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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时子初 2020-10-17 08:05

[重发][权逊] 尘妄 上 END

【碎碎念】
时隔七年再回到这里简直感觉像做梦一样,之前到那些美好回忆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的感觉啊!
这七年里,出国,工作,定居,结婚,忙的每天只有为生活奔波的时间,以前学生时代那些鸡血澎湃天天和坛子里的基友嗑三国的日子好像早都抛到脑后了。直到最近这个covid搞得天天憋在家里,才终于有机会去翻以前写过的东西。
以及我真的完全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又撤文了lol【应该不是什么狗血撕比事件不然肯定会记得吧】
不过现在还是想再重新发出来,算是对当初那些日子的一种纪念吧。
这文上部是完结了的,不过我一边看一边修,就先不打end了。大体情节不会变,只是想把当初描写的不好的地方再改改吧……作为一个七年没写过任何东西没看过任何小说的文盲史盲,以现在的笔力去改压力好大,但我会努力的= = 因为写的不满意的地方真的好多呀!
最后我想说!!这文设定的CP真的只有权逊!权逊蒙什么的都是错觉哦lol

anyways,下面开始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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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月色宁谧,偶尔有夜风入室,吹的烛火明明灭灭。
室内二人沉默相对,许久,陆绩放下了茶盏,瓷器碰撞木质桌板的声音不大不小,堪堪打破了宁静。
“伯言,你真的已经决定了么?”
“是。”
陆绩别过头去,却还是没有掩住一抹义愤的神色。
“我知道……我也并没有忘记那些事情。” 陆议垂眼看着茶盏,水波随着烛火荡起层层纹路,像那些陈年往事。

“灭门之仇我绝对不会忘记,我要看着孙家也家破人亡。”
陆绩稚嫩声音响起在陆府老宅,转瞬又湮没在细雨里。
另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站在身后,望着与灰瓦上晕开的薄薄水汽。
“因果恩怨总有偿还的一天。陆氏宗祖在上,陆议在此立誓,终有一天我会光复陆氏一门,付诸一切在所不惜。”
陆康随庐江府邸一并消殒在孙策的战马铁蹄下,仓皇中陆议带着陆绩一路奔逃到吴郡故所,战火烽烟,幼时记忆中风水秀美的家乡已经是面目全非。
先是经历了亲人离世家族衰败的悲痛,又在逃命中收紧流离惊惧之苦,两个孩子利于破落的旧府内,虽尚有族亲照拂暂无性命之忧,却依旧彷徨于未知的命运。
寄身乱世如蜉蝣。
而未来……其路漫漫,这个世界不知道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陆议闭上眼,将早年画面从眼前拂开。
“以当前局势来看,入幕孙府毕竟是最好的选择,不是么?”
“可以你之才学,这偌大的世界还怕找不到立身之所么?躲开孙家有何不好?”
“我只是想从吴侯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而已,并非效忠于孙氏,” 陆议淡淡开口,“此时刚好利益相同而已。”
沉默半晌,陆绩放弃般的笑了笑,“……但愿一切如你所想。”

【第一章】

吴侯府摆酒设宴。
孙权坐在主位手指摩挲着酒盏,碧色的眼睛扫过侧座依次而坐的幕宾。
把酒言欢,笑谈家国天下事,却也不知每人各怀心思几何。
先主公英年早逝,十八岁的二少主不得不担起这一片基业尚且不稳的江山,虽是有周瑜张昭尽心辅佐,三四年走下来,也依旧举步维艰,如逆风行船。
少年时代游历江东,广结名士,却不知彼时岁月只如弹指一瞬。想到这里,孙权的目光又凝住在左边一侧做的最远的那一袭青衫上。
和其他宾客相谈甚欢的情景相比,眼中的青年显得有些沉默,却依旧谦和有礼,觥筹交错间,对谁都是那副沉静温润的笑颜。
私下里打探过,发现这人虽是年纪轻轻却很得众人欣赏,都称主公好眼力,识得明珠一颗。
得体的过分,和那年真是一模一样,孙权想着,眉头便不自觉的微微蹙起。

与陆议初遇那年,孙权刚刚被举孝廉出任阳县长不久。
一次游历路径吴郡,见暮色上来了,孙权便随意找了家客栈住下。把马交给店内小二,他举目环顾,院落虽然不大,却打扫的十分洁净,客栈内更是有一番雅致。想来客栈的主人定是个有心人,孙权颇为满意的想到。
随手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一壶桂花酿,他临窗而坐自饮了起来,雨后清新湿润的空气随着傍晚的微风拂过发丝,惬意舒爽直入心扉。
忽而一阵笛声传入了耳中,曲调婉转悠扬,哀而不伤。
许久没有听到过如此动人的音律,孙权叫过店内小厮问,“这笛声可是出自店内的哪位乐师?”
对方笑道,“我们家店小,哪里有闲钱请乐师,这是我们店主随口吹的罢了。”
“哦?”孙权来了兴致,“店主真是好风雅,可否邀来一见?”
店小二闻声而去,不久,笛声便停了下来。
在见到陆议之前,他曾对来人样貌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或风流不羁,或儒雅温和,又或甚至是像父兄一样的沙场男儿。然而当这一身月白衣衫的少年立于面前时,孙权还是吃了一惊。这哪里像是个客栈的店主,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不才让客官见笑了。”清润的声线带着还未完全脱干净的稚气传了过来,打破了孙权的思绪。
“…… 你是这家客栈的主人?” 看着对方白皙清润的面庞,孙权着实有些惊讶,却又像生出了一点一见如故的心绪。
对面的少年没有答话,只是微笑着默认。
“吴郡果真是地灵人杰之地啊,” 孙权清了清嗓子,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有些失礼,略一欠身道,“在下孙权,今游经此处有幸与君一遇,可否请教阁下姓名?”
不知为何,他觉得对面的少年脸色略微一变,然而来不及细看,那人已经恢复了刚刚的笑容。
“在下姓陆名逊,久闻大人之名,实属幸会,”陆议笑容温淡,落在初升的月色中,衬的五官更加清秀俊美。
孙权略微一怔,这才回味过对方话中含义, 问,“陆公子听说过我?”
陆议一揖,“江东孙家二公子才资过人,年方十五便出任县长,陆逊好生佩服。”
孙权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却也心下得意,不见外的拉过陆议的手便要陆议坐下一起喝酒。
触手间陆议轻轻一颤,几乎是不自觉的躲避了一下,却还是顺从的坐了下去。
“才资过人实在言过了,和自家大哥比起来实在不知差了多远呢。” 说起那位大哥,孙权又是欣羡又是自豪,却也不得不承认,到底还是有一丝丝嫉妒的。
“讨逆将军名震江东,论军功大人虽是有所不及,然而,大人想必也自有您过人之处。”
听到对方一口一个“大人”,“您”这样的敬称,孙权有点哭笑不得,“看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何苦如此拘谨生分。”
对面的人摇了摇头,“逊对大人乃是衷心尊崇,并非拘于礼数而已。”
“算啦不说这个了,”见对方如此固执,孙权也不再要求,转了话头赞道,“你家这酒水真不错,可是自酿的?”
陆议点头,“大人不妨再来尝尝我家茶水,相信您也不会失望的,” 说着便要起身去取茶水。
孙权忍不住笑出了声,到底还是不及弱冠之年的心性,忽然便想捉弄一下对面这个恭谨的有些过分的少年,“可是比起店主的绝世风华,这再好的酒茶也都相形见绌了罢了。”
孙权直勾勾的盯着对方的面庞,想看看他要怎么接这个有些轻浮的赞美。
听闻此言,陆议垂下眼,略长的眼睫掩住了眼底的神色,也不答话,径自离座走向店内,竟是完全无视了他的那句话。
孙权撇撇嘴,心下有些懊恼。
不一会,对方端了一个小托盘回来,阵阵茶香就从那骨瓷小茶壶里飘出来。
陆议半低着头给他斟上半盏茶,一脸眼角眉梢表情恬淡,连笑意都拿捏的正好。
看着这张面具一样的脸,孙权心念又是一闪,于是接过茶盅的手指便微微一抖,滚烫的茶水瞬间溅到了对方的手上。
陆议被烫的一抖,下意识的往回抽了下手,身体摇晃间不小心打翻了茶壶,瞬间狼藉一片。
看着对方苍白的手上瞬间烫起的红痕,饶是孙权恶趣味再重,此时也不安愧疚了起来,赶忙一边道歉一边帮着陆议收拾起了茶具碎片,却又不敢过多表现,生怕露出异样。
待到陆议再次入座,孙权抢先端起酒壶替对方满上了一杯酒,又向自己杯中添了添。
“方才鲁莽,实在抱歉,权以酒赔罪,先干为敬了。” 说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陆议笑笑,也不多问,一并随孙权干了杯中酒水。
几杯酒下肚,二人也渐渐的熟稔了起来,不觉开始畅谈。孙权发觉陆议虽然年纪不大,却是满腹经纶才学,古今之事皆侃侃而谈,毫无生疏勉强。好在自己也是自幼饱读诗书,再加上这几年的游历,如此倒也不至于在对方面前落了下风。
待到问及陆议为何年纪轻轻便成了一家之主时,对方第一次停了下来,眼光闪烁,似是不愿多言。
孙权本已不想再追问,陆议却又开了口,“家父早年曾当过县任小官,后汉室衰微,战火波及江东,便带着家眷来到这里开起了客栈为生,只求在乱世中养家糊口而已。家父身体一向不大好,一次风寒之后……”
陆议停下了话语,神色悲戚。
一时间孙权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复而又想来了自己的父亲也是早早的就死在了乱世战火里,也就喟叹了起来,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桂花酒甜而不腻,香气清醇,可后劲却着实不小。孙权渐渐觉得有些眩晕了起来,东说西扯,心知有些失态,却怎么也停不住。抬眼瞄向陆议,对方也是有些微醺的样子,却绝不至醉到自己这种程度,白皙的脸上也只是抹上了一丝嫣红而已,给那清秀的脸庞添了几分冶丽。
杯酒茗香,夜凉如水,却有一人落于镜花水月之间。
那不着边际的念头一起,后来的事情孙权也就记不清楚了,依稀好像有人扶着他回了客房,又洗了热毛巾帮他擦脸,他一直想看清那人是不是陆逊,却总觉得眼花缭乱,而后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孙权揉了揉有些痛的额角,举步下楼。此时店内没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店小二见到他迎了上去,“店主一早就出门了,只嘱咐在下等客官醒了将这个交给您。”
听到陆逊走了,孙权有点失望,接过来店小二递上来的两小坛桂花酿,隔着封口都能闻到丝丝酒香。
“店主还让在下转告您,说:‘孙大人品行学识皆为人上人,唯独这酒品稍有欠佳,如果后会有期,还盼再和大人同饮畅谈。’”
孙权听了下巴差点掉下来,有点尴尬的问道,“昨晚……昨晚在下喝多之后可是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
店小二扭过脸,勉强忍住笑意,“大人昨晚喝多后一直在说,店主才貌无双,有朝一日定要将店主迎至吴府相伴左右。”
仿佛有惊雷一声瞬间炸响在脑后,孙权的脸色也像被雷劈过一样乌黑一片。他觉得此生从来没有如此窘迫过,一想到自己如此失态的样子都被人瞧了去,顿时恨不得一头磕在那几米之外的门框上。
于是换上一脸严肃,孙权颔首作揖,“还请你转告陆公子,权昨晚酒后失言,多有冒犯,望陆公子万万不要介怀。如陆公子不嫌弃,改日权定当上门致歉赔罪!”
可惜自那之后孙权却一直没有机会再去吴郡。那两坛桂花酒也就留在身边珍藏了起来,只想着有一日再来和那人共饮同醉。
再见之时,他已经成了江东之主,统领着这片摇摇欲坠的江山。那人也随时光褪去了少年的稚气,却依旧是笑意如初。此时孙权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那间客栈不过是陆家年轻族长设下的一处门面,偶尔留宿于此,览四方宾客,观乱世动向。他也知道了那人并不叫陆逊,那个六年间反反复复出现在脑海里的名字。
于是请他出仕,来到自己身边效力,一切自然而然。本以为对方会拒绝,却不想陆议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单膝跪地,举手抱拳。
“陆议愿誓死追随主公!”
陆议陆伯言……陆伯言……伯言……
字如其人,能说善道,却始终掩着一颗心,他看不透也摸不到。

收回目光,孙权随手夹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菜肴,举箸无味。
曲终人散,离席时最后扫了一眼那个人,却见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颔首行礼,而是半抬着头目光望着自己,又像是穿过自己望向很远的地方。
那双眼里的意味,他看的并不真切。
不过没关系,时间还有很长,终有一天孤会让你摘下面具的,伯言。







夏时子初 2020-10-17 08:10
【第二章】

日暖薄风处,常青藤蔓蜿蜒过窗棂,影翳斑驳。
孙权一手随便翻过一卷卷竹简,另一手无意识的点着桌边,最终收回手来,又拿起了放在膝上的那道奏折。
那人清隽的字迹仿佛还映着墨色未干时的湿润。
“近岁海昌久旱,民生潦困,议心甚忧。承蒙主上恩泽,议虽才疏学浅,愿往之,望主上允应。”
自陆议入幕孙府,孙权一直头疼于到底应该给他安排个什么样的官位。他有才学是不假,但毕竟年纪轻轻但,又还没有什么功勋业绩,显官要职自是不能领的。更何况,那人深井一般的心思,他也到底实在无法全心信任,至少现下还不行。
思来想去也就一直将他空在了那里,留在身边随便领了个文职。日常事物可以随时询问谋划,闲暇时更能畅聊几许,这样孙权倒也是十分乐意但。
而现在,你想去那海昌做官么,伯言?
沉吟半许,孙权唤过侍从,“去把鲁大人请来,孤有事相议。”
片刻后,听着熟悉但脚步声由远及近,孙权起身下阶阻止了鲁肃行礼,让过身来一并坐在了席间。左右人端来上好的茶水,便应孙权之意退了下去。
“近日海昌来报,连年旱事以至田间颗粒无收,孤甚为担忧啊。”
低头抿了口茶,鲁肃笑笑,“主公什么时候说气话来如此迂回了,海昌旱事,乃是天祸,非主公之力可及。依我看,您所担忧的是那海昌都尉一职的人选吧?”
孙权瞟了身边人一眼,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从鲁肃随周瑜一并投奔孙家,再到周瑜将他引致孙权,前前后后算起来也有三四年了。彻夜长谈,相见恨晚。从见面伊始,这人的一言一行便透着沉稳大度,又不失机敏睿智,令人不自觉信任倚重。
不愧是公瑾至为推崇的人啊。
“既然如此,不知子敬有何建议?”
鲁肃略略思索道,“海昌都尉一职虽不算显要,却关乎民生之计,况外围时有山贼叨扰,主公当选派既懂得体恤民心又知晓治乱之术之人。”
“你觉得,陆议这人怎么样?几日前他曾上书,请求任职海昌都尉。”
陆议?鲁肃略微惊诧,眼前便浮现起那个和自家主公年纪相仿的青年但身影。眉目温润如玉,谈吐恭谦得体,为人亦是本分尽忠,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人眼底似乎总有种说不出的沉郁。
不等鲁肃回答,孙权便再度开口,“子敬,孤不瞒你,对于伯言孤始终有些忌惮,孤自知这样对他有失公正,然而当年之事……想来他也没有那么容易忘记的。”
“其实,无论陆公子所怀何意,派之前往海昌就职都是件好事。” 沉吟半晌,鲁肃开口答道,便见孙权目光一闪。
“近两年来陆公子一直在主公身边,一叶障目之理您想必是了解的。若将陆公子派往海昌,如此恰恰是个机会,且看他离开了主公又会是有怎番作为。而海昌距此不过三四百里,可以说仍是在主公视野之内。”
“况且,您难道不想看看陆公子是否真的具有真才实干么?”
孙权一直眉头紧蹙,也不答话,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机极其费力的事情。
鲁肃见状心下叹了口气。
“主公,在下有一事相问,不知是否当讲?”
“卿但说无妨。”
“先主公一马踏平江东,东征西讨间确有结下恩怨,主公这些年制衡周旋在江东各大士族之间实属不易。然而,您为何独独对陆公子如此敏感防范呢?”
孙权心里咯噔一下,是啊…… 我又为何独独对他这般敏感呢?
这些年江东士族各怀心思,自己一面拉拢一面削弱,或升或贬,确实从未有过如此犹疑不定。那陆氏一门虽曾为江东大族,势力盘根错节,然而今日早已式微,陆议一介弱冠书生,自己又何苦如此上心呢?
孙权凝视着茶盏中的一只茶叶梗,沉沉浮浮,几经波折便沉入了杯底。
“子敬说的不错,是孤过于敏感了。那么就这样办吧,任陆议为海昌屯田都尉,下个月便前往上任。”
鲁肃告退后,书房中只剩下了孙权一人。静谧中,风吹过藤蔓的窸窣之响都听的甚为分明。
孙权坐在席间,手握茶盏的姿势一直没有变过,直到膝下有些酸痛,才扶案起身,踱步回到了书桌后面。
此事落定,诏书也已然着鲁肃拟好,送往陆府,不过多时,那人便要前往海昌就职了。
然而此时孙权的心里却总有些说不出来的烦闷,想来想去也不知缘何而起。


夏时子初 2020-10-17 08:45
【第三章】

环视了一圈卧房,陆议确定所有东西都已经收拾妥当,缓缓合上了房门,转身走进了书房。
虽然自入幕孙府后陆议就离开了老宅,然而此次赴往海昌到底不比在孙府做事,恐怕日后于自家小叔相见都机会也会少了许多。陆绩身体一向不大好,性情又颇为激烈,两人虽名为叔侄,事实上却是陆议没少为这位小叔挂念担忧。
细细砚开石墨,毛笔蘸了水,寥寥数字落在了竹简之上。所言之事也不过是要陆绩多加保重,不必为自己牵挂。
可心中真正所担忧都却还是无法和这位小叔所讲。
吴地之景温婉秀美,然而吴人却自古尚武,书生虽不至于百无一用,可也不比在外为将来为人所敬重。而自己并非武将出身,留在孙权身边自然也只能做个幕僚。往后而观,若得孙权重视,大概可以在文官中逐渐显赫,可若不得重视,一辈子落个小小都文官,也不是没有可能。
孙权私下里曾询问过他的意思,可是不明上意,他自然也不愿多言。只是那次之后,孙权却再也没有提过什么,这件事就放在那里不了了之了。
此次海昌大旱,对他来讲倒也不失为一个机会。外出为官总好过留在孙府做个可有可无的幕宾,况且他也确实有信心可以有一番作为,为日后长久之计做打算。
然而孙权如此爽快的答应了他的上书,虽然是合了他的意,却也不免又多了几分忧虑。果然留自己在身边,那人还是有些忌惮的吧。
纵观孙权身边,文有张昭鲁肃等心腹,武有程普韩当等老将,若他有心排挤,自己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更不要提还有那位天纵英才中郎将……想起周瑜,陆议便觉得心头一阵苦涩,那年初见之景还依旧历历在目。

那一日周瑜训整水军,孙权一时兴起,便拉了陆议悄悄前往查视。早就有所听闻关于这位周郎的种种美谈,无论是谈吐气度还是才学谋略,无一不让陆议心生好奇,如此有机会可以一睹那人的风采,他自是乐得前往同去。
站在岸上遥望,便见那人立于锦帆之处,挥手谈笑间皆是指点江山的气魄,一袭白色战袍在江风之中猎猎作响。饶是早知周瑜风华绝代,此刻一见,陆议还是不免为之折服,复又想起了入幕孙府后听到的关于孙郎周郎江东双璧的的传说。这样一个人,也难怪会让江东小霸王为之倾心吧。
少时不解世事,曾一味的恨过那个令自己家破人亡的男人。而到如今,陆议也早已心下明了,这战乱年间其实本就没有所谓的仇敌,一切都不过是利益相合或相左。
恨与不恨,又有何所为?
枉自出神间,忽而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入了眼前,陆议瞬间心头一跳。相隔甚远,来人自然是看不到他,只见那人对着那位丰神俊朗的白衣将军下拜行礼,复又低头颔首说着什么,面上眼底全是崇敬而专注的神情,似是除了眼中这人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江风渐寒,陆议觉得手脚都慢慢变得冰凉。
直到尔后奔来拜见孙权的周瑜一行人已经行至了面前,他依旧如同雕像般杵在那里。
无需言,无需想,之一个眼神,便已明了。
陆议嘴角扯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复而转瞬逝去。待到孙权向周瑜引见他时,那张脸上又已经挂起了平日里那温和沉静的笑意,只是他始终都没有再去看向周瑜身后的那个熟悉的面容。

犹自发呆之际,天边暮色已经悄然低垂了下来。
暮云烧过苍穹,不见晚风清冷。
陆议忽然想起来,今日是孙府摆家宴为郡主庆生,而再过一日就到了自己出发前往海昌的时日了,正好也该就此向孙权辞行才是。



夏时子初 2020-10-18 03:47
【第四章】

陆议来到吴侯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只有一钩弯月挂在府邸古木枝头上,清辉幽然。
孙权还在陪着国太给孙家小妹庆生,一时间无法脱开身,陆议便被府中管家引致议事房来等候。他漫无目的的注视着屋内的一株吊兰草,犹记得刚刚来到孙府的时候,这株吊兰才只有一两片枝叶,而现在已经是一片繁茂。
自己此次一走便是要四五年,这段在乱世中显得格外漫长的时间里,谁知这里又要沧海桑田到怎样的程度?而孙权身边又会出现什么样的人…… 而孙权他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事到如今,陆议反而越来越无法确定,前往海昌到底是不是一步正确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新点上的烛火已经流了半烛台的红泪。
“伯言,你来了。” 略带低哑的声音随着那阵脚步传了过来。
陆议忍不住微微蹙了下眉,暗暗腹诽,要说这话应该也是他说才对的吧。
“还望主公转告郡主,议恭祝郡主福寿延绵。” 陆议颔首行礼,片刻后又道,”主公,今天在下也是来向您辞行的。“
孙权没有回话,一脸笑意的走了过去,拉起他的手便向外走去。
“主公您这是……”
“伯言就要去海昌赴任了,孤忽然想到有一样东西正好可以赠你,你随孤来便是。”
一路被孙权拉着走向后院,陆议心里越来越疑惑,今天这孙权神神叨叨的,好像一开始就透着股说不出的奇怪。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孙权刚才是从家宴上过来的,要说家宴,自然是少不了要饮酒的……
陆议顿时一阵胃疼。
来到后院,孙权依旧没有要做任何解释,只是让他站在原地稍等片刻,自顾自的走到了一口背对着一棵槐树的井边找着什么。
当看清孙权手里捧着的两坛宝贝时,饶是陆议再淡定也忍不住黑了脸。拿本来就是对方送来的美酒当作临别赠礼,这种事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位吴侯大人能做出来了。他甚至怀疑,孙权到底还记不记得当年的陆逊和站在眼前的陆议其实是同一个人。
不过陆议确实低估了这个素以博闻强记而被人称道的主公,下一刻就听对方朗朗道,“伯言送的这桂花酒,孤一直都没舍得喝,只想着什么时候再和你畅饮一番。你当初说的话,孤还都记得呢。”
陆议:“……主公向来好记性,不过主公说过的话,在下不记得了。”
这一下就换了孙权脸上不自在,心下腹诽,这人就算是想提及当年那糗事也不用这样明显吧!
“咳…… 伯言啊,这里风太大,不如我们进屋边饮边谈,也好让你看看孤这酒量有没有进步。”
可等随孙权进了屋,陆议才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里既不是书房也不是会客的堂室,而是孙府院侧的一间偏房。
而孙权更是毫不见外,挥手屏退了前来服侍的婢女,自顾自的将外袍脱下来,扔到了榻上。
陆议望着那两坛置于桌上的桂花酒,心念瞬间回转了千百次。
这两年伴在吴侯身边,并不是没有见过对方暧昧注视的眼色。只不过,孙权好像从来都不打算提及任何,连微小的暗示都没有过,到头来他也要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过分的敏感了。
可即便如此,却也还是无法阻止那些细碎微妙的情绪在心底缠绕蔓延,难进难退。
那么现在,孙权若是真有这样进一步的打算,自己又该如何权衡选择?
陆议尚自发呆中,孙权已然落座在了桌边,又抬手招呼他坐过来。两杯斟满的酒盏,顷刻香醇四溢。
等到他坐下来,孙权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来,孤为你践行!”
陆议依旧心乱如麻,此时喝到口中的玉露琼浆也与白水无异。甚至连孙权那些叮嘱言辞他也都没大听清,直到对方停住了话语,放下酒盏看着他,他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
好在孙权也没有在意,只不过,再度开口却是话锋大转。“伯言,你为什么想去海昌做官呢?留在孤身边不好么?”
陆议一惊,偷偷抬眼瞄了孙权一下,这一看便看出了一身凉意。那双澄碧色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像是要把他看穿一般。
“主公,您不信任我。” 陆议沉默了一阵,低声叹道。
索性摊牌,到现在,反正也是没有退路了。
孙权就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让原本挺拔硬朗的眉眼都显得柔和了起来,如同这明暖的烛火。
“孤和你说啊,孤确实不敢信任你。但是孤宁愿错信你。”
孙权声音不大,却是字字清晰。
陆议顿时哑然,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于是赶忙起身行礼,对天立誓表忠心。
此刻又还能容他多说什么吗?
孙权继续敛眉微笑,“起来起来,伯言一片赤心孤自是相信,刚刚不过戏言而已。”
陆议没有动作,依旧保持着单膝下跪的姿势,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时间就这样在沉默中细细的流过。
良久,孙权忽然伸出手,扶上了陆议的下颚,微微用力,半强迫他抬起了头。
随着孙权的动作,陆议顺从的仰起脸,一双清澈的凤眼就对上了那探索的碧眸,似有笑意流转而过。
孙权有些着魔似的,手指便顺着那尖俏的下巴滑上了脸颊,轻轻的摩挲着。
陆议轻笑出声来,“主公,您莫不是又醉了。”
“或许……伯言莫笑啊,孤的酒量你还是清楚的。”
陆议侧过脸,注视着停在自己脸庞上的那只手。骨骼分明,手指修长,分明像个书生的手。然而,这这只手的翻覆间,那滚滚吴江不知道又能卷起几多骇浪。
陆议忽然便是一阵恍惚。
反手覆上了那只还停留在面颊上的手,他可以感受到淡淡的温度便从掌心传来。他慢慢站起身来,手指沿着孙权的指节向上攀去,继而爬过小臂,一路延至肩头。此时他与孙权之间不过几寸之余,带着丝丝酒香的呼吸就落在了对方半散下来的发间,挑起微痒的触觉。
陆议抬起头,清酒润湿的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随即那双唇便贴了过来,柔软温热。
待到唇间分开时,两人似乎才回过神来。
孙权凝视着对方俊秀的脸庞,神情变幻莫测。半晌,终是笑道,“伯言啊,你这酒量倒是大不如初了。”
“主公,有些时候,醒不如醉。”
醒,不如醉……
轻轻一言,宛若滴雨落入幽潭,一点涟漪自中间散了开去,由浅入深。
“呵,这可是你说的。” 抬手扳过对方脑后,孙权再无迟疑的吻了下去,唇齿羁绊,深深浅浅。
陆议灵巧的舌尖在口内搅动,搅出迫切,搅出渴求,也搅出隐秘的不安。待到被孙权拽到榻上时,那双如水明亮的眼里还是闪过了一丝恐慌与抗拒。
孙权自是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这会你又后悔了么?”
陆议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缓缓褪去了彼此的衣物,孙权的动作近乎温柔,眼底却是一片凌厉与审视,只是陆议看不到。手指细细的抚过对方的每一寸肌理,触感细腻,宛若璞玉,身下人随着他的动作渐渐战栗了起来。
第一声细小的呻吟从陆议口中吐出时,孙权也是微微愣了一下。眼前人明显已是情动,半阖的双眸不再如往日那般冷静自持,迷离中透出点点热切。真没想到,一向滴水不漏的那人到了床上竟然如此敏感,稍加挑逗便忘情于此。不过很好,那张温润的谦和的恭谨的柔顺的面具,他早就看腻了。
孙权俯下身去,沿着锁骨一路向下吻去,留下处处淡红色的痕迹。
欲望如同海潮恍恍而来,下一瞬已是铺天盖地。
不醒不醉,不醉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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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这幅样子,孙权心知也是问不出什么了,又看他实在痛苦难耐,便也放了手。
陆议瞬间达到了顶峰,一片激烈的颤抖战栗中,孙权也猛的冲刺了几下,随之释放了出来。
事毕,孙权抽出身来,抱着软软瘫倒在怀里的陆议侧倚在榻上,对方一动不动的窝在他胸前,显然是累极的样子。
孙权忍不住嘴角上扬,对着陆议的脸颊轻轻啄了一下,顺便吻去了对方脸上未干的水迹。大概是觉得痒,陆议转脸往孙权身上蹭了蹭,又翻了个身,努力在孙权怀里寻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卸下了从容掩饰的外壳,此时这人柔和不设防的睡颜令孙权心下惘然。
所以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么,伯言…… 那么又是什么,让你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夏时子初 2020-11-08 04:59
【第五章】

江浪滔滔,水声拍案有如擂起的战鼓,冲击着耳膜,轰隆作响。
孙权肃立于主帅战船遥望整装待发的三军将士,一片银色铠甲映着日光闪出雪亮的光芒。
踏上船头,孙权仰头朗声道 “黄祖逆贼屡犯我军,不除之,孤寝食难安。今顺承天意,出师征讨,望众将上下同心,一举破之,扬我江东男儿之威名!”
“主公必胜!东吴必胜!”
震天的呼声冲破江上茫茫的水汽,势若游龙。
“出发!”
一声令下,百余战舰随即沿江西向,溯流而上。
孙坚亡于流矢,自此孙黄两氏结怨甚深。孙策在世时便曾带兵西讨,欲为父报仇,只是那一战黄祖虽损失惨烈,却也并没有一蹶不振。尔后孙策早殇,带着未及完成的雪恨与心愿与世长辞,随后几年孙权疲于制衡安内,也一直无力再战。此次终于等来了机会,孙权率军亲征,出动了东吴水师中坚力量,但求一举攻克江夏,取了黄祖首级,完成孙氏多年夙愿。
这几日恰逢风和日丽,放眼望去一片河山大好。吴郡战舰疾行,虽然逆流而上,很快便已经逼近了江夏河口。
临战前夜,孙权凭栏而立,月光下的江面波光粼粼,有如破碎的水银,起起伏伏。
昔年随孙策一同征战,无论战况多么艰险恶劣,那位小霸王从来都是谈笑自若,毫无惧色,到了战场便如猛虎归山,敌人也只剩下挨打的份了。只要有大哥在,他便不需要有任何担忧,更何况那人身边还有那样一位与他同样能征善战的伴侣与知己。
而如今大哥逝世,周瑜镇守后方,自己曾经的依赖都已经不再身边。
只剩徘徊于月下,却再也不会有人闲定自若的告诉他,一切皆在掌控之中。他只能将所有的忧惧压在心底,不能在战将面前表露丝毫。
孙权忽然觉得,即使身边有众多能臣骁将,自己却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恍然之间,那个清瘦俊逸的身影又出现在了眼前。而此时此刻,那人又在做些什么呢?
叹了口气,孙权踱步回到船舱,席地坐在木桌后面。
提起笔,对着空空如也的竹简想写些什么寄去海昌,却实在不知自己又能对他说些什么。
那夜刚即天亮陆议便离开了吴府,只留下了寥寥数语于竹简之上 “此间一别,望君珍重,议自恪忠职守,无虑。”
这两年间孙权没少寄了书信到海昌,大到民情小到私况,无一不是关怀倍至。想做个关心属下的样子给大家看确实不假,可这之间又有多少是出自那道时深时浅的想念,他也是心知肚明。
只是偏偏那人好似毫不知情似的,每每回的恭谨详细,却也淡漠疏远,不要说暧昧或温情,就连寒暄问候都是带了十足的礼节意味。
本以为陆议对自己好歹也是有些不一样的情愫的,而现实却一再的告诫着他与之相反的事实。
所以那一晚的事,说到底不过是那人审视当时的情况后作出的权宜之计吧。呵,也真是难为你居然可以做到那个地步呢……伯言。
孙权又一次愤恨起来,竹简摔出,劈劈啪啪碎了一地。门外士兵闻声而入,被他烦躁的喝退,复又叫了回来。
“去把吕将军请来。“
待到吕蒙来到帐下,孙权已然恢复了常态。笑着将他引致桌前,细细的就明日的战事与来人商讨了起来。此战东吴出军浩大,理当速战速决,一旦拖耗了起来军粮的问题必成大患。而江夏质地地势显要,易守难攻,让吴军困扰不已,虽然制定了周密的作战计划,孙权依旧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主公,您可还记得官渡之战?曹袁二军人数相差万里,曹操尚能取胜。今我东吴兵强将勇,黄祖已如西山薄日,即使凭借天险,亦是灭亡在即了。”
孙权没有回答,默默的叹了口气,“自大哥故去,孤执掌江东已有六年,可这六年间疆土确实未扩半点,你说,孤是不是很失败?”
吕蒙一愣,“……主公何苦这样自贬,开疆扩土或许先主公略胜一筹,可您自有您的过人之处啊!”
孙权猛然一震。
曾几何时,伯言也曾对自己说过相似的话吧。孙权心下自嘲,倘若自己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为何却连一颗人心都收拢不了。
见孙权神色落寞,吕蒙再度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对方抬手制止了。
“子明不必再言,你且早些回去休整吧。明日一战,孤有信心,东吴儿郎必将大获全胜。”



