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下是漫地的卷耳，也许当时的孙权会用手拂去苍耳在陆逊衣衫上的缀络。
可是此去经年，卷耳早就萎成了一滩黧黑的粉末，在孙权颤抖的掌心上灼灼发热。
主公，你还记得那些细嫩的卷耳吗？
壹．
溽热的气息蒸腾而上的时候，纤纤细草早就长成浓密的绿墙，于是夏季的到来即将为人所知。农奴在地里的忙碌节奏也加快了很多。自然，江南的气候再适合不过耕作，每年的春夏交际，都是浸渍汗水的时节。一年的收成都牵系在这段时日的辛劳与否。东吴近日战事虽有，倒都不是举国而起的兵斗，小打小战不会增加赋税，田间自然就漫溢着自得愉悦的气氛，大家欢喜地为生计忙碌。
日渐湿热的空气里氤氲着芳草气息。
在这样的时日去田间巡视，自然是经过细心考量的。既能交待上面，又能显示出一个将领对百姓的关怀。陆逊心里很满意自己做的决定，于是坐在并不起眼的小车上也忘记了府里的竹简，由着车夫边看风景边赶车的闲情逸致。
“大人，到哪儿停歇一下吗？”车夫忽然转过头来问。此行陆逊只是例行公事，倒也有忙里偷闲的成分，可是根据官员礼制还是不可避免的带了几个随从。想也累了，于是陆逊允了。
田间果然还是有不同朝堂的自由感觉，他深深吸嗅着青草的气味，虽然夹杂了肥料和泥土的古怪气味，可是还是让从小长在大家里的他感到少有的前所未有的畅快。
在地方当官员，治理好一方土地，给人的满足感极强。克了大旱后连年都是利于农作的气候，这让陆逊欣慰不已。再加上平了潘临和尤突的作乱，也免了调去建业每日朝堂周旋之苦。手下有些兵马，也都教他们屯兵济农之法，天下太平。
陆逊正欲下车活动筋骨，忽见前头有几个农妇正携了饭囊准备去慰劳丈夫，他很想看看他们怎么行事，也想了解近日田间情况，就解下车轱辘上的一匹，打算追过去感受一下温馨的气氛。看看农家趣味，自给自足的生活，倒也圆满。
“大人，大人请留步！”
陆逊转头。
“大喜啊大人，请快回府吧。孙将军的使臣已经到了府里，有天大的好消息呢！”来的侍从是他不怎么熟识的，只是
脸上夸张的欣喜表情让他难以置信。未免太夸张了些。
“何事？”陆逊虽然嘴上这么说，已经牵着马回来了，看来今天的出行计划要不成了。
“小人不甚知。听别人说讨逆将军留下一女，才德出众，如今要为她觅得一个好夫婿呢……”侍从指手画脚，样子很是不雅，浑身上下流露出的阿谀之态更让陆逊不悦。“你去罢，我随后就到。”他挥挥手打发掉了侍从，一日的好心情竟被这样的消息蓦然打断了。
想必父亲会满意的吧。陆逊心里头想，侍从的话想必是真的。郡主待嫁的事他不敢随意乱说，只是……陆逊从没想过自己娶妻会这么早，这样说起来，是要马上被娶妻生子的琐碎之事牵绊了。他心里更有不好的想法，只是不敢显露罢了。
今后的前程，想必都脱不了裙带关系的提携了。
他知道孙权为什么会挑中自己这个现在显然是默默无闻的幕府，自然，此举是为了拉拢江东氏族。陆家虽声名显赫，难免也要攀附江东之主，这件事必是你情我愿的好联姻。只是娶了郡主，势必要处于东吴朝堂风云的中心，也难保会在日后发生种种不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如此惶恐。
是不情愿吗？是胆怯吗？
澄澈的天空下群雁列队归家，时而变化队形，映衬在碧蓝的天空下染着金光的普泽，煞是好看。陆逊坐在不断行进的车上，突然仰头看着车篷的纹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再也回不来了。
田间的农人都并未在意这一辆来去莫测的车子，只是直起身子擦擦汗，整了整遮阳的斗笠，抬起头看着归家的大雁，和远处的农妇打了打招呼，欢脱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儿女簇拥上前，接过饭囊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陆逊放下车帘，心里复杂的情感压过了即将到来的大好前程给人的兴奋感。
定是回不来了。
贰．
天气晴朗，时而拂过的微风携来几缕还未谢的花朵的芬芳，沃热的气息撩拨得人心弦乱弹。梅子沉甸甸地缀了一树，引得飞鸟降下来啜饮汁水。整个大院里都是热烈而喜庆的气氛。
侍女忙进忙出，忙碌的衣裙交错让人眼花缭乱，惹得郡主心里是无比的慌乱。她紧紧攥住了身边年纪相仿的孙鲁班，她已经和周循成家一年有余了，想必定是有待嫁娘的经验。
鲁班很镇静地看着她：“别这样，我娘跟我说过，待出阁的女子都会这样的。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放宽心啦。”郡主的脸庞明媚动人，可是两道翠眉还是拧在一起没有松开过，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孙鲁班心头升起一股不安。
