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周一早上是密查组例行晨会。
会议室高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大旗和校长画像,柚木长会议桌光可鉴人,室内一片笔挺的军装,列席在桌子两侧。
孙策坐在长桌尾端。周瑜坐在他对角线的位置。
两人同时进入密查组时,好事者纷纷猜测他们会在少壮派中引发怎样一场派系斗争。一个家族势力深厚,父亲官拜第十九路军军长,母系据说和宋家很有交情,一个颇得密查组主任袁术赏识,短短数年就担任机要秘书,发展截然不同又针锋相对。
没想到两人竟然私交不错,互相提携。原来两人早在留学法国时就认识,据说还当过一段时间室友,不过两人求学道路也大相径庭。孙策拿的是家里给的学费,学机械;周瑜则半工半读,学历史。
眼看两人逐渐成了密查组冉冉的新双子星,好事者又送给他们一个称号,双璧。
双璧也的确不负盛名。孙策在行动科特务队干得风生水起,周瑜则稳稳把持着密查组的喉舌,俨然有荣升督查股股长之态。
等冗长会议宣告解散,军官们纷纷起身。
这种全员例会不能避免,但没有意义。
人越少,会议越重要。而那些真正的决定从来不需要开会就能直接做出。
孙策停在原地,等周瑜走过来。
看着他逐渐接近真是赏心悦目。作为一个军人,他的外表和仪态都无可挑剔。
“这就是你的笔记?”周瑜单手撑在桌面上,俯身看了看孙策的簿记。上面画了一个圆滚滚的猫脸,额头上还有个王字。
孙策讪笑。
“自画像。”和他儒雅华丽的表象相反,周瑜私底下言行有些恶劣。
“欣赏完我的大作,不请我去喝个咖啡么。”
“你好像有话要说?”
“是的,迫不及待向你倾诉衷肠。”
周瑜嗤之以鼻。
周瑜的办公室在主任办公室外,朝南。十点钟的阳光正毫无遮挡地洒在室内,一派光明温暖的假象。
周瑜倒了杯咖啡,递给孙策,“烫。”
“有糖奶吗?”
“没有。——孙权去税警总团报到了?”
“早上刚去。爸爸拜托过黄盖对他严加管教。有得苦头吃了。”
“真可怜。”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孙策耸肩。他和孙权就像互为毛玻璃中的映象,细节处处不同,而又能真确地感受到他们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吗?”周瑜讽刺地反问。
孙策向他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似乎端着的是杯朗姆。
“你一定还克扣他的零花钱。”
“我一直给他发零花钱直到他大学毕业,多好的哥哥啊。”
“不过税警总团倒真是个好去处。”
“当然了,钱多啊。他们肯定是全中国第一个列装马克沁的。我都要羡慕他了。”
“你可以申请转岗。我一定帮你向袁主任美言几句。”
“来不及了。”孙策叹息,“我已经为你深深着迷,不忍离去……”
周瑜做拿咖啡泼人状,“你就想说这个?”
“不,我想请你帮我留意一下给主任的报告。”
“你想知道什么信息?”
“我不确定。”孙策回答,“我只知道有事情要在我周围发生。”
“你的优点是很警觉,缺点是太自恋。”
“也许吧。”孙策笑笑。
小小的营房里鼾声此起彼伏。
新兵连的死规定,必须满一个月才可外出,何况留宿。
孙权在微光中睁着眼睛。十几岁开始他就念寄宿制学校,集体生活使人没有时间孤寂,同时也使人没有秘密。
现在他又回归集体生活了,但他有了秘密。
清晨,周泰把他连同行李箱扔在了税警总团在南翔的训练基地前。
黄盖已经带着新兵连连长在门口等他。当年是黄盖把奄奄一息的孙坚从死人堆中挖出来,才有了后来叱咤风云的孙文台。
大概因为始终在一线带兵,黄盖肤色黝黑,声音洪亮,一掌拍在孙权肩上,差点把他拍翻。
“怎么终于想通了?”黄盖亲热地搂着孙权,“权权?”
新兵连连长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孙权有些尴尬,“黄盖叔叔,在外面就别这么叫了……”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长呢,这有什么。”黄盖比划了一臂的长度,“你爸爸还好?哥哥呢?工作都还顺利?”
“都很好,您呢?”
“好!”黄盖放开他,“走,陪你熟悉下环境。”
南翔驻地是第二团的基地,这批新兵也放在这里修理。孙权跟着转了一圈,税警总团拿盐税剩余款项做给养,非普通部队可比,连孙权都有大开眼界之感。最后黄盖让连长带孙权去领被服装备。
黄盖一走,连长便弹给孙权一根烟,“来?”
“不抽。”孙权笑笑。
连长便给自己点上,“新兵日子也挺苦的,晚上带你找乐子去?”
“谢谢。”
“真有礼貌。——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拿。”
孙权便等在走廊里。
税警总团征兵早在一个星期前结束,此刻远远能够听见操练的口号声。走廊边是剪报栏。今天放的是申报,文艺副刊在最角落的位置。
有一张非常模糊的舞台照,配文也不长,寥寥描述了昨日丹桂第一台贵妃醉酒的盛况,顺便预告梨园新秀陆逊将再连唱三十三天。
一个月。他能赶上这场余韵。
犹豫片刻,孙权小心地捏住了副刊的一角,缓慢将它拽出。
现在这张模糊的照片就枕在他的头下。
他谢绝了连长的邀请,并婉转表示新兵连结束回到总部后他会照顾弟兄们,不需要特别安排,这群性急的青年们才作罢。
熄灯哨响他就早早就寝。
他不喜欢这样,特权,另眼相看。这就是他为什么一直在抗拒着投笔从戎。只要踏足军界,孙家无处不在的庞大羽翼就会将他彻底笼罩。
孙策很享受这种感觉,并能将这种力量转化为他个人魅力的一部分。他知道自己可以,但他并不愿意这么做。
但他更不希望让家族荣耀蒙受污损。
既然来了,他就要做到最好。如果天赋让他走不到巅峰,那么至少要尽全力。
而他就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陪伴着他。
他说后来就天生我才必有用了啊。
他说可以啊。
陆逊说话略带口音,习惯性加上很多语气助词。娇气,但不讨厌。
所以他的念白才那么层波潋滟远山横。
报纸说今天演的是玉堂春。
不准拟,恁多情,墙头马上初相见的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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