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陆士龙 |
2012-08-28 16:33 |
[短篇]故人叹(权逊架空
一阵狂风吹折了吴宫新栽的垂柳,聚集起的乌云在夜空中急速涌动,然后又悄然散去。冰镜一般的明月照亮了建邺城外的战阵,也照亮了城内空寂的宫殿。 孙权身着皇袍,独自坐在正殿的王座上。更漏的泪滴砸落在器皿中,泪珠的破裂声拖着孙权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曾几何时,他还在这里抒发一统天下的抱负;曾几何时,他还威严地训斥群臣——那些臣子都变得很顺从,不像那个人,总是直言突触他的龙威;曾几何时,他手持玉杯,更改纪元,潇洒地赦免天下;曾几何时,这片土地上还称颂着他孙仲谋! 可是几乎在转瞬间,一切皆为云烟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在孙霸的镇压下乞求生存的庶民竟然拥立长沙桓王孙策之子孙绍为王,起兵反对孙权统治。派出去剿逆的军队临阵倒戈,孙权宠爱的太子——同时也是吴国军权的掌握者——孙霸被愤怒的将士杀害。 厮杀声在凄冷的夜里越发清晰,死守建邺城的数千护卫已经伤亡大半。孙权走下王座,站在了宫殿的正中央。如果这只是个梦多好……噩梦醒后,做个简单的自我检讨,这个天下还是他孙权的。温热的泪水顺着孙权老去的脸流下来,沾湿了华贵的皇袍。 分明空旷的宫殿里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孙权回过神来,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他失态的时候已经进入了宫殿。 “陆逊,你是来看朕笑话的么!”孙权刚想呼唤左右将陆逊架出去,却想起是自己亲自遣散了不愿离去的大臣以及侍从,决心独自留下来面对叛军。方才的狼狈被陆逊尽数看了去,孙权有一种遭人羞辱的感觉,压抑着的怒火刹那间窜了起来。 陆逊默然地向孙权拱手,没有回应孙权的指责。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夷陵的火光,似乎还在昨天。那时的孙权和陆逊都是满腔热血的青年,初露锋芒的书生毅然在存亡之秋担负起重任,贤明有为的主公力排众议,成为雄才儒生最坚强的后盾。凯旋归来的夜晚,孙权突发奇想,和陆逊一起爬上吴王府的屋顶对酌。明月像冰镜一样,将柔和的光倾洒。孙权说,伯言,你就是孤的伊尹,带到平定天下的那天,我们一起去洛阳城头看月亮。主公谬赞了,议当竭力辅佐主公,死亦无悔。陆逊年轻的面庞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显得意气风发。伯言,不要说死,孤的国家和子民还需要你来治理。孙权将酒樽中斟满酒,对月举杯,孤要让青史记下孤和伯言的功绩! 什么时候这样的推心置腹有了微妙的变化?在打退曹魏进攻之后,在平定南越之后……陆逊的声望越来越高,而孙权的脸色也越来越冰冷。吕壹捕风捉影的构陷只是前奏,当孙权让鲁王孙霸与太子孙和分庭抗礼的时候,陆逊感觉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了。 直言苦谏并未奏效,反而招致了孙权无端的责难。陆逊站在江边的小亭中失神,不料巧遇到了路过此地的诸葛融。诸葛融随父亲诸葛瑾寄居东吴,本无利益纠葛,故远离了这场政治feng波。因为喜好文学辞章,诸葛融经常到陆逊处请教,二人便渐渐熟识了。诸葛融年轻气盛,并不知避讳,他直白地劝陆逊早日脱离太子与鲁王之争。范蠡、张良懂得回避,所以善终;伍子胥、韩信没有放权,最终蒙冤。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何必在这个档口招惹陛下……那天陆逊和诸葛融谈了很久,直到水鹜在晚霞中悠游,渔人也唱起了古老的渔歌。 三天后,陆逊上疏孙权,辞去一切职务,交出军政大权,带着家人去荆州避祸。 太子孙和失去了江东士族的支持,很快便在宫廷斗争中败阵,被废为庶人,鲁王孙霸成功夺得太子之位。而在这之后,孙权的脾气越来越残忍多疑,群臣噤若寒蝉,莫有敢鸣者。太子孙霸掌握军权,有恃无恐,与其党羽一起动手刮地皮,东吴民怨沸腾。每当收到黎民反抗的奏章,孙权不在检讨自身过错,而是出兵镇压。武力似乎是个不错的玩意,它能让他人臣服,让天下颤栗。闲居荆州的陆逊见或会托人给孙权带去奏章,恳求收兵,但是孙权怎么会理睬一个空有威望的臣子? “你说话啊,陆逊!”孙权拔出佩剑,指着陆逊道,“你身为名族之后,私结党羽,恃功而骄,乱朕国事,国家危难之时又不能相救,你该当何罪!” 锋利的剑刃泛着比月华更寒冷的光,陆逊低着头,眼角颤动,闪过一丝不可见的泪花。 “陛下,今天这一切都是您亲手造成的啊……”陆逊缓缓地说,“如果当初您能听臣之言……” “陆逊,你还是老样子,就知道挑朕的错,”孙权扔不愿意对陆逊妥协,但声音已经带了哽咽的颤抖,“朕,朕先杀了你……!” 孙权真的动手了,他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长剑呼啸着刺向陆逊,暮年的谋臣抬起头,那双眼睛似乎盛进了孙吴的风雨兴衰。慌乱急促的马蹄和呼喊像钱塘潮一样涌向皇宫,惨白的月光在尸体与烟火的海洋中卷起千层浪。 陆逊的鲜血溅满了孙权的皇袍——然而刺进陆逊身体中的剑并不是孙权的剑。浑身血污的叛乱者蚁群一般拥入正殿,为首者径直举剑准备杀掉这个依然蜕变的君王。 谁也没想到那年迈的文弱书生会挺身阻挡。昔日他手一挥,七百里蜀营沦为火海,而现在,他拖着残年的身躯,维护了帝王最后的尊严。 “嘁,算你走运,”为首者用袖子擦了擦剑上的血,再一次举剑,“这一次,暴君必将血溅三尺。” “不可……”微弱的声音令大殿中的喧闹悉数遁走,为首者发现自己的剑再一次刺进了这书生的身体。 “帝王九五之尊……不可……用刀剑……”陆逊挣扎着请求叛乱者,“陛下经营江东……多年,亦……有恩于民……请……网开……一面……” 剑被再次拔出的瞬间,陆逊倒在了孙权面前。宫殿地面已被染成一片殷红。 “伯言!”孙权丢下剑,慌忙将陆逊抱起。陆逊衰老的容颜渐渐不真切了,模糊的视野里浮现出陆逊充满英气的笑颜。 议当竭力辅佐主公,死亦无悔。 陛下,臣没有食言……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将孙权带进了遥远的梦境中。 “那不是陆公吗?走到这一步,实在是不幸啊……”叛乱者中一人摇摇头,转身对陛下吩咐道,“给皇帝取鸩酒来。” 春天又回到了江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新帝王孙绍端坐在王位上,接受群臣拜贺。年轻的他露出阳光而自信的笑,像极了他的父亲。 很多很多年以后,一位不知名的书生路过吴宫废址,听到隐隐的箫声,曲终之后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附近村中的老人告诉了书生这个传说,书生疑惑,这和史书上说的好像不一样?老人笑道,这个世界本来就真真假假难分清哪。于是书生百感交集,记录下传说并赋诗一首: 吴宫 无心骤雨笑空门, 寂寞青苔染泪痕。 可叹金瓯随野草, 吴箫莫是旧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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