夏时子初 2020-11-08 04:59
【第六章】

这一战确如孙权所言,吴军攻无不克,所向披靡,数日间已经攻至江夏城,沿途的各郡县皆被吴军占领。城中壮丁或随战充军,或押送至江东境内,用以充实后背力量。
然而江夏城池坚固,背依山峦前临长江,山路崎岖险阻,易设埋伏,而从水路行军又不得不逆江而上,每每欲图进攻,都被黄祖水军利用长江流水冲破开来,无法更进一步。如此吴军水陆进攻皆占不到丝毫优势。孙权只得下令,百余战船被迫停在了江岸对面。
一日孙权正与左右将领立于帐内,苦思着攻城之计。忽然属下来报,吕蒙将军求见。
“可是前方战事有变?” 吕蒙入帐,孙权便急不可待的开口问道。
“是有变动,不过是好事。” 吕蒙答的神秘兮兮,却掩不住眉间喜色。
被吕蒙的情绪所感染,孙权也渐渐的展开了紧锁的眉头。
也许是因为吕蒙年龄本来就大不了几岁,为人又开朗爽利,孙权从初见之时便对他跟有亲切之感。孙策去世后,他本想将吕蒙的部下与他人合并,却在检阅之时因见其所率的军阵绛衣猎猎,英姿飒爽,便突然改了注意,反而给吕蒙藤田了不少兵员。
“到底是什么事,快快说来让孤也高兴高兴。”
见孙权心急,吕蒙也不再卖关子,“甘宁率部队来降了。”
“此事当真?” 孙权大喜,声调也提高了不少。
“千真万确。甘宁屡立战功,却不为黄祖所重用,早就有反叛之意了。昨日派密使偷偷潜至我军,说想弃暗投明,为主公身先士卒。”
“太好了,如此一来,攻下江夏便是指日可待了。子明,你这喜讯一到,真是胜过千军万马啊!”
当晚甘宁果然率军部来降,孙权亲自出帐迎接。见甘宁身手不凡,豪情义胆,孙权更是心下欢喜,多日来郁结于心的忧愁一扫而空。
有了甘宁相助,江夏城的防守薄弱之处以及如何避险进军,吴军已然了如指掌,如此只需等着合适的时机便可直取江夏,斩杀黄祖。
然而福祸相倚,未及打下江夏,后方却传来急报,丹阳,豫章,庐陵三郡等山越地区再次反乱,情势危急。
眼见着攻城时机将至,却偏偏赶上这山贼滋乱生事,孙权虽是恼怒愤恨,却也不能坐视不管。后方要是乱了方寸,前边打下再多的城池也是得不偿失。调兵遣将排了程普等人率军遣返镇压后,江夏这边也就只留下了吕蒙和周泰两只军队加上孙权亲率的一队精兵。
从孙权帐下离开,吕蒙便一直苦着一张脸,回到自己帐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安的思考着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各种险况。就凭眼下这点兵马,即使在甘宁的帮衬下冒险攻下了江夏城,吴军也几乎会是面临玉石俱焚的情况,更何况有孙权亲征,黄祖定是会拼尽全力,到时候孙权的安危便会成了吴军的掣肘之处。
不是不知道这一战孙权有多么迫切的想要旗开得胜,以立君威,可是当下这个情况,也只能说是天不助我,时机未到,根本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
然而自家主公的脾气吕蒙也是清楚的,只要是认定了的事情,无论冒着多大的风险,孙权也不会轻易妥协。那么自己做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尽全力保全主公安危,为江东死战到底了。
唉…… 要是周将军在就好了。
随即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吕蒙叹了口气,努力不让自己又沉浸在那种憧憬向往的情绪里,上一次可真是因为这个被陆议狠狠的嘲笑了一番。
想到陆议吕蒙就觉得有些头疼,最初那人刚刚入吴侯府的时候自己着实很是高兴了一番,昔日好友分别多年,如今总算又有机会时常相聚。知道对方好静,有时候为了迎合他的喜好,吕蒙也会拿一本书,端一壶茶,坐在席子上和陆议闲聊一番。然而自己读的书不多,能认全字就已经很不错了,这种风雅情怀真不是他能游刃有余的。而陆议便也心领神会,见此索性牵了马和他一起行至郊外,扬鞭涉猎于山水之间,如此二人倒也都能尽兴。
可是有一件事,似乎每次触及都会搞得二人不欢而散,那就是自己对于周瑜的态度。吕蒙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对周瑜的崇敬之情会让陆议莫名的反感,那人当然不会明说,但言语间的暗讽他又怎能听不出来。只是聪敏如吕蒙,一时也想不通陆议这是闹的哪门子不痛快。
不过除去这一点,陆议心里有多重视他,吕蒙也还是心知肚明的。既是好友,对方还曾有恩于自己,他也少不了依旧对陆议推心置腹,全心信任。
此次跟随孙权西征黄祖,陆议挂念他的安危,二人经常互通书信。想起上一封信自己好没有来得及回复,吕蒙终于停止了踱步,坐回了案几后。不一会,有些生涩的字迹便落满了竹简。
将写好的书信送出,吕蒙暗自忧心,也不知道那人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这边战况又会成了什么样子。
没准也就成了绝笔了也说不好,这世事,谁又料得到呢。

夏时子初 2020-11-08 05:00
【第七章】

春风轻舞,柳绿枝芽。
陆议手执长剑,一袭白衣随着他的动作在风中飞扬,掠影如鸿。江南春景特有的柔媚倒映在凛冽如水的剑刃上,本属阳刚的剑法里更平添了些许清逸。
自出任海昌都尉以来,他闲来无事便在自家府院习武练剑,权当消遣。只是无人指导,这剑法一直也没有多大长进,不过暗箭袖镖用的倒是越来越熟练了。
一套剑法练完,陆议停了下来,抬起手背擦了擦额上细细渗出的汗水。
水汽润湿的阳光洒满了整个院落,晴朗明媚。
这几年在海昌屯田修渠,开仓济民,总算熬过了最初颗粒无收的困苦时段,海昌百姓甚至给了他一个“神君”的称号。
没有猜疑算计,无需时刻戒备,仿若一个恍惚便已置身在了另一个世界里。他喜欢看着阡陌田间农人劳作的身影,喜欢听着清早集市小贩叫卖的声音,也喜欢策马郊外,遥望吴侬山水一尘不染的秀丽风光。
看着海昌人民生活越来越富足,那种由衷的喜悦甚至能消除他多年潜藏于心的执念与遗恨。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对一方土地产生如此深厚的感情。
“公子,有您的书信,好像是从江夏寄来的,估计又是吴侯挂记您啦。” 清脆的声音蓦的想起,陆议回过神来。
前来送信的少年名叫小骆,是陆议身边最亲近的侍从。小骆比陆议小上几岁,平日里没少得到他的关照,二人虽然名为主从,实际上小骆却一直把自己当作兄长来敬仰。
听到吴侯两个字,一抹复杂的神色掠过了陆议的眼底,他既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拆开信笺,却是那有些凌乱的字迹冲入了眼帘,陆议抬头对小骆笑道,“这回你还真猜错了。”
“诶?可是吴侯已经好久没有寄信来了。” 小骆低声嘀咕着,抬起头却看见陆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握着竹简的手指指节隐隐翻着青白。
难道…… 是自己说错话了?小骆一阵忐忑,暗骂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简直是胡闹!” 陆议一把摔了竹简,“身为人主上了战场居然如此冒进!”
很少见自家大人这般激动,小骆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半晌,才忙着捡起地上的竹简,讷讷的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主公这是作死!还要拉着我江东战士一起陪葬!” 陆议恶狠狠的骂道。
“……” 小骆听的脸色一白,对方到底也是江东之主,这要是被旁人听去了,以后吴侯责难,公子可要怎么解释。
陆议也不理他,眉头紧锁,过了好半天才平复了下来。
“山贼造反,主公遣走了大批将士回来镇压,只留下了几支军部随他进攻江夏。他若是有什么闪失,江东…… 就又会是一场劫难。”
“那……公子快想办法劝主公退军啊!”
“主公那脾气,若是听劝子明也就不用给我寄信求助了,更何况……” 忽然想起了什么,陆议蓦的止住了话语,眼盯着小骆手中的竹简,表情瞬息万变。
“小骆,上次潘临求和,我们答应分拨的粮食如今送到了吗?”
“还没有把,昨天我们的人才从这边出发。”
“叫人追上他们,告诉他们不用去了,顺便送个口信过去,这边济民的粮仓闹了鼠害,恐怕半年之内都发不出粮了。然后你亲自快马加鞭送信到江夏,告诉吴侯海昌告急,望速派人马增援。”
小骆瞬间明白了陆议的打算,踌躇着有点为难,“公子,可那潘临如果打来了,我们手头这点民兵能撑到支援的人马抵达么?而且…… 万一吴侯弃海昌不顾呢?”
陆议没有回答,只是抬手覆上了了对方的肩膀,沉声道,“小骆,若是吴侯增援不到,你便不要回到这里了,莫要被我连累了。”
小骆眼眶一红,单膝跪地,大声道,“公子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能为主公甘愿冒险,小骆受你恩情颇多,又怎能弃你而去啊!”
陆议听得这话心里也是一热,赶忙扶起了小骆,随即却又别过头去,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最终低声说道,“我,并不是为了吴侯。”
“这……” 小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暗自感叹道自家大人的心思真是琢磨不透。
陆议也不想再多说什么,重重的在他肩背上拍了拍,“好了,快按照我说的去做吧,路上凡事千万小心,我等你平安归来。”
久久凝视着小骆离去的身影,陆议攥紧的拳头又渐渐松开。
倘若孙权战死,江东动乱再起,自己这些年的一切努力也就都白费了。况且…… 他也不能看着吕蒙为了孙权的草率而送死。如此,恐怕自己也别无选择了。
山越三郡的叛乱还未平息,而今海昌同样告急,想来孙权就是再攻城心切,恐怕也不得不多加权衡,而他也没有多余的兵力分出来来增援了。
若保海昌,孙权必撤兵。
以身涉险,就当是一场豪赌。赌他所选择效忠的吴侯有执掌全局运筹帷幄的智慧,是危急时刻不会全然冒进至手下将领性命于不顾的仁君明主。
然而内心深处的一抹挂念,却被陆议刻意忽略了。


夏时子初 2020-11-08 05:01
【第八章】

潘临果然起兵造反,带了山贼乱军直奔海昌。
不过既然是陆议一手逼反都潘临,他自然也是早有准备。送出口信都那天,陆议便遣了大部分士兵扮成百姓都样子,偷偷前往潘临所在都山寨附近,如果潘临率兵出动,山寨则防守薄弱,到时候便可直接攻山夺寨,制住潘临后方。
陆议自带着一票人马准备在山岳附近截住潘临,免得山贼们杀入海昌郡县内伤到了百姓。潘临来的风风火火,陆议则是迂回辗转,今日露出些许踪迹,明日复又消失不见。
来来回回拖了小半个月,陆议终究是被潘临围了个无路可退。
此夜无月,连星辰都躲到了厚厚都云层之后。
唯一的光亮也只有对方队伍之间的火把。
困在山林腹地间,陆议的人马借着黑暗暂时藏在树影里,然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随着山贼们披荆斩棘的一路声响越来越近,离找到他们大概也就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了。
“姓陆的,有种就滚出来单挑!”
“出尔反尔,你也算个男人?
“大哥,你看他细皮嫩肉的,不如把他抓起来让好那口的兄弟乐呵乐呵再杀啊?”
山贼们一阵哄笑,叫骂的言语也越发下流了起来。
陆议眉头紧皱,派去直攻山寨的人至今未得音讯,难道这潘临早有防备?
不应该的。自己早就暗查过潘临的人马数量,按理说这次反乱,潘临已是出动了绝大部分兵力,即使留有防守,也不会是自己人的对手。
然而,倘若没有制住山寨后方,仅凭他身边的这点人是绝对没有活路的。
到了那时……
饶是再强作镇定,陆议此时心底也是一阵忐忑。
一抹自嘲浮上嘴角,前些天骂孙权的话现在居然都正好可以用到自己身上了,他这不也是以身犯险,完全没有一直以来的半点稳妥。
电光火石间,陆议脑海里浮现了很多人,很多事。
那未及实现的光复陆家的抱负,祖父临终前的殷殷期许,对陆绩的担忧和挂念,与吕蒙相识相知的羁绊…… 所有的思绪混在一起纠缠不休,到了最后,那些纷扰错杂的画面渐渐淡去,眼前竟然定格成了孙权的面容。仿佛还是那吴府旧日时光的模样,庭院葱郁,暖阳清浅,那人带着些许探寻又带着些许宠纵的望着他。
陆议一时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怅然,只得一口牙死死的咬着嘴唇,等待着与命运相搏的一刻。

“不好啦!老……老大!陆议的人把寨子烧了!家里的老小也全被他抓去了!现在他们正朝这边追来……”
山贼惊慌失措的喊声破空而来,尚自惘然中的陆议一下子醒了过来。他悄悄做了个手势,左右士卒得到信号后又依次传开。一瞬间,躲在树下的人影宛如鬼魅般起身出击,趁着潘临的人手人心动摇的一刻杀了过去。
没想到陆议会突然发起攻击,潘临等人一时打了个措手不及,慌乱中竟然被陆议的人冲开了包围。陆议带着手下一路回奔,向山寨方向跑去,准备和攻寨的人马途中汇合。
潘临猛追,等到渐渐逼近再度作势要包围的时候,陆议的人马也已渐渐集齐,双方一时不相上下。虽然潘临依然在人数上略占优势,可家眷们落到了陆议手中,山贼们到底也都少了斗志,从开始的一个两个,到最后竟已是有大半纷纷缴械投降。
眼看着己方从先前的绝对优势落到此番地步,潘临双目赤红,带着剩下不多的人手朝陆议猛冲了过来,势如困兽。双方人马就此缠斗在了一起,厮杀叫喊声响彻了整片夜空。
混战间,陆议只听得耳边一声大吼,来不及回身,左臂已经传来了一阵剧痛。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在了他半散开的黑发上。他就势倒了下去,堪堪转过脸来,就看到潘临的脸居高临下恶鬼一般悬于他的头顶上方,抬手举刀准备给他最后的一击。
下意识的闭上了眼,陆议微微抬了抬没有受伤的右臂。
刀尖止于眼前一寸之处,却再难行进半分。
潘临不可置信的看着胸口上插着的一支袖箭,他甚至没有看清陆议是何时出手动作的。
陆议默默叹了口气,这一招暗箭还是他平时习武消遣时练熟的,没想到危急时刻居然真派上了用场。
慢慢站起身来,鲜血已然湿透了大半衣衫,陆议的脸色苍白的吓人,双眼却明亮如炬。
“你……不得好……”
潘临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终究是没有说完,倒下去的一刻依旧双目圆睁。
陆议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嘴唇轻轻动了动,”也许吧。“
无人听到。
左右人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要查看陆议的伤势,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潘临可有子嗣?”
随即一个士兵便将潘临的儿子压到了陆议眼前。不及腰高的孩子早已吓得魂魄出窍,愣愣的盯了他半天,才反应了过来似的大喊道,“死贼!我要杀了你给我爹报仇!”
陆议一动不动的沉默。
半晌,染血的唇角牵起,那清秀的面容映着火光竟显得分外鬼魅。
陆议俯下身去遮住了孩子的双眼,“好,欠你们潘家的,陆议等你来世再讨。”
手中刀光微闪,温热的液体随着刺入柔软脖颈一刻那奇特的触感喷薄而出,溅到了陆议的眼睛里。
霎时,铺天盖地的鲜红弥漫到视野到每一个角落。
“他的妻妾们,还有没有投降的属下,也都一并处理了。”
自此,直至回到海昌府邸,陆议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千里江陵一日还 2020-11-09 23:15
小鹿其实是很在意权仔的吧,感觉小鹿是个矛盾的人,但是矛盾才有意思
小鹿受伤了 ,权仔来关心一下罒ω罒等待他们的感情升温
不管过程是甜是虐,只要是历史向我都能感到be的味道

夏时子初 2020-11-14 23:12
TO: 千里江陵GN,后面会一直矛盾纠结=v= 【楼主留言居然用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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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吕蒙率军赶到已是次日午后。
当他匆匆进入海昌督尉府邸时,陆议正靠在窗边小憩,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搭在胸前。昨夜失血让他始终有些困倦,却又难以彻底安眠。
“伯言!”
还未及进屋,吕蒙已忍不住开口呼唤。屋里没人回应,他便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待到来到陆议身边,却发现那人正拿一双眼睛瞅着他,目光有些茫然涣散,却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清澈。
“伯言?你……还好吧?”吕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陆议,不禁一阵担忧。
“我没事,方才做了个梦而已。”陆议仰起脸对他笑了笑,神智也慢慢清醒了过来,“你终于来了。”
吕蒙看着久违了的好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回应。这样一个俊逸清雅,仿佛一抬手都能带出些许墨香的男子,无论如何也不该与战争,烈火,杀戮,鲜血这些词语联系在一起。然而,陆议手臂上的伤口又清清楚楚的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曾真实的发生在那人身上。
“对不起,我还是来晚了。”吕蒙心下很是一阵愧疚酸楚。
“何必道歉,你看,海昌到底也是平安渡过了一难。”陆议倒是回的满不在乎,看着对方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觉得好笑,也忍不住想故意刁难对方一下,“不过,你要是早来一天,我这胳膊倒是不至于这般样子了。子明,这笔帐该怎么算呢?”
“伯言…我…唉…对不起…”自从看见陆议的伤势,吕蒙便如霜打了一样,平日里和他斗嘴的劲儿也都不见了,只是垂着头站在那里。
看吕蒙这般样子,陆议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情,站起身来拉着吕蒙坐在了一旁的席子上。
吕蒙一屁股坐了下去,身体后仰伸了个懒腰,看到陆议平安,这一路飞奔的疲劳瞬间涌了上来,他几乎是强忍着才没有直接躺在席子上。
陆议静默的坐在一边,目光流转在对方身上。
比起之前,眼前之人似乎是瘦了一些,脸部线条却显得更加挺拔分明了,眉眼依旧深邃的好看。半月光景,却仿佛过了几年那么漫长,宛若双手握在纤弱的蛛丝上,不知是否下一刻就会坠入深渊。而此时他们还能安然的坐在这里,他还能如此真实的凝望着对方,不得不慨叹,一切真真已是万幸。
叹了口气,陆议收回了目光,想到对方方才担忧的样子,一抹难掩的欣喜流淌过心底,继而不自觉的带了一丝浅笑,伸出右手想要帮他倒上茶水。
吕蒙赶忙拦了下来,心下奇怪,今天伯言这是怎么了。
略显诡异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萦绕,最终还是陆议打破了沉默,“子明,你一路赶到这里怕也是人马疲惫,不如多住几日回去吧。”
吕蒙一阵为难,“我也想啊,就是主公那边,恐怕担心的紧呢。”
孙权那副心急火燎又强装镇定的样子,到现在都令吕蒙觉得不可思议。
“主公他,还好吧?”半晌,陆议幽幽的答道。这简单的一句话,竟是要等到吕蒙率先提起之后方才问出了口。
“我先带了一队人马朝这边赶来,主公率众部随后,应该也已经到柴桑了。”
陆议轻轻阖了一下眼,端起手边茶水抿了一口,“真没想到,主公打起仗来竟然如此冒进,孙家人,果然都是这等脾气么。”
“……”听出了对方口气里的一抹怪异,吕蒙一时也不知怎样回答,心知对方大概又是想起陆家与先主公的事了。
“伯言,我说句公道话,我想主公其实很看重你,” 沉默了一会,吕蒙有些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前些日子收到海昌的求救书信,吕蒙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里,恨不得一夜赶回去支援陆议,却又怕主公不肯撤兵。此时算上自己和周泰,孙权这边不过三支军部而已,实在是已再无可以分遣出去的兵力了。一边是至交一边是主公,一时间吕蒙只恨不能分身有术,好让他从这等进退维艰的境况里解脱出来。如果鲁肃周瑜在,想来倒也能引经据典说出一大堆理由来规劝主公,而自己……绞尽脑汁却也想不出一套强有力的说辞来。
然而没想到的是,等他终于下定决心前去劝主公撤兵后,孙权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若撤军,该如何行进最为稳妥?”
一瞬间吕蒙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还未来的及完全反应过来,身体已然本能的单膝落地,大声道,“主公英明!”
翌日清晨,驻扎江夏河口的东吴水军悄然撤退,虽不及来时整装待发气势昂然,却依旧井然有序,毫无慌乱。吴军以最快的速度拔寨收营,随即顺流而下,艨艟楼船拉满了锦帆,顺着风势急速前行。
孙权始终眉头紧蹙,竟似比前一阵战事胶着之时更加焦虑。吕蒙心下大奇,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主公究竟为何会有如此之大的转变,却也不敢多问,直到孙权命令他带一队人马先行赶赴海昌,他才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然而孙权却是良久没有答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很费劲的事情,末了只是对他说道,“海昌,很重要,江东失不得。”
一句话说的含糊,一路奔来吕蒙便一直在想个中缘由。可方才推门的一刻,他忽然有了个令自己吃了一惊的想法,那个让海昌重要到不可失的原由,竟是陆议。
听闻吕蒙之言,陆议几乎是反射性的挑起了眉毛,复又平静了下来。“怎么,子明莫不是来当说客的?”
“怎么可能!我是认真的,主公确实很……”
“倒也是。主公即便打仗糊涂,用人却是从来精准的 。”不及对方说完,陆议已然微笑着打断了他。
“你!”心知对方又在暗讽自己笨嘴拙舌,腹无字章,吕蒙一肚子想为孙权说的话都生生憋了回去。
“唉……你啊!” 吕蒙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陆议却是笑的一脸灿烂,颇为好心情的看着对方的窘态。
此时吕蒙也不好再度开口,只得偏过头去不去看那过于明媚的笑容。忽而又想起来方才进屋时陆议的奇异神态,于是开口问道,“你刚才做梦,可是梦到什么了可怕的事情了?”
陆议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一抹近似于惶恐的神色瞬间掠过他眼底。
漫天大火,滚滚硝烟,绝尘而去的战马,冰冷凌厉的剑刃,他握着祖父渐渐冰冷的手掌,耳畔是陆绩压抑着啜泣。陆家破败的府邸有如荒凉的坟墓,寒鸦掠空而去的声音凄凉悚然,有谁在耳边哭泣,又有谁在歇斯底里的大笑……
梦魇的最后,竟是前夜与潘临搏命的场景。那锋利的刀尖刺入孩童柔软脖颈的触感依旧如此真实,鲜血喷溅的瞬间,声嘶力竭的叫喊如同炼狱厉鬼。
触目所及,一片凄艳的血红,像不得超脱的枷锁。
“不,没什么……”
只是命运,周而复始而已。


夏时子初 2020-11-15 05:11
【第十章】

月色澄澈如水,拉长了柳枝剪影。
两个颀长的身影并肩立于溪边,只见潺潺的流水将月华晃的更加盛大。
溪谷多风,寒露沾衣,却是自有一番仙境的幽然。
垂首望着溪间明月,陆议轻轻开口,“我有时候经常在想,如果当年随了那一场大火葬身庐江,此刻当已再世为人,那些恩怨便可一笔勾销了。”
“想什么呢你,你要是死在了庐江,那今天的吕蒙也是孤魂野鬼了。”吕蒙没好气儿的回了他一句,真是想不通好好的这人怎么老是想这些有的没的。

彼时吕蒙曾在冲动之下失手杀了同乡之人,亡命途中遭遇劫匪,虽逃过一劫却也身受重伤,一只脚已然踏进了鬼门关。
陆议就是在那时遇到了他。本来不打算理睬,无奈吕蒙竟一直抱着他的脚,那种穷途末路却带着不甘的眼神灼灼的就让他迈不开腿。
带回陆府,陆议替他请了郎中包扎伤口,后又一直悉心照料直到他大体痊愈。前前后后的几个月里,二人渐渐彼此熟识直至无话不谈。吕蒙似乎天生有种奇特的魅力,令在他身边的人总会有一种想要亲近的感觉,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盛满了日光般的温暖,不知不觉中便已照到了他人心底。
陆议给他讲了自己全部的过往,毫无隐瞒,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从来都不知道敞开心扉的感觉竟然可以如此美好。得一人可全心信任,在这乱世之中何其珍贵!
吕蒙之于他,就像是一场久旱之后的甘霖,即使只有一次,也足以迎来一场新生。只不过陆议很清楚,这样的时光注定只如白驹过隙,那个人有他的理想抱负,而自己也有无法抛舍的责任使命,他没有力量,也没有立场去挽留。
一朝离别易,相逢复何夕。
临走之前,吕蒙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相送,便将幼年母亲为自己求来的福签给了他,有朝一日若陆议有事相求,他自当百死而不回。陆议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那时他毫无疑虑,眼前之人无论时隔多久他都是可以全心信任的,无关恩情,只是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离开吴郡之前,他将福签交给了陆绩,倘若他在吴侯身边有何不测,吕蒙至少也可以保住陆绩一命。若有那么一天,恐怕这偌大的江东也只有吕蒙一人甘愿冒险相救了,那些陆氏远亲只怕唯恐避之不及。

“子明,生逢乱世,得一刻的相伴亦是弥足珍贵……如此,我已知足。”
“那是自然,当兵打仗的便要随时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又何苦多想日后之事呢,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吕蒙也算没白活一场。”
“那么,子明自是懂得惜取眼前人的道理了,”陆议抬起眼,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复又将视线投向了溪涧。
“伯言你这话是……?”吕蒙心下称奇,莫不是对方又在损他?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话损在了哪里。
“我随口说的,只是一时感叹罢了。”望着对方懵懂的表情,陆议微微笑了起来。
够了……真的已经足够了。
能得一世生死相知为挚友,已是他莫大的福气。有些事情,大概真的是自己太过贪心了呢。
月已西沉,夜风吹打在身上带了丝丝缕缕的寒意,怕是过不了多久东方的天空就要亮起来了。
陆议抬手拍在对方肩上,将吕蒙从苦思冥想中唤了回来,“回去休息吧,不早了。”
水汽氤氲的溪谷沾湿了二人足下,在归途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了两排深深浅浅的脚印。然而待到天明,暖阳和煦,风过燕回,又有谁还会见证那些深夜处残留的眷恋。
次日午后,吕蒙清点了兵马便要启程离开海昌,陆议前往相送。
“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去?”吕蒙再次开口问道。
虽然还没有到述职的期限,然而此次海昌变故甚重,回去面见主公于情于理也是没有任何不妥的。
“嗯……动乱甫定,我还是有些不大放心。”陆议微微的躲闪了下,双腿不自觉的轻轻夹了夹马肚子,引得马儿快走几步,超过了吕蒙。
却不想这一系列微小的动作皆被吕蒙看在了眼里。
低垂的柳枝摇晃过视野,淡淡绿色不着痕迹的拂去一抹隐秘,再抬眼,那一瞬的微妙已经恍然不见。


夏时子初 2020-11-15 05:14
【第十一章】

诏书一旨,令吴侯遣子入朝,为皇子伴读。
孙权随手把玩着手中毛笔,半干的笔锋微微翘起些许狼毫,又被他置于砚上,蘸染了墨汁瞬间变得柔顺了下来。不知道那北方的傀儡皇帝日复一日残喘于世,也如这只笔一般全然活于他人股掌之间,又是何等滋味。
议事堂上的那一场争论仍旧回荡在孙权耳边。群臣众议不决,若送,则意味着江东俯首屈于曹操麾下,更将受控于人,若不送,则会由此得罪曹操,况且江之西岸刘表一向虎视,腹背受敌,到那时,江东又将如何自处?
啪咔一声,竹制毛笔应声而断。
阶下人闻声抬首,孙权眼里没有半点表情,就那么直直的看了过来。
陆议叹了口气,复又垂下了目光。
此番回府述职,却不想如今江东形势竟然是比当年离开时还要乱上几分。几月前黄祖再度遣将千人直奔柴桑,周瑜领军迎击,大败黄祖,生擒了黄祖手下大将邓龙。然而战事方平,便又赶上了曹操下书令孙权送子入朝。
孙权起身绕过桌案,缓步走下了石阶,脚步声回响在安静的议事侧厅,在与陆议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伯言,你怎么看?” 略带温热的气息搅动着冬季江南阴冷的空气,吐在陆议耳畔,他几乎是不自觉的想要后退,却也只好生生稳住脚。
“主上,此事您心中自然已有定夺,又何必问在下呢。”
“嗯,可孤就是想听你说说。” 孙权半是慵懒的声线竟带着近乎耍赖的意味。
陆议听的头皮一紧,不过既然主上有令,且不管他是不是认真的,作属下的也不能不答。
“在下认为,不当送。”
入朝为人质,对于江东来讲自是没有半分好处,孙权虽然采取了观望的态度,然而真实想法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理由?”孙权不依不饶,目光一直胶着在对方脸上。陆议凝眉沉思的样子,总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动容。
“曹操野心天下尽知,而今得已平定北方,入主中原,想来不假多时,定会渡江南下,窥我江东河山。若遣子为质,则会受制于人,到了那时,主公您所能得到的,不过只是一方侯印而已,怎可与今下兵权在手相比?睥睨天下亦或居于一方,并非一朝一夕可见分晓。况且,主公您的雄图大略,也不止于此吧。”
说到最后一句,陆议竟然觉得胸口一阵激荡,仿若有簇火焰在隐隐燃烧。
片刻静默后,温热的气息再度靠近,孙权的嘴唇几乎碰上了陆议鬓角,“这番话从你口中说出,还真是令孤惊讶呢。不过,很动听。”
陆议再也忍不住,向后退开一步,然而不等落脚,腰间已被孙权勾住。
“主上!”陆议低叫了一声。
“怕什么,又没旁的人。”孙权一手环着陆议,一手顺势扯下了对方头上的簪子,漆黑的发丝瞬间铺散了开来,软软的滑过孙权手臂。“况且,相信伯言在也并非拘礼之人,对不对?”
心知孙权又在指当年那一晚,这样的情况下再度提起来,摆明了就是让他无路可退,陆议心底一阵恼恨。
被孙权半拖半抱着来到桌后坐下,他想换个姿势调整重心,免得完全缩于孙权怀里,却不料被对方一早看穿了意图,猛的在腰间捏了一把。
陆议不自觉的向前一躲,腰上使不上劲,反而更大幅度的靠在了孙权身上。
“伯言,这里还有几本今天晨议后送上的表书没有看完,你替孤看了吧。”
“此乃吴侯之职,在下怎敢僭越。”陆议努力的想让声调尽量显得平静。
“孤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得麻烦伯言代劳了。”
“……”
孙权覆上陆议的手背,带着他的手一同翻开竹简,身体微微前压,将下巴磕在陆议肩头。陆议只得半低着头,眼前因距离过近而微微变形的字迹宛若一个个奇怪的符号,对他发出无声的嘲笑。
感觉到孙权略显冰冷的手指伸进了前襟,陆议不禁一阵颤抖。
“冷吗?放心……一会就会暖的。”舌尖描摹着对方耳廓,声音透着含混不清的暧昧。
几年未见,本想借这一段光景彻底忘掉那些不该有的情愫,从此他自为明主,对于陆议或留或除,全然不再掺杂任何他念。然而时间过的越久,那人的面孔反而却更加频繁的出现在眼前,宛若某种执念。那夜欢好本非孙权事先预谋,这些年反反复复的想起来,便越发觉得那人也是权衡利弊之后曲意逢迎。只是不管何为因何为果,在最后一层掩盖被扯去后,竟都已变得不再重要。
只有残留的触觉一次又一次的逼他直面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对于想要这人彻底臣服于他一人的欲望。





