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年了,不知不觉,小张良在秦宫已经整整生活了八年。自从当初自己答应嬴政乖乖地留在咸阳后,秦王当即遣一支秦国轻骑精锐护送父母族人安然回到颍川郡。从此,五世相韩的韩国高门张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偏安一隅、日渐式微的颍川张氏,而且它的宗主——年仅十七的张良张子房还被扣押在千里之外的秦都咸阳。
不过,八年之间,秦王并没有阻断张良与家族的日常交往。张良很惊喜,当然也特欣慰地知道,母亲在回乡之后,诞下了父亲的遗腹子——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张珏。从家宰每月寄来的家信中,张良都能得到这个素未蒙面的小弟弟的信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很聪明,很可爱,而且在他的陪伴下,母亲渐渐地走出了丧夫之痛的阴影,变得坚强而干练,帮着已故的丈夫和身在异乡的长子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族。
每夜梦回,小张良都会翻出那些带着家乡泥土芬芳的绢帛,一字一句地回味着只言片语中的丝丝温情,有的时候,张良甚至还会走出屋子,在院中对着月亮傻兮兮地笑,然后,拖着隔壁睡眼朦胧的许六絮絮叨叨地描绘着自己脑海中的可爱弟弟形象,想象着哪一天兄弟相逢时的各种可能的不可能的场景。
据许六回忆,张良大人是一个可怕的幻想症患者和无可救药的“恋弟癖”。在他眼中(想象中),年仅8岁的张珏公子惊采绝艳,文武双全 ,德胜孔孟,智比鬼谷。如果有人不慎在张大人面前说了类似“乳臭未干”、“年少轻狂”等字眼儿,那么,他就等着回到公署后欲哭无泪、手忙脚乱地应付那堆积如山的公文吧。
小张良的这些整蛊小动作当然逃不出嬴政的眼睛,不过,秦国大夫们悲哀地发现,自己伟大的皇帝陛下根本就是一副坐着看风景的放纵态度,有时甚至还会帮着打掩护。嬴政似乎很喜欢这样孩子气的张良,每当许六将张良的行为报告始皇时,平日里一脸寒冰的始皇总是会泛起一阵让人胆寒的微笑,仿佛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回忆之中——
随着张良年龄的不断增长,咸阳宫里开始秘密流传着一些有日益泛滥之趋势的绯闻八卦,说的是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和某位六国贵族遗后之间的种种不合时宜的行为以及这些行为之后隐藏的深意——本来,刚刚开始时,大家都认为这纯属胆大包天的无稽之谈,但是,陛下似乎对这个亡国之后太好了——
大臣们觉得,陛下啊,好歹咱也是跟着您一寸一寸打江山的啊,您怎么可以有了这个小白脸就把我们给抛弃了呢?
皇子们觉得,父皇啊,孩儿我再怎么窝囊也是您的骨血啊,张良那臭小子是很聪明很漂亮,但聪明的跟一狐狸勾搭黄鼠狼似的,您再疼他也不能把他当儿子啊,当心哪天我们一大家子全被他给叼走了啊——
年轻的妃子们、公主们则是笑而不语————
是的,嬴政对张良很好,不仅让他住在离自己最近的宫殿里,还让他和自己的皇子们一块儿读书、习武。张良的却是根好苗子,悟性极高,总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中看出破绽和新意;张良的剑术更是让老师们啧啧称奇,那刁钻古怪的招式,不按牌理出牌的路数往往打得许多精通剑道的高手们措手不及。有的时候,嬴政会在一旁看着这些孩子们比试,有几次甚至提剑上阵和张良比划上几招,张良也不避讳,还一脸挑衅地和这个掌控世间生死的君王对抗,也不管四周吓得一片惨白的脸色。
嬴政有的时候也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善良。当初自己派杨易将妄图闯关的张良一家扣下,带张良来见自己时,自己本是决定斩草除根的,反正那时这天下都已经捏在自己手中,六国贵族怎么想又与他何干?更何况,这些人也是强弩之末,再不甘心也绝不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造反!
