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死的蛇 |
2013-01-13 19:52 |
[原创][丕司马/曹氏父子]弦歌 (1月26日11楼更新第三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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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韬光
等到烟火在廊外的夜空绽开,司马懿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 已经数不清这是入冬以来的第几场雪,建安十四年的许昌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大雪铺天盖地下个没完,每日早起推开窗子,印入眼帘的都是一片刺眼的白,厚厚实实地将院子里的每一寸角落盖好,像是急于掩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这是旧年的最后一天,曹操在丞相府中设下酒席,宴请众臣,其心腹爱将一个不落全部到场,整个晚上丞相府里都是一片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好不热闹。这些热闹像一壶烫酒,温暖了那些结了冻的伤疤,把从赤壁带回来的烽火和烟尘都压了下去,在这片热气腾腾的热闹中那些过往的失败和伤痛都被发酵成了带着酒香的梦,发生过,却永远不会被重复。 酒过三巡之后便是文人们争相比较的时间,一篇篇才华横溢的诗文从酒杯中流淌出来,落在竹简之上献与曹操。 司马懿最不爱热闹,他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默默喝属于自己的那碗酒,在心里默默祈祷曹丞相能永远想不起他来才好。可惜天不遂人愿,曹操的目光硬是穿过重重人群落在了司马懿的身上,然后笑着说仲达啊,你的大作呢? 司马懿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起身朝着曹操一揖:“回丞相,臣才疏学浅,今日在座的又都是远负盛名的大家,在下万万不敢献丑。” 曹操手持酒杯斜倚在榻上,含笑看着他:“我看仲达不是怕献丑,是太过韬光养晦了吧。” 司马懿垂下眼露出一个颇为温顺的笑,曹操又一仰脖饮尽杯中的酒,说仲达,我这里有三篇诗文,分别是我的三个儿子写的,你看看,谁写的最佳,谁次之,谁又最次。 曹操话音刚落,底下的众臣们便交换了一个同情的眼神,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这家还是姓曹的,谁都知道曹丞相底下的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难缠,平日躲还来不及,没人想参合进去。 司马懿听了也是一愣,刚想推辞,就听得曹操说,你要是不批,就出去在雪地里给大家跳个舞。你自己选。 这就是曹氏赶鸭子上架大法,让臣下雪地里跳舞这种事曹操还真就干的出来,没地儿躲——司马懿在心里暗暗吐槽,脸上却始终是顺服的模样,只好弯腰又是一揖:“诺。” 于是便有侍从取来了三篇墨汁未干的诗文,司马懿小心翼翼地接过,认认真真地看完,再恭恭敬敬地递还回去。 “如何?”曹操眯着眼看他,全屋子的人都在看他,四周安静的只能听见烛火迸裂的声音。 “最佳者当属四公子,”半晌后司马懿的声音平平静静地响起,“四公子行文飞扬洒脱,意境深远,全篇未点半个‘雪’字,已将空旷寂静的雪夜描绘的淋漓尽致。最次者…为二公子,二公子之文虽细腻清越,婉转缠绵,却难免有些流于俗气了。” 曹操笑起来:“哦?你一眼认出了植儿和丕儿的作品,却没说,次者为谁。” 司马懿直起身子,目光则落下一个恰到好处的弧线:“第二篇文,格调雄放,气势恢宏,用词却极不讲究,明显是敷衍之作,在下左右为难,只好将其放在两位公子之间。” 曹操却不打算放过他:“那你说,那篇文,是我哪个儿子写的?” 这次司马懿的目光终于对上了曹操的,然后他也微微笑起来。 回府后司马懿换上便服去了书房,奴仆上前煮茶,很快便满室清香。 远处有隐隐约约烟火炮竹的声音,穿过雪夜干爽的沉寂,被过滤成一种更加空旷寂寥的冷。 