夏时子初 2020-11-15 05:18
【第十二章】

胸前肆意揉捏挑逗的手指搅得陆议心慌意乱,身上一凉,衣衫已被孙权扯去大半,白皙的皮肤暴露在偏冷的室内,胸口的痕迹更显得越发突兀。
孙权低头咬噬着他的脖颈,一阵麻痒中夹杂着细微的疼痛,陆议轻喘出声,偏过头想要躲开。一躲一追之间,手肘碰翻了砚台,漆黑的墨色落在苍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此时孙权已完全将他压在了身下,无须思索,任谁都知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
陆议本能的想要逃避,他可以忍受身体上的痛楚,也可以忍受心底的苦涩,然而那种令人难以自控的欢愉渴求却让他无比恐惧。他害怕那样的放纵,更害怕放纵于那个叫做孙权的男人。
“主上,周将军率军归来了,说是有要事相禀,此时正在门外等候呢。”
孙权一早有令,与陆大人商讨要事任何人不得入内,此时侍从也只敢轻轻叩门,隔着房门传进话来。
恼人的声音打破了即将破茧而出的灼热情欲,孙权眉头紧蹙,眼带戾气,恶狠狠的剜了门外一眼。
陆议猛然一惊,已然有些迷乱的神智瞬间回到了头脑里,这等事情若真给人知晓,吴侯府他也就不用呆了。然而此时自己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偏偏孙权又压在他身上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任是他脑子转的再快,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 “主上,快点放开我!”陆议方寸大失,心知孙权若是耍起性子当真无所顾忌。
“伯言莫慌,公瑾也不是外人。”孙权倒是一副气定神闲,颇为欣赏对方慌乱的样子,对门外朗声道,“叫公瑾进来吧。”
“你!”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陆议是真的慌了,又气又恨,猛的一使劲,趁孙权重心不稳时借力挣脱出来,然而即使他脱离了孙权的魔爪,却也来不及整理衣冠了。
举目四望,见这房间内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陆议只得把心一横直接钻到了案几下面,借台布的遮掩堪堪隐住了身形。
方才稳住身,便听周瑜已经推门而入。
“此战大败黄祖,全赖公瑾智勇无双,有你在,真乃孤之幸事啊。”孙权眉目含笑,温和而不失沉稳,与方才任性妄为的样子相比仿佛完全变了一人。
“黄祖有勇无谋不足为虑,收复江夏只是迟早的事情,”周瑜语调平静,俊美的面庞宛如玉雕一般,不带悲喜,“相比之下,江北曹军才更是我东吴之隐忧所在。主上,遣子为质一事,您将作何打算呢?”
虽然早知周瑜为何事而来,然而对方如此开门见山,还是令孙权微微诧异了一下,于是他也不再绕弯子。
“公瑾,孤不会把绍儿交给曹操的,你且放心。”
陆议没有听到周瑜的回答,只觉得过于安静的空间里,某种隐秘的压迫感正在悄然徘徊。
“莫要忘了,他是我的大哥。”半晌,孙权有些干涩的补充道。
“……主上英明。”
与方才毫无波澜的语气相比,一抹复杂的情绪在周瑜清朗的声音里弥散了开来。
二人对话皆是点到为止,但孙权的隐隐不满,周瑜的如释重负,还是十分明显的混杂在了这间不大的屋子内,如此微妙,陆议甚至忘记了此时自己尴尬的处境,只是专注着屏息聆听。
沉默了半晌,孙权才淡淡开口,“那么公瑾说说看,倘若因此得罪了曹操,我江东该如何自保?”
周瑜沉吟道,“曹操动辄以朝廷为辞,若以此公然与之为敌,反而是我们师出无名。曹操欲取江东,必会以荆州为据。而刘表虽昏聩,却是汉室正统,曹操此举定会为天下心怀大汉之士所不满。到了那时,我们拒之便可名正言顺了。”
停顿了一下,周瑜继续道,“而江夏是荆州与江东相连要塞,所以,眼下之计,仍当以击败黄祖为重。”
孙权不语,半晌还是生生咽下了上到唇边的话语,而改口之言却是深深惊住了其余二人。
“公瑾哥,有时候我真的很怕,我怕父亲大哥留下的基业毁在我的手里,也怕保不住江东拖累了你们,”孙权眼里透着深深的疲惫,说不清是落寞还是伤感,“有时候我宁愿当初身死横祸的人是我,大哥他,必定比我更适合为人之主。”
“主上……”周瑜心头一紧,强自咬着嘴唇勉强压下起伏的情绪。那个熟稔而亲切的称呼,轻而易举的便将过往那段他不愿,也不敢回忆起来的岁月硬生生的拽到了眼前。孙权字字句句,直戳心底那道伤疤,而此刻他凄楚惶惑的样子更令周瑜痛上加痛。
孙权幼时牵着他的衣角撒娇的样子,每次被孙策欺负一脸泪花样子,寿春旧府郁郁葱葱的古木将清朗的日光晕染上碧色,孙策怒马鲜衣,站在树荫下面,笑容有如最明亮的一簇火焰。
那些画面依旧清晰如昨,而再一眨眼,却已是物是人非。
周瑜微阖双眼,强自定下心神后,才伸手抚上孙权的肩头。他语气柔和,却又斩钉截铁的一字一句对孙权说道,“主上,无论伯符在与不在,无论今后波澜几何,周瑜这条性命永远属于孙氏,终此一生,无怨无悔。”
陆议趴在案下冷笑, 烽火狼烟的岁月,世态本就凉薄寡义。即使是亲兄弟又将如何,二虎难相容,说什么宁愿为大哥而死,倘若孙策依旧在世,孙权又岂是那甘于人下之辈?
周瑜这等不世出的奇才,孙策在世时为之征战四方,孙策死后,依旧为情为义倾尽所有守护着那人留下的江山,守护着那人的亲弟与族人,孙权何其幸运,孙家何其幸运!
君臣若此,恩深义重,然而此刻看来却也显得万分讽刺。
忽而间,一个更加冰冷的念头,随着方才那一幕的翻滚缓缓浮上了他的心头。往昔在海昌为官,孙权的种种恩赏,殷殷关切,说到底,是否也都只是那人拉拢自己的一种手段?
陆议垂下眼,本也是自欺欺人,倒不如索性一欺到底,不想不见。
之后两人又说了些什么,他也听得不甚真切了,直到周瑜离开时带动房门开阖,室外冰冷的空气长驱直入,方才觉得周遭一片萧瑟压抑。
遥望门开时露出的一线灰暗天际,孙权的脸色也随之冷了下来。手指捏紧袖口,上好的缎面留下一片狰狞皱褶。
“呵,只怕这人质孤就是想送,也未必送的了吧?”孙权低声喃喃,似是询问陆议,更似自言自语。
倘若绍儿是孤的儿子,你还会如此坚持么……
感觉到同样冰冷的手指覆上了他紧握的双手,孙权转过身来,不知什么时候,陆议已然站在了他的身后,脸上的笑容却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
孙权一阵气结,抬起手,猛的将陆议按到了柱子上。
突如其来的撞击让陆议一阵晕眩。不等他反应过来,孙权已经霸道的吻了上来,柔软而有力的舌尖在陆议口中吮吸裹动,不给他任何喘气的机会,仿佛要生生将二人拉到窒息的边缘。压抑着的怒火透过每一寸相依的肌肤传递出来,冰冷生硬,却直灼心底。
生死爱恨只一念,再睁眼,已经物是人非换了天地。
待到孙权放开了他,陆议脸上一片绯红,因为缺氧而茫然瘫软的靠在柱子上,只能勉强借力支撑才不至于倒在孙权身上。他竭力喘息着,想要尽快从这种无力的状态里恢复,屈辱的愤怒宛如一把钝刀割在心上。
“主上,如此你痛快了么?”陆议神色冰冷,完全不同于往常的温和。
“不痛快,别想我会轻易放过你,”孙权也是毫不含糊,唇角冷笑。
此言一出,陆议反而完全安静了下来,只是静静的瞅着他,不带任何情绪。
半晌,孙权有些懊丧的放开了他,陆议毫无犹豫,立刻抬脚便走,然而刚刚走到了门边又被孙权一把拉了回去。继而右手被他执着,顺着孙权的身体一直向下抚摸延伸,直到碰到了那处火热坚硬的地方。
“伯言,别忘了,我留你在身边的用处啊。”
孙权充满恶意的声线响起。陆议抽出手来,退开半步弯腰行礼,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即不再回头的走了出去。

夏时子初 2020-11-15 05:27
【第十三章】

西征黄祖,近日来被孙权提到了议事簿的最前列。
这几年征山越,讨山贼,收编整合出来的部队孙权分别交给吕蒙太史慈等人操练,初始时散沙一盘的乌合之众,此时也都有了几分整肃的模样。
上一战虽未能将黄祖擒获,收获却还算丰富,连上江夏以东几个郡县东吴疆土扩了不少,各郡皆由当地官设都尉治理,屯田兴渠,休养生息。
更令孙权宽慰的是,江东各大士族亦在孙氏根基渐稳下逐步归心。要得到立足乱世各为己利打算的世家支持,不拿出点像样的实力来去证明这个江东之主他做的当之无愧,那些面上的服从迟早也是一纸空谈。
然而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却始终横在孙权心上。
江夏一战,前来投奔的甘宁本是一路跟随吕蒙而行,当日孙权率军折返回援海昌,吕蒙带了人马先行一步,他便跟在了孙权直领的军部。孙权一心顾念陆议安危,疏忽间也忘记了甘宁于凌统的杀父之仇,没想到,不出几日二人便惹出了事端。
那日吴军停驻休整,正想着上岸调整片刻的孙权方才走上甲板,就听身后噗通一声,一个人影滚落船头跳进了水里。
随即另一个人也跟着跳了进去,口中大骂:“水贼!有种别逃!”
“你这小雏,本大爷不跟你计较你倒是上脸的很!” 甘宁一边划水,一边避着凌统挥来的拳头。没想到这小子水性这么好,到了水里还大拳挥的凛凛生风,水花四溅。
矮身钻进水里,躲开了凌统紧追不舍的攻击,趁着他没反应过来,甘宁回身后撤,借着水流之力潜到了凌统身后,近身的一刹那,他紧紧抱住了对方腰部,顺势一击打在了凌统肩上。然而毕竟是在水中,水流的缓冲之力让甘宁的攻击变得并没有什么力道,倒是凌统一惊之下本能的挣扎,呛了一大口江水。拼命咳嗽喘息着,凌统奋力回击,两人扭打之际皆顾不上凫水,不一会便又双双没入了江水。
甲板上围观的将兵早已闹作了一团,哄笑声乱响一片,竟似也恨不得同那两人一般找人干上一架。
孙权看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忍不住断喝一声,“闹什么闹!统统给孤滚回原位,全军禁足一日!”
当甘宁凌统被五花大绑压到孙权帐下时,孙权简直哭笑不得。
只见两人都是满面通红,大汗淋漓。甘宁左脸一块淤青,刚好连上眼眉鬓角,整张脸呈现出怪异的囧字。而凌统一张俊脸拧的乱七八糟,明明是恨不得将对方剥皮剜骨的架势又迫于吴侯威慑不得不乖乖跪在地上。
孙权故意沉下声,对二人道,“黄祖大敌尚未攻克,吴军倒先内讧起来,亏你二人也是为将者,如此扰乱军心成何体统?!”
“回主上,老子……不,末将也不想与这小雏为敌,”甘宁苦着一张脸,“但末将也不能糊里糊涂的就做了这小雏的刀下鬼啊……”
“什么糊里糊涂,你杀了我爹死一百回也是应得的!”凌统怒道,“还有,小爷叫凌统,你再叫小雏试试看!”
“住口!”孙权喝道。停顿了片刻,他走到凌统身前,抽出腰刀隔开了束缚的绳索替他松了绑。
“大局为重的道理孤不想多言,凌老将军一生戎马,为我江东战至最后一刻,孤敬他念他。你若有心为孝子,就该多想想令尊的心意。”
凌统秀眉蹙起,牙关紧咬着下唇,胸口起伏,终是伏身哑声答道,“是,末将知错。”
望着眼前稚气尚未脱净的少年,孙权脑海里忽然划过了陆议的面孔。
当年庐江城破的一刻,他是否也曾露出过这般倔强而悲戚的神情?
孙权叹了口气,走过去扶起来凌统,“这次孤不治你的罪,你且回去罢。”
目送凌统离开后,孙权替甘宁松了绑,接着一拳狠狠打在他的胸口。
甘宁猝不及防,向后退了几步,诧道,“主上……这是?”
“好你个甘兴霸,弃了黄祖投奔东吴不想着如何建功也罢,这倒是想杀了我江东功臣之后不成?”
“末将错了,末将不敢了。”甘宁嘿嘿的陪着笑脸,心知孙权也无心怪罪。
“光说无用,孤这就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是,末将万死不辞!”
孙权眉眼一弯,扬起嘴角,“就罚你平时多照拂公绩,再让孤看到他张牙舞爪,孤就把你绑起来随他发落。”
“主上……我……”甘宁期期艾艾。
“你这是想抗命?”
“末将不敢……”甘宁赶紧拜首领命,“主上放心,末将一定让那小崽子服服帖帖的,再也不敢滋事。”
至于如何收复凌统,还是日后在做打算吧。
虽然甘宁满口答应了下来,孙权却始终有些不安。并不是担心凌统不顾大局,只是想到从此凌统终日都要面对杀父仇人,同袍共战,如此,对于一个还不足二十岁的孩子来讲终归是有些残忍。
既是宿仇,又怎可一夕之间化解。
回到江东之后他曾问过吕蒙,若以陆议为偏将替了凌统可否妥当,没想到的是,吕蒙支支吾吾,只说同军抗敌,倒不失为二人言和的一个机会。
孙权暗下回头看他,只见吕蒙垂首不语,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如墨,轻云蔽月投下片片阴影,本只是薄薄的一层流云,偏又随风聚在了一起,浓厚的颜色掩住了尘世贪嗔执念,不见人心欲望流淌有如地府冥河。
吴侯府庭院幽深,卧房内床帏间间深深浅浅的纱帐落了一层又一层,隔开烛火的光亮,也隔开了最后一寸清醒世界。室内无风,帷帐却在隐隐摇曳,宛如水波渐次荡开,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压抑不住的喘息呻吟终于缓缓散去,留给黑夜彻底的宁谧。
有些受不了这样的闷热,孙权一把拉开了层层帐幕,本已不算明亮的烛火却还是微微刺激了他的双眼。他翻身起来,双手撑在床上,将身下人圈在了臂膀之间,借着明明暗暗的烛火细细的打量着陆议。
感受到了孙权的动作,陆议睁开眼看着他,高潮余韵甫平下,清秀的眉目此时仍带着几分平日难见的迷乱。他抬手想擦掉脸上未干的水痕,却被孙权捉住了手腕,孙权一只手从床上抬起,随着重心无法平衡,他就势又倚压在了陆议的身上。
纤细的腕骨被细细的舔吻着,刺痒的感觉逗的陆议一阵想笑,继而就真的笑了出来。
“笑什么呢?” 孙权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
陆议目光一闪,即使是在床第之间这样的亲昵还是令他觉得有些别扭。
“我在想,主上什么时候这般孩子气了。”不同于惯有的清润,略带慵懒沙哑的嗓音在孙权心上轻轻刮了一下。
低头吻着对方眼角,潮湿温热的触觉便顺着唇一直流入孙权心底,滟波涟涟。
“那伯言心中,孤是什么样子的?”
陆议想了想,答道,“主公就像那潭中蛟龙。”
“哦?”孙权微微挑眉。
“潜蛰深渊之际,令人无从猜测,而一旦乘势九天,又将使人难以望及。”
“呵,”孙权低低的笑起来,手指一寸一寸沿着陆议白皙的背部抚摸,感受着对方背脊坚实而细腻的微妙触感,“伯言真会说话。”
孙权翻了个身,侧躺榻上将陆议完全抱在怀里,“那么,你愿不愿成为那蛟龙之翼呢?”
陆议闻言一惊,不明所以,“还请主上明示。”
“下个月,孤要率军再征黄祖,令你为偏将军可好?”
本想只是随意闲聊加上情事之后的困倦,陆议心神松懈的靠在孙权怀里,有一搭无一搭的回应,却不想孙权此时竟然会忽出此言,放松的神经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他想起了此次回到陆府见到陆绩的情景。陆绩已经离开了旧府,来到吴郡首府出仕。他知道以自家小叔的性子是决计不愿为孙权做事的,然而略加思索,却也隐隐明白了个中原因。
“主上,议实怕难当此任。”
背上抚摸的手指停了下来。
陆议没有回头,微凉的夜风随着方才被孙权拉起的帷帐钻了进来,只觉得背后那个怀抱渐渐失去了温度。
“是么,本以为你愿领兵的。”平缓的语调淡淡吐出,却是毫无意外的情绪。
陆议嘴唇咬紧,寒意从赤裸的身上透过每一个毛孔,随着血液流至心口。
“此战一别,大概又要经年之久,孤舍不得你呢。”把头蹭上陆议发间,不等他做出回答,闷闷的声音却从背后传了出来。
陆议停顿了一下,而后转过了身来,扬起脸与孙权额头相抵,却是避开了话头,“主上此去定能大获全胜。”
冰凉的双手环上孙权结实的胸膛,仿佛只有这样的拥抱,才能化解那纷乱无休的森寒,无关猜忌,亦或占有。
轻柔的呼吸喷在彼此脸上,挑起微温的热度,随即双唇相碰,撬开齿关,渐进深入。
无以言,便也无需言,竟似另一种形式上的相濡以沫。
时光碎裂在漆黑的长夜,延出的方向看不到尽头。
只剩下一场沉沦不醒的梦。

次日回府不久,陆议便收到了孙权的诏书,分派精兵两千随陆议共赴驻地,以防趁吴军西征之际,山贼再度来犯。
垂首叩拜,从使者手中接下诏书,直至脚步声远去,陆议才抬起头来。散发着淡淡墨香的竹简上,是孙权俊逸而雄劲的字迹。没有封号,只是遣来了兵将随他调度,此般做法倒也真是符合那人一贯深邃的心思。
下个月的这个时候,孙权便要率军出征了。
回师西进,逐浪吴江,当江涛被战甲劈出雪色浪蕊,当日光被锦帆割成金色剪影,东吴儿郎又该是何等英姿勃发?
陆议闭目而立,竹简紧握手中置于胸前,清浅的暮色映着他苍白的脸庞也有了一丝红润。
“伯言。”陆绩从偏房出来,看到独自立于夕阳下的陆议。“吴侯说了什么?”
陆议闻言回首,将手中的竹简递与陆绩,时光的痕迹淡淡的印刻在了那张曾经桀骜的脸上,那个偏执激烈的少年已然多了几分沉静的模样。那么自己,又可曾在这流年的洗礼下蜕变?
“算是好事”,陆绩抬头微笑,“主上到底还是分了兵权给你。”
“嗯,来之不易。”陆议微微垂下头,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眼眸,不知心绪几何。
“听说主上曾想要你做偏将军的?”
“你怎么知道?”陆议心下诧异。
“子明对我提起过。不过你为何拒绝呢?”
陆议没有回答。若是经吕蒙之口,那必是孙权议事时曾说过,如此看来,倒也不仅仅是那夜床第间的试探了,难道吴侯倒是真心想要予他为将,反而是自己多心了?
然而初回府邸时,陆绩的一番话他依旧记忆犹新。
伯言,我若出仕,孙权才对你会更加安心。
抬首远望,早春薄暮中,微风扫过的苍穹呈现出夕阳渐下后特有清凛,夜色已悄然逼近。
“难道,我不该拒绝么。”
“呵,也是……来日方长啊。”


身高一米七 2020-11-19 22:54
啊,恭迎楼主回归!
能看到给权逊加柴添火都是好的,感谢!

夏时子初 2020-11-20 10:57
是呀现在三国圈都好冷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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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日升月落,转眼间东吴水师已经整装待发,数百战舰停泊江岸,锦帆蔽日,宛若落满雪华的绵延山脉。
此番吴军兵出水陆两路,周瑜自率水师亲部,同甘宁凌统由长江溯流西行,一旦驶入江夏河口则停泊靠岸,随时等待陆上军部部署完毕,伺机配合而战。
孙权则同吕蒙等将沿江而进,按事先由甘宁提供的据点要塞,暗自设伏,分散部分兵力进到荆夏交界地带,而后封锁黄祖西退的路线,集结水师主力,共同发起攻势,欲以令黄祖军腹背受敌。
陆议随众臣立于迎送孙权出征的队伍中,肃穆注视着那个立于将坛之上焚香祭天的青年主公。
祭拜完毕,孙权走下将坛,阳光打在他英挺的面庞上,庄重的神色自带了一抹不怒而威的气势。他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剑指长天,号令三军。
随着孙权的指令,此战主将依次翻身上马,浩荡的阵队随即出发,马蹄踏起碎裂的尘土,纷纷扬扬,秀美的春景顿时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随着行伍渐行渐远,身边众臣也都散了开去,直到身旁已经不剩几人,陆议才挪开了步子。
没有和众人一并回去,他反向走到了江边,粼粼水波摇晃出水边人的清俊的倒影。掏出敛于袖内的白玉洞箫,微微试了试音,生涩的指法却始终有些难以配合气息的运转,断断续续的曲调散在江浪击石的声响里。
叹了口气,陆议还是放下了玉箫。
那日随孙权散步江岸,听江上渔郎一曲箫音吹得甚为动听,于是孙权一时兴起难耐,非要陆议也去学着吹,次日更是将一支上好白玉质地的洞箫送到了陆府。
“伯言天资卓绝,当年一曲竹笛孤至今记忆尤深,吹箫之事对你来说又有何难啊,”孙权一脸涎笑,也不管对方甚为无语的表情,硬是将玉箫往陆议手里塞。
“看来吴侯的下属果真难当,文武双全也罢,难不成还要德艺双馨?”陆议没好气打量着手中洁白通透的箫管。
“若是伯言的话,可还不止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陆议只想把手中玉箫敲在对方头上,他半转过脸去,免得面对着孙权那张笑意恼人的俊脸一个不小心便将那股冲动付诸了行动。
孙权上前环住眼前血气上涌又无处抒发的人,颇为孩子气的在他脸颊上轻吻磨蹭,“唉,你若实在不愿,那孤也不勉强了。”
然而,故作沮丧悲苦状的语气明显带着一丝玩味,果然,只听孙权拉长了调子,“此箫不吹也罢,反正孤还另有一支,只等同伯言共达极乐之境……”
陆议羞怒交加,愣是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心里把对方祖宗问候了个遍,方才咬牙切齿道,“在下愚笨,唯恐技艺不精,主公就不怕贪一时欢晌误了万代祖业?”
孙权大笑,抱着陆议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口,“这么说你是同意了?伯言向来伶牙俐齿,嘴上功夫怎能差的了。”
见陆议眸子几欲喷出火来,孙权赶忙放开了他,心情甚好的退开两步,连连摇头道,“你看,你这都想到哪里去了,孤可没有别的意思。”
陆议却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他,连方才怒气冲天的表情都收了回去,只拿一张石雕面具脸对着孙权。
半晌,孙权终于有些受不住了,开始没话找话,“伯言啊,三日之后孤就要率军出发了,你可愿等孤凯旋再回海昌领职?”
随口说到此,孙权却也有些伤感。他心知此举颇为不妥。一个月的述职期限早已逾越,他硬是将陆议在身边强留了三个月,此次出征西行,倘若陆议仍逗留孙府却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陆议沉默了一会,终是抱拳回应,“主上凯旋之日,议愿领军前来庆贺。”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孙权喜出望外:“伯言此言当真?”
“怎敢戏言。”被孙权的心情所感染,陆议脸上亦不自觉的带了些许温柔,“议会在海昌为主上祈福。”
孙权心中一动,伸手抚上对方面庞,似承诺般低声道,“你放心,孤定会全胜而归。”
陆议刚要说些什么回应,却见孙权一抹方才的郑重,又笑意盈盈开了尊口,“到时候,你可不要忘了方才答应孤的事啊。”
万籁俱寂间,二人十分清楚的听到了陆议握着玉箫的指节脆响了一声。
“在下恭送主上!”

江边风起,青色衣袂翩然而动,似是觉得冷,陆议将半挽起的衣袖放下,复又将玉箫收进了袖管。
万辑锦帆早已消失在了水天交接的一线,唯有水波拍岸时奏起的韵律响彻耳畔。
最后向西望了一眼,陆议举步转身,踏上了归府之路。


夏时子初 2020-11-20 11:01
【第十五章】

清晨曦辉点亮林间时分,帐中的最后一盏烛火刚好燃灭。
陆议起身出账,疲惫的揉了揉额角,面上袭来幽冷的山风,彻夜未眠的困倦此时也消了几分。
近日鄱阳尤突忽然率数百山贼出动,陆议见情势有变,便带了兵部前去围剿。虽然无论是从兵力还是从经验来看,此次都要胜过平乱海昌时数倍,然而他却反而更为忧心,总觉得此次变故甚是蹊跷。日夜思量,陆议越发不安了起来。
山贼起兵,大多是迫于生计想要从当地官府搜刮点谷物粮饷。而尤突所在之地位于鄱阳中部一带山陵,几番战乱皆很少波及。当地气候温润,物产丰厚,也不比那年海昌大旱饿殍遍野,怎么说也不至于到了起兵造反的地步。
那么这群山贼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摸不清敌人底细,陆议也不愿冒然行事,寻了山岭一处易守难攻地带驻扎下来,每日派人暗自探查间或偷袭,出手皆是点到为止。
几周下来,陆议发觉尤突似乎极其不愿与他作战,每见他的人马来袭,回防之后便绕道避行,从不恋战,也没有举兵攻打的意思。
更为奇异的是,尤突人马一路东行,非但没有朝着鄱阳首府逼来,反而竟是要跨过鄱阳边境,直入丹阳,所过之处也不见有烧杀抢掠之举。
陆议眉峰紧锁,一连几日未曾好好休息,略显苍白的脸色映的眼底青黑越发明显。守在一边的小骆看的忧心,也不敢贸然打断他的沉思。站了片刻后他正要到后营取火烧水之时,陆议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眼见陆议走近,拉着他的肩膀与自己贴近,比划了一下对他说道,“来,到我帐内去把我的轻甲取来穿上。”
小骆一头雾水,只得回帐照办。待他出帐,陆议颇为满意的笑了笑,“去到河边照一照,看看像不像我?”
“公子,您这是?”小骆惊道,心想陆议该不会是想要他来冒充自己吧。
“嗯,你不是都猜到了么?”陆议笑的神秘。
“……那,您要去哪呢?”
“自然有我要做的事情。”陆议没有直接回答,从怀中掏出海昌都尉的绶印,交给了小骆,“尤突既然没有围攻的打算,你这里也还算安全,我会和属下交代,他们不会为难你的,这两千兵将,你先替我领着吧。”
“可是……您好歹也告诉我一声您要去哪啊。”小骆急道。他忽然想到几年前打潘临的情景,恐怕此次陆议又要涉险了。
“丹阳。”
既然尤突朝着丹阳行军,那他也只有跟到丹阳才能一查究竟。倘若带兵同行,只怕会打草惊蛇反而什么也查不到。而这军营里唯有小骆他可以完全信任,替他坐阵的事情非他莫属,如此,陆议也不得不孤身前往了。
而这场变故的真正核心,此时他也已经有了几番猜测。

烛影斑驳,拉长了的火焰随着烛芯被剪掉复又缩了回去,一滴红泪摇摇欲坠的滚落在烛台之上。
孙权视线一眨不眨的定在烛火上面,一只手扶在案上紧紧攥着竹简,腕骨隐在玄色广袖下,显得苍白突兀。
内侍端来的茶水早已凉了下去,不受理睬的被置于案角一边,虽是上好的龙井,倘若主人无心品味,却也与那普通白水无异。
鲁肃跪坐在孙权左下方的第一张矮几后面,自从看过竹简内容后,他便打定主意,只要主上不表态他便也跟着一同沉默。
丹阳太守孙翊,暗中勾结鄱阳山贼尤突欲以起兵作乱。
于公于私,此事对于孙权来说无疑都是一击重击。江东外敌环伺,西有刘表黄祖未平,北有曹操虎视眈眈,倘若此时江东内部祸乱再起,几经艰难方才初建起的稳定局面,恐怕又将分崩离析。
若仅是平常祸乱纷扰,处置起来倒也简单,而这个孙翊,偏偏又是孙权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出兵平乱,到头来,那些刀锋剑刃也还不都是是捅在了心里。
“子敬,你猜孤想起了什么?”孙权忽然发话,移开了一直定在烛火上的目光,由于过长时间的直视,眼底一片晕眩,无论看向何处都明晃晃的看不真切。
鲁肃没有接话,孙权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当年大哥兵出牛渚,本想命孤同行,没想到叔弼吵着闹着非要替孤出征,大哥问他缘由,他竟然说,不愿见孤涉险沙场,”孙权嘴角浮笑,“那年,他才十岁,还不及大哥肩高。”
“……此事或许尚有误会,现下,就连陆都尉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呢。”鲁肃移开目光,觉得年轻主上那个笑容分外刺目。
“嗯,不到叔弼真正起兵的那一刻,的确无法定论,”孙权展开了竹简,清雅秀丽的字迹,带来的却是浓浓的战火硝烟。
“可是一旦叔弼出兵就晚了,孤必将进退两难!”
孙权忽然站了起来,眼神咄咄,一把将竹简拍在了案上。
孙翊起兵,即使尚能镇压控制,也必会造成人心不稳暗流涌动的局面,而对于孙翊本人的处置更是让孙权左右为难。留其一命,则不足以立威示警,甚至埋下后患,若真痛下杀手,恐怕又会落得个骨肉相残无情寡仁的名声为人诟病。
“主上,那么您的意思是……”
“孤也不知道……”孙权有些颓然的坐了下去,抬起手来撑在头上。
“以在下拙见,此事最坏的情况有两种,”鲁肃略皱着眉头,手指不自主的转动茶盏,“其一,主上率先下手,消除隐患,但却白白冤死了孙太守……其二,孙太守起兵反叛而至江东局势动荡,一朝失控,又将是经年战乱……只是不知道哪一种在主上看来更难以承受了。”
孙权指节白了白,没有立刻接话,半晌叹息道, “子敬啊,你说会不会还有第三种可能?”
“啊?”鲁肃不解道,“……还请请主上明示。”
“你说会不会……此事本就子虚乌有,全是伯言一派谎言!”
鲁肃一惊,心道这也太过离谱了,也不知道主上怎么就对陆议存了这么大的偏见,或者,也许主上宁愿相信此为陆议妄言,也好过骨肉相残之事?
“主上,在下以为,此事无论结果如何,对陆都尉并没有半分好处。” 鲁肃摇了摇头。
“呵,知道,孤只是玩笑而已。”孙权也真是笑了起来,只是饶是鲁肃,也不太能分清这里面到底有多少认真的成分。
孙权执笔,略略思索片刻,落了一行字。复又将竹简递给鲁肃来看。
鲁肃接过,只见那竹简上写道,“丹阳之变甚急,卿可自行定夺,无需上禀。”
鲁肃心下了然,孙权这是要将孙翊的生死彻底交到陆议手上了,想来陆议定不会对孙翊心慈手软,而他的手段智谋,孙权也是大为放心。
如此一来此事自当得以了断,而对于孙权来讲,也好免了直接下令手刃胞弟。
只不过……这等烂摊子丢给陆议,也真是为难他了,搞不好还会让主上对他心存芥蒂。
默默叹了口气,鲁肃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却又听孙权发了话,“子敬,你带五千人马赶往丹阳,倘若伯言应付不来,你且助他一臂之力。”
“然后,带他回来见我。”
不知为何,这最后一句听在鲁肃耳里竟带了几分微妙,他有些诧异的看向自家主上,却见孙权眼睛又盯上了烛火,兀自发起呆来。



夏时子初 2020-11-20 11:18
【第十六章】

丹阳城西一处客栈。
“真他娘的猪狗不如!”尤突啐了一口,斜睨着对面人,“你家主上一贯都是这副德行?”
“孙太守也知道对不住您,您看,这不是让在下好茶好饭招待着您嘛…” 对方脸上陪着笑,仿佛一点没有因对方辱骂了自家大人而动怒。
尤突听了更气,吼道,“你小子存心恶心我是不是?你等着的,老子拿到解药第一个宰的人就是你!”
看见对面这个书生一般的文弱青年尤突便气不打一处来,明明长着一张白净清秀的脸,干的事却比他这个山贼还无赖。
尤突人马刚一进入丹阳境内,还未及入城,这个书生模样的男人便将他拦了下来,自称是孙翊手下,专门在此迎候,请他移步别馆密谈。本就是应孙翊之邀,尤突也没有多想,谁知来到约好的客栈三个时辰,仍不见孙翊的身影,只有这个年轻人忙着给他端茶打酒。
而后像是记忆然中断了一般,尤突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失去的意识,只记得一觉醒来便发觉四肢无力,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被下药软禁起来了。
“尤将军,此事于您其实并无半分损害的,”对面男子笑了笑,没有理会尤突的威吓,“等您撤军后我们的人定会将说好的粮草送及作为补偿,也算是太守的一番心意。”
“哼,谁知道这次你们说的算不算数?”听到粮草,尤突到底态度还是缓了缓,却仍是鼻孔出气的调子。
“自然算数,此次实非太守故意食言,只是……”那人叹了口气,“孙太守与吴侯毕竟是一母同胞,事到临头到底也是于心不忍,还望将军能够体谅啊。”
“妇人之仁,能成什么大事!”尤突低声骂了句,“老子提早撤了也好,免得你家太守临阵倒戈,我们的人白白当了炮灰。”
“是是,尤将军大人大量,在下先替孙大人谢过您了。”说罢,男子起身,对着尤突深深一揖。
咣当一声,金属质地的令牌落在了脚下,那人方要弯腰去捡,却见尤突一脚踩在了令牌上。
“倘若我的人撤走了,你们给我来个杀人灭口呢?”尤突冷冷的注视着对方。
“我们留您于此只是求一个稳妥,杀了您对我们也没有好处,我们更不愿因此与您手下结下宿怨。况且孙太守也相信您不会说出去的。”
“你们就这么有把握?”
“将军是个聪明人,您想想看,倘若此事泄露出去,吴侯是更愿相信自己的亲弟还是更愿相信您?”
尤突沉默片刻,冷哼一声,“老子就不该掺和这档子烂事!”

