫瑰,边裹了裹身上的裘皮边走下台阶。
在他能思考之前,孙权就下车向他走去。
陆逊明显有些惊讶,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笑了,“是你。——你是又来逮捕我的吗?”
“我,我……”
“你来听我的戏?”
“不是。”
“你刚好路过?”
“也不是。”
陆逊抱着那束玫瑰,笑盈盈看着他,“你不冷吗?”
谁给予他的玫瑰呢。
让他在万千玫瑰中单单选择了这一簇,并没有比其他花朵更加娇艳,由普通的缎带捆扎着,却这样的幸运。
“我来接你。”
“嗯?”陆逊扬起了一条眉毛。
“然后送你回家。”
“我有人来接。”陆逊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台阶下。
孙权这才看到那里停了辆黑色轿车,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站在车旁。
“我车技比较好。”
“那可不一定。”
孙权看着他又开始往下走。
“你饿不饿?”
陆逊停步,转身。依然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请你吃,恩,小馄饨。”
“为什么是你请我?”
“赔礼道歉。”
“那为什么是小馄饨?”
“你是苏州人。”
陆逊思索了片刻,然后径直走到车旁。
那个男人非常不满,压低声音劝说着他。
陆逊挥挥手,退了一步。
男人无奈地钻进车子。
这一切沐浴在昏黄路灯下,像幕陈年剧情。
孙权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随着他走远而下坠,然后随着车子开走而越跳越快。
陆逊回首,“怎么了?走呀。”
孙权加紧几步走到他身边,谢天谢地,他没有紧张到同手同脚,“车停在那边。”
陆逊走在他一旁。
“重不重?我帮你拿。”
“不重。”陆逊捧着花侧了侧,避开了孙权的手。
走近才看到车顶上落了浅浅一层霜花。孙权替他开门,然后上车。
他不能让他坐副驾驶。会出车祸。
但让他坐在后座似乎也不是个正确的决定。无时无刻不在猜想他的视线落在哪里。如芒在背不过如此。
也许可以从后视镜看看他。
这台车一贯由周泰开。两人身高差的关系,从镜子里正好望见陆逊的肩颈。
车内暖气开到最大,他松开了皮草的领口。是件黑色的林貂,柔密的绒毛掩映着一小片白皙皮肤。锁骨的形状也很漂亮。
“我们去哪里吃小馄饨?”
“徐汇公学旁边。”
“离我家倒不远——这你也做过功课?”
孙权默认。
寒夜的小馄饨店充满了贩夫走卒。热气腾腾的大锅就架在店门口。
“小鬼侬来啦?”
孙权笑着和店老板打招呼,“虾肉的。两碗。”
陆逊举着玫瑰小心翼翼从狭窄的走道经过,还引起了一阵侧目。
“很熟喏。”
“中学下课常来吃。”
陆逊支颌环顾小小的店面,“可以的话,我也真想念念中学。”
“你现在报名考试也来得及。”
陆逊闷笑,“得了吧,我是要养家糊口的人。——你毕业就去念军校了?”他笑起来眼角微弯,眸子水光闪烁,像盈着一汪眼泪。
“不,我在清华学院念的土木工程。”
“完全看不出来。”
“……”孙权耸肩。
两碗小馄饨适时地端了上来。蛋皮与榨菜末都放得很足,蒸腾出层层丰富香气。
“你为什么不去做工程师?”
“种种原因。”
陆逊忽然凑到他耳边,以诉说一个天大的秘密的语气道,“告诉你吧,我刚开始学戏,习的是花脸。包拯曹操都练过。”
孙权被馄饨汤呛住了。
“不骗你。”
“咳咳……后来呢……咳……”
“后来就天生我才必有用了啊。”
孙权将陆逊送到了华懋公寓楼下。
“上次真的很对不起。”
“承蒙惠顾,不甚感激。”
一阵寒风刮过,陆逊抖了抖,将怀中的玫瑰抱得更紧。孙权都有些担心他会被荆棘扎到。
“那,我上去了?”
“早点休息。”
两人又相视无言。孙权顿了顿,“我可以再来接你吗?”
“可以啊。”
“再请你吃小馄饨呢?”
“也可以啊。”
陆逊笑了笑,走进了公寓。孙权目送他进入电梯,又挥挥手。
电梯门阖上,开始缓缓爬升。
陆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楼层到达,他疾步走进家门,边开灯边扯开了玫瑰的缎带。
把玫瑰悉数插进花瓶,陆逊捻着缎带走进浴室,然后拿起一个其貌不扬的喷雾瓶按了几下。
紫色的字浮现在这条普通的缎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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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逊又看了一遍,然后打开水龙头,将缎带沉在水中。
《音律启蒙》就扔在浴缸旁边。
二是冬字。
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
……
雪花对云叶,芍药对芙蓉。
……
战士邀功必借干戈成勇武,逸民适志须凭诗酒养束慵。
是“成”。
陆逊舒了口气。
他最喜欢他这一点,言简意赅。
水中缎带上的字迹已经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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