曹操惜才爱才,看中的人和物无不一一霸道占有,鲜有例外,司马懿曾经躲避了八年如今却还是只能俯首其下,只是那个英明神武的主公似乎一时间还没有决定好将他这颗棋子摆于何处。 麻烦却是不断,自入相府以来已有好几拨人来打探游说,司马氏百年望族家底雄厚一呼百应,司马家二公子又早已名声在外,这几年曹操底下的几位公子俱已长大,有了各自的幕僚和宾客,均野心勃勃瞄着空悬的世子之位,司马懿一朝入府,便成了各位公子不遗余力拉拢的对象。 曹操最是忌讳手下臣子与自己儿子来往过密,司马懿是聪明人,自然不愿去触这个霉头,但这麻烦却是惹不起也躲不起,前几日曹操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问起,说仲达最近挺忙?司马懿当时心下一惊,忙道懿官小位卑,不过每日读书写字,庸庸度日罢了。曹操也不再追问,只是那笑容里始终带着一些让司马懿不安的粒子。 想至此,司马懿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将许久未曾翻页的书卷搁置一边。 正要提笔写字,却听到窗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司马懿疑惑地抬头看去,只见窗格轻微抖动,竟吱呀一声自己开了,片刻后,一个脑袋出现在视线之中,左右瞅瞅,便一翻身想要跳进屋来,无奈支起的缝隙太小,中途卡在了那儿,只得求救似的朝司马懿伸出手。 “先生救我,先生快救我。” 司马懿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走过去,一手支起窗格一手拉住来人的胳膊将他拽了进来,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的青年转身就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雪屑,又整理好了容貌,才恭恭敬敬朝司马懿行了一礼。 “丕冒昧来访,还望先生勿怪。” 言语间虽甚是恭敬,青年微微上挑的眼角却泄露了一丝玩笑的意味。司马懿回了一礼,才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说不知公子何事,需半夜来访,还……他又看了看来人身后的窗户,话语里声调一提,还不走正门,却学那鸡鸣狗盗之人,钻窗户? 曹丕却对司马懿刻意的挖苦毫不在意,只直起身子憨憨一笑:“学生特意来向先生请教诗文。”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回位置坐下:“不敢,懿不通诗文,更非公子之师。” 曹丕选择性地只听到后面那一句,爽快接道:“此刻不是,也只是时间问题,况我早已在心中将先生当做老师,以师礼相待。” 司马懿看着眼前微笑的青年暗暗叹气,他是不知道这个人满满的信心是从何而来,自两个月前在狩猎场相遇,司马懿已经数不清这是曹丕第几次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的府邸之中了,早就知道曹丞相行事潇洒素来不拘泥于繁文缛节,看来这一点被他的儿子们学得甚是到位。 只是别人好歹还递个门牌遣个说客,这位可倒好,自个儿找上门来了,且脸皮甚厚,无论吃闭门羹还是被甩冷眼都依旧若无其事不屈不挠,捧着张诚意满满的笑脸第二天依旧准时出现在司马懿的视线之内。 好歹是曹丞相家的公子,总不能让人家天天在屋檐底下站着吹冷风,几回交手之后司马懿终于败下阵来,将曹丕请入屋内。但凡事让了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和第三步,饶是韬光养晦高智商如司马仲达,也觉得自己是掉进了某个满是水果香味的陷阱里面,但偏偏的,他心底里起了些好奇和兴致,他想看看在这个表面憨厚温文尔雅的公子的身体里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力量和智慧,他想知道这个人能走出怎样精彩绝伦让人拍案叫绝的棋子来,所以,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的,司马懿也就故意不去戳穿曹丕那些肆意妄为的小主意,带着点纵容的意味,包容着那人的“得寸进尺”。 “先生适才在宴席上说我的诗文‘流于俗气’,故特来请教。” 