走出客栈,陆议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先制住了这群山贼。
前几日方一入境丹阳,陆议就察觉到了异常之处。
边境关口把守的士兵皆是全副武装,不同于平日里例行守城,倒更像是在大战在即时的警戒状态。城中巡逻的士兵提刀而行,每日早中晚各一次,然而仔细观察后,陆议发现同一处巡逻的人马三次各不相同,如此借着巡回之机,孙翊的兵则可随时流动在丹阳境内,时时掌握控着全局情势。
赶往丹阳的路上陆议已经将整个事件沿着自己的思路理了个大概,入城后的见闻则更是坚定了他的猜测。他很庆幸自己快马加鞭赶在了尤突之前入城,否则,一旦尤突进入了孙翊的视线范围,自己的计划便很难顺利实行了。
那日陆议谎称孙翊手下,接走了尤突,酒中放下迷津散,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已从他口中探出情报。
孙翊果然是要起兵造反。
虽是寄书吴侯上禀了情况,但陆议也来不及等到孙权的回复再行动了,无论如何,先制住尤突总是没错的,而对于孙翊的处理,还是等一等孙权的意思再做决定吧。
手指摩挲着怀中令牌,他借着月光打量了起来。
巴掌大的铜牌上面刻着一个尤字,顶部还有一把利刃似的花纹雕刻,想来该是尤部图腾。山贼最重义气,一旦喝了酒结了拜,便是兄弟情义重于一切。就是这样小小的一方令牌,却凝聚着几百口子人甘愿为之流干最后一滴血的信仰。
而后想到孙翊,陆议忽然有种不明所以的悲愤,随即却又觉得好笑。
他所要做的,不过是保住江东安宁,继而实现自己的抱负而已。那人手足相残,又与他陆议有何干系?
他只需冷眼旁观,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就够了,不是么?
夜风清冷,袭在身上立刻粘了重重的寒气,陆议微微打了个寒噤,收起了手中的令牌小心翼翼的放入怀里,而后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赶回山营时已经是清晨。
树影重重,风过林间枝叶发出的瑟瑟声响不绝于耳,萦回出几分幽咽般的凄清,日光被打散,一缕缕的渗透下来,视野所及一片明明暗暗,斑驳丛生。
陆议将马匹栓在山阴背处的树干上,低头间额前散下了几缕乱发,被他拢在了耳后,未干的汗渍便濡湿了指尖。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素白的衣袖上立刻多了几抹痕迹。陆议苦笑,这一路风尘仆仆,这张脸也真不知脏成了什么样子。
不远处一个略偏瘦小的身影隐在树丛里,正在来来往往的张望着什么。
“山贼那边,已经处理好了么?” 陆议轻步走了过去。
小骆闻声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眼神闪了闪,随后半低下头,声音不大的答道,“全按您的意思办了……”
“嗯,辛苦你了,”陆议细细的瞅着他,眼波流转,捕捉着每一丝神色。随后又补充道,“也……难为你了。”
“我……”小骆抬起头,恰好看到陆议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一瞬间的恍惚,那双眼眸竟似清澈如水。
小骆微微失神,忽然意识到有些失礼,又低下了头去,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现在还不行,丹阳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你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陆议答道。
“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是怎么弄到的令牌?山贼我都已经按照您说的做掉了,为何我们还不回去啊?”小骆终于忍不住,这些天的所有疑问连珠炮般的甩了出来。
陆议叹了口气,此事解释起来并不费劲,然而如果将自己的全部计划说出来,这个少年恐怕会更加难以接受,此次叫他带兵围剿尤突人马,看的出来他已是良心备受煎熬了。
“尤突此行的目的你可清楚了?”
“……不清楚,”小骆有些委屈,“您又没有告诉我丹阳的情况。”
“丹阳太守谋反,怂恿尤突一同起兵,这就是尤突没有冲着我们来的原因。所以制住山贼只是第一步,孙翊那里才是重头戏。”
小骆一惊,孙翊不是吴侯的亲弟弟么……而后心生感慨,骨肉至亲尚且可以到这个地步,这一波波的战乱搅得世事跌宕起伏,无休无止,果然验证了人心险恶。
“那您想怎么做呢?”
“不知道呀,”陆议忽然笑了起来,瞟了小骆一眼,“你猜,主上希望我怎么处理孙翊呢?”
小骆立刻苦了脸,自家大人的心思他还猜不透呢,更何况吴侯。
他想起几年前他曾随陆议见过孙权一面。远远望去,江东之主果如传闻中的丰神俊朗,然而待他走近看清那双碧色眼眸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初见吴侯紧张的缘故,小骆忽而就觉得背间一凉,吴侯那样含笑温和的表情下却好像却像掩着一汪深潭,冷静的不带一丝温度。
“小骆?”
“啊,是!” 小骆猛的回过神来,随后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鲁大人传来口信叫您自行处理的,也是指孙太守么?”
“一个尤突,还不至于让吴侯如此上心,”陆议点头,“等鲁大人的人马到了,好生招待不要怠慢了,他手里的兵,可是我们最大的保障呢。”
小骆蹙眉沉思,却见陆议翻身上马,竟连营帐都没有回,便又疾驰而去。
看着对方的身影渐渐远去,小骆呆立了好一会,才慢慢朝营帐走去。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如同一场噩梦。
从陆议只身前往丹阳开始,他便没有一刻放松过,时刻绷紧的神经令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好在手下兵将还算规矩,确实并没有为难他什么。
陆议离开的第五天,他照例巡视,却发现一队人马松松散散的朝这边行来,仔细一看,正是尤突的人马。小骆完全紧张了起来,立刻调动兵马,时刻准备着与山贼生死相搏。
然而,想象中的情况却并没有发生,那些人径直向鄱阳而去,看样子像是要打道回府了。
小骆正称奇,第三日却接到了陆议的指令,命他带兵前往,暗中包围但求一举歼灭山贼众部。而此时山贼刚好从他所在的营帐经过不久,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难以追上也不会稍一举动便令山贼有所察觉。看来陆议是算准了时间,给了他从背后包抄,杀山贼个措手不及的机会。
那么,难道说山贼撤退也是陆议的计划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还要赶紧杀绝?那些人对他们毫无恶意啊。
生平第一次,小骆对陆议的命令产生了质疑。
但他还是照办了。
于是那夜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便成了他数日来挥之不去的梦魇,山贼困惑不解的眼神牢牢钉在他的心里,强烈的负罪感时刻提醒着他,他的手上沾染的全是无辜之人的鲜血。
也是生平第一次,小骆被自己的良心折磨的疲惫不堪。

夏时子初 2020-11-20 11:25
【第十七章】

未及入夏,轻暖微温的气息流转出山间盆地特有的潮湿,丝丝缕缕裹在身上,算不上闷热难耐,反而带来些许清润的惬意。
然而此刻的孙翊却是满襟大汗,繁缛的官服几乎都要湿透,黏糊糊的贴在背上。他看向席下陆议,那人仍是一副淡然模样坐在那里,如画的眉眼宛如山间幽潭,沉静无半缕波澜。
自与尤突密谋之后,孙翊终日心里七上八下,既有期待又不免有些惶惑。他不敢大肆笼兵起事,却也深知单凭他手中的驻军相抗,无疑是以卵击石,于是决定先从邻壤的山越兵部下手。
山贼本性淳朴,而其本身又没有太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势力,说到底,就是一把相对来说好控制又还算锋利的刀子。
然而就在他焦急等待着尤突带兵相助之时,吴侯率军归来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孙翊几乎想要就此放弃了,却又始终无法甘心,仍旧强自撑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半月后,等来的不是尤突,却是眼前这位海昌都尉。
他依稀记得陆议应是庐江太守之后,也算是和孙家有夙仇了,这样一人竟然会被孙权笼络到手为之奔走效劳。不得不说,他还真是佩服二哥的手段。
此时座下的陆议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位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太守。
不像……一点都不像。
初见之时他便在心底得出了结论,孙翊桀骜不羁,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强势气魄。而孙权,陆议忽然发现,枉自呆在那人身边这么多年,他竟都无法用言语概括出一二事来。
“孙大人莫要误会了下官的意图,” 抛开那些不相关的念头,陆议颔首微笑道, “下官只是承了主公之意,欲以息事宁人而已。”
孙翊左眉一挑,”我二哥是什么人我还不了解么?他既知道我要造反,还会给我活路?”
陆议看在眼里,忽而想起昔日言谈中,孙权似乎也有挑眉的习惯,只不过,大多数情况都是含了些许戏谑意味罢了。
也不知接到自己书信之时,那人又该是何等心情。
他站起身来,走到孙翊面前将袖中竹简递了上去,”主上的字迹,孙大人该是识得的吧。”
孙翊垂目竹简,表情瞬息万变,继而抬眼看了看陆议,笑的讽刺,”那么,陆大人打算怎么处置在下?”
“处置不敢。不过既然大人问及,那么下官也就直说了,”陆议勾起唇角,”下官希望,孙大人可以同下官一道,讨伐山贼。”
“……”孙翊眸光一闪,复而大笑了起来,”然后回禀二哥,先前谋反之事只是诱敌之计对不对?”
“如此倒也不失为良策。”陆议点头,神色也是颇为认真,半点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当我二哥是黄口小儿不成?”孙翊嗤道。
“主上自是不会相信,但并不意味着,主上不愿意做出相信的样子。我想,吴侯的意思也很明显了。”
陆议诡促一笑,继续说道,”山贼兵马已在下官控制之下,此时屯驻在鄱阳边境,由下官帐下兵将看管着,鲁大人也已率军向丹阳赶来,即日将与我的人手回合共同驻守丹阳,大人您只需下令征讨而已,围剿叛军之事易如反掌。如此,江东之人知道的只是丹阳太守平乱有功,而祸乱之起,则是死无对证了。”
孙翊紧握的双拳,竭力保持平静。陆议言外之意他怎会听不出来,这也是在委婉的示警他,丹阳已在陆议的控制之下。
不过单从陆议带来的信息来看,孙权确实无意置他于死地,他若按陆议说的做了,也算是给出一个交代。
然而,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他又怎能甘心就此罢兵!况且此后孙权会怎么做?会不会也像当年对待孙辅那样将他软禁起来了此一生?
况且孙翊始终觉得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只是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不知孙太守还在犹豫些什么呢?在下也是为了大人着想。”
“为我?恐怕陆大人此番奔波全是为了我二哥吧。”孙翊低笑一声,半错开了目光。不知为何,与这人对视竟令他有着隐隐压迫感。
“那是自然。”陆议笑笑,也不回避,”食人禄,劳人事,天经地义也。”
“既然都是食人禄,那陆大人还不如归顺于我。二哥能给你的,我都能给,而且,只多不少。”孙翊微微眯起眼。
“是么,只怕大人还真给不了。”
“怎讲?”一抹愠色掠过孙翊脸上,虽然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对方如此了当的驳了他面子。
陆议没有回答,转开目光望向窗外,日光正盛,照在春华方落的桃木枝头,衬得桃叶绿的明丽。
“在下心中有一问,还请孙大人如实相告。”
“是什么?”
“您究竟为何起兵。”
孙翊一怔,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问题,”那么陆大人以为呢?”
“孙大人并非愚笨之人,所以在下想不明白,你为何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陆议微微提高了音量,目光如炬。
孙翊诧异的看向陆议,也不知道这一直平静如一潭止水的人怎么突然就激动了起来。
“抱歉,在下失言了……孙大人勿怪,” 陆议垂下眼,朝孙翊行了一揖。他也是有些诧异,自己为何忽然间竟是有些情绪失控。
“陆议……”顿了半天,孙翊忽然开口道,”既然你问了,那我也不妨告诉你。”
“我只是想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而已。”
孙翊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吐出了憋藏在心头已久的话语,”所有人都说孙家兄弟唯有我最像大哥,这个吴侯之位本就该是我的!”
“那年大哥将死之时,孙权守在大哥身边半日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尔后大哥就将讨逆将军的绶印传给了他。一个从未立过军功的讨逆将军,难道不好笑么?”
陆议静静的看着孙翊了半晌,忽而笑了起来,衬得仿若清玉的面庞也如窗外艳阳一般炫目。
“孙大人家事下官不便过问,先讨逆将军的意图,也不是下官能猜测的。然而有一点,无论是已故的孙策,还是如今的孙权,甚至是站在你面前的陆议,都必将全心持守,至死不渝。”
陆议抬起右手,半握拳举至胸口。
“许一世生死,愿江东万载安宁!”

夏时子初 2020-12-01 10:30
【第十八章】


目送陆议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视线中,孙翊拔出腰间佩剑,一剑挥向院中桃树,手腕粗细的枝干应声而断,桃瓣碎叶落了一地狼藉。
强自咬牙,孙翊才按捺住了把这一剑砍在陆议身上的冲动。
那人离去时留下的话语声音不大,却如诅咒一般萦绕在他的耳畔久久难以散去。
“先讨逆将军选择的没错,你,确不及他。”
不及孙权。
陆议笑的温柔,眼角眉梢倒像带了几分不自觉的得意神色,然而看在孙翊眼里却无异于一把利刃直刺心底。
其实孙翊怎会不知,从大哥将江东交给孙权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输了。这些年始终咽不下这口气,那种不甘如同一只蛰伏的心魔,不知何时就会叫嚣着冲出来,怂恿着欲念在心底蠢动。
时至今日,当那些腐烂的脓溃终于破土而出之时,倒映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却只是自己的愚蠢与不堪。
陆议轻轻一句话,便撕碎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强悍伪装。
孙翊忽然发明白了令他隐隐不安的来由。即使山贼已被灭口,那么陆议呢?倘若孙权改了主意和他算起账来,有陆议言辞为证,出兵征讨也是名正言顺。
然而如果此刻杀了他,无疑等于是在向孙权挑衅。以陆议手下兵马加上鲁肃带来的援部,也不是孙翊驻军所能抗衡的。如此,他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后患就这样从眼皮底下离开,毫无还手之力。
一时冲动与私念所造下的孽障,到头来也只能自食恶果。只是不知道,父亲大哥的在天之灵还会不会原谅他。
生死无悔,永固江东。
这句从小就听过无数次的誓言如同一双冷酷威严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令孙翊无处可逃亦无地自容。
几日后,孙翊征讨山贼的命令已传遍了丹阳,而他此时尚不知山贼兵部早先已被陆议的人马做掉,调遣出去的兵部实则也已是在鲁肃的监控之下。

别馆内一间客房里。
尤突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距那日陆议离开已是半月之久。
门口两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打手倒是每日一丝不苟的看守在那里,他也就打消了逃跑的愿望,反正呆在这里日子也还不算难过,只是不知道兄弟们现在情况如何,尤突的心里始终隐隐难安。
房门吱呀一声响起,以为是送饭的小二,尤突仍自双目紧闭,动也不动。
“尤将军……”来人出声唤道。
尤突腾的一下子坐了起来,直愣愣的看着陆议。
“你小子还活着呢啊……”尤突白了他一眼,“兄弟们都回去了?”
陆议面色凝重,张了张口似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眼色怯怯的不去看他。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尤突心头一凉,紧紧盯着陆议。
陆议忽然俯身拜倒,低头不语,额前微垂下的发丝遮掩着表情,双肩却在微微颤抖着。
尤突一把拽住陆议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牙缝里挤出话来,“到底怎么回事?”
“回将军,孙翊他……下令围剿山贼……您的人……”陆议话音未落,只觉得喉咙一紧,尤突铁钳一般的双手死死卡在颈上,掐的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像是想起来什么,尤突忽然松开了手,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开口问向陆议,“那么你来,不会只是为了给我送信吧。”
陆议连退两步,兀自忙着倒气,一双眼惊魂甫定的转来转去,活像只受惊的兔子。过了好一阵,他才颤巍巍的开了口,“将军英明,在下是逃出来的,孙翊……要杀人灭口。”
说罢,陆议猛的跪了下去,“尤将军,还请您收留在下,不然……不然在下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尤突眯着眼睛看着陆议,要不是未服解药手上力道不足,方才那一下子恐怕他也就一命呜呼了。
“解药呢?”
陆议急忙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玉小瓶放在桌上。又退开几步,垂手立在那里。
尤突拿着玉瓶看了半天,又偷偷打量着一边的陆议,却见那人跟霜打过的似的,蔫头耷脑,一双眼里湿漉漉的像是要闪出泪一样。
哼,怎么不见几日前那副神气十足的样子了?尤突心里冷笑,也不再有疑,将瓶中解药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留到胃里,清冽的倒有些像寨中自酿的米酒。想起山寨,尤突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锤,火辣辣的烧着疼。无处发泄的愤恨生生堵在嗓子里,叫不出也咽不下。
他忽然一拳砸在桌上,忍着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咬牙切齿,“只要我尤突活着一天,他孙翊就休想安生了!”
一丝笑意飞快的掠过陆议眼里。他小趋着步子走过去,带着讨好的语气说道,“尤将军息怒,孙翊不会有好下场的,一定不会的。”
“少说废话!信不信老子先废了你!”尤突大吼。
见尤突又要伸过手来,陆议赶紧缩了回去,方才半晃的眼泪这下是真给吓出来了,顺着脸庞流下来淌在半抿的唇上,灯火摇曳,映的浅色唇瓣丰润清泽。
尤突眯眼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招招手示意陆议走过去:“你不是要投奔我么?那就拿出点诚意来。”
陆议随他手势靠近,没想到尤突竟忽然欺身过去,凑近他脸颊蓦地吮了一口。
“你!”陆议触电一般猛的抬头,目光凌厉如刀狠狠的扫过尤突脸上。
尤突被他看的心头一抖,没想到这从进门起便一副软弱怯懦的人会突然露出如此狠厉的表情。兀自诧异时却见陆议忽然瘫坐了下去,失魂落魄的发了怔,半晌低头呜咽了起来。
尤突被他哭的心烦意乱,一时欲念也都散了大半,“别哭了!臭娘们似的…”
“将军若想如此待我,倒不如给我个痛快,让我早早超生了也好……”
“行了行了,老子对男人没兴趣!”尤突继续头大,心道这人可真是个麻烦。
正在想着如何打发掉他时,尤突忽然意识到陆议既然是孙翊的手下,如今投奔了自己不是正好可以助他复仇么?且不管他有多大能耐,暂且留一留还是可以的。
“要不这样,你帮我想个主意,我俩一同解决了孙翊,他死了你也就不怕被人追杀了不是?”
过了好一会,陆议才像听到了他的话,继而止住了抽泣,只睁着一双眼睛呆呆的看着他,慢慢的微笑了起来。

夏时子初 2020-12-01 10:31
【第十九章】


孙府后院的石山暗处,月色黯淡,影影绰绰间,两人身形幽隐如鬼魅。
“前面亭廊尽处向左转,您会看见一处别院,那里是孙府侍仆住的地方,”陆议低声道,“在下祝将军一击得手,报仇雪恨。”
“嗯,你小子藏好了,可别露出马脚坏了事。”尤突走出两步,又回头对他说,“以后别在下在下的,听着恶心。”
“是是,知道了。”陆议连连赔笑。

待到尤突的身影彻底湮没于夜色中,陆议脸上也换上了另一抹笑意。
那天见过孙翊后,陆议并没有急着离开,寻了个借口摆脱了带路的小厮,他前前后后在园中绕了几回,大致将地形岔路印在了脑子里方才回到尤突所在的客栈。
此夜再度造访孙府,为了避人耳目,陆议从府邸后面的一条小路带尤突穿行到孙翊府院深处,叫他暗中干掉个小厮换上衣服拿上腰牌,尔后混到孙翊起居的地方,伺机行刺。
本就是预谋好了的事情,引孙翊下令讨贼,激怒尤突誓求手刃仇敌,而后骗取他的信任,让他不疑的按自己计划行事,最终得以借刀杀人。
一行而来,路上尽是些奉命讨贼的军部,尤突脸色每狰狞一分,陆议心下便安上一分。
孙翊死于家仆之手,传出去也不过是令人唏嘘的街头巷闻而已,孙权不下令彻查,又有谁会来多管这等闲事?这样一来既除了后患,亦不会引出大的动乱。
陆议有些疲惫的靠上背后石山。如此,孙权可会满意?
无论如何,这一切终将结束了……
破晓时分乌云密布,凝重的空气席卷起风雨来临前泥土潮湿清新的气息,眼见又将是一场绵延烟雨。
尤突终于出现在陆议面前,带着一脸隐不住的兴奋。
“臭小子,”他显然是极度欣喜,这一声臭小子叫的也不像从前那般带着暴戾,反而有几分亲切的意味,“大爷我……”
然而,未及完成的言语永远定格在了那里,以及那绽放到最后一刻的喜悦。
仇恨终得了却,生命尽处犹自带着心满意足,谁又知这算不算是一种幸运?
过了很久,陆议才走上前去,慢慢俯下身拔掉了尤突胸前一枚做工精细的袖箭。
沾染了鲜血的剑刃闪着凄艳,陆议凝视着自己的双手,那样白皙干净的样子,竟像是一种无言的讽刺。
他忽然跪了下去,沉默的叩拜于尤突尸首前,额头抵着冰冷的石阶脱力般的一动不动。
这一动荡变故至此终于平定,孙翊尤突双双丧命,丹阳无忧矣。
可他陆议却也由此双手沾满了鲜血。阴谋诡计,笔笔都是血债,,可到头来他究竟又想得到些什么?
海昌之乱,他说不愿见吕蒙冒险,他说江东不可失去孙权,可他又该如何解释吕蒙告诉他吴侯平安无事那一刻的如释重负?而今丹阳叛变,他其实完全可以用更简单的方式去处理,又何苦如此费尽心机,亲临险境?
他的确不忍见江东再度动乱而至百姓流离失所,可倘若孙翊不是那人的胞弟呢?这期间种种计策又有多少初衷其实也是为了保全那人?
出仕之前他曾对陆绩说,他只是因为利益相同而已,吴侯需要广纳贤士治理江东,而他需要得到吴侯的赏识才能重振陆家,不提恩怨,如此妥当的刚好。 可之后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和孙权有了这等羁绊,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已经越来越看不清自己的心迹,或者说,是不敢看清。
迷雾后面隐藏的轨迹,将是对他自祖父殉城那年开始的人生的彻底颠覆。
更可怕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何时开始的,又是如何一点一点蔓延,直至包裹了整颗心。然而复到如今,即使他放下所有,背叛掉作为陆家子孙不该忘却的一切,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了么?
陆议无不悲哀的感到,其实孙权并不会完全信任他,那一次次欢好无论多么缠绵悱恻,也不能代表亲密无间。而造成这一切隔阂的恰恰又是他一直以来所放不下的坚持。
孙权有整个江东,可他陆议又有什么?
不过是满手鲜血和一颗不知道如何处置的心而已。
良久,陆议站起身来,步履一个踉跄,跌在了尤突身旁。
凝视着已逐渐呈出灰败迹象的尸首,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捡起落在一边的袖箭对着尤突脸上划去。
毁尸灭迹,查无可查。
陆议蓦然大笑了起来。
即使彷徨痛苦,他却还在努力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就像是某种难以自控的本能一样。那么,这算不算不是一种报应?
时间仿佛突然停止,整个世界寂静的只剩下他混乱的呼吸散在了风中。

待到蒙蒙细雨落满天涯之时,陆议已撑了一把青伞走在山间石路上,缓缓落步,踏起的细小水花殷湿了鞋尖,微凉的水汽从足下渗透上来,一颗心也渐渐被润成清泠泠的,不复方才焦灼激荡。
他抬起头来,刚好看见一只雨燕划过枝头,轻盈玲珑,转瞬没入林间。
沿着雨燕消失的方向,陆议向东远望,雾气迷茫的苍穹与远山连成一片,直至延展到视野尽头。
吴郡。隔了山水千重,是否也如这般清丽缱隽,空灵的纤尘不染?
尤突将死之时凝固的喜悦已随风消散,孙府上下乱成一片的叫喊呜咽也已渐渐远去。只有一抹沾染在袖口处的血渍,提醒着他这一场诡魅无息的战争实则惨烈而残忍。

夏时子初 2020-12-01 10:32
【第二十章】

未及鲁肃陆议回府,丹阳急报已经传了过来。
孙翊死于家仆之手。
前来报丧的信使诚惶诚恐,只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迁怒到自己头上。要说孙翊平日待人还算宽厚,怎么就被手下给暗杀了他实在也是说不清楚。 好在孙权倒是没有难为他,交待了些安抚的事宜便叫他回去了。
信使走后,孙权扯了扯嘴角。
若叫你们都看出事端来,那还是伯言的手段么。
至于孙翊是如何处理掉的,他不想,也不会去问。徒增伤感的事情不如不知。孙翊不能留,这点他和陆议都心知肚明,然而倘若陆议为了自保则必不会杀了孙翊。于是从鲁肃离开那天起,他便一直在期待那人给出的答案。
孙权双目轻阖,嘴角弧度翘的更大。
伯言,你到底没有负我。
孙权起身踱到窗口,一夜清风卷着细雨扫过天幕,此时空气中依旧水汽朦胧,夹杂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扑面而来。 想着陆议就要归来,他在府里也有些坐不住了,索性牵了骏马到城郊山地打猎去。

于是当陆议和鲁肃赶回吴侯府时,便看到孙权兴致甚高的策马而归,后面还跟着两个随从扛着打来的野味。
二人不约而同感慨道,难得这种时候主公还能有这样的好兴致。
而相比于孙权的好心情,陆议此时却是思绪万千。
那日雨中良久思索,许多事情不仅没有理出个头绪反而越发乱了起来。 此番回府,他实在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孙权。
二人将丹阳之事大致汇报了一番,彼此都心知肚明,于是有些话也就没有挑破,尔后便随着孙权的话头商讨丹阳太守一职的人选。
尘埃落定后,三人都沉默了下来,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
鲁肃默默看着孙陆二人,自他们回来后,吴侯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人身上,而陆议倒似浑然不觉,整个人静默的像一座雕像。 这些年吴侯的心思他也是猜出了几分,只不过这等事也实在不是他该去过问的,索性两眼一闭装瞎子。
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鲁肃轻咳一声,对孙权一揖道,“主上,此番平乱陆督尉功不可没,在下还请主上重赏。”
孙权笑指了鲁肃一下,“子敬真知孤,孤也正在琢磨着该给伯言什么赏赐呢。”
本就有些心不在焉的陆议自三人议事结束后神游的更加厉害,直到感觉袖子被鲁肃扯了一把。
“什么?”
孙权眉头微微蹙了蹙,自打这次回来他便觉得陆议有些反常,一张脸表情阴晴不定的,每次目光和他撞上都匆匆错开眼光,连平时那副滴水不漏的表情也都不见了。
“孤说,要重重赏你。”
陆议终于抬起头,看上孙权眼睛,尔后起身颔首抱拳,“为主上分忧是在下的本分,怎敢堪求重赏。”
孙权微笑着点点头,也不再多言,“赏赐的事容孤三思,不过伯言啊,你这海昌督尉当的着实有些屈才了。”
随后那一双眼微微弯起,衬着那不同于常人的瞳色倒真像极了碧水月影,就听孙权继续说道,“孤当拜你为定威校尉,增兵两千,即日起驻守利浦,如此也好继续威慑山越流寇之辈。”
陆议起身拜谢,却见孙权一直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胶着的目光似是有了温度,不知不觉面上便热了起来。
席间美酒清醇,野味鲜美。这一顿饭二人吃的倒是十足舒爽,一路奔波的疲劳也消了大半。
天色见晚,鲁肃心领神会,称府上家母挂念提前拜辞了吴侯。
傍晚夕阳透过窗棂,微暝的光线照的室内温吞一片,连席上人的面庞轮廓都跟着模糊了起来。
孙权凝视陆议片刻,随后走下上位坐到了他身边,又伸手揽在他腰间紧了紧手臂:“你很反常。”
陆议没有出声,等着下文。
孙权叹了口气,扳过他肩膀让他正面自己,“伯言,这么多年了,你我之间有些事一直没有说开,是不是?”
陆议一怔,“主上在指什么?”
“当年庐江之乱,你是不是始终耿耿于怀?”
缄默这些年的事终于说了出来,孙权甚至有些紧张。 没想到陆议却是笑了起来,“若是放不下,今天陆议就不会在这里了。”
孙权也笑,“还记得那一晚,就是你赴任海昌前夜,孤对你说了什么么?”
“那晚……主上说了很多话。”
“孤曾说,孤的确不敢信你,但孤宁愿错信你…记得么?”
果然是这句。
陆议点点头表示没有忘。
孙权将下巴搁在陆议肩头,语气很柔缓,“丹阳的事,孤很欣慰。”
似是不知该怎么回答,陆议顿了很久才回应道,“在下对江东一片赤心,天地可鉴。”
孙权直起身子,凝视着陆议半垂的眸子。
“那么,对孤呢?”
又是长久的沉默,尔后陆议忽然抬起头,拉过孙权的右手放在胸前,笑道,“主上若想知道,那不妨挖出来看看呀。”
衣襟忽然被拉开,随即孙权温热的唇便跟了过来,吻在了心口。
“舍不得。”
陆议叹息一声,眼色悲喜莫辨。他忽然反手抱住孙权调整了下姿势,似带有某种隐示。
孙权被陆议的举动撩拨的心尖一颤,随即俯下了身去。
闭上眼,陆议侧过头去含住对方耳垂,继而向上舔吻描摩,不放过一寸一毫。 彼此呼吸渐渐炽热的纠缠在一起,烈火一样的温度烧破理智,蔓延成绯色的海角天涯。
孙权略抬起身子,将案上酒盏执起,杯中残留的美酒润湿了手指,随后向陆议身后探去。
陆议猛的向后仰去,凌乱的发丝划起弧度,掩住了那一秒的疯狂。他扭过腰身努力配着这对方的进出,摇天撼地般的冲撞里,只剩下魂不守舍。
他想,他确实是太需要这样一场欢愉,以身体最原始的本能去湮殁那些纠缠不清的心念。
至少这一刻,他们只是一对沉沦在欲望中的囚徒,不分彼此。