“怎么了？”她怯怯地看着鲁班，突然用很轻很轻的声音伏到鲁班肩头说：“我……听到别人说伯父选定陆大人，是为了……”
“别说胡话！”孙鲁班很快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随口叫住一个侍女，“取些新茶来，天气热，你家郡主心里有点不舒服。”侍女看了一眼郡主的张皇脸色，赶忙去茶室了。
“我父亲挑的人不会错，”孙鲁班极力维护自己的父亲，因为郡主的话心里不是很高兴，“你多想，会闹麻烦的。”说完甩了袖子，打算走开了。
“不过……你想必听说过，陆将军一表人才，才德出众，家世显赫，一百个里面都挑不出一个来，”孙鲁班冷不丁回头，脸上绽开一个明艳的笑容，“也许周将军都及不上他呢！到时候我要跟你抢的吧，你可要守好了！”
郡主脸上一红，毕竟是年轻女孩，哪有那么多顾忌，就追着孙鲁班调皮的身影追着捶了过去。“这种话你怎么好意思说啊！”“你刚才还很不满的样子！我只是想哄你开心嘛。”侍女都恭敬地退开了，将场地让给两个郡主自由自在地玩闹。人们捧着无数绸缎珠饰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但愿如此吧。
郡主在追追跑跑的游戏后腻了，终于放下了惴惴不安的心，开始挑剔起各种各样的东西来了。类似于服装的花样不够精美，珠饰的样式不够有新意的小问题，真头疼坏了裁缝和珠石商人。
夜晚，周府。
“夫人怎么了？”周循回到家，看到妻子的脸色并不好看。换下了朝服就坐到桌边，等着孙鲁班开口。周循是周瑜之子，脸庞身段都颇有当年大都督的风采，此刻柔软了眼眸，一对剑眉的线条舒缓下来，显得秀雅温柔，让孙鲁班安心下来。
“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孙鲁班还是有些犹豫，“今日我去郡主府了。”
周循斟了一杯新茶，推给鲁班。“郡主要嫁给校尉陆逊，我很早就听说了。怎么样？她难道不满意？”周循心里想陆逊虽然出身名门，却并不是纨绔子弟，且近日的作为让人侧目。传闻是美玉一般的人物，若是对他不满意，那郡主也未免太挑剔了些。
“怎么会呢！只是……”孙鲁班看着周循等待的样子，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开口，“我前段日子也没想到，大概是我太后知后觉了。父亲此举……不能不说是有朝堂那边的考量……”孙鲁班突然心酸起来，“我一想到她年幼丧父，还要因为这种原因嫁给……”
周循伸手揽住了孙鲁班：“你不要多想了，主公将她视如己出，怎么会不为她考虑呢……再说了，你也知道陆逊虽然名声不大，还没有大作为，可是年轻已有这样的成绩，想必日后定不会辜负主公的厚望的。”言毕安慰似的拍了拍孙鲁班的肩膀，“别担心，她会过得好的。”
孙鲁班只好觉得自己是在多想，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怎么能那么去看待他呢！她心里很是自责，为了掩饰尴尬，只好勉强支起一个笑容：“都已经成家那么久了，怎么还主公主公的。多见外啊！”
周循看她心情好了，便讨好地笑笑：“是，夫人指教的是。现在可以放下心来，去休息了吧？”她顺从地点点头，握了握他的手就吩咐侍女准备好桶水，准备沐浴去了。
我也是如此啊，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共鸣感。如履薄冰地生活在郡主身边，很难想象普通的生活到底是如何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到底对孙鲁班有没有感情，只是现在想来，时间的流逝终于抚平了当时自己心里部分不安。我们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他从心里希望陆逊和郡主能过得好，就像他和孙鲁班一样。他听到孙鲁班在窗纱外嘱咐侍女加些花瓣的语声，觉得自己好像是幸福圆满的。
叁． 快入夏了，就开始下起雨来，连绵不断的雨水降下来，喂饱了因为过快生长耗费大量精力的树木们，空气里的炎热褪去了些，竟显得发凉。对于东吴来说，这意味着一点：
吉日在即了。
朝堂之上谈论此事的人也逐渐少了起来。左不过就是些送什么贺礼的讨论，臣下幕僚们的目光很快就被蜀汉近日窸窸窣窣的动作给招引过去了。孙权倒是很上心，因为河道治理不当，陆逊一行人难过河，只好走陆路绕远，今日大概能到了，总算是叫他松了一口气。应付完了张昭的长篇大论，处理好所有事务的时候，已经是要传午食的时候了。