说这话的时候曹丕已经端端正正坐好,因为晚上宴会的缘故,他今天这一身不似往日简朴,倒颇为讲究——上好的丝绸,釉青色打底,上面绣着繁复精致的花纹,袖口和袍摆处均有祥云。曹丕的腰间垂着颜色纯粹的碧绿的玉佩,还有一只暗红色的香囊,此刻他笔直坐着,双手自然地覆于膝上,神色诚挚地看着司马懿,嘴角带着笑。 世间都说曹丞相的四公子风流有雅韵,司马懿倒暗暗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气质要胜其十倍。 “公子勿怪,”司马懿淡淡一笑,看着那人道,“丞相之命,在下只能勉力而为,不过是些胡言乱语罢了。” 曹丕倒不见丝毫恼怒,只带着欣然的笑看着司马懿,那眼神中间还有一些探究和跃跃欲试,和白日间身处丞相府中的那位二公子截然不同——有时候司马懿都有些看不明白这个人究竟有多少个完全不同的面貌,恭敬的,憨厚的,朴实的,抑或是那些被小心压抑住的刀锋和才华,曹丕总能随心所欲地操纵着它们,收放自如。 这就是那些人口中的“平庸之辈”。司马懿突然有些想要发笑。 “……父亲又是动了怒,将我,将我训斥了一遍。”曹丕在那边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等司马懿回过神的时候便听到了这一句,“我比子建,还是差远了。” 说完之后,那青年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摇了摇头,那一身的釉青色在晕黄的灯光中被渲染成一抹柔和的乳白,看似温良无害的,和它的主人一样。 “丞相对公子,那是爱之深责之切。”司马懿顿了一顿,又道,“在下,倒是更偏爱二公子的那篇文。” “哦?”青年抬眼看向他,脸上是一个惊讶的表情,“但先生不是说……” “在下确是说过二公子之作不及四公子,但若论私心,懿却更喜爱四公子的这篇。” 曹丕听了,先是愣了一会儿,继而嘴角荡开一抹笑:“先生这是在安慰我吗?” “不是,因为在下知道,公子不需。” “那先生倒是说说,我需要什么?” 曹丕此刻坐着,手里捧着茶,却并不喝,只握于掌心缓缓转着,有热气袅袅从杯中腾起,混着茶香,柔和地将那位白面如玉的公子包裹住。 司马懿不急着答他,只提起案上的笔,不紧不慢在竹简上写下什么,又捧起轻轻吹干墨渍,起身行至曹丕面前,恭敬递上。 “这是懿最喜爱的一首诗,特送于公子。” 曹丕忙放下茶杯接了,打开一看,是曹操的《短歌行》。 曹丕的脸上便又露出一个笑容,他抬起眼看着司马懿,认真又诚恳地说:“多谢先生赠诗,丕来日定厚礼答谢。” 曹丕早就派人去调查过司马懿,将他的家底、经历摸得一清二楚。 司马懿的高祖曾为征西将军,其后几辈也均有官职,其父司马防为京兆伊,育有八子,司马懿排行第二,自小便以聪敏好学闻名,更为尚书崔琰赞曰“聪亮明允,刚断英特”。建安六年曹操为司空,曾慕名派人去请司马懿,不料司马懿借口风痹,拒不就职。曹操不信,派人去探访司马懿,回报曰确实瘫于床榻,不能行动。 那一年曹丕只有十五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半跪在案前替曹操研磨,曹操坐在榻上哈哈大笑:“好一个司马仲达,他这是宁愿残废了,也不愿意来给我做事啊!” 荀彧闻言,皱着眉道:“主公,待在下亲自前往一趟。” “不必啦,”曹操将案上写好的卷轴搁置一边,摆摆手,“君子不强人所难,他不愿意来,就算了。” 说罢一低头见曹丕听的专注,便问道:“丕儿,知道司马懿吗?” 曹丕见自己被点名,忙恭敬答道:“回父亲,儿子不知。” “记下来。”曹操一伸手,曹丕连忙起身接过曹操手中的毛笔,小心摆好,“这个人,你迟早会见得到。” 之后的许多年曹操都再未曾提及此人,曹丕只道他是忘了,毕竟那些年曹操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更何况其帐下从来猛将如云谋士如雨,何缺那司马懿一人。曹丕却没敢忘,他父亲交代给他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敢怠慢分毫,便也抽空时不时地去打听司马懿的事情。只是乱世之中想要知道一个人的行踪何其之难,有好几年的功夫司马懿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毫无消息,等他再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已是八年之后,手下来报,说司马家二公子回许昌了。 