山河 2020-12-03 18:06
写的太好了呜呜呜呜呜 不知道会不会有下部~

千里江陵一日还 2020-12-05 22:26
那个人居然是蒙蒙,实在是想不到
小鹿这是本能地为权仔着想吗,就算是双手沾上鲜血

夏时子初 2020-12-07 06:56
TO 山河: 谢谢喜欢=v= 下部什么的~目前还木有……

TO 千里江陵一日还:小鹿目前还处在刚刚开始面对自己内心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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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当陆议第三次被孙尚香打倒在地时,孙郡主再也忍不住吼了起来,“陆议!你就这么不愿意娶我呀,嗯?”
方才议事完毕,陆议刚刚离开吴侯府,半路上便被孙尚香截了下来,对方扬言如果能够胜了自己手中的七星宝剑就答应嫁他为妻。未等他反应过来,亮晃晃的剑刃已朝他刺了过来,伴着少女衣袖间扬起的淡淡清香。
陆议闪身避开要害抽出腰间佩剑抵挡,一击弹开,却见孙尚香再度挥剑而来,笑颜明丽,抬手落步轻盈如燕。腰身一扭向前倾过身子,陆议肩膀正撞上孙尚香握剑前刺的右手,剑锋贴着他脸颊而过,削下几缕黑发后剑势也去了大半,而他却在一撞之下连退几步随即坐在了地上。
如此反反复复了三次,少女脸上的笑意终于也是挂不住了。
陆议苦笑,从地上爬起来弹了弹身上的灰尘,看着对面脸蛋红扑扑的少女,道,“阿香无意于此,我又怎敢冒犯啊。”
孙尚香一脸好不委屈的模样,呵斥道,“就算被看穿了你也好歹给我点面子嘛!”
“是是,在下知错了,在下甘凭孙郡主责罚。”陆议憋笑,好模好样的深深作了一揖。
陆议入幕将军府那年,二人相识于一个偶然。那时他还只是孙权手下的一个并未有多少实职的幕僚,日子过得也算清闲,孙尚香便常常找他骑马射箭。虽然时日不长,二人却从此交情甚好,每次陆议回府述职都会抽出几日陪孙尚香四处游玩,一来二去吴夫人便也动了招婿的心思,只可惜孙尚香一直赖着不肯同意,连带着孙权也一旁加以阻拦。
孙尚香双手交叉抱胸,笑的一脸八卦,“那好,你给我实话招来,你不肯娶我可是有了心上人啊?”
陆议神情一滞,憋了半天才回道,“这些年一直忙于公务,我倒是没考虑过这些。”
“你再忙能有我二哥忙?”孙尚香一脸不屑,“我二哥可都娶过两房嫂嫂了,现在登儿都会叫我姑姑了呢。”
“……呵,我怎能和吴侯相比。”陆议淡淡摇了摇头。
孙尚香一双大眼睛闪烁不定,不明白为何陆议忽然脸色有些不好看,只道这人大概是面皮薄闷骚。随后又记起自己的本职工作,继续循循诱导:“那……如果有个既美丽又温柔的女孩子一直倾心于你,你可愿意娶她为妻呀?”
“那当然是求之不得了。”陆议苦笑,除此之外,他还能作何回答?
孙尚香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压低了声音神秘的说,“那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三日后,吴侯亲自登门陆府,为先讨逆将军之女做主婚事,所赐帛绢玉器皆属上品。
此时陆绩病笃,甚至无力下床拜见吴侯,只得让陆议出言以表歉意。
等陆议府上家仆将赐礼全都抬走了,孙权也挥手屏退了站立在一旁的随侍,堂内便只剩下了他二人。
孙权瞅了陆议一眼,“伯言,不知道这桩婚事是否合你心?”
“在下多谢主上美意。”陆议站起身,一丝不苟的对孙权一拜,口气却没有一点恭顺感激。
原来那日孙尚香所指的好消息竟是指孙茹。
江东上下谁不知道当年孙策和陆家的那点事,如今孙权将孙策之女许配给他,他若表态拒绝,旁人会怎么议论,孙权又会怎么想?这是摆明了叫他没得选么。
这倒好,三日之内愣是生生比这人降了一辈不说,搞不好还会落个趋炎附势数典忘祖的话柄,这位吴侯大人也真是会给他出难题。
“伯言……其实孤也不想这样,”孙权有些讨好的看了看眼陆议脸色。这段时间陆议对自己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许多,他惊喜之余却也越发小心了起来,得来不易的东西总是越怕失去。
过了一会,孙权继续开口,像是在斟酌着什么,每一句都说的很慢,“但是你看,茹儿一早倾心于你,大哥走了以后乔嫂子也实在是不容易,如今她开口了我怎么也不好说不是,你说对不对?”
很少见孙权这样子,陆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口气也软了下来,“主上你多心了,江东谁人不知茹郡主才貌双全,能娶她为妻是我三生有幸。”
孙权下意识的别开了眼,笑的有些勉强,“你若满意就好,孤也是怕你心存芥蒂。”
“那么,我的答案主上满意么?”陆议轻轻在孙权手背上刮了一下,凤眼微扬。
孙权拉起陆议的手,随后将他大半个身子都揽进怀里,道,“你这一辈子都休想逃开。”
明知那人只是在调情,陆议还是心里一惊,暗自苦笑着想,他这一生恐怕也真是注定要和孙家纠缠不清了。
而所谓一生,又能有多长?
陆议默默的想要抽出手,却被孙权攥的更紧。
“别动,”孙权侧过头吻在陆议鬓角,“你老实点比什么都好。”
“主上该不会是盼着陆家无后吧,”陆议抬起另一只手,极其柔缓的抚上孙权额头。
“什么话,”孙权微怒,顺口咬在陆议耳廓,“以后陆家每一代可都是流着孙家的血脉呢。”
陆议指尖一颤,是啊……从此陆孙两家当真将要血脉相连,百世相随。
孙权抬起身子,和陆议拉开了些许距离,揉了揉对方被他握的发红的手腕,而后松开手走到了窗边。今日他一袭白色袍襟,衣裾广袖上面刺绣着淀蓝色的游龙纹路,显得格外清透。
看惯了一向玄衣加身的孙权,陆议竟觉得有些惊艳,继而又心底暗嘲,穿的再明净有什么用,一颗心还不是老样子,深沉的看不见底。孙策的另外两个女儿也分别许配给了顾家和朱家这两个江东大氏族,如此倒也避免了厚此薄彼。
“想什么呢这么好笑?”孙权刚一回头,就看见陆议低下眉眼,唇角含笑。
“我以后难不成要叫你二叔?”
“哦?孤倒是希望你叫夫君,不知伯言肯不肯嘛?”
陆议走过去,老实不客气的一拳打在孙权腰上。
“真疼!”孙权咧嘴皱眉,闷声道,“你平时就是这么打山贼的?”
陆议无语,这都是什么话,哪有身为江东之主却自比于山贼的!
“伯言,”孙权忽然开口,语调却是低沉了下来,半点没有方才玩笑的意味,“茹儿过门后,我们就真成一家人了。孤不管你以前有何想法,孤只想问问你,从今而后,你能不能……试着去相信孤,也相信你自己?”
陆议浑身一震,抬头望向孙权,恰见一缕明暖的阳光照在那人脸上,渐渐化开,直至融成入骨的澄澈。
那一刻,孙权碧色的眼里纯粹的不含半点杂质。
“我……我试试看。”陆议几乎是慌乱的垂下了眼,话语脱口而出便又后了悔,这不等于承认了之前心怀猜忌么。
孙权却是很满意的笑了起来,“很好,你若再说那些虚话孤才真是失望呢。”
随后他举步过去,伸手揽住了陆议,“伯言,孤以前也有怀疑过你,但是现在,孤只想和你坦诚相对,好不好?生在这个乱世,我们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挥霍了。”
“主上……”陆议贴在孙权怀里,喉咙微梗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权腾出一只手来伸向衣襟内,悉悉簌簌几声,抽出一条镶玉的珮带。
“方才那些赏赐是吴侯赐给陆家的,而这条珮带只是孙权送给陆议的,你若答应了就收下它。”
上好的碧色翡翠映出日光剪影,玉石间细致纹络清晰可见。
有那么一瞬,陆议仿佛真的见着与这个人许一世明君贤臣,荣辱与共。
直到孙权离开陆府的马蹄声早已消散在了风里,他依旧保持着那人离开时的姿势没有动,右手握着那条珮带,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样。
可惜没有人看到,此时一抹温软浅笑不自觉的掠上了陆议面庞。

夏去冬来,天际卷起渗透骨髓的寒意时,终于到了孙茹出阁的良辰吉日。
往常装饰清简素净的陆府此时一片喜庆华丽,红绡凌缎缠在院内乔木的枝干上,远远望去仿佛木棉花簇开的红火绚烂。
满室呼之欲出的新婚喜利,然而陆议却并没有与之相匹的心情。距上次平乱丹阳回来已快半年,此次陆议从驻地再次归府完婚却见陆绩病势越发沉郁了起来。
当日清晨,阴霾许久的天空终于渗透出了几缕阳光,虽是仍显苍白无力,却也还是带来了丝丝暖意。
陆绩半靠在床头,精神显得稍好了一些,陆议坐在一旁亲自喂他喝下一碗汤药。
“都是快死的人了,喝了也是白受苦。”陆绩皱着眉头,那一碗灌下去苦的他直打颤。
“胡说八道!”陆议骂道,“借着这次婚事给你冲冲喜,待到明年开春你这病定能好起来了。”
“你呀,什么时候也学会自欺欺人了。”陆绩倒是挺平静,“不对,你一直都挺擅长自欺欺人的。”
知道他想说什么,陆议也没有吭声,径直隔着窗户把药盏丢了出去。自陆绩卧床不起之后,每一次喝完药陆议都会命人把空了的药盏掷出去,听那一瞬砸在土地上的声响,仿佛缠上陆绩的顽疾也能被摔出去一样。
“孙茹的事,我以为你会骂我呢。”陆议笑了笑。
“要是有用我早骂了。”陆绩翻了个白眼,忽然又握了握陆议的手,“许多事我的确不能理解,不过无所谓了,这一世本就艰难,又何苦再违了心意。”
陆议愣了愣,“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发发感慨罢了。” 陆绩转头看向窗外,满目红艳,“人,总不能为死人而活。”
“我不会为别人而活。”陆议摇了摇头。
“那就好。”陆绩眼皮打架,也没力气继续“教育”这个大了他好几岁的侄儿了,“我累了,想再睡会。”
替陆绩掖好被角,陆议轻轻阖上房门走了出去,牵过马匹准备前往吴侯府。
一路前去他竟有些紧张,如同每个即将成婚的少年人一样,暗自忐忑。
孙茹,该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夏时子初 2020-12-07 06:56
【第二十二章】

正午时分,孙权大摆宴席,江东文官武将纷纷前来相贺。先讨逆将军之女出阁,吴侯自然是要给足了排场。
席间陆议频频举杯向前来道贺的宾客致谢,洋溢在唇角的笑容始终温和有礼,面对着觥筹交错间各种寻味的谄媚的亦或暗讽的目光,不卑不亢的态度任谁也挑不出破绽。
孙权默默看在眼里,心中不免长叹了一口气,尔虞我诈,权谋漩涡中的角斗从来未曾停歇过。今日笑脸相迎明日便可冷面如霜,此间差别不外乎是取决于得势或失势。
陆议身世颇为微妙,如今成了孙氏女婿恐怕各大士族又该暗自忖度了。其实当日他对陆议所言并无半点虚假,茹儿暗中倾慕与他,大乔心疼女儿自然是要吴侯成全了这桩婚事,而就孙权来说,虽然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吃味,但那人娶亲成婚也是早晚的事,如此倒不如娶了孙家的女儿也算是和孙家结下亲缘。
只不过,此事在外人看来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简单罢了。
然而越是如此孙权便越要做出一副有意拉拢的样子。一来告知天下吴侯惜才,无论身世如何,只要智略过人都可得到重用,二来也是作为一种示警,吴侯手下能臣勇将层出不穷,但凡尚存不臣之心的你们自己掂量办。
宴会之后,陆议拜见过吴夫人与大乔之后吴侯亲自送他出府,二人执手而行,谈笑晏晏。众人侧目之间也是心下了然,孙权这是在有意昭显对陆议的重视。此人虽然年纪尚轻,然而这几年也颇有几番作为,日后必是前途可观,小觑不得。

八匹骏马开路,后面跟着长长的送亲队伍,孙茹的喜轿抬进陆府时,天色已经完全安了下来。
添了熏香的红烛置于银质烛台上,袅袅轻烟缭绕出缤纷芳香,仿佛周遭空气都氤氲了起来。
陆议眯眼望着那人娇小的身躯裹在一团华美绝伦的艳红里,做工精美的嫁衣上绣着碧水鸳鸯,衣边滚过金丝,复又用银线交错在盘扣处,再看盖头边缘露出的玉钗金钿,无一不是价值不菲之物。
虽然并没有点破,孙权的心思他又何尝不明白。陆议笑笑,如今于情于理他都和孙氏密不可分了,看来当初一步踏出便是碾过了命运的轨迹,再难回首。
陆议这边正在沉思,却见新娘子一把揭下了盖头朝他走了过来。
“茹儿见过夫君。”清灵灵的声音响起,孙茹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目看着陆议,盈盈眼波顾盼流转。
陆议吓了一跳,望着少女稚气尚未脱净的面孔,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夫人为何如此心急啊?”
孙茹半低下头想了一会,抬头看上他的眼睛,“因为我怕我若不自己站到你的面前,你永远不会看见我。”
“……”陆议语塞,此刻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小了自己快十岁的女孩。
“夫君可会因为先父而对茹儿心生排斥?”片刻沉默后,孙茹再度开口,明显是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陆议不禁苦笑,娶都娶了他又怎会跟一个小丫头过不去。
“夫人多心了,先讨逆将军的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孙茹若有所思,忽然走到了案几前,端起了那合卺酒盏斟了一满杯,立于窗前举杯对月,正而重之的跪了下去。
“陆氏宗祖在上,当年庐江之事先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出其本意。孙茹在此替先父赔罪了。”说罢,孙茹将一杯酒水洒在了地上,又俯身叩拜了下去。
陆议一时惊诧,赶忙走过去扶起了孙茹,又端过案几酒壶,给自己和孙茹满上。手臂缠绕间,他忽然发觉孙茹略显瘦小的身体竟然在微微发抖。
陆议将酒一饮而下,热辣辣的液体滑过食道,恰应了他那一瞬忽而激荡起来的心绪。
“夫人,陆议此生,必不负你。”
夜深人静,高照一时的红烛也渐渐委顿了下去。枕边的少女睡的香甜,一直手吊在陆议的脖子上,很是依赖的样子。
到底还是个孩子。陆议嘴角上翘,抬手拂了拂孙茹额前散落的乱发,动作很是小心,生怕惊醒了她。
浮生一世,携手同游。
陆议叹了口气,但愿真能如己所言,不要负她太多。

初春渐至,吴江也随之涨起了水势,潋滟清波柔缓的冲荡着石堰。
然而新婚福祉却没能带走积郁已久的沉疴,陆绩走的时候正赶上一场倒春寒。冷雨抽打而下,即使撑了油伞却也挡不住如冰棱刺骨一般的凉意。依陆绩遗愿,陆议将他的尸骨带回了庐江城。自那年出逃,十几年来陆议未曾踏入庐江半步。直到此次回来他才得知城西建了陆康衣冠祠,供百姓祭拜。
“陆太守一世傲骨,不知折服了多少江东豪杰。”一人出声叹息,随即也跪在了陆议身旁的蒲草垫上。
“主上?”陆议失声道。
孙权笑笑,举起一束香火虔诚的叩拜下去。“祠堂建成这些年,孤却一直没能前来祭拜,失礼失敬之处,还望太守莫怪。”
陆议怔在那里,难道说这祠堂是孙权派人建的?虽说当年孙策受制于袁术,但毕竟也是他一马当前攻下了庐江,如此一来,不是等同公然对孙策持以否定了么。
而这么多年了,孙权居然从来也没有对他提起过。
“哎,你这是什么表情?”
走出祠堂,见跟在身边的陆议拧着眉一脸迷惑,孙权忍不住在他头上轻敲了一记。
“主公为何要为先祖父设祠呀?”想了半天,陆议还是问了出来。
“……当然是为了讨好你。”孙权满不在乎的挑了挑眉毛。
一句话噎的陆议哑口无言,心知这是孙权不愿多言,他也就沉默了下来。罢了,只当那人尊崇祖父便好,探寻背后的深意又有何意义。
陆议笑了笑,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也宁愿糊涂起来了?
见陆议不再追问,孙权默默擦了把汗。
其实这祠堂并非他派人所建,当初孙权巡临庐江城,曾与继任太守赞陆康风骨气节,第二年庐江太守便上书表奏已为先太守建衣冠祠。现在既然陆议误会了,他也就将错就错算是顺水推了个人情,只是日后可别叫伯言发现了才好。
城郊江水环绕,腊冬方过,垂柳已吐出了丝丝新绿。二人临江而立,远眺江北,见千帆逝于水天一线。
“今曹操破乌桓三郡,肃清袁氏残部,中原北上已无人再能与其争锋。”孙权叹息,眼底忧忡甚重。
“可惜郭嘉已死。” 陆议低声道,也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郭嘉郭奉孝,言出必中的鬼才啊。”孙权指节轻击白玉雕栏,“可是曹操麾下谋士也不止郭嘉一个。”
“那么主上准备怎样呢?”陆议也眯起眼,望着天边卷起流云千叠。
“先打下黄祖再说吧,江夏可是失不得。”孙权眉头紧了紧,“但愿曹操那时还来不及南下荆襄。”
举目瞭望,江南春景秀美如诗,可惜却衬了这乱世纷扰。枉自年复一年的暗自凋零,也是无人堪怜。
孙权叹息,将身边人揽入怀中,轻吸了口气,对方衣襟残留的淡淡檀香顿入口鼻。
“伯言,有朝一日得以安稳,孤定要与你泛舟江上,共赏江东大好河山。”
陆议忽然想起来,上次孙权征黄祖时自己曾允诺吴军旋之日前来相贺,却因孙翊反叛一事耽搁在了鄱阳,而孙权胜归胜了,却也没能彻底攻下江夏。如此,那一场约定到头来也还是付了空憾。
世事本无常,一语空言,又有谁敢说定能如愿偿卿不相负?
倏然之间,陆绩之死带来的悲痛一波一波的宕跌而起,汹涌而铺天盖地。
陆议抬起手遮住了眼,指缝间渐渐一片冰冷的湿润。


夏时子初 2020-12-12 12:35
【第二十三章】

时光以其不经意的步履悄然轻踏,直至很多年后恍然回首,才发现只是短短一刹那,便也可染满了漫天鲜血,亦或留下青史一笔的万丈荣光。
建安十三年至。
孙权立于艨艟之上,江波起伏,撞击在船头扬起的浪花飞溅,顺着甲板缝隙蜿蜒而过湿透了鞋袜,他却丝毫未觉。
黄祖水师一溃千里,大将冯则已领命继续追剿,世仇了尽,江夏城头终于插上了吴侯的帅旗。
孙权嘴角轻扬,缓慢而坚定的吐出两字:“屠城。”
吕蒙眼神黯了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垂首立在了一旁。江夏素来依附荆州刘表,城中降军多为刘表旧部,即使黄祖溃败恐怕也很难就此真心归顺,加上孙家宿仇,恐怕孙权也是铁了心要出此一举。
“子明可是有话要说?”孙权转身,一手扶上吕蒙肩膀。
吕蒙摇头,“末将想要说的主公明白。主公的意图,末将也懂。”
孙权凝视着对方半晌,笑了起来。
这个人,他果然没有看错。头脑聪明却不锋芒逼人,善解人心却不狡诈深沉。起初吕蒙才疏学浅并不显赫,某些事上更是显得懵懂憨纯,但其聪慧之处却一直被孙权看在眼里,当年绛衣列阵至今令孙权记忆犹新。
孙权相信,倘若假以历练,此人日后必有大用。尔后苦心劝学,为的也是在出身寒门之辈里培养出堪当大任的心腹,而以如今此人长进的智略胆识看来,吕蒙着实不负他之所望。
更重要的一点是,从始至终,吕蒙对江东的忠义,对他孙权的忠义,无需半点质疑。
瞬时欣慰漾满心头,孙权用力拍了拍吕蒙肩背,“如此甚好,战舰即将靠岸,子明且随孤同登城楼,好好看看我江东儿郎浴血战得的疆土!”
脱掉战甲的孙权一身轻袍,玄色广袖在江风中裂裂作响,眺望滔滔碧波卷起雪色浪蕊,湮灭了不久前的杀伐肃凛,他只觉得一颗心似有星火初燃,渐渐周身的血液也随之沸腾了起来。
风帆鼓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吴军水师已停泊登岸。
吕蒙落后几步跟在孙权身后,望着那个挺拔威然的背影,渐渐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感觉润湿了眼角。孙权孙仲谋终于不再是人言口中偏安一隅的守成之主,他的野心,他的宏图,从这一刻起将以江夏为伊始,溯江而上,燎遍长江南北。
吕蒙知道,他的主公,江东的吴侯,等待这一天已经等的太久了。

几日后,冯则携黄祖首级而归,吴军大胜,孙权遂领军返至柴桑,屯兵休整。此战吕蒙身先士卒,亲斩大将陈就,当属首功,封至横野中郎将,甘宁凌统等人也依次论功行赏。
然而江夏战事甫定,北面却已传来了曹公入相的消息。汉朝名存实亡,群雄九州逐鹿,谁又知今后曹操会不会更近一步?刘表病亡,刘琮示降,曹军南下的铁蹄势如破竹,几月间荆襄数郡尽归其手。风诡云谲,天下动荡之势在这一年颠至顶峰。
到了岁末寒冬之际,曹操战书已随着冷涩的江水飘至柴桑,“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於吴。”
次日议事,殿下群臣乱作一团,以张昭为首的文臣士族力主降曹,唯有黄盖程普等军中老将坚持迎战,然而毕竟还是寡不敌众。争到最后,黄盖愤愤而起指着张昭大骂卖主求荣,气的张昭花白的胡子一通乱颤,竟忍不住在大殿之上老泪纵横起来。
孙权始终沉默,脸色也如城外寒江一般,冷然注视着这一场混战。
眼见争端继续升华,孙权忽然拂袖而起,“孤略感不适,此事明日再议吧,众卿请便。”
说罢转身步入了后堂,也不管殿下众臣面面相觑。
殿后西侧的一处偏房,本是吴侯议事前后更衣休整的地方,近年被孙权改成了密阁,平日里除了近身内侍,府外之人一概不准入内。
此时孙权坐于房中,随手翻看着堆在一侧的书卷。
温火烧至初沸,拂晓之际采下的花露滚出清韵,浇在新绿色的茶叶尖儿上,顿时茗香袅袅。当侍者第三次将冷茶换下去时,孙权终于等来了鲁肃。
“主公智谋深邃,战降之策想必您心中该已有了定夺,在下前来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 鲁肃躬身一揖,不等孙权开口已将话头扔了出来。
见惯了对方温雅的样子,孙权惊诧之余不禁浮笑,“那么子敬心中所想为何?”
“既有骑马射虎之勇,主公又岂是不战而降之辈?”
孙权起身,踱到鲁肃身前,面上也收拢了笑意。
“‘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知卿。’大哥临终之言,这些年孤片刻不敢忘,想来当初没有让更善沙场角逐的孙翊即位,也是大哥信赖孤行事沉稳。而现在,子敬莫不是要孤逞一时之勇?”
鲁肃摇头,“这江东所有人都可以降曹,唯有您不可。试问主公,倘若曹操来降,您可会留他?况且,在下并不相信您甘愿束手就擒。”
“这些道理孤当然明白。可是你是否想过,此时人心所向皆为请降,孤若执意一战,便是赢了也会为人所道,吴侯非善纳之主。”孙权低叹一声,“况且,孤也没有十成的把握……不,或许连三成的把握都没有。战火再起,流的可都是我江东子民的血啊。”
“主公真乃明主也。”鲁肃起身一拜,由衷赏叹,“然而在下还有一事相禀,希望主公加以考虑尔后再做定夺。”
孙权颔首,示意鲁肃说下去。
“曹操战书未下之时,主公曾派在下与刘备商讨结盟事宜,如今子瑜已接到了孔明的书信,刘备将派孔明入吴,与我东吴联手,共抗曹军。以刘备之军加我东吴水师,即便没有十足把握,也可与之一战了。”
“至于众心所向,只需一位军中威信甚高者持相反态度,如此,您则可做出广纳众议之态便好。”
孙权敛眉沉思,一片寂静中只剩幽然风过,檐铃轻响。一时间翻转相错的思绪压迫着室内空气,跌宕起暗浪千顷。
良久,孙权面上兴奋之意终是遮掩不住,层层扩散开来。他回身走向案几,端起茶盏递与鲁肃。微微蒸腾的水汽中,只见孙权眉目间尽是风发意气,星眸闪烁。
举杯相敬,孙权低头抿了一口茶,清甜而略带苦韵滋味盈满了唇齿。他低声叹息,语中也似带了一番笑意。
“公瑾,孤甚是想念他啊。”

一夜东风盛,几许星光隐在破天之势的江火中,黯淡无华,世间万物仿佛都已沉浸在地狱红莲之下,无论是惶恐还是欢跃。
被铁索连成一体的战舰在烈火中随江浪颠簸,有如穷途末路的巨兽,在骇人的厉嚎中支离破碎。
大批曹军将士在冲天火光里仓皇奔走,又被吴军赶来的后部斩麻割草般戮于刀下,江面在夜风中卷起暗色的浮蕊,只觉扑面而来热浪中也夹杂了丝丝缕缕的腥气。
那一刻,烈焰似乎也有了魂灵,哭叫之声越是凄厉,火舌便越是猛烈,饕餮朵颐一般吞噬过残肢断臂,炼出骇人的脂油气味。
随后而来的吴军兵分两路,一部分围剿继续顽抗的曹军,另一部分乘胜追击败逃的军部,以图彻底驱逐曹军。
周瑜立于斗舰之尾,被锦帆半遮下的火光映在他俊逸面庞上,肃杀威严宛若上古战神。
双目微阖,听浩瀚沧浪拍击石岸,剑指皓月,看淬血利刃横扫八荒。
这是属于他的沙场,亦是他的舞台。
“伯符,你看到了么……再给我二十年的时间,周瑜定许孙氏万里河山!”
“等着我……”
转瞬淹没在江风中的低语,无人听到。
就像冥冥之中那股阴邪之力,正片刻不停的带着他走向阴阳永隔的尽处,此刻也无人察晓。



夏时子初 2020-12-12 12:43
【第二十四章】

赤壁会师,曹军初战未捷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守乌林之北,只留下曹仁驻守南郡与孙刘联军对峙。
周瑜欲取江陵,便先遣了甘宁绕行攻打夷陵,以便从侧背之处包围江陵构以威胁。曹仁恐夷陵城陷,遂分兵驰援,甘宁之部虽骁勇善战终究还是寡不敌众,不得不向周瑜求援。 周瑜依吕蒙之计,留凌统驻守江陵,与吕蒙亲率主部赶赴夷陵。几番激战,终破曹军于夷陵城下,曹军死伤过半,乘夜败逃。
夷陵之困既解,周瑜便率军屯驻北岸,与曹仁约定战期,决以胜负。约战日期至,周瑜亲临前线督阵杀敌,一时吴军士气高涨,攻势猛烈。曹仁虽然暂且败退,周瑜却在混战中被流箭射伤右肋,情况危急。曹仁闻得周瑜重伤,遂亲率将士卷土重来,企图彻底击退吴军。周瑜不顾重伤之身,骑马巡营,激励各营将士继续抗敌,终是未给曹仁可乘之机。可如此几番耗战下来,周瑜的箭伤也一直没能得到好好休养,反反复复之中波及肺腑脏器,伤势越发沉重了起来。
曹军惨败赤壁,曹操一统天下的野望不得不无限期搁浅,撤回北方休养生息。只是经此一战,东吴也是损兵折将,且疆土并未扩充多少。反倒是刘备一方所获颇多,不仅兵力未见折损,更是趁战乱占据了武陵、长沙、零陵、桂阳四郡,驻在公安,以左将军之身份自领荆州牧,而刘表残余旧部也都大半归顺了他。
赤壁战后周瑜围攻江陵之际,吴侯亲自率军围攻合肥,遣张昭领兵攻打九江当涂,然而两条战线皆出师不顺,无功而返。孙权只得退兵至京口,一边防范曹军,一边密切南郡荆州境况。
近日来,刘备亲自入京口面见孙权,以此四郡地域狭小不能安民为理由,向孙权暂借荆州南郡之地。
先是自率之部合肥战败,又见刘备从中占尽好处,赤壁大胜还来不及消化喜悦,却已被一肚子气憋了回去,孙权一连数日黑着一张脸,弄得殿下群臣也是人心惶惑。
赤壁之战张昭力主降曹,尔后又在九江吃了败仗,吴侯表面不说什么,恐怕心里的芥蒂短时间内却还是难以消除的。如今刘备来借荆州,摸不准孙权的意思,他只得闭口不言,不敢过多上谏。反倒是坚持抗曹的鲁肃,一改从前凌厉作风,劝孙权借了南郡以保孙刘联盟稳固安好。而身在南郡未归的周瑜则一连数封谏简寄至京口,力陈刘备非池中之物,若借荆州日后必成大患。周瑜鲁肃向来是孙权在军务上最为倚重的两人,如今二人政见相反互不相容,倒真是给他出了难题。
清风微冷,卷帘入室。
孙权倚在榻上,任层层帷帐遮住了日光,只存一方幽暗。
即使未曾身临其境,只要闭目凝想,他仿佛也能看到那一夜的冲天火光,以及,那一战中周瑜该是怎样的风采无双。一位英明儒雅的帅才,一位开疆辟土的功臣,文臣钦赏,武将拜服,江东众心所向,恐也是在所难免。
周瑜的忠诚孙权并不怀疑,然而,那赫赫军功在素乏胜仗的吴侯看来,多多少少还是刺目了一些。况且周瑜向来有些孤高的性子孙权也不是不知道,一旦周瑜一意孤行起来,恐怕连他这吴侯之命都难以驾驭了。
以当今天下局势来看,曹操虽败,实力却依旧远胜东吴,刘备这个盟友一时还是抛舍不得。然而周瑜至今伤势未愈,自己怎么叫也不肯回来,唯恐南郡荆州有丝毫差池。那人如此视若珍宝的疆土要真被他借了出去,以周瑜的死性子这不是等于催着他早点上路么。
半倚的姿势弄得孙权脖颈酸疼,他索性仰面八叉的躺倒在榻上,睁眼望着帐顶。
真是左右为难呵!
孙权忽然后悔起来,当初陆议请战合肥,自己因顾着边郡安危而没有答应。真是一念之差,现在他也只能独自躺在这里唉声叹气。
而如果那个人此时在他身边的话,又会作出怎样的判断选择呢?
伯言啊……孙权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倒是想看看,他们之间到底会有几许默契。