侍从突然赶来：“禀主公，陆大人到了。”孙权刚从竹简里抬起头来，就收到了好消息。
“快请进来，”孙权欣慰地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反正要传午食了，他们一行人赶路想必也累了，赶紧迎进来好好招待。”“是，只是不知主公是设大宴还是就请陆大人一人……”“你去安排，我有些话要对陆逊说。”
孙权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把兄女安排好，也不负兄长早逝时的嘱托了。只是陆逊这个人，他并未真心记住过他的相貌种种，只是凭借着陆家世代的声明和他人的述说考量了这个人，想来也难免有道听途说的成分。不过，孙权相信自己不会所托非人。
他起身，想先去盥洗一下。侍从捧着一叠衣饰恭敬地立在廊边，回道：“主公，陆大人一行人已经被请进了大堂，他们恐怕要等一等了。”孙权觉得他想得周道，摆摆手：“无妨，我直接去见他们。”说毕就顺手拿起了常服，进入旁边的小室里更换了，就兴兴头头地赶去大堂。说起来他还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直觉，这个陆逊是怎样的人，他真的感到几分好奇。
“参见主公。”
脚步刚刚迈过门槛，就听到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可以听出原本好听的声音被旅途劳顿磨折得显得粗糙了。孙权的目光不需要搜寻，恭恭敬敬立在身前的，正是陆逊。身量合度，虽然略微显得瘦弱，倒也不显得不顺眼。
他做出一个君主和一个长辈应该表现出来的态度，伸手扶住陆逊，把他搀了起来。
对上陆逊那双眼睛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的侍从倒吸了一口气，他也瞬间愣住了。
好像。
好像他。
“陆大人的眉眼单看并不与周都督相似，只是那种感觉……怎么说呢……”侍从接过食盒的时候对好奇的婢女说着。“真有这样的人么？我以为……”侍从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接过食盒进到厅里去了，留给婢女们兴奋的好奇猜测。
孙权用了很大努力才迫使自己把目光从陆逊脸上移开，他的眉眼比周瑜更柔软些，不知是旅途过分疲劳还是如何，他周身散发出一种倦意和慵懒，让孙权开始有奇怪的感觉。似是故人来。他在用饭的时候看到陆逊小心翼翼地用食，觉得至少从外表上，他让自己满意。
孙权原本打算询问他一些治国之道，可是后来一想，毕竟是要做自己侄女婿的人，一上来就问这样的问题也太不温馨了。他想了半日，才找到一个可以说的话题：“家中可有妾侍？”孙权很满意自己提的这个问题，觉得既亲切又显出长辈的关怀。
“谨遵父亲教诲，不敢放纵。”陆逊抬起眉眼，碎发落到了眼睛上，他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整理。孙权不敢看他了，只是埋头吃饭。心想这样很好，就不用担心侄女过去会受欺负，量他也不敢。看来陆逊为人倒还符合他的门第。
孙权突然觉得自己婆婆妈妈起来，心里还有一点点的奇怪感觉。他赶紧把自己的想法整理干净，扯出一个笑容对陆逊点点头，表示自己的满意。
窗外的雨声很好听，一时间房里都是安静的用饭的声音。
陆逊执杯对着孙权，显然是想要敬酒之意。孙权执杯，只听见陆逊谦恭的声音。“臣谢主公抬爱，下臣才德鄙陋……”“陆大人德行出众，吾早就有意把兄女许配给你了。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时间安排。”孙权打断了陆逊的谦辞，觉得这很没必要。
“谢主公。下臣定不负所托。”陆逊脸上突然绽开一个好看无比的笑容。眉眼里的相像一扫而净，反而有种活脱的稚气油然而生。颊边有很浅的梨涡，竟然和他作为一个将领的英气毫无冲突，还让自己心里……孙权呆呆地看着他，虽然自己身边尽是四目端正的人，但陆逊——这个即将成为他侄女婿的人身上的气息，让他有些想入非非起来。
不该如此。孙权严厉地对自己说，再次用很大劲把目光移开了。
屋外是潺潺的雨声，彻骨的凉意渗进肌肤，让孙权的头脑清醒了很多。
最近一定是太忙碌了。
-tbc-
第四章的内容牵涉渣权回忆，带H不知道怎么办了……
求教。
[ 此帖被菊花三弄在2012-06-01 00:51重新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