那之后没多久,曹丕便听到了司马懿入府的消息,却也仅限于此,彼时曹操正集结大军准备亲征荆州,他作为长子自是一同前往,再之后便是赤壁之战。等到他终于和那个慕名已久的司马仲达相见,已是第二年的秋天。 他是在秋猎的途中被叫回去的,惯例每年入秋之后曹操总会陪同天子一同狩猎,这一年却只是传话让曹丕代行。自从赤壁回来之后曹操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对出行失去了兴致,他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第一次显露出了让人难过的疲惫,曹丕在旁边看着,却不知从何慰藉。 他在曹操面前一向木讷言辞,偶尔说多两句,必会遭到责骂,时间长了,面对着曹操他便条件反射地克制着言语,父子两单独相处时总是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然而他越是不语小心翼翼,曹操越是喜欢拿他发火,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曹丕每次面对曹操都针芒在背。他极羡慕他的胞弟,曹植从来都没有他的这些忧虑,那个永远笑容明亮的年轻人在他父亲面前总有说不完的话,曹操也向来听得欢喜,看过来的目光里都满是赞誉和骄傲。曹丕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从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里见到过这样的神情,很多年前他曾见过,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那双曾经带着怜爱的眼睛里就只剩下怒气和失望了呢? 建安五年,车骑将军董承等密谋刺杀曹操,计划败露,被夷三族,参与谋划的刘备却侥幸逃走,曹操帅大军亲征刘备,大败之,并收关羽。为了留下这员心仪已久的大将,曹操用尽心思,黄金美酒高官厚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关羽却始终不见动摇,后来荀彧提议将吕布留下的那匹赤兔马送于关羽,道好战之人必爱马,这一招曰投其所好。 那一天曹操让曹丕亲自牵了赤兔来,在等待关羽的时间里曹操心血来潮地对他说丕儿,你不是一直喜爱此马吗,骑来试试。自从吕布死后这赤兔只有张辽将军和曹操本人骑过,曹丕诚惶诚恐地应下,翻身上马,然而赤兔性子极烈,曹丕马缰尚未握好便被一个撩蹄子掀得差点跌下地来,仓皇间他瞥见前方曹操看向自己的神情,失望中带着丝不屑,他的心瞬间便沉了下去。 从马上下来后他跪在那些细小而坚硬的沙砾上,听到父亲转身丢下的一句话。 “子不类父。” 曹丕和司马懿初见的情形并不比那次好多少,那天他匆匆走入屋子,背上的弓箭尚未来得及卸下,待屈伸向他的父亲行了礼,才看到屋子里还站着许多人。 曹操斜倚在榻上,懒洋洋地看着他,说天子狩猎如何? 曹丕回想了一下在马上仍萎靡不正畏畏缩缩的青年,心底泛起一丝冷笑,表面却还是恭敬如常:“回父亲,陛下猎得雄鹿一只,灰兔一对。” “天子心情可好?” “尚可。” “那你呢,可有收获?” 曹操毫无征兆地转了话题,这让曹丕不禁一愣,继而连忙答道:“回父亲,儿…并无所获。” 曹操不再说话,只是轻笑一声起身,转向一旁的曹彰:“彰儿,拿好你的弓,随父亲射猎去。” “喏!” “植儿。” “在。” “美酒,父亲给你备下了,待狩猎归来,我可是要拜读你的新作。” 美目流转的青年笑得意气风发:“孩儿知道了。” 然后曹操再没有看曹丕一眼,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热热闹闹地离开了屋子,被遗忘了的曹丕独自站了一会儿,灰头土脸地跟出屋子,一抬头便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在回头看他。 很面生,曹丕之前从未见过,年纪约过而立,眉目恭顺,那双眼却极为犀利,看到曹丕看过来后那人便很快垂下了目光转身走了,所以那一瞬间显露的锋芒也仿佛像是从未有过。 在那天晚一点的时候曹丕知道了那个人的姓名。 司马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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