春风又绿江南岸,须臾间,经年已过。
微雨甫歇,水汽还来不及散去,润的新叶愈发青翠。陆议坐于府院石亭间,手指轻跃玉箫之上,一曲《长河吟》随之荡涤而出。此曲本为周瑜所做,如今却被他改成了箫曲。不同于古琴清越,箫音总是带了几分幽咽凄楚,反反复复吹奏出来,原曲磅礴的气势也渐渐衍成萧索悲切的意味。
身侧孙茹应着箫音曼声哼着,一曲毕,她招手示意,侍立在不远处的紫玉便端上了杏酒。紫玉与她同岁,自幼便是孙茹贴身侍女,二人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如今孙茹嫁入陆家,她也就一并从侍了过来。
“夫君为何最近总是在吹长河吟啊?我记得你不喜欢这首曲的。”酒香正醇,孙茹意犹未尽的又自斟了一杯。
“最近一直在想周将军与荆州的事情,情不自禁了。”陆议笑笑,收回了玉箫,“也不知主公那里是什么打算。”
“无论二叔想怎样,你只要顺着他的意思来不就好啦?”
陆议轻点了下孙茹额头,笑道,“只顾揣度上意,算不算奸臣小人呢?”
忽觉紫玉收拾空酒盏的手指微微顿了下,陆议眼角瞟过,再看时,却已不见她有任何异色。
陆议还来不及多想,只见孙茹又是狡黠一笑,“那我夫君岂不是东吴第一佞臣?再说,我二叔向来英明,这样,顺承上意也同样是江东尽忠嘛。”
“茹儿你可真是……人小鬼大。”陆议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揉进她乌黑柔软的秀发,“早春乍寒,你和紫玉先回房内吧,小心招了风寒。”
目送二人离去的背影,孙茹步履轻盈,一举一动皆是少女的活泼娇憨,而走在一旁的紫玉却显得恬静诡谧,像一株隐于丛中兰草。
那一瞬,陆议忽然有种莫名的心悸,却又说不清缘何而起。
甩开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陆议思绪又回到了江东战事之上。
数日前,陆议先是收到孙权书信,以刘备借荆州一事征询他的意思。还未来的及回复孙权,吕蒙的书信却也到了。
比之从前,现于竹简之上的字迹明显工整娴熟了许多。
“吴军胜曹于乌林赤壁,蒙复随大都督战至南郡,终破曹仁守军。大都督计议,欲稍待时日继攻襄阳。然今刘备亲至京口借南郡之地,恐非善图也。若逢至尊询议,还望伯言多加劝谏。”
陆议暗自叹息,短短几句,言辞畅稳,却也不经意间多出了几许生分。
这些年吕蒙随军四处征战,二人联络也少了起来。看到吕蒙如今的长进,陆议一边为之欣喜一面又有些伤感,少时熟知的那人终究已经消失在了时光罅隙中。往日他二人很少就军政之事在书信中商讨,更多的只是日常闲谈问候。而今许久不曾联系,吕蒙忽而寄信过来却为荆州一事望他劝谏孙权。
陆议笑的有些空冷,什么时候开始,他二人竟是变得如此疏远冷淡。
想来不肯借南郡一事也不仅仅是吕蒙个人意见,周瑜定是持有相同态度,吕蒙向来崇敬周瑜,加之多年随之征战,许多主张看法自然免不了会受周瑜的影响。自与孙策共同打下江东这片基业开始,那人便如传奇一般存在于军中,此番赤壁大胜,恐怕这江东再也无人能与之比肩了。
呵,吴军但有周瑜在,又如何能有他这等后辈一展雄才的机会?
陆议有些烦躁的走出石亭,鞋尖不小心抵到碎石子,微微硌的发痛,被他一脚踢了出去。
若将自己与周瑜相比,恐怕不仅仅是才学谋略之上的欠缺,更是生生跨越了一个时代的差距。缝隙间,那是属于江东的沧海桑田。于是那不知何时开始的艳羡,却成了无论他如何尽力追赶都难以超越的鸿沟。
石子滚出老远,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样子让陆议顿生悲凉,他快走几步追了上去,弯腰将石子捡了起来。
借南郡于刘备对孙权来讲当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然而若从江东士兵与百姓的角度来看,刚刚历经一场大战,眼下没有什么比息事宁人更重要了。即使刘备不会因南郡一事对东吴出兵,可依旧虎视眈眈的曹操未免不会从中另作打算。
这一点,孙权必然了然于心。而江东子民的安稳同样也是陆议心之所系。
况且,孙权,他真的愿意依周瑜之意么?
赤壁一战,孙权允诺周瑜三万兵马,实则却只有两万出头。陆议不敢说此举是出于孙权对周瑜的戒备,但可以看出,即使到了曹军迫境的状况,孙权依旧不愿周瑜完全放手一搏。
那个人…从来都是十二分的冷醒啊。
这些年羁绊如斯,孙权的性子陆议早已摸透了七八分。以周瑜如今的赫赫战功,孙权不可能毫无设防。而素为心腹的鲁肃又完全站在了与周瑜相反的立场上面,如此,孙权会怎样打算?论制衡谋划,恐怕没有谁比那人做的更好了。这一点,至情至性的周公瑾,未必看的透彻。
无论是孙权还是自己,都不希望周瑜只手遮天,不是么?
对一方过分倚赖,群臣之心必有失衡之患啊。
陆议笑笑,这些话,点到就好。
手中石子在反复摩娑中已然变得温热。被陆议抛出的一刻,尖利的边缘流连划过手指。似是对掌间温存有所不舍,然而却终究还是湮灭如一缕尘埃。
就像有些事情,或许换一种方式也未尝不可。
而陆议,也并不是一颗石子。



夏时子初 2020-12-22 11:00
【第二十五章】

噼噼啪啪的劈柴声终于停了下来,小骆挺了挺腰板,抬起手背抹了下额间汗水,长吁了一口气。
午后清辉懒洋洋的洒下来,干柴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出木质特有的味道。他不自觉的哼起了几句江南小调,享受着那一瞬的惬意。
眼角瞟过不远处溪边浣纱的紫玉,脸上笑意更深,小骆蹑手蹑脚的悄悄靠过去,本想捉弄一下溪边少女,却不想仅有三步之遥时,紫玉忽然转过了头来。杏目闪烁,笑意盈盈,衬得那双乌黑瞳孔越发的明亮起来。
小骆莫名的脸就红了,呆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下一刻,却被紫玉手中水瓢泼了个透心凉。
“哎哟!”小骆慌不迭的闪开,只见紫玉捂嘴嗤嗤的笑着,慢慢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随即又坐回了溪边,赤着脚荡在水里。
小骆也跟了过去,眼睛不敢看她,便望向了远处浅淡的山岚。
说点什么……嗯,快说点什么……
小骆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然而半天过去了,他还是像个石头似的杵在那里。
真是没用死了!小骆懊丧的垂下头,溪水潺潺的流过,听得他一阵闹心,仿佛连那溪水也在嘲笑着他的胆怯。
一边的紫玉却忽然开了口,“你跟着陆大人有多久了?”
小骆终于回了魂,讷讷道,“从陆大人到海昌做官就跟着他了。怎么了?”
紫玉摇摇头,“只是随口问问而已。陆大人很能干呢。”
“那是,我们家公子可是吴侯最看重的青年才俊!”小骆颇为自豪,青年才俊,还是他偶然间听到词语,好像就是形容那些年纪轻轻却很有才华的人,此时忽然想起来赶紧小小的卖弄一下。
“咦?此话怎讲呀?”紫玉转过头来看向小骆,眼波流转。
于是小骆就又不敢看她了。
“那个,反正就是公子很厉害,当初海昌就治理的很好,吴侯很满意。哦对了,当初吴侯打黄祖的时候,公子把山贼惹毛了,山贼打过来,我去给吴侯送信,然后,吴侯心急火燎的就赶回来了,生怕海昌这边有什么差池。”
小骆一脸得意,“我跟你说哦,主公真的很看重公子呢。现在公子又和孙家结了亲,以后啊……”
以后你就跟着我一同伺候公子和夫人,这一辈子定能安安稳稳的过下去。
只不过这后半句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罢了。
“你刚才说,陆大人惹到山贼了?”紫玉一点没有察觉小骆的心事,倒是听见了那句惹毛了山贼。“陆大人惹山贼做什么呀?”
“呃……这个……”
小骆抓了抓头发,要不是忽然提起来他几乎都想不起来这档子事了,在紫玉的追问下一番话也说的有些语无伦次,“公子,公子好像不愿吴侯继续打黄祖,然后就把山贼逼的造了反,请主公回来救援海昌,后来主公就派了吕蒙吕将军来帮公子,不过在那之前公子已经把山贼打跑了。”
“陆大人逼山贼造反?他为何不愿主公打黄祖啊?” 紫玉满脸疑惑吃惊。
“……不知道,好像当时吕将军来信,说主公兵力太少,公子大概怕主公出事吧……哎呀不对,公子好像说过什么,他不是为了吴侯。”
对,公子当时好像是这样说的吧。
“那……陆大人是为了什么?”
“唉……这我真的记不太清楚了,”小骆摇了摇头,“别看我跟了公子这么长时间,很多时候,我也不是很能理解他。”
紫玉若有所思,这一番对话实在令她颇为惊讶,尤其是那一句,不是为了吴侯……
“紫玉,那个,过两天你是不是要跟着公子夫人去京口啊?”小骆忽然想起来,陆议曾对他说起过,孙家郡主要嫁给刘备了,他和孙茹恐怕要回去喝喜酒。
“是,三天后我们就要出发了。”
“唉……紫玉,你回去干嘛啊,人家夫妇相随的……” 话说出口小骆就后悔了,这都哪跟哪。
紫玉听的好笑,“小姐要回去我当然也要跟着了,这些年,小姐可是一天都没离开过我的照顾呢……”
说到此,紫玉脸上忽然荡起了一抹奇异的温柔。
如此漫长的相伴时光里……
她见过孙茹自小伶仃的坐在房内,看着其他孩子被父亲抱住怀里撒娇,眼里全是艳羡。
她见过孙茹一脸兴奋的将小手摆在对她来讲过大的古琴上面,一旁那个名叫周瑜的英俊将军耐心的教她抚琴。
她也见过孙茹在大乔身边小心翼翼的忍住眼泪,而她的母亲则年复一年抚着先主公的灵牌肝肠寸断。
她看着孙茹从垂髫幼女一步一步出落的美丽惊人。
她看着孙茹的种种欢喜,种种落寞。
紫玉忽然发觉,孙茹之于她,就像是一种幻想,如同铜镜中倒映出的另一个自己,一个她所期待却永远无法实现的自己。
她是她这一世最珍惜的人,也是她最为眷恋的记忆。
直到孙茹遇到了那个让她魂不守舍的男人……从此以后,她的喜怒哀乐,全都盛满了另一个人的眉眼。
于是紫玉无法再将她当做倒影,因为孙茹的生命里出现了她无从触及的部分,她已不再是纯粹的孙茹,而是生生死死,都要缠上那个陆议的痕迹。
紫玉无法概括出自己对陆议的感情,她也不愿承认,其实她是嫉妒着孙茹的。像陆议这样的男人,终其一生她都只能仰望,谁叫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孙府下人,命定而已。
“紫玉!”
“什么?”听到小骆猛的喊了她一声,紫玉终于回过了神。
“我……我刚才和你说的,你……你听见了么。”小骆满心叫苦,自己好不容易憋出来那句话,对方却一直在神游。
“没有……”
“我说……我刚才说,等你们这次回来……你,你嫁给我吧……你要答应了,我这就去和公子说……”说到最后他已声如蚊蚋,头埋得几乎要碰到膝盖。
“……好。”只是沉默片刻,紫玉便答应了下来。
“啊?”小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确定?”
“当然。”
为何不确定呢,她这一生,还能祈求些什么?
紫玉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孙权冰冷深邃的眼神,不觉一阵寒噤。本来……也已有太多事情身不由己。




夏时子初 2020-12-22 11:01
【第二十六章】

周瑜星夜兼程赶至京口却还是晚了一步,孙权已将南郡借与了刘备。周瑜悲怒交加,词锋激烈与孙权相对,争执间,孙权亦是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一路奔波的劳累加上此番气血攻心,周瑜新疾旧伤一并发作,病势愈发凶险起来。
孙权心下不忍,几番前去探慰,二人关系虽是有所缓和,然而意见相佐处却始终难以解决。数日后,周瑜病情稍缓,遂又率军回返驻地。如此一来,荆州一事也算是暂且平静了下来。
直到三月前有探子来报,荆州城内布幡满作,新坟初建,是刘备之妻甘夫人病逝。周瑜遂生一计,与孙权商讨后决定招刘备入吴为婿,欲以困住刘备,日后以此向诸葛亮讨要荆州。然而吴国太心疼女儿,不同意如此草率的便决定了孙尚香的终身大事,孙权无奈,也只得答应国太此事由小妹亲自决定。
尔后周瑜向孙权献计,不如在甘露寺内设宴款待刘备,倘若孙尚香答应了这门婚事,便按之前计策行事,若孙尚香不同意,则由他暗中设伏,当场送刘备上路。
出人意料却又命中注定一般,孙尚香终归还是决心嫁给了刘备。

出嫁前夕,陆议孙茹陪着孙尚香在傍晚花市闲逛。时逢夏末初秋,百花齐放的盛况已过,只有依旧清丽的水莲绽出些许雅淡芬香。
孙尚香挑了开的最盛的两朵,一朵递给孙茹,一朵自己握着。
“好香! ”孙茹笑,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只亲手绣的荷包放到孙尚香手中,针针线线绘出的是鸾凤和鸣的图案。
“茹儿祝姑姑姑父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姑姑一定要幸福啊!”
孙尚香也笑,“好呀,一定!等下次我回来的时候,茹儿可要生个小娃娃给我开心哦。”
孙茹面上一红,“我才不要!”
“口是心非!”孙尚香娇叱,尔后转过脸冲一旁望天的陆议甩过话来,“陆议你行不行啊!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陆议一脸黑线,就知道这话头早晚得转自己身上来,回头笑骂道,“你可还没出阁呢,大姑娘家也不知道害羞!”
孙尚香大笑,笑声如银铃般清泠泠的散在风中,轻快明媚的如同化入天边斜阳的晚霞。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只像平常人家的小儿女一般,伴着新娘即将出嫁的欢喜与离别亲人的伤感,在依旧未散的暑气中回旋出刹时安好。
几日后,甘露寺宴饮成欢,宾主相贺。
只是再多的言笑也掩不住诡波暗淌,而孙家郡主与刘皇叔到底也不是百姓家的寻常夫妇。
孙权此时正是心烦意乱,面上却还得摆出恨不得比那酷暑烈阳还要热情的笑容来。这个大耳贼真是占尽了便宜!真不知道阿香这丫头都是中了什么邪……不过也幸好阿香答应了,不然难不成他真要在那甘露寺里杀了刘备?只盼接下来能如公瑾所愿,暂且困住刘备也好。
孙权不由自主的向陆议望去。一改往日青色衣袂,陆议今日一身暗紫,映在满座大红喜色中低调而不失庄重。
似是感受到了孙权的目光,陆议也抬起头望了过来,四目交错的一瞬,孙权心里忽然腾起一簇火苗,不觉间眼色也跟着炽热了起来。
繁缛的礼节一道接一道,待到宾散主归时几乎已近子午时分。
孙茹久未归娘家,一早便跑去拜见母亲和祖母,当晚自然是住在了大乔的府院,陆议也就留宿在了吴侯府的一处客院。
孙权耐着性子将宾客一一笑着送出府邸,于是那股子从宴会上便一直未曾熄灭的火焰此刻终于烧到了榻上。他几乎是连撕带扯的脱下彼此衣物,仅仅是耳鬓厮磨,二人身上却都已起了反应。
这些年聚少离多,从上次分别到现在其实并不算二人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只是这期间却席卷出了太多惊涛骇浪,昏天黑地间,两人几乎都有种绝境复重逢的错觉。
“唔…你轻点!”
“求饶还这么凶?”
孙权坏笑几声,故意用力一顶,继而满意的听到那人一声惊喘。
陆议眉心轻蹙,忽而一口咬上孙权胸口凸起之处,尖利的牙齿报复故意咬噬,间或伴着舌尖轻转流连,微微上挑的眼角含笑,似如挑逗。
“你还敢撩我……”点点刺激胸前自扩散游走至全身,孙权语调也稳不住了,进出的动作更加猛烈起来。
陆议随着他的动作身不由己的在床褥间来回磨蹭,擦的后脊一片火热,夹杂着身体深处迭起的层层快感几乎要将他融化一般。
“呵……这算不算地府业炎?”
陆议一惊,勉强睁了睁眼,却见孙权英挺的眉眼间全然是疯狂的欲望。
只那一瞬间,身体本能的狂野也被对方赤裸裸的欲望完全激了出来,陆议扯着孙权散落的黑发凑近脸庞,连着压抑不住的呻吟狠狠吻了上去。撞击的节奏不断加快,撼天动地中一次次的支离破碎,复又一次次的重生还魂,直至热辣辣的激流一泻千里。
陆议呜咽出声,紧紧抱着附在身上的孙权,彼此混乱急促的喘息夹杂着擂鼓般的心跳铺天盖地。
地府业炎么……那么,是不是要至死方休?

一夜春宵短。
晨鸟啼鸣,扰碎了尚自沉醉的清梦。
陆议使劲揉了揉眼,一缕朝阳刚好照了下来,于是他不得不又闭上了眼睛。身边孙权依旧睡得香甜,陆议努力想翻个身,却觉得下身有如瘫痪一般使不上力气。
陆议面上一热,想到昨晚的种种疯狂便觉一阵好笑。
真是越活越不像自己了。
混沌间,心里倒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轻快,随即又沉进了梦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孙权醒了过来,转过身便看到陆议双眼紧闭唇角含笑,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轻轻一吻落在对方水色唇上。
“伯言,不许睡了。”
“……主公…真是好精神。” 被孙权吵醒,过了好一会陆议才半睁开惺忪睡眼,支起了下巴靠在枕上,神色慵懒的看了看他。
孙权眸光闪烁,嘴角轻扬。
“嗯,足够再上你一次……”
陆议自是不觉此时他的样子有多诱人,于是也就没有意识到孙权话中有多少认真的成分。直到对方手指不老实的沿着脊背滑至隐秘地带,他才忽然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主公!你还议不议事了!”
孙权大笑起来,“伯言你傻了吧。昨夜新人洞房,百官酣醉方归自然是要休整半日,你叫孤找谁议事去?”
陆议一时无言反驳,只觉得那只手越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这里…还很湿么…” 孙权轻笑,一根手指已然顺着陆议翘挺的臀线探入股间搅动,另一只手环在腰间,不轻不重的揉捏着对方微微挺立的地方,撩拨挑逗。
眼见陆议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孙权一个翻身压了上去,吻咬着昨夜留在对方身上未及消退斑斓痕迹。
“伯言真是越来越热情了啊……”
日渐高升,潮湿的空气中慢慢蒸腾起一片焱焱暑热。
而室内的轻喘低吟之声,却是比那室外温度更加难耐,似火烧焚。



夏时子初 2020-12-22 11:01
【第二十七章】

木兰轻楫,水映流云。船头少女一身红衣似火,遥望着江岸上渐近的人影。
“二哥……你终于来了。”孙尚香低语,忽然一行清泪滑了下来。
刘备握住孙尚香肩膀,“夫人若是为难,备愿同夫人回去。”
孙尚香一眼横过去,“少来得了便宜又卖乖!你知道我不会回去的。”
有时候孙尚香真的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喜欢上刘备,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明明应该是像大哥那样雄烈豪爽的霸主,亦或者是周瑜那样风华绝代的将才。可也许这就像孙茹当初锁说的那样,姻缘皆有命中注定吧。
困住刘备,以图荆州。身为孙家女儿她又如何不希望江东称霸天下?可她也了解刘备的雄图野心,若将他如此困于江东,无疑是掐灭了这个男人生命中的火光,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空待白首,那是她无论如何也于心不忍的。
“小妹,你这是要去哪啊?” 孙权努力扬起一个笑容,语气轻柔的好像只是在问她准备去哪里出游。
他明白,孙尚香在等他。然而他也明白,他的小妹不会回来了。
孙尚香没有回答,从腰间缓缓抽出宝剑,忽然隔空掷了过来,狠狠插入孙权脚前土地里。剑柄轻颤,七颗如血宝石熠熠闪烁。
“哥,现在我手无寸铁了,”孙尚香扬起脸浅笑,“放不放人,全在你一念之间。”
“你别胡闹了……阿香,跟哥回去吧……”孙权心里一片酸涩,从船头到江岸的距离不过数丈之远,却好似生生隔断了骨血亲情。
孙尚香摇头,“我只是想知道,阿香在你心里,是不是真的连半座城池都不如?”
不及孙权回话,孙尚香已解开船锚,一阵江风吹过雪帆,兰舟渐渐飘远。
“二哥,船走的很慢,如果你想留我,拿箭射过来吧。”孙尚香转过身不再看他,幽幽靠在船头,留下背后空门。
“阿香!”
一旁的弓箭手早已做好准备,只等吴侯一声令下。
孙权脸色惨淡,目光瞬息万变。倘若在此剿杀刘备,以孙尚香刚烈的个性,恐怕当即便要投江殉夫。可是他难道真的要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刘备如此轻易的离开么?
孙权苦笑,在小妹面前,他永远只能吃个哑巴亏。
“主公……放她走吧。”立于一旁始终沉默的周瑜开了口,“荆州之事,待瑜另做打算。本来这一切对阿香也太过残忍了。”
孙权回首,见周瑜满目苍凉,却兀自笑的淡然。
直到江岸人影已小如蝼蚁,孙尚香才转过身来,遥遥相望,却已不见故乡旧土。
“二哥……谢谢你。”

这些年周瑜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那天江边久立又染上了风寒,不得不继续留驻京口养病。断断续续的高烧使他本就苍白的脸庞更无血色,下颌也越发尖削了起来。
有时候一个恍惚,他仿佛就能看见少年光景戎马倥偬的岁月。
丹阳,庐江,牛渚,曲阿,会稽,吴郡……一座座城池在那人铁蹄下臣服,映在彼此眼中的,皆是当年怒马鲜衣,意气风发。
孙郎周郎江东行,如今双壁其一已陨殁九年,而他……也已将至大限了吧。
伯符……周瑜曾许你的天下,终于还是来不及了。
“大都督,吕将军求见!”
周瑜挣扎着坐起身来,左右侍从赶紧过来想要搀扶,周瑜摆摆手,勉力控制着有些虚浮的脚步,挺直了腰背走出卧房。
即使不在战场上,他也不愿露出衰弱的样子。
“末将拜见大都督!”吕蒙抱拳行礼,周瑜灰败的脸色不禁令他一阵心忧。
“跟你说了多少次,没有外人在就不必这么多礼数了。”周瑜皱眉责怪,随即引他在一旁坐下。“益州那边可有消息么?”
“是。”犹豫了一下,吕蒙还是点了点头,他本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然而看到如今周瑜的身体状况,他反而有些踌躇了起来。
“子明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益州牧刘璋已派法正前往荆州联络刘备,共防汉中曹军。只是刘璋实属无为之辈,末将以为,一旦刘备入益州,恐怕难免会反客为主……”
周瑜点点头,“当初刘备曾与主公有言,一旦西入川蜀必将荆州奉还。且不说荆州一事,这益州,刘备势在必得啊。”
“大都督还是先安心养病吧,这些劳神的事,不如暂且搁一搁。”吕蒙缓声宽慰,眉间忧色更重。
暂且搁一搁?那他只好带到地下去和刘备较量了。
周瑜但笑不言,忽然又转了话头,“我倒是想起一事来,当初你叫陆议劝谏主公,他可有回应啊?”
吕蒙一惊,奇道周瑜怎么想起了这件事,尔后神色黯了黯,陆议到底也没听他的。
“如果我是他,恐怕也不会劝谏主公的吧。”周瑜笑了笑,有些吃力了坐直了肩背,“子明啊,这些年来无论才识还是谋略你都是大有长进,然而涉及到一个情字,你却还是尚自懵懂。须知,关切越深之人,有时却越是看不清楚。”
“大都督,伯言曾有恩与我,这些年又视我为知己,这份情谊我确实永生难忘。但我却也并非如您所说被感情遮蔽了双眼,” 吕蒙有些无奈,无论如何,陆议对江东的一片赤心他还是很了解的。
“虽然我不理解伯言的做法,但我相信伯言绝不是奸佞之人,更不会对主公有二心。”
周瑜摇了摇头,“我并非怀疑伯言赤诚,只是想提醒你而已,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伯言才略不凡,但心机太重,偏偏又不是洒脱之人,如此是福是祸,则全赖主公如何驾驭了。而我也时日无多,身后事,实已无力顾及。”
吕蒙听的一阵揪心,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劝周瑜不要再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来。
“子明啊,你与伯言都是后辈中主公最倚赖的人,况且伯言跟主公……” 周瑜眼神闪了闪,改了口,“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孙家对陆家到底也是有所亏欠,只盼伯言真能放下这些。”
吕蒙暗自叹了口气,主公和伯言……早从那年海昌之变吕蒙便知二人关系不寻常,这些年二人明明暗暗若即若离,陆议对于孙权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他根本不了解。
周瑜对他说这些事,无非也是不放心陆议,想嘱他暗中多多留心。可如果有朝一日吴侯与陆议真的两相决裂,他又能做些什么?
从周瑜那里出来,吕蒙一路沿江走走停停,只觉得心乱如麻。
周瑜病至肺腑,其实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昔日叱咤风云的年少英雄,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荆州九郡尽落他人之手,带着未酬的壮志与憾恨并入末路。
如此怎能叫人不为之心酸悲叹?更何况周瑜又是自己自行军起便一直仰慕钦赏之人。
而至于陆议,那种渐进明显的陌生感让吕蒙心生悲凉,他忽然发觉,确如周瑜所说,这些年他从来就没有真的看清过那人。



千里江陵一日还 2021-01-02 12:04
明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为什么提前闻到了虐心的味道(′⌒`。)

夏时子初 2021-01-23 07:42
【第二十八章】

清秋暮霭盈天,幽凉晚风终于裹走了积郁整整一夏的暑热。
紫金铜质香炉置于案几一角,熏出轻烟袅袅,半明半昧黄昏里,室内人影竟有些看不真切。
“就这些?”半晌,孙权缓缓开口。
“回主上,就这些。”紫玉垂下头,那双碧瞳逼得她浑身僵冷。
“紫玉,你过来。”孙权笑笑,向跪于座下的少女招招手。
紫玉只得起身走向孙权,停在案前。孙权亦起身,绕过案几停在了少女身后。紫玉转过身来,就看见孙权只距她一步之余。紫玉下意识的往后撤了半步,已抵上了案几,再无退路。
“你很不安。”孙权垂首而立,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知为何,那一刻他竟比紫玉还要紧张似的。
“紫玉,孤从来不曾要挟过你什么,对不对?而这两年你知无不报,表现的也一直很好。”
紫玉全身猛然一震,衣角拂过,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案几上的香炉。镀了朱砂金粉的云雀顶盖碎裂下来,霎时异香四散。
她慌不迭的跪下去收拾残骸,双手抖的厉害,指尖擦过滚落的炭火,一声惊呼已来不及收住,衣袖也沾染了大片的香灰。
孙权静立一侧,一言不发。
“主公,紫玉并非有意隐瞒什么。”片刻后,紫玉渐渐平静了下来,尔后跪直了身子,“只是这件事紫玉实在不了解前因后果,所以不敢妄言。”
孙权始终沉默,听着紫玉有些语无伦次的继续开口。在她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消散于空气中后,室内陷入了长久的静谧。
紫玉大气不敢出,垂下双目,刚好看见断了翅的雀鸟散在一地碎屑里。
“很好……很好……”孙权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你退下吧,”孙权淡淡开口,见紫玉依旧僵跪在那里,伸手搀了她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还有,他的事……以后也不必再向孤汇报了。”
紫玉逃一般的离开密阁,只一瞬,娇小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门外。
孙权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弯下腰去拾那香炉碎片。
不是为了吴侯啊……那伯言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是曾对那人说过,从此要真心相对再无猜忌,他也确实如是而为了。可是为何在孙茹出阁之前他会秘密叫了紫玉,却是连孙权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
或许……那也并不是出于不信任罢,他只是无法自控的想知道关于陆议的一切。
孙权起身走出密阁,恰见夕阳余晖映的漫天火红,翠色树影似都沾染了那种挥不下去热烈,而吹在面上的风却是清冷的。
罢了……海昌的事到底也都过去了那么久了,无论如何都不重要了。
孙权暗自叹了口气,然而心里那股烦郁却是怎么也化不开。

陆议再度见到周瑜时不禁一阵心酸。曾经那样风华绝代的人如今竟是这般枯槁,双颊凹陷,显得一双眼愈发凛冽。
“伯言,好久不见了,近年一切可好?”周瑜静静微笑,闲散的坐于案后。
“烦劳将军挂念,在下一切安好。”
的确好久不见,陆议记得,上次见面还是在吴侯二征黄祖的那一年。
“我听说伯言不仅能文善武,还弹得一手好琴,瑜最喜音律,不知可否与伯言切磋一番?”
“将军过奖了,在下的琴技与将军相比实属云泥之遥。” 幼时陆议确曾跟随祖父习过古琴,然而自那年庐江城破,他便再也没有弹过了。
“伯言有所不知,令祖父在世时……”周瑜仔细的看着陆议神色,见对方并无波澜便又继续开口,“曾与瑜有过一面之缘,陆公一曲琴音响遏行云令瑜至今难忘,如今见到你不禁有些怀念而已,伯言若不愿便当瑜不曾提过罢。”
陆议叹了口气,话说到这份,他也不好拒绝了,只是到现在他也没有弄清此番周瑜特意招他入府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么在下听凭将军吩咐。”
周瑜含笑起身,从室内抱出古琴置于案上,微微调试一番,遂离座而立,抬手对陆议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古琴红棕木质,间或夹杂着些许深色纹络,七根冰蚕丝弦晶莹清透,挽在古琴木上。琴尾镶了墨玉,别雅而高贵。再看古琴内侧,“桐梓合精”四字赫然映入眼帘。
“绿绮琴?”陆议失声。
绿绮相传为梁王所赐司马相如之礼,尔后一曲《凤求凰》,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故而就此名满天下。此琴几经流转波折,不知缘何落在了吴郡陆家。陆康一代风流名士,对绿绮自是爱不释手,然而那年庐江动荡,人命尚难自保,谁又顾得上一把古琴?没想到今日竟见绿绮出现在了周瑜手里。
“此琴为陆公所赠,这些年瑜一直珍藏身畔。”周瑜出言解释,“陆公生性豪爽,当年与瑜以琴相知可谓一段忘年之交,竟将这等宝贝都送给了我……”
陆议悲喜莫辨,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措辞。只得垂下头,十指覆于琴上,努力回想遗忘很久的技艺。几许乐符流于指下,不自觉的,竟又是那首《长河吟》。陆议苦笑,无论自己弹什么也都是在班门弄斧。
绿绮音质清凛柔和,冰弦在指尖触拨下微微轻震,竟似引导着琴者将缕缕心念释于其上。陆议思绪渐沉,浑然忘却了此间处境,只有一琴一曲,时而磅礴如沧浪拍岸,时而温润如风过竹林,仿若演绎一世悲欢。此番拜谒周瑜的忐忑,对于江东局面的忧虑,渴望建功立业的迫切,甚至……关于孙权的悱恻情愫,都已随着琴音争相倾泻蔓生,以至于他竟似分不清回响在空中的究竟是音律还是他的思绪。
随着琴声逐渐高亢激昂,乐曲已接近尾声,然而就在长河落日之壮美几近喷薄而出时,七弦有三竟齐齐断裂。刺耳的尖利伴随着几颗血珠赫然落在琴上。
陆议一惊,蓦然抬头,却见周瑜依旧闭目聆听,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一点也不使他意外。
“抱歉,在下技艺生疏,毁了将军宝琴。”陆议起身下拜,俯首于前。
“真不愧是陆氏后人……妙极妙极!”半晌,周瑜开口,却是大加赞赏之词,他扶起陆议,与之平视。
“伯言可知这冰蚕丝弦是如何制成的?”
见陆议摇头,周瑜开口讲了下去。
“上等冰弦需制琴者于桑蚕方吐丝时开始收集,幼蚕吐丝本为结茧而眠,茧不成,丝不停,直至最后力竭而死,故冰弦之尾色泽红粉,此为桑蚕呕血而成。采丝之后,按琴弦粗细不同,将蚕丝翻缠成单股丝束,捻度而实,尔后将丝弦投入黄鱼胶汁的石锅中煮制,至透而停,过则泛黄。而冰弦一旦制成,水火不惧,外力难破,可谓至柔之刚。”
“所以伯言,便是不通音律的武夫乱弹一气,这冰弦也绝不会断裂!”
话至此,周瑜停下来,看着对方一脸迷惑的神色,“你可知,为何这冰蚕丝会断在你的手里么?”
陆议紧抿双唇,抬手挑起断裂的琴弦,本是凝成一束的胶紧蚕丝竟根根外张,垂散开来。
“我刚才说过,此弦外力难破,”周瑜再度开口,“然而,它却承不住琴者强烈的心念扰动,故而从芯而裂。”
“伯言,你心底执念太重,连这上等冰弦都难以承受啊……”
陆议身形猛震,宛如惊雷轰顶,说不出一句话来,唯见周瑜静默幽深的眼色一眨不眨的落在他的面上。