不过,当时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那瑟瑟发抖的背影和那抬头时眉眼间瞬时流转的光华触动了自己沉寂已久的内心。那是一种走投无路的倔强挣扎和为了信仰而不顾一切活下去的信念。这种眼神自己曾经有过,那个人也有过,当然也在张平眼中看到过,只不过这些人都已经走了,要么身死,要么心碎。
——韩非——这个男子是梗在自己心里的一根刺,拔了,活不了;不拔,疼得慌。
多年前的那个秋日,这个落魄的韩国公子笑着对自己说,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可心中有情,如果陛下觉得克制自己的情感过于痛苦累赘,那么就让您的心变成一块死地吧。无心之人不会有情,无情之人不会心痛——说罢,这个教会了自己“背法”、“处势”、“执术”之道的人便一口饮尽杯中毒酒,微笑着倒在自己怀里,带走了嬴政此生最后的一滴眼泪。
可是,韩非啊,你高看了朕。再聪明的人可以高明地欺骗别人,却难以骗过自己。朕自问并非最聪明之人,也不是个好学生,朕用了一辈子的时间也只能做到无情,却做不到无心。
——因为你韩非就是我嬴政的心啊,我不可能将你连根剜去,我不愿意丢掉你留给我的最后一件念想——若没有当初的你只身入秦,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灭你家国的朕;若没有你,我可能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
所以,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孩子,嬴政最后还是放手了。这个孩子从骨子里像极了那个人,一样的聪明,一样的坚强,当然,也是一样的漂亮——
其实,张良和韩非从长相到气质都很不像。张良长得像他的父亲张平,身形修长,眉目清灵,白皙的肌肤洋溢着青春健康的朝气,泛着玉一般柔和的光泽;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上翘,琥珀色的眼光流转之间,却不似寻常凤目给人的勾魂摄魄的媚意,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戏谑。而韩非,这个一生坎坷的贵族公子,多年的世事磨难让他的身体变得极差,当初韩非第一次入秦宫时,瘦削惨白的脸上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清浅的眉目间也满是恹恹之色。
从气质上来说,韩非行为处事、待人接物小心谨慎,事事恭谦,像一块历经琢磨的美玉,沉稳、内敛,将一切华美的光泽掩在层层叠叠的迷雾之中,让周围的人如沐春风却又小心翼翼,不敢亵渎;而年轻的张良却是难得的干净剔透,像一块明澈的水晶,在阳光下毫不顾忌地张扬着他的光芒。
但是嬴政总是固执地认为,韩非如果没有经历那么多的磨难,一定是和现在的张良一样。所以当那一天,嬴政第一次抽出空来去检验儿子们的学习成果时,张良怔怔地看着自己,傻站在一群向自己请安的孩子们中时,嬴政甚至有一种错觉:那就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和韩非的孩子(嬴政你够了)——他应该成为那个先一步离开自己的人的眼睛,站在自己身边看这天下如何臣服在自己脚下,看着自己如何将他的理想、抱负发扬光大。
“陛下——”恭敬的询问打断了嬴政的思绪。嬴政抬眼,看见一青衣男子小心翼翼地跪伏在宫门边上。
“哦,是丞相啊——平身吧。”
“是——”青衣男子抬首起身,微躬着身子走到嬴政面前数丈处。
嬴政扶额,“嗯——这个,李斯啊,你能别每次都跟一小媳妇儿受了委屈的样子行吗?——好像每次都是朕欺负了你似的——你一堂堂大秦丞相,就应该有丞相的样子!”
青衣男子略微抬头,看了始皇一眼,欲言又止。男子明显已经不再年轻了,但眉目清秀、干净,只是面色苍白,眼底有着操劳者长年抹不去的阴影,眉宇间还带着几丝轻愁哀怨。男子最终还是复低下头去,选择默默地站在一旁。
嬴政无奈地挑了一下眉毛,(其实他真的很想翻白眼啊)从王座上起身,大踏步地走到李斯面前,将自家丞相扶起,半拖半搂地拽到王座跟前。短短几步路,李斯就像一只小白兔儿似的乖乖地窝在嬴政怀里,直到那绣着蛟龙暗纹的玄黑色锦缎从他的肩肘处滑落。
嬴政放开李斯,回到原先端坐的席位上。转身而去的嬴政没有看到李斯脸上浮起的转瞬即逝的红晕。(斯哥,偶错了,偶对不起你——)
“说吧,这么晚进宫,找朕有何事啊?”
李斯很快恢复了常态,正色道:“禀陛下,颍川传来急报——”正持卷阅读的嬴政手微微一顿,“前韩相夫人数日前——去世了——”
“前韩相夫人?”
“是——就是前韩相张平的妻子,张良的母亲——”李斯抬头,嬴政的侧脸在摇曳的烛光中不辨颜色。
“这朕当然知道——生死有命,一个女人死了而已,丞相有必要连夜进宫奏报吗?”嬴政语气不善。
李斯拜倒,“臣惶恐——韩相夫人去世的确不应惊扰圣驾,只是——只是随着这丧讯而来的还有颍川张氏一族的上疏。”说着,李斯从怀里取出一卷锦帛,内侍接过,呈上。
嬴政抖开卷帛,草草地浏览了一番,遂将其搁置一旁。“朕知道了。丞相有如此忧国之心,实乃我大秦之幸,朕心甚慰。夜深露重,丞相身体欠佳,还是早些回去吧——”嬴政一边说,一边继续阅读着成堆的竹简,看都没看李斯一眼。
李斯继续跪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起身退去。走了几步,又踌躇着转过身来,说:“陛下,这韩相虽死,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颍川张氏——”
“李斯!”嬴政一声怒喝,将手中竹简掷到李斯面前,打断了青衣男子的进谏。“这件事朕自有决断,就不劳你费心了——丞相还是注意身体,跪安吧——”
“——是——”李斯小心地将竹简从地上拾起,恭敬地放回秦王案边,便迅速地退出了宫殿。下了白玉石阶,青衣男子回头看着这沉默在夜色中的秦宫,发出一声幽幽长叹。
嬴政看着李斯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一抹极为复杂的神色,手边静静躺卧着那卷简牍,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恍如一滩盈盈的眼泪。
朕该拿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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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TZ,政哥啊,我该那你怎么办啊。。。偶不想抹黑你,但是不黑你那博浪沙的锤子什么时候才能扔下来啊~~~~
再下一章张良就出秦宫了,正式开始他的磨砺之路了——可能会比较辛苦,但是玉不琢不成器,子房你就多担待,偶是亲妈,打你一巴掌会给两颗糖的——
嬴政叔叔,您的那辆副车呢,在下先帮您留着——不过为了附会史实,最后还是会烂掉滴~~~哇咔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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