夏时子初 2021-01-23 07:43
【第二十九章】

执念太重。
陆议默然,这些年来明明很多事情已经淡然了不少,他几乎都已觉察不到当初的执著了,那么,这所谓执念又是什么?
“将军……陆议不明白你的意思。”
“伯言可否想过究竟何为你之所求?或者说……从主公那里,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何为所求……
一世功名垂,万载家国兴。用尽平生所学,付江东一许安宁,还陆氏一族繁盛。
然而除此之外呢……除此之外,是他不敢轻易触及的奢望。
“你是聪明人,该知逃避百无一用。” 周瑜继续微笑,眼底却流出一抹难言的哀痛,“心之所想,便去争取,求不得的,该舍便舍。如此一生岂不畅快?”
“可将军也懂,世事并非如此简单。” 该取便取,该舍便舍,若真洒脱至此,周瑜这般不顾性命的开疆辟土又是为了什么?
似是有些疲倦,周瑜扶案坐了下来,“有时候我常想……人生一世,也许就如这早已谱好的琴曲一般,缓缓铺叙,巅峰之际总会如期而至。而伯言你的资质就如这最上乘的冰弦,我也相信,稍加时日你注定会拥有旁人无法企及的辉煌。”
周瑜目光灼灼的看着陆议,继续沉声道,“看清你想要的是什么,尔后耐心等待,切不要如这绿绮一般殂于心魔啊。”
陆议听的心下大震,饶是平日里再是机变善言,此刻他却也是一句话都回应不出,只是怔怔的杵在那里望着周瑜。
再回过神来,他已怀抱了绿绮,走出了周瑜暂居的别院。陆议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拜别的周瑜,只觉四肢百骸有如铅灌,每走一步都像是千斤沉重。
断弦已被周瑜换掉,七根近乎透明的琴弦映在秋日艳阳下炫目冷艳,而周瑜刚刚的一番话还在一字一句的回放在脑海里。
周瑜目送陆议离去的背影,笑的寂寥。这世间之事纵能看透又有何用?不过还是天命难违……
主公,瑜所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只是不知,如此…算不算是替那人稍了心结。
“伯言,大都督找你为何事啊?” 等在院外正待与周瑜商议军事的吕蒙见着陆议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走了出来,赶忙追上前去。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大都督与祖父是故交,叫我来…算是闲谈叙旧吧。” 陆议失笑,他竟然刚刚都没有注意到吕蒙。随即便换上了一个温和的微笑,神色也淡然了下来。
吕蒙沉默了下来,想起之前周瑜对他说的话,又望着陆议清俊的侧脸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恍然间,那人的身影竟似是有些朦胧。
一刻惊觉,便是咫尺天涯。

次日孙府议事,周瑜再度请战出兵西蜀,力陈此刻战机正佳,刻不容缓。 刘备方才坐稳荆州,一时还来不及进一步开疆辟土,然而刘璋迫于曹操威胁正忙着邀刘备入蜀。早一步,东吴可趁刘璋畏曹明援暗抢,晚一步,一旦刘备率先入蜀,东吴便是长鞭莫及。
孙权长久的凝视着周瑜,东吴的大都督,大哥的爱人,幼时倚赖的兄长,以及…不得不提防的重臣。这个男人之于他有着太多种意义,以至于这一刻他已无法冷静的用吴侯的身份去思考。
“那么…有劳公瑾了。”孙权终于开口,当种种心思沉淀之后,最终余留的,只是孙权对周瑜的成全。
只有成全。

雾霭未散,白露沾裳。
清秋的晨曦带着几分清冷懒懒的打在身上,一早起来的倦意也都消了大半。陆议整了整衣冠,对着铜镜将墨玉发簪拨正,举步推开房门。
当早小厮来报,吴侯请他前去孙府说有要事相议,望他早些过去。
早早等候的内侍见陆议策马而来,上前躬身一揖,随即牵过马匹,引他向密阁走去。一路还在思索孙权所为何事的陆议神色忽而有些微妙,继而一丝嫣红不自觉的爬上脸颊,那人在打些什么主意此时他可算是一清二楚了。
这次带孙茹回来,他们二人到底也是不比以往便利了呵……所以这人就急不可耐的竟然以议事为由一大早的招他入府?陆议有些愤恨,却又不知为何,心底竟还存了一丝说不上来的紧张亦或期待,于是两股莫名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便觉得越发的气恼了起来。
孙权还在与众臣商议西川一事,陆议便在阁内随意坐了下来。新换上炭火的香炉溢出阵阵幽香,引得他抬眼望过去。
尔后,那道目光便长久的定格在了那似曾相识的朱金粉砌上。
于是当孙权踏入密阁时,便看到一早召来的陆议正盯着一樽紫金香炉若有所思。不知为何,那人轮廓分明的侧脸看在眼里一时间竟有种刺目的冰冷。
他确实是想问陆议于征讨西川一事的意见,之所以分开召见,只是不想将他过早卷入这场以周瑜鲁肃为首主战主和两派之间的争论中罢了。不过孙权暂且也顾不上这个了,他只觉的此刻这人身上的那种近乎冷厉而疏远的气息,让他心下很不安宁。
“在想什么?”孙权从侧面抱住陆议,将脸凑近,好像就不会再有那令人悚然的错觉。
“这香炉真精致,不愧是侍奉主公的东西。” 陆议闭上眼,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孙权听的莫名其妙,只是笑道,“伯言若是喜欢便拿去好啦。”
“不必了,” 陆议转过身,双手环上孙权腰身,在耳畔轻声道,“主公可知这香炉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香气别致,朱砂艳美,这香炉最大的缺点便是,即使只是见闻碎屑残渣,也可令人过目不忘。”
“伯言…你……” 孙权心下冰冷,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堪堪破碎。
“主公,如若无事,请容在下告辞。”
“不准走!”孙权忽然一把将他摁在了案几上。
叮咣一声,砂炉又一次跌落案头。
何其熟稔,如同幻觉。
不是为了吴侯……
紫玉之前的话语如梦魇般忽然响起在耳畔响起,回应它的,是布料撕碎的声响。
压在身上的男人动作激烈,陆议却觉的自己所有感官都已麻痹。只剩下痛觉,铺天盖地的痛从后体传来,渐渐的却像有把钝刀子磨在心口一般,流不出血来,只有冷风来回呼啸。
直至高潮余韵甫定,陆议都未曾从那股子寒冷中缓过劲儿来,恍惚中只觉得孙权一直在轻拭着他的脸庞。透明的液体流过眼角,却是怎么擦也擦不净。
陆议扯了扯嘴角,用力推了孙权一把。
孙权从他身上跌下去,失神的看着陆议忍着不适,一件一件穿上散落的衣衫。
行至门外,陆议终于回首,恰见孙权也在看着他,游荡在彼此目光中的,分明是一片空寂,仿若一世万物凋零。
孙权不敢再看,缓缓阖目。
直到房门关闭那一声响起,他才蓦然睁开眼睛,却只来得及看见陆议衣衫寸角,一闪而逝。



夏时子初 2021-01-23 07:43
【第三十章】

白绫满目,墨色棺木落在凄隐的灵堂间,只一眼便湮没了所有言语。
素服举哀,纵使泪水凝结了再多悲恸也无法令逝魂一缕回返流连。
十年前,吴郡传来的噩耗直抵巴丘,有人神魂俱碎,从此心丧如死。
十年后,那人终殁巴丘,不早不晚,仿若来自幽冥的指引。
吕蒙后来告诉孙权,周瑜走的很平静,并未受太多病痛折磨。孙权只是笑笑,折磨人的从来都不是病痛,而是眼见生命流逝的恐惧。
而当死亡变成一个迟来的归宿,那么恐惧也就不复存在了。
连绵的冬雨日复一日,逼得天地晦暗,万物萧索,就此冰封了一时温热的记忆。
屏退了所有人,孙权默默跪于周瑜灵前,此举逾礼,而他却觉周瑜受之无愧。
不知黄泉之路周瑜有没有遇到大哥,也不知他是否尚留遗憾于人间。
只是从今而后,江东再无那人不经意的谈笑,却可顷刻退却千军万马。
也再无那人,有如兄长般让江东之主得以片刻倚靠。
灵堂之外不远处,一个清瘦的身影隐于角落,静默中伫立良久。
那日接到吕蒙来信陆议即刻纵马飞奔,连夜赶往巴丘,却终究没来的及见周瑜最后一面。 抵达吴军大营之时,已是全军缟素,吕蒙跪于帐前,神色沉重哀戚,却没有一丝多余的感情流露。
主将病故途中,伐蜀之事自然也是就此作罢了,吴军扶柩东返,一路上间或而起的悲痛啜泣,压抑如久未放晴的阴霾天际。
孙权从灵堂中走出,自是没有看见角落中的陆议,而他的身影却一直落在陆议眼中,直至脚步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迷离的烟雨中。
片刻失神后,陆议举步踏入灵堂,低垂的灵幡随卷入室内的微风摆动,唯有点点香火散出幽明的光亮。
恍然间,只觉漫天悲切瞬间袭来,陆议一阵迷惘,竟不知这等悲痛究竟缘何而起。
俯身三拜,抬首仰望灵牌,许多事便慢慢回想了起来。
少时源于孙策而心生抵触,吴郡初见之时的羡妒酸楚,尔后将他当做标榜,却在追逐间再所难免的失落,以及不久之前,周瑜那一番醍醐灌顶般的言谈。
虽只是寥寥数面之缘,这人却一直存在于陆议整个少年时代,像师长,也像暗想中的敌人。复到如今,周瑜一缕英魂归尘土,所闻所想,皆以成过往烟云,他却忽然像是从心底缺失了什么一般。
逝者已矣,而活着的人,依旧在纷扰世事中挣扎。
孙权的身影渐渐浮于陆议眼前,也只余凉薄萦回心间。
那一日,见到与紫玉衣角沾染的香屑一模一样的紫金香炉,陆议想起来的,却是某个遥远的午后,孙权曾说要从此真心相对,再无猜忌。
他不曾逼问过紫玉什么,与那薄如蛛丝的信任相比,解释从来都不堪一提。
周瑜,如果是你,还能做到所谓的心平气和么?
陆议冷笑,忽觉这些年的一切都已没有意义。
周瑜病亡,于江东上下掀起波澜一片甚至波及荆州,诸葛亮更是亲自前来悼亡。
而此时的陆府也是颇不平静。
后院厢房内,小骆轻轻握着床上少女的双手一动不动,已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少女双目紧闭,曾经年轻俏丽的面庞只剩下惨淡的灰白,那双灵动的眸子已再无眼波流转。
主房内的孙茹同样蜷缩一侧,茶饭不思,握着染血匕首一呆便是一日。
直至陆议推门而入,孙茹才渐渐有了表情。
“你怎么了?”察觉到了孙茹的反常,陆议上前几步,一把拿开被她握在手中的利器。
“紫玉死了,”孙茹脸色苍白,似是费了很大力气又挤出一句话,“我杀的。”
“……” 陆议顿时失语,只得静等孙茹继续开口。
那日紫玉曾说上街买些日用品,而后孙茹闲来无事也在家里坐不住了,来到孙府准备去找大乔,却恰好碰见了神色惊惶的紫玉悄悄走进了一个偏院,她心下称奇,便一路尾随而去,直至眼见紫玉被内侍带到了外人一律禁入的密阁。紫玉进去了多久,孙茹便在府外等了多久,而后直接截住紫玉,一切便水落石出。
此事孙茹一直不敢告诉陆议,而自那之后,紫玉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终日恍惚自闭,对孙茹好似畏惧,总是远远的避在一边。
直到不久前陆议前去凭吊周瑜,孙茹终于忍不住找了紫玉摊牌。与其这样别扭下去倒不如给彼此来个痛快,而且她也不能忍受这样一个人存在于陆议身旁。
一把匕首,一扇大敞的房门,却不想紫玉毫不犹豫的执起了匕首。
“小姐,天地之大,也再无紫玉归处。”
孙茹沉默,眼见血莲绽放于紫玉胸口,而后乌亮的渐渐散去了光芒。
一丝血红刺目的留在下颚,弥留之际,紫玉气若游丝,目光却似生根一般落在孙茹脸上。
“你果然……没有拦我。”
迟来的泪水终于淌淌而下,孙茹从最初的低啜变作泣不成声,陆议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自始至终未置一词。
半晌,孙茹抬手抹了把泪水,仰脸望向陆议。
“夫君,我只想你记住,我既然嫁给了你,生生死死都是陆家的人,孙茹最大的心愿便是陆家兴盛不衰,光耀万世。”
陆家兴盛不衰,光耀万世……
对,这也是他的初衷不是么?
至少还有这一点,他不能忘记。
那么也就足够了。
陆议笑了起来,枉费多年牵绊,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
小骆离开的时候未及天亮,破晓之前,烛灯也将燃尽,幽暗的光线中,主仆二人静默对峙。
“陆公子,从第一天跟着你开始小骆就很敬重你,现在……我也不怨你什么,我只是恨自己无能。”
“在你们的眼里,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性命就像蚂蚁一样,是生是死都不值一提。”
“小骆在此拜别公子了,祝您和夫人平安喜乐,一世好合。”
小骆俯身行礼,而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酸涩的感觉在眼角蔓延,陆议不敢抬眼,只听一声轻微的阖门声响。
窗外又是一场绵雨纷纷。



夏时子初 2021-02-14 08:13

【第三十一章】

建安二十二年,刘备继取汉中后进一步北上扩张势力,大将孟达,刘封先后攻占汉中郡东的房陵上庸等地。于此同时,孙权率军欲攻合肥,曹操遂调动魏军大部进驻淮南防守吴军。此时曹军防守薄弱,关羽趁机荆州起兵,战麾直指襄樊。然而为了防止驻守陆口的吕蒙袭取荆州,关羽仍留下不少兵力守于江陵公安,与吴军隔江相峙。

绵延梅雨方才收起轻翼,炎夏酷暑已迫不及待的于江南延展。蝉鸣的聒噪,从枝叶繁茂的榕树里喧嚣出七月荼火,一声声的不知疲倦。
建业的仲夏永远是落了天火一般闷热难耐。
“子明,来,今天我们不醉不归!”孙权席地而坐,眼里已然有了醉意血丝,他却浑然不觉,继续扯着吕蒙举杯痛饮。
几步外一座青冢在树荫低垂下显得静谧庄重,有如主人在世时的沉稳。
横江将军鲁肃之墓。
风雨烈日下,转瞬两年已过,墓碑上的字迹也渐渐模糊。
“子敬说他家窖藏了上等梨花白,要到十年时开了封与孤共品,”孙权又斟了一杯,一边言语一边倾杯。些微酒渍顺着下巴滴在浅色衣襟上,瞬时氤氲开淡淡痕迹,“这酒,真是好酒啊!”
此时,恰好是那第十个年头。
“若是孤,便是冲着这酒,也得等上十年再走!”
“想来今日鲁大人品了这酒,也算了了一桩遗憾。”吕蒙笑的苦涩,这样的情景下,他实不愿见孙权那抹萧索的醉意。
孙权摇了摇头,“子敬生前憾事,又岂止这一桩呵。”
“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 孙权仰首举杯,一瞬间被烈日刺痛了眼睛,“当年合榻对饮,子敬之言字字印刻在孤心上,这些年,孤从来不曾忘记。而荆州之事……”
“主公,鲁大人会理解您的。”
“呵,孤只希望子敬少怨恨孤一些,一点也好。”
建安十九年,孙权征皖城归,封鲁肃为横江将军镇守陆口大营,尔后亲临陆口指挥诸军作战,与刘备争荆襄三郡,鲁肃请缨前往益阳与关羽对峙。尔后鲁肃单刀赴会,退关羽军,尚解益阳之危。
然而这看似风光无量的东吴肱股之臣,却在孙权自陆口回返建业那年起直至去世,都不曾再得吴侯召见。
此般疏远对于曾为孙权心腹之臣的鲁肃来讲,却是无论多少兵权在握也难弥补的心寒。
这一点,孙权心知肚明。
然而荆襄之地于江东已如一道溃烂的伤口,碰不得割不了。事到如今孙权不得不持以强硬的态度,因此,他也不得不疏远力保孙刘联盟之派。群臣个个都是明眼人,孙权对鲁肃的态度实则也是对他们最好的示意。
环环相扣,事事相逼,孙刘两家终于还是到了决裂的边缘。
“这些年下来疆土未扩多少,故人倒是走了一个又一个……呵,子明啊……你说,他们是不是在怨孤?所以眼睁睁看着孤众叛亲离……”
吕蒙沉默不语,看着孙权饮下一杯又一杯,终于忍不住按住了他再度执起酒壶的手。
“主公您醉了,早些回去吧……当心暑热伤身。”
孙权反手握住吕蒙,睁着有些迷离的双眼喃喃,“子明别走,再陪孤待一会,孤想再看看子敬。”
手被孙权用力握着,丝丝潮热的汗意从掌心传来,如同烈日照在甲胄上面渗在背上的焦灼温度,吕蒙僵硬的跪坐在那里,进退两难,只觉得心底也像是被那酷暑逼的片刻不宁。
孙权醉意更深,一时间碎碎叨叨的念着这些年过往,时而快意时而悲怅,吕蒙却敏感的察觉到,至始至终他都未曾提及一个人的名字。
两坛梨花白喝的一滴不剩,孙权也已经晕头转向。
夕阳西下拉长了人影,吕蒙终于将孙权带回了府邸。
方一从马背上下来,便有侍从忙不迭的从吕蒙手中扶起了孙权,两人一路半扶半抱的将孙权送至卧房。第一次进入主公卧房,吕蒙忍不住举目环顾,发现江东之主的内室陈列,却是简约到有些清冷。榻上孙权睡得倒是安稳,只是紧蹙的眉心却始终舒展不开。
吕蒙忍不住叹息,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直至子夜,孙权方才醒了酒,头上好似让人敲了一棒子,突突跳着痛的钻心,喉咙里也火辣辣的疼。
懒得唤来内侍,他便自行取了茶盏斟上一杯,半冷的茶水流过胃里,激的他忽而一阵作呕,孙权捂着嘴,忍不住苦笑起来。
听到屋内动静内侍进来想要服侍,又被孙权挥手喝退。见内侍站在门口踟蹰不决,孙权有些烦躁,“不是叫你退下了么?”
内侍有些惶恐的低头回禀,“回主公,吕将军一直在外堂等候您呢。”
孙权先是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赶忙披上外衣同内侍前去。

外堂只点了几盏烛灯,此时也已燃的不及寸长。
就着昏暗的光线,孙权见吕蒙甲胄未脱,正支颐在案上瞌睡,显然倦极,连他推门而入都浑然不觉。
“去叫厨房做些糕点送过来。”孙权回头悄声吩咐,夜风入室微凉,孙权赶紧阖上房门,在吕蒙身侧坐下。
此次召吕蒙前来本是要商讨荆州一事,没想到自己竟然在鲁肃墓前醉过去了。孙权不禁一阵愧疚,也难为吕蒙一直等到了现在。
“主公……抱歉,末将不小心……”听到身边动静吕蒙醒来,见是孙权,方要起身行礼,又被孙权连连阻止了下去。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孤已叫人备下了夜宵,子明还不曾用过晚食吧?”
“末将无事,”吕蒙摇摇头,“主公,勿怪末将多言,饮酒伤身之事以后还是要有所节制啊。”
“你倒是反说起我来了!”孙权笑起来,不知为何下午郁结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子明啊,你这“病”,来的可真是时候啊。”
吕蒙会心一笑,“那,多谢主公特准末将返回建业疗养。”
“不过你这一回来,孤该派谁替你在陆口指挥呢?”孙权抬手轻揉额角,从指缝间偏头看着吕蒙。
“我东吴向来人才辈出,主公何故愁于此,而且末将此番回来也正是要向主公上荐一位不可多得的帅才。”说到此,吕蒙停了下来,悄悄打量孙权的反应。
孙权神色忽而有些微妙,“孤知道你想说谁。”
吕蒙沉默不言,只等孙权决议。
“孤听闻,你和……伯言是故交?”半晌,孙权开口问道。
“是,当年我逃亡在外路遇劫匪身受重伤,伯言曾救过我一命。”
“孤记得那年征讨黄祖之时,你并不愿伯言替了公绩为将,”孙权眼色幽幽,“为何如今又要向孤推荐伯言呢?”
吕蒙叹了口气,孙权那边是处处敏感,而他只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有应有答,可谁知道哪一句又会触了主公的心思?
“当初……确是末将一时愚蠢夹了私情。”吕蒙还是决定照说实话,“末将看来,征战沙场终归是要落下杀孽,而我……不希望伯言双手染血。”
孙权一怔,“那子明为何现在又肯了?”
“河山动荡,战乱不休,身为江东之臣又怎能独善其身?江东需要伯言,便是他推不掉的责任。”吕蒙声音不大,如同说着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无论是伯言还是末将,为江东,为主公,必将万死不辞。”
窗外塘间蛙鸣阵阵,吹入室内的夜风清凉舒爽。
孙权笑容平静,握着茶盏的手指却在隐隐颤抖。无人知晓,这一刻孙权心下似有湍流激荡。
身为人主,还有什么能比得一忠勇双全智略过人的良将更加令人欣喜?
温热的茶水润过喉间,压了压心绪,孙权缓缓开口,“伯言治民安壤之术,确实出众,可是行军打仗毕竟有所不同,而荆州一役,我们不能失败!”
“子明,给孤一个伯言必能胜任的理由。”
吕蒙微笑,终于从衣襟里抽出了那卷自途径芜湖便一直携带在身的竹简。
“若主公看后仍觉伯言不足胜任,全当末将未提此事。”
熟悉的字迹瞬时呈现眼前,孙权竟下意识的闭了闭眼。
有多久……不曾见过他的字迹?又有多久,不曾见过他……
这边孙权握着竹简时悲时喜,未见吕蒙却也神游起来。
回返建业之途他曾停驻芜湖,一日手下来报有人专程拜谒将军,未透姓名,只说是将军旧友。
来人一袭白衣,风冒下只露半张极清俊的脸庞。
“瞧你这是……大白天的装神弄鬼!”吕蒙笑道。
“子明如此敏感,莫不是忌鬼索命?”进帐后,陆议一把摘了风冒,“果然是病笃了么。”
吕蒙无语苦笑,多少年不变,这人还是如此言辞锐利。
“唉,我这病也确实误事。”
“哦?我看子明病的倒是恰逢其时。你不走,关羽如何调兵北上呀?”
沉默片刻,吕蒙展眉一笑,“……不愧是伯言啊,如此我也不瞒你。出其不意,袭其不备,若能兵不血刃当然最好。”
“所以……这也是我来此的目的。”陆议颔首,“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正合兵者之诡道。”
“子明,此战功成,江东必能鼎立一方,而你也将名扬于世。你尽可率江东儿郎横江而战,我在此为你做好一切铺垫,只等荆襄城池换上吾主帅旗!”
陆议抬眼凝望吕蒙,笑容里带着三分骄傲三分热切,另有几分意味不明的复杂意味。
那一瞬,吕蒙忽然觉得那个笑容竟比这些年那人所有面容都来的真切。
故而正应,一见难忘。

“好一个骄兵之计!”孙权忽而击掌,扬眉朗声道。
“寻至适宜时机,吴军溯流直潜江陵城下,分水陆两部围之,继而绕行攻取夷陵,秭归,以此切断关于归蜀之路,再以南郡为据,遣将巡视于东部沔水。江陵城陷,西川道阻,北面还有曹军伺机而动,如此一来关羽可谓是进退维谷,深陷重围。”吕蒙回过神来,接着孙权话头讲下去,“此计虽具风险却不失绝妙,一旦计成,东吴将以最小的损失获取荆州空前的胜利。主公,至此您可否放心了伯言用兵之道?”
孙权不语,轻轻摩娑手中竹简。
“是他主动请战的?”
“是。”
“难得一见。”孙权叹了口气,“当年孤苦战于逍遥津,也未见他主动请缨呢,反倒是带着兵去了丹阳和那边山越流民交战。”
孙权停下了话头,表情隐于阴影下,静静凝视着竹简。
吕蒙心头一冷,主公……只是单纯的感叹一向低调的陆议竟然主动请战么。亦或更是另有所指……?他暗自叹了口气,这些年二人曲折羁绊竟然如此之深,明明都是及其聪慧透彻之人,为何却要把自己生生缠在那里拧成个死结?
“伯言……确实是个人才。”孙权轻声道,打断了吕蒙乱七八糟的顾念,“既是你力荐之人,孤也愿放心。”
事关江东,他对陆议自然是十二分的放心。
孙权忽而笑的讽刺,在那人心里,江东河山从来都比他这个主公来的重要。



夏时子初 2021-02-14 08:14
【第三十二章】

公安粮草大营失火,军部督管畏罪自尽,于蜀军来讲虽然算不上致命一击却也闹出了不小的惊动。关羽怒气冲天,扬言此战归来定要严惩公安守将士仁。
行军打仗粮秣辎重自然少不得,正在关羽忙着从后方调粮之际,陆议再次修书一封,以孙权之意主动将吴军湘关边界的屯粮赠与蜀军,以此缓了关羽军部少粮之危,尔后关羽得以继围樊城,与曹仁持久不下。见时机成熟事不宜迟,陆议命人星夜兼程上报孙权,孙权遂命吕蒙为兵部大都督,率领先遣军部秘密溯江西上。

当日江边临眺,见商贾之船载重行于江上,吕蒙心生一计,将精兵藏于船身,命摇橹之人身着白衣,伪装客商,以此麻痹敌方。
一路解决了烽火屯候塔的守军,吕蒙之部在公安之外停泊驻扎下来,接下来便是如何夺下公安,以图进一步攻进。
久雨初晴,月华清辉从薄云间流出,合着江上几曲竹笛轻扬,绘下一方幽然之境。
褪去烽火狼烟,也只有在这一瞬可以悄悄窥一窥荆襄山水本应有的婉转秀丽。
吕蒙坐于船边,轻轻摇弄着舟楫,看着浪涛起起伏伏,搅碎了一江月影。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公安城不能强攻,若能劝降士仁当然最好。吴军刚至公安不久时,吕蒙便派人与陆议秘密联络,之前火烧粮草离间之计陆议已尽数相告。不需眼见,他也能想象那人唇角勾谑,带着些许笑意,布下暗棋步步为营。
尔后吕蒙曾请虞翻亲至士仁府邸,却被士仁以有疾在身拒之门外。然而虞翻素以医术高明心怀仁义而名声在外,加之陆议此前铺垫,因此士仁拒客的说辞在吕蒙看来却是大有文章。这一句有疾在身,如果从另一种角度讲,也可看作是为他留足了余地。
那么如此看来,士仁闭门谢客有几分是出于忠诚,又有几分是畏惧引祸上身呢?
吕蒙站起身,整整些微有些凌乱的战袍,走向虞翻所在军帐。既然不敢相见那就以信代之好了。请虞翻以念其抱恙欲尽医者本分为由修书一封,除去士仁顾虑。再隐去白衣渡江之实,将此行秘密潜入归功于蜀军内应相助,以此动摇士仁本就未必有多坚定的忠心。
一抹睿智的笑意不经意间流于眼底,衬的吕蒙沉静的脸色亦显得明亮的起来。
伯言,你计谋至此,我又怎能负了你的苦心……

三日后,士仁含泪示降,公安城开,吕蒙军不费一兵一卒尽夺公安。尔后留部分守军驻守公安,吕蒙率主部进取南郡江陵,并请士仁出面劝降糜芳。糜芳素来对关羽心存不满,又见吴军奇袭而来有如天降之兵,势不可挡,便也跟着士仁一并降了吕蒙。
一夜落雨纷纷,长街石路激起阵阵泥泞斑驳,东吴大军终于踏上了江陵土地。
十载光阴的期冀,于世间也许并不算太久,可若承载了太多未了的心愿便在等待中显得太过沉重。
雨未停歇,顺着石砖缝隙淌淌而下,城头溅起氤氲水雾,却无法湮没那一袭白色战袍久久伫立的身影。摒退开属下,唯有这一刻的独处,吕蒙方能对已逝故人遥寄思怀,只是像老友一样对他们说上一句,你们放不下的,如今我已替你们完成。
三分天下宏图为骨,支撑的是江东男儿鼎立一方的壮志,身为东吴大都督,他自当全力而战。而这一层对于故友的怀念,则更像是血脉游走的款款柔情,只待夜深人静,饮下这一捧亦悲亦喜的百转思绪。
当江陵城终于挂上吴军帅旗时,关羽却在荆北襄樊战场尽失优势,久攻不下而至兵马疲顿,关羽不得不做出回师后撤的准备。与此同时,孙权所率陆军也已日夜兼程向南郡疾行,蒋钦朱然奉命潜入沔水,伺机共同配合作战。
马蹄声声纷杳,踏碎了一地宁谧。
孙权坐在高头骏马之上,轻甲着身,单手执辔。骏马雪色长鬃轻舞,在日光的照耀下银光闪烁,正如背上主人那一刻神采熠熠。
孙权微微昂起头望着那一片连城旌旗,一笔一划,吴军大旗在天风中猎猎作响,回荡在骏马嘶鸣中。
前方吕蒙单膝跪地,率军迎吴侯于江陵城下。
孙权跳下马来,几步走过去一把扶起吕蒙,四目相视,一瞬间孙权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任何褒奖的话语在这一刻都显得太过苍白。
吕蒙眼眶微微湿润,深吸一口气,声音朗朗,“末将恭迎主公入城!”
“恭迎吾主入城!”
如一石入潭激起千层浪纹,三军齐齐高呼,声震云霄。
在最后一名士卒入城后,江陵城门缓缓阖闭,有如尘封了一段历史过往。
荆州一役吕蒙心战之术用至出神入化,加之前线陆议绝佳配合,此时吴军兵力未损,却已在南郡占尽了天时地利。
入城之后,吕蒙严加看管属下士卒对城中百姓秋毫不犯,西蜀降军官卒也尽得吴军厚待。孙权亲至南郡后更是免除了当地苛捐杂税,亲访当地贤才能士,一时荆襄百姓尽闻孙军善名,人心思迁。
西取宜都,东临沔水,北封襄樊,蜀军此时南下江陵,无异于自入瓮笼。至此东吴也已下定决心,誓求彻底将关羽之军搁浅,不再予鳌龙入海之机。



夏时子初 2021-02-14 08:14
【第三十三章】

进入冬季的荆襄带着十二分阴冷的气息,湿漉漉的裹在爬满青苔的城墙上。抬眼便见浓云泼墨般布满天际,不知何时又会飘起冷雨。
一早起来巡营的吕蒙微微打了个寒战,这些年征战四方,多少还是落下了些伤病痼疾,但凡阴雨绵延之际,刀剑伤处便会酸痛难耐。而此时他也顾不了这些了,前方一阵嘈杂喧闹,不知又是帐下士卒闹出了什么事端。走近一看,却见一人被旁人制住,拉扯间那人嚷着要见吕将军。
“这是怎么回事?”吕蒙剑眉微蹙,拨开人群大步走过去。
“大都督,这小子私盗了一户人家斗笠,现在人家找上来了。您下过命令,但凡有此严惩不贷,末将就将他押过来了。”回话的是军部百人长。
“回将军,那斗笠被末将拿来覆了官铠,末将此举绝非为了一己私利,还请将军宽恕!”犯了事的士卒跪地开口,却直直仰脸望着吕蒙。
吕蒙沉默不语。这人他是认得的,名叫杨昭,同为汝南之人,这些年二人在军中虽官位殊异,到底也算有过几分交情。
沉默了半晌,吕蒙终于开了口,嗓音微哑,“把这人拖出去军法处置!斩下首级示众三军!”
杀一儆百之事从来都是容不得心慈手软。
手下士卒得令而去,不远处还回响着杨昭的求饶之声。吕蒙转过身去,抬头压下了转在眼里的湿润,大步离开。
自此江陵城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城中百姓皆念吴侯仁德爱民,手下将士纪律严明,规整有方。
此时刚刚胜了数座城池的吴军内部也是士气高涨,军心所向皆为一举平定荆襄,了偿多年夙愿。而吕蒙丝毫不敢放松,死守着江陵公安为据,时刻准备与回返的关羽生死相搏。与此同时,孙权也召回了守在陆口的陆议,只待陆议军部一到,与吕蒙等将共同防守蜀军回击。

红泥小炉沸水滚动,一壶青梅酒温的醇香四溢,邀相对饮于片刻闲适。
孙权举杯致意,吕蒙遂端起酒来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水化在胃里,略微驱散了屯在周身的寒意。
“那日之事孤都听说了,现下南郡人心初定,子明真是功不可没啊。此战之后子明想要什么封赏呀?” 抛开外人面前的种种礼数,孙权像是谈着家常琐事一般的口吻问道。
“主公您这话说的,哪有做属下的主动要赏的?”心知孙权私下里不喜欢他生份拘礼的样子,吕蒙也就随他一并笑着。
“等关羽那边尘埃落定了,你便留此领南郡太守吧,” 孙权微微挑眉,一手拍在吕蒙肩上,“此外加封孱陵侯,世代袭爵。”
周瑜性格强势,又大上孙权几岁,孙权对他多少有些敬畏。鲁肃虽然温和了许多,可毕竟性子与孙权差了不少,孙权倚重他信赖他,却也还是很难如知己密友般相处。
而陆议……则像一处他不敢轻碰的炽火深漩,一经触及,便可掀起心潮万重。
唯有同吕蒙,那种无需多言的信任默契以及属于同龄人间的意气相投,让孙权在他面前总能享受到一丝难得的轻松自在。
“主公,这赏赐实在有些过了!”吕蒙站起身来,向孙权一拜。“况且,此役也并非末将一人功劳。”
“子明,孤的苦心,你该是懂的。”孙权眼色深深,目不转睛的望着吕蒙。“你也知,这江东孤所能全心信赖的人实在不多啊。”
“孤只是希望,这数十载的征路上,还能得一人相伴麾下。”
吕蒙一时心绪难平,孙权此时说出这些年他从未提及的衷言,吕蒙当然是理解的。
江东士族虽早已归顺孙氏,然而各大家族根基深厚,各为己利,多多少少还是免不了要涉及着利益权衡,这点孙权了然于心,所以他也要着力培养自己的心腹。这些事从当年劝学开始他就明白,他也知道,孙权一直在有意扶植他。孙权于他有赏识之恩,吕蒙全心相报,为之征战四方。故而相伴至今,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二人实属相互倚伴。
“是,末将定不负主公之望。”吕蒙微微颔首,垂下的眼帘掩住未曾言明的情绪。
孙权舒了口气,咧嘴一笑,刚才喝到一半的酒却已冷掉,他也不在意,随手一扬饮了下去。正待再饮一杯时,却见一名传令兵站在不远处,似是有事相报。
“主公,大都督!右部督遣人来报,陆口兵马已部署妥当,陆将军即日奉命前往江陵城拜见主公。”
一阵风过,枯叶飘然而落,恰有一片掉入空净的酒盏。
孙权眯起眼睛,忽觉有什么东西也如那落叶一般轻轻落在了心里。

陆议抵达江陵时黄昏已过,昏暗天际沉出傍晚将至的气息。
而与此刻萧条之景相比,现于孙权眼前的,却是一支仪容匀整,气势煊赫的军部,远远立于城垣之下。
当首一人翻身下马,大步向前走来,雪色战袍随他步履飞扬,更显英姿飒爽。
“末将拜见主公。”陆议清朗利落的声线传了过来,不自觉中亦带了几分吴地特有的温软。
孙权一时怔忡,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微笑上前将他扶起。火光打在陆议秀挺的鼻梁上,照的脸庞半明半暗,唯见一双眸子却在夜色中亮如秋水。
陆议随孙权入江陵城,前往吴军驻营处安顿下军部之后已过戌时。军帐空寂,一轮弯月挂在天边,在乌云第遮蔽下,几许辉芒有气无力的洒在地上,又是风雨将至的气息。
听罢陆议汇报,孙权一言未置,似出神又似在沉思,目光久久停在他面上。二人相对无言,只听得远处边角清响,晚间巡营时辰已到。
“末将恭贺主公得取南郡。”陆议轻咳一声,向孙权抱拳行礼,打破了略显暧昧的沉寂。
“好久不见。”良久,孙权终于发话,却是答非所问,举步停于陆议身前,“那年孤移治于建业,群臣谒贺,你可都不曾回来呢。”
“主公日理万机,做臣下的自然不该随意叨扰。”陆议抬起头来,笑意盈面,眼色却带了一抹冷峭。
孙权沉默不语,只是紧紧盯着那双墨石般的眸子。
不一样了……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太多。
从最初一脸恭顺,到后来渐渐有了亲近温柔,那时孙权曾想他们是真的彼此靠近过的。尔后京口一别,那一场算不上误会的误会,这些年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过,只是彼此心知肚明,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都掩埋于时光里。
可谁又能想到,如今相见之时,陆议竟蜕变成了这般冷锐的模样。
这些年,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遍体鳞伤,念念不忘,自暴自弃的放任时光寸寸蹉跎。
孙权只觉思绪翻涌,无不念于心间的疑问便也脱口而出,“伯言……你这颗心里到底装着什么?”
陆议闻言顿了顿,随即抬眼直视着孙权,“尽忠江东,以及,光复陆氏。这些,在下以为主公是清楚的。”
“仅此而已么?”
陆议更大幅度的扯了扯嘴角,“其余的,在下说了您也不会相信。”
再也看不得陆议这样的笑容,孙权伸手,大力将陆议拽向自己,陆议猝不及防,本能的一挣想要甩开孙权,力道冲撞间,两人一起翻倒在地,孙权左肘撑地,支起半边身子抬腿跨过去,将陆议死死压了下去。
孙权恍觉,这样的场景似乎已上演过不知多少回,每一次面对这人无论如何他就是做不到心平气和,陆议就像一团烈火,瞬间便可将他所有的儒雅风度焚为粉芥。
被孙权圈在身下,背部抵在冰冷的地上无处可躲,陆议只好仰脸望着对方,与孙权像是幽火燃烧的目光对视。
“那么主公从我这里想得到的,又是什么?” 陆议右手慢慢抬起,指尖爬上孙权喉结轻点着,尔后一点一点向上抚去,手指插入孙权发间搅动,“就是这个么?”
指甲划过头皮激起一阵战栗,孙权抬手捉住发间游蛇一般的手指,放到唇边轻吻,忽而一口咬下去,感受到对方手指一抖,腥甜的味道已冲进了嘴里。
“只要能光复陆氏,谁做这江东之主伯言是否都不会在意?” 避开陆议的问题不答,孙权继续追问,“如果有一天孤败于人下,你就会立刻背弃,对不对?”
陆议短促一笑,“主公你又何曾信任过我?那么我是否背弃,在你心里又有何区别?”
下一瞬,吐出刻薄话语的双唇忽然被死死封住,孙权深深吻碾于陆议唇齿间,积于心底的愤怒与迷恋混成炽热的岩浆,仿若顷刻便会蚀骨焚心。
陆议被吻得气息难定,眼见那股熟悉而危险的快意已渐渐从身下燃起,他不得不就着那一丝理智挣扎起来,“主公……这里是军营……”
孙权手下一刻不停,顺着对方温热滑腻的肌肤向下延伸,感受指尖传来的细小战栗,如同冷玉渐渐温热开来的触觉……
“那又怎样……战于沙场,我东吴有的是将才……而榻上,伯言……舍你其谁啊?”
陆议终于被激怒,挥手一拳便朝孙权面上扑来。
孙权也停了下了方才的动作,单手接住了那只拳头,一拧一压背着关节弯曲的方向摁在了地上,挑衅般的冷笑。
陆议痛的脸色一白,眸子中泛起水汽,却依旧狠狠的盯着他
“那主公不如罢了我的官职,深居孙府做您一世禁脔。”
孙权闻言一怔,呆在那里半天愣是不知如何作答。而方才凌厉之色却渐渐消散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奈。尔后孙权坐了起来,动作近乎温柔的从地上抱起陆议,帮他理好凌乱的衣襟。
“你为何就不能……伯言,你能不能……”
陆议静静等着下文,看着孙权一脸怅然的样子眼色也慢慢柔和了下来。
“算了,没什么……”孙权垂下眼,“一路劳顿,伯言早些休息吧。”
“……谢主公。”
门外脚步渐行渐远,终不可闻。
孙权轻轻拾起地上一绺散落的断发,放在鼻间轻嗅,满是窗外夜风凄冷的味道。



夏时子初 2021-03-15 03:34
【第三十四章】

听闻江陵失守后关羽再也顾不得襄樊曹军,连忙掉头向南反扑,一路遣使前来诘问吴军,顺便打听江陵城内的战况。
而这些使者入城拜见吴侯后,却被吕蒙笑呵呵的带到城内四处周游,也不多言,只是让他们看看城内百姓自吴军入主以来的日常生活。令关羽没料到的是,使者回返后,私下与蜀军将士交换见闻,将士得知家人平安生活优裕犹过当初后,便纷纷丧失了斗志,有些士卒甚至连夜逃出军营,向家乡奔去。
一时间蜀军人心涣散如散沙,再无荆北生擒曹魏官将时的勇武。
江陵大营,吴侯升帐议事。
孙权威坐军案之后,吕蒙陆议朱然等将一次立于两侧,静等吴侯下达军令。
孙权声线沉稳,不缓不急的布下先前议定的作战方略。
吕蒙军部北上迎击,朱然潘璋率军援后,截关羽于江北之上。
陆议军部西取宜都,切断关羽西撤归蜀之路。
蒋钦巡于沔水,阻击蜀军水军支援作战的可能。
说到最后孙权也不自觉的提高了音量,扬眉望向众将,碧瞳光芒锐利。
静默之间,一抹难耐的兴奋如藤蔓蜿蜒,缓缓爬过每一个人心头,勒的周身血脉都似沸腾起来。那是沙场男儿刻入骨髓的激昂斗志,烁如星火,瞬时却可成就燎原千里的熊熊烈焰。
议事完毕,众将遣散,孙权单独将吕蒙留了下来,就回驻公安一事再作商议。
陆议一路向外走去,忽然想起还有一事未明便又当即折返回去。见吕蒙还没有出来,陆议便在外面静等,几听只寒鸦哇哇叫着飞过阴惨惨的天际,一阵回声凄然远去后,不远之处几名士卒的言谈不自觉的飘入了耳里。
“这仗打的真漂亮,咱大都督不费一兵一卒就把荆州打下来了,难怪主公如此高兴啊!”
“可不是嘛,那天我去给主公送信,听主公说要给大都督封侯呢!”
“哎,主公对大都督可真是恩宠无上啊……”
“我看如今大都督在主公心里的地位恐怕整个江东都无人能及呢。”
“行了快走吧,一会主公出来看见我们在这偷懒就不好了。”
瞬时寂静,连边角之声都似远去,只有风过树林簌簌作响。
陆议僵立于此,不觉间脸色苍白了几分。
“子明此去定要多加小心,切莫太过勉强自己……孤等你平安归来!”
直到孙权的声音忽而响起,陆议才终于回过了神,抬眼望过去,只见孙权一手轻摁在吕蒙肩上,殷切叮嘱。
“主公放心,末将还等着回来同您再饮上一通呢!”吕蒙笑道,琥珀色的眸子无需日晖渡泽,也可折射出令人温暖的光芒。
“一言为定!”孙权眉眼舒展,笑的分外明朗。
那是他从未在那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中见过的……全心信赖。
陆议惨淡的笑了一下,压下心底一抹说不清的苦涩,迈步走了过去,对着孙权一揖,再抬头神色已平静了下来。
“伯言?”孙权一愣,放在吕蒙肩上的手便垂了下去。
“主公,末将有一事相问,若我军擒住了关羽,您打算作何处置?”
孙权忽然有些玩味的看了吕蒙一眼,又转向陆议,“伯言认为呢?”
“此人不能留。” 陆议回的斩钉截铁。
“呵,方才孤也问过子明,子明和你答的一字不差。”孙权笑了起来,“你和子明可真是心心相通啊!”
陆议闻言一顿,随即俯首拜了拜,“主公过赞了。”
孙权诧异,也不知他这句过赞究竟从何而出。
不等孙权再开口,陆议又是一揖,“主公若无事,那末将先行告退了。”
眼见孙权神色微黯,吕蒙在一旁岔开了话题,“末将忽然想到一事,不如让仲翔之部也同您一道回返公安吧,此处虽已安定下来,却也不排除滋乱生异的可能,主公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好……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孙权点点头,说罢转身回帐,也不愿再多言的样子。
见孙权走远,吕蒙扯了扯陆议衣袖,“伯言你……刚刚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你指什么?”陆议翻了翻眼,表情茫然的看着他。
“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伯言你是小孩脾气么!”
“你知道什么?”陆议转过身,微微有些激动起来,“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多管闲事了!子明可真是不嫌军务繁多啊。”
吕蒙冷下脸,张了张嘴,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是叹了口气举步朝营外走去。
吕蒙陆议跟在他身后半步,目光落在对方挺拔的背影上,一时二人皆沉默无言。
“子明啊……” 过了半晌,陆议忽然低声唤道。
“怎么?”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辈子有你为友我真是三生有幸。”陆议展颜一笑,仿若春水初融。
“嘁……那我可真是不知道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啊!”吕蒙一怔,尔后也笑了开来,一拳打在对方肩上。
陆议后退开半步,正想回手打回去,却又忽然想到了在即的征战,一时也没了玩笑的心情。
“咳,子明,明日这仗不好打啊。”
“是……我们虽占尽先机,可关羽毕竟是名久经沙场的悍将。”
“想来你也不仅仅只是准备和关羽硬碰硬吧?”
“自然。”吕蒙拉着陆议到一边沙地上蹲下,捡起树枝在地上划拉了几下,简略将荆襄几处险关狭隘之地描绘了出来。
“我算了算时间,若全速进军,到与关羽大军碰面大概不过半月时间,那时应该是行到了麦城之南。”吕蒙沉吟,“倘若西路全被封死,他便无法绕路回撤再与我军周旋,只能退守麦城,到那时我军便可兵临城下,强攻城口。麦城是个小城,兵力屯粮都不充裕,久围之下关羽定会撑不住而伺机突围。而麦城之东多丘陵之地,山谷奇狭,森林茂密,是设伏的好地方。不过想来关羽也会看到这一点。”
“那么子明可是要故意于城西放出一路豁口?”
“光凭此恐怕还不够。关羽可也狡诈的很呐!”吕蒙叹了口气,“搞不好他会来个声东击西。而我们不如将计就计。于东布下重兵埋伏,擒不住关羽主部就抢人抢马,而西边……如果关羽从西逃走的话,我们也可分出部分兵马暗留于西处谷口。此地连年多雨,山石松动,然后……”
“故伎重演?”陆议微微挑眉,捡起吕蒙扔到一边树杈,又从旁边拾了一些碎石子,随意铺散开来。
吕蒙大笑,“就是这样……围城之际一边强攻让蜀军疲于抵抗,一边暗自在城西山口布下泥土碎石,树枝桩木,尔后我军从后相逼,想那战马再怎么训练有素,在泥泞湿滑下匆忙赶路,恐也难免落个人仰马翻啊。”
“最好先行派人绕路而行,自彰城一带设下埋伏,倘若关羽突围出去了便给他迎面一击,那时蜀军兵马疲顿,也不消我们多费兵力了。”陆议颔首,停顿半晌后又略略补充道。
“嗯……”吕蒙忽然抬手握住了陆议臂膀,“伯言,可你知道这一切的前提是什么么?”
“除此之外,关羽无路可退。”陆议静静开口,“而我……必先攻占宜都。”
“伯言……你可一定给我活着回来啊!”吕蒙站起身来,又一把拽起了陆议,紧紧握着他的手。
见吕蒙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陆议忽的笑出声来,“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死。”





夏时子初 2021-03-15 03:35
【第三十五章】

西行之路多山峦峡谷,军部穿行于茂林丛生的山路间,不时便被氤开的浓雾遮住了视野。
陆议时时小心着蜀军埋伏,不得不放慢了行军速度。好在西蜀之地似乎并没有严防这边,一路还算顺利,不出几日,宜都城池已现于眼前。宜都所处之地易守难攻,强攻之下虽未必不可得手,却会消耗大量兵力。陆议下令全军暂且于山口驻扎下来,遣出探子前往宜都打探军情。据探子回报,宜都守军人总数不出五千,太守樊友仗着天险可守更是素来怠于练兵。
陆议冷笑,宜都如此重要的关口,刘备竟然派了这样昏聩的守将。然而转念一想,既然他可以使出骄兵之计,谁知这樊友会不会亦是如此打算?如此还是小心为妙。
暮色四合,天光渐渐暗淡了下来。远处宜都城内火光点点,隐在依旧浓重的雾气下,时隐时现。
陆议轻轻揉着额角,垂目于万嶂重峦。
山影重叠下,吴军到底有多少人樊友又如何能够判别呢?
次日拂晓,趁着天色未亮,数列军队悄然潜出吴军大营。出行的军队并不去攻城略池,而是绕道盘旋于山上,每隔数丈,停下三五个士卒,其余的则继续前行,不疏不密,遍藏于山间之地。入夜,吴军举火为号,一时杀伐鼓角之声大作,回声响彻山谷,震得山间树木仿佛都跟着一同瑟瑟作响。
陆议立于吴军本营临台高眺,远远注视着这一场即将拉开帷幕的厮杀。
多插旌旗牙幢、广布鸣鼓号角,夜遣众部于山谷虚张声势,袭敌于出其不意。
既然吕蒙故伎重演,他又何尝不可呢?陆议笑的狡黠,这次回去,也好叫吕蒙看看,他是如何现学现卖的。
眼见自家兵力寡不敌众,樊友弃城而逃,五日后,陆议攻取宜都的捷报已传到了公安城内。
孙权大喜,随即任命陆议为宜都太守,拜抚边将军,封华亭侯。
封侯诏书下到宜都城时,陆议正在帐中部署入城事宜以及下一步行军之策。
使者一丝不苟的宣读诏书,一丝不苟的将一封密函呈于陆议面前,而后又一丝不苟的传达吴侯之意,令陆议当着使者立刻开启密函。
陆议一头雾水,叩首拜谢后便急急打开了密函。
使者继续一丝不苟的看着陆议,终于是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陆议一眼蹬回去,道,“你盯着我干嘛?”
使者赶忙行了一揖,“回陆将军,主公命令末将将陆将军的表情好好记下来,回去上报主公。容末将冒犯了!”
于是连着全军将领,在场众人便都看到刚刚封了侯的陆将军脸色渐渐泛起了红晕,尔后由又红转黑,最后拧着眉毛抿着嘴唇,沉默了半天半天才终于开口,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末将谢主公之恩!”
使者走后,陆议方一抬头,便看到诸将带着好奇的目光射了过来,好在也没人逾礼多问什么。数日行军打仗,将士们也都有些疲惫,陆议便令全军休整一日,不必出营操练了。
诸将依次离开主帐后,陆议长长呼出一口气。
密函内容不长,开篇依旧是些寒暄慰问之语,然而数行之后话锋一转,吴侯不为常人所见的一面忽而跃于纸上。
“此次宜都大捷,孤的封赏不知伯言可还满意?那日你一句过赞,孤想了好久,莫非伯言是在暗羡子明官职显赫?如若是孤想错了,还等伯言回来自行解释。不过不解释也没关系,孤就当你在吃飞醋便是。”
陆议心底暗骂一句,江陵诸事未了,孙权还真是有闲心思来捉弄他。
随手将锦缎置于一旁烛火上本想随火烤了,眼见一角已然熏黑,他却忽的撤回了手,捏灭了撩上去的一小簇火苗,尔后小心的将密函收好,陆议终于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

宜都已破,围守数日后,陆议继续遣将攻至外围其他守将据点,大破房陵太守邓辅,南乡太守郭睦。各长吏及少数部落酋长皆闻风而降,一时间江陵西线已被陆议攻占了大半。然而北上秭归一带仍有不少郡县未归吴军麾下,可谓心腹之患。秭归大族文布更是召集当地蛮夷之兵数千,带兵南进,欲图抵抗吴军。
几日后,麦城来报,关羽终于归降吴侯。然而吕蒙恐其有诈,仍旧暗自伏兵守于麦城。其后关羽果然诈降,趁夜西走麦城,却中了吕蒙先前设下的埋伏。
吕蒙早先派了朱然潘璋继续追击关羽,又顾念着西线这边陆议的安危,便遣人至陆议帐下商议增兵相助的计划。陆议虽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可是所守范围一广,兵力便显得有些分散了,新降的蜀军他又不敢重用。一边要驻守已破城池,一边又要继续开疆破土,如此一来不免有些捉襟见肘,倘若吕蒙尚有余力相助,自然是可缓了他这边缺兵少将的困境。
陆议浅笑,真像孙权所说,子明与他如此心心相通。而有这样一个人相知相伴,又是何等的幸运欣慰!
“子明,我在此等你并肩而战!”
与陆议此刻低柔的语气相比,眼角眉梢扬起的,却是一股蓄势待发的锋芒。
与吕蒙商定,陆议遣军北上,与文布之军正面相敌,而吕蒙则是先行绕到宜都等地,加强后方固守后再分兵援驰陆议。
出兵之日,陆议手握缰辔,长剑出鞘,朗声号令下,全军整装出发。这一战若胜,西线将全部归于吴军所有,连带着俘虏来的兵卒粮草,对江东军力又将是一次扩充。而刘备也将彻底失去援救关羽的可能。文布之军虽人数不少,然而毕竟是临时抓凑过来的军队,加之蛮夷部落人心本就分散,在吴军的攻击下只能逐而后撤。
然而半个月过去了,陆议依旧孤军而战,想到后方吕蒙军队迟迟不来支援,陆议心中渐渐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最终化为了事实。
吕蒙军部于宜都中伏,境况危急。
“中伏?!怎么可能!宜都不都是我们的人么!子明又怎么会中伏?”陆议大惊,也顾不得风度,对着前来禀报军情的卒子一通吼。
“……是樊友的人!樊友联合了先前零散的降军,吕将军刚近宜都之东山越地带,便中了樊友埋伏在那里的流矢之袭,吕将军率军突围,死伤数百。”
陆议猛的闭上了眼。太大意了!樊友弃城而逃,他派人前往追击时就该下了死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听一句樊友已全军覆没他便不再追究,可全军覆没又怎会有之后樊友带兵设伏?而那樊友既然事先设下埋伏,想来也是城中有人秘密通风报信,这群降军果然还是出了漏子!
是他太过急于扩大战线了,防住了蜀军截住了关羽,可他却没有想到,就是这看似不甚重要的疏忽,竟然连累了吕蒙身中埋伏!
陆议指甲掐进肉里,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秭归尚未击破,若他再乱了阵脚,局面必然更加失控。
“吕将军他情况怎么样?”
“吕将军虽受了伤,但……但大体控制住了叛军,宜都应该无事。”
陆议一颗心沉了下去。吕蒙必然怕自己担心而不肯将真实情况相告,这些年他身子骨一向不算健朗,这受了伤谁知道又是伤成了什么样?
“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子明……叫他安心养病,陆议必将尽快了结秭归战乱,回师宜都。”
“是!”士卒得令,一路策马疾行而归。
眼见士卒离去,陆议也像抽空了力气,埋首于臂弯之间,靠在案几上一动不动。
次日再度出营而战,一改这几日缓而有致的攻势,陆议下令全军强攻突破,以求速战速决。
闻身后宜都有变,诸将一时也都攻敌心切,斗志较数日之前更为高涨。吸取了宜都教训,此次陆议虽一心着急后撤,却不敢有丝毫疏忽,文布之军节节败退,他便率军穷追紧逼,直至一举围住文布,眼见文布死于乱箭之下。
收复了秭归,陆议也不敢多做耽搁,派下重兵防守后,便亲自率主部回返宜都。
西线大捷的同时,潘璋麾下部将马忠终将关羽俘获,关羽横刀自刎,连同关羽之子以及残余部将,一并殒身。直至此刻,持续了将近半年之久的江陵之战终于接近了尾声,吴军大胜,荆襄九郡尽归其手,所获战俘近万。
再至宜都城下时,陆议甚至有些情怯,生怕这城门背后等着自己的是那难以承受的噩耗。战前他曾与吕蒙约定,共看荆襄城头挂上吴主帅旗,那时彼此皆是意气风发,跃跃欲试。
而如今,城头的确换了帅旗,那人……还能与他一同归于公安,共贺吴侯么?
“进城后诸位各自回营休整吧,就不必集结了,我要先去看看吕将军。”
“是!”
城门缓缓开启,陆议策马而入,缰绳一甩,便向吕蒙所在之处奔去。
他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吕蒙赶往海昌时,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那时他还故意调笑吕蒙姗姗来迟害他伤了左臂,而现在……他只盼吕蒙也能如此同他开句玩笑。
所以当陆议踏入宜都府邸,却见吕蒙立于院中树下并无大碍之时,那一刻他的心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狂喜。
“伯言回来了啊。”听闻脚步之声,吕蒙回过头来向他笑笑。
虽然伤势并没有陆议先前担忧的那样严重,然而吕蒙的气色着实不怎么好,脸色灰暗,眼下发青,显然病重未愈。不过无论如何,至少这人……还活着。
眼见陆议神色似悲似喜,吕蒙也知他心中所想,便开口宽慰道,“没事……带兵打仗受个伤都是常事。”
“不过伯言你也太不小心了,居然在自家门口留了祸根。我若不来,现在宜都城恐怕都被樊友端了。”
“……子明教训的是,是我太不小心了。”陆议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见惯了陆议在自己面前一贯的毒舌,此时见他这个样子,吕蒙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有笑。知道陆议脸皮薄,自己要再笑他,这人不定要别扭到什么时候呢。
“也不是你的错,我也是太大意了。山谷易设伏,这么浅显的用兵之道我居然都给忘了,也算长了教训呢。”
陆议继续垂着眼,叹道,“自家河前翻了船,换谁也难以料到……子明早点回屋休息吧,你伤势刚刚见好,别再着了风寒。”
吕蒙闻言点头,二人便一同走进了屋去。又随口聊了个把时辰,见吕蒙有些困倦,陆议便先告辞了。
离开吕蒙府院,陆议找来了为吕蒙疗伤的郎中询问他的伤势。
那郎中一脸花白的胡子,拧着眉毛忧心忡忡的开口道,“吕将军常年征战在外,落下了不少隐疾。此次中箭之处虽不是要害,伤口也并未感染溃烂,但……箭气却伤了经脉激出了患根,而至气血郁结,经络不顺,还需小心调养啊!”
虽不懂医术,可郎中的话陆议还是听得懂的,若不小心疗养,吕蒙的情况并不乐观。
拜别郎中之后,陆议也不愿呆在太守府,这座新赐予府邸却叫他有种难以摆脱的压抑。陆议策马向军营行去,却见一行队伍缓缓南行,行伍间,不时传来阵阵啜泣之声。在那素布遮掩之下的是几多新殁士卒的尸骨。
一将功成,又有多少白骨葬于青山。
杀伐征战,寸寸疆土都是染满了鲜血烈火。
陆议默默叹了口气,这所谓的胜利,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快意。



夏时子初 2021-03-15 03:45
【第三十六章】

十日后,吕蒙陆议一同起身回返公安复命。
担心吕蒙的伤势,陆议半逼迫着吕蒙每走几日便停下来休整一日。一路走走停停,几日的路程愣是拖了半个月。
公安城已近,二人在城郊之外扎营停驻,欲整顿行伍士气后再进城面见主公。
这一路走下来,吕蒙伤势不仅没有复发,气色更是日渐好了起来。陆议心下喜不自禁,吕蒙也是一并兴致甚好,开玩笑道荆襄山水风光无限,只看一眼便能百病全消。
公安城下,孙权亲自出城迎接二人凯旋而归,更在城内设下酒宴为此次江陵大捷庆功。
宴席上,孙权依次论功行赏,任命吕蒙为南郡太守,封孱陵侯,拜陆议为右护军,镇西将军,进封娄侯。朱然潘璋蒋钦等人也各按功勋加封赏赐。诸将叩首拜谢吴侯,吴侯举杯致意,一时众人齐齐起身执盏,欢饮相贺。
佳肴美味入口,宴行之间更有吴女起舞助兴,孙权发了话,诸将尽可不必拘礼,此夜无上下等级拘束,只有打了胜仗的东吴儿郎聚在一堂,举杯痛饮,一醉方休。
晚间归来,陆议喝的有些醉,正要休息时见吕蒙携着两壶美酒钻进了帐来,霎时酒香四溢。
见陆议眉头蹙起,吕蒙赶紧出言解释,“我这一壶酒是药酒,郎中说了,适量饮一些还可通络活血,与药效相辅相成。方才宴会上主公愣是找了个卒子看着我,看你们个个喝的尽兴,我可是馋的厉害这才找郎中讨了一小壶来。”
陆议低头一闻,确实是有丝丝药香混于其中,又见吕蒙一脸兴致,便也不愿再多加阻拦。
二人边饮边谈,不知不觉间夜色渐深,帐中烛火黯了下去。陆议想要起身将火拨亮,却晕遭遭的磕在了案角。
“嘶……”陆议痛呼出声,撑着案子软了下去。
此时吕蒙喝的也有些醉,见陆议倒下去便顺手推了他一把,不想陆议却更大幅度的倾在了案上。吕蒙皱了皱眉头,随后又拽着他的衣袖想将他扶起来。
一推一扯间,陆议也醒了过来,直着眼睛看向吕蒙。
看了吕蒙半晌,陆议有些发懵的笑起来,边笑边又费力的站起身,口中喃喃着酒水不够,便又走向营帐外。
不一会,便有小卒抱着两坛酒走了进来。来人低着头,也不吭声,将酒置于桌上后转身便走。
吕蒙看的有些奇怪,正要出声叫住那个小卒,陆议却已扯了他的袖子,斟满了一盏清酒,随即一饮而尽。
青梅露幽香沁鼻,到底不是那药酒可以相比的。
吕蒙终究是有些按捺不住,端过酒盏斟了一小杯,却被陆议一把夺了下来,“子明,你还有伤在身,不得多饮,今晚你就当陪我了可好?”
说罢,他又是一饮而尽。
杯酒入腹,却有丝丝愁绪铺荡开来。陆议忍不住饮了一杯又一杯,他自知已经醉的沉了不该再多喝,却依旧难以自控。倥偬岁月呼啸而过,该记住的该忘记的都在此时一一回荡于眼前,随即又渐渐模糊下去。陆议想,在这种情景下他应该高歌一曲,尔后放声痛哭,才不枉这一场放纵。
于是吕蒙便见了眼前这人边唱边哭,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陆议又开始端着酒盏喃喃,似是自语又似是在倾诉给他听。江东的大好河山与这乱世烽火,陆家的几度沉浮与那些故去的亲人,他的理想抱负和一腔热血,以及他那未及周岁便早夭的长子,那是他和孙茹永远挥之不去的伤痛。千言万语,道尽这些年纷纷扰扰的百态炎凉,可到最后,那一人的名讳依旧还缠绕在舌尖齿缝,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该要怎样去讲,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君臣恩情与猜忌,和那忘不掉的不伦情愫与痴念……
陆议从来不是个会与人推心置腹的性子,便是亲近信任如吕蒙,也几乎是第一次见到他酒后失态如斯,瞠目结舌之际,他也又不由的心生悲楚。叹了口气,吕蒙终究是执起酒盏,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烛火燃灭,酒空人醉。而借这片刻麻痹而得来的舒畅,终究还是太过无力。

陆议再次醒来之时,吕蒙已不在帐中。
天光大亮,陆议坐起了身来,头痛欲裂的感觉提醒着他昨晚的那一场酩酊大醉。勉强站起身来,他披上轻甲走出帐外,却见一名兵卒连忙向他跑来,似是一直在等着他酒醒。
“陆将军,您快去看看吕将军吧!他……不太好了!”
宛若惊雷轰顶,陆议瞬间白了脸色,“怎么会!他昨晚还和我喝酒……”
话到此,陆议心凉了下来,昨夜他本是要看住吕蒙不得多饮的,可是后来他醉成这样,想来吕蒙定也少不了多喝。
匆匆走向吕蒙军帐,还未进去便听到孙权的呵斥声,随军医官唯唯诺诺辩解着什么。
陆议略略停顿了下,挑开帐帘走了进去。
榻上吕蒙双目紧闭似在昏睡,脸色苍白的如同不带血肉的石塑。陆议别过脸去不敢再看,转身向坐于一侧的孙权抱拳行礼。
“军医说本只允了子明一壶药酒,你们居然喝了整整两坛!”孙权一脸怒容,见陆议来了劈头便是一语。
陆议抿着嘴唇也不回应,只是看着病榻上的吕蒙。
正待孙权又要说些什么,帐外士卒忽然来报,军医有要事面见主公。
“主公,在下在空酒坛里发现了紫罗叶,这……这可是吕将军药根禁忌之物。”
“紫罗叶?”孙权惊诧,“这军中酒水中为何会有这东西?”
“这……在下也不清楚,”军医一脸愁容,“那酒当是主公昨夜赐予三军将领的青梅露,确实不该有此物的。”
一阵沉寂。
孙权紧紧盯着医者,医官垂头默立,混乱的喘息透着紧张不安。
“那么,吕将军可是因为这紫罗叶才病情反复的么?”
“恐怕……的确如此。吕将军脉象紊乱,显然是体内药理相冲所致……”
眼见孙权脸色越来越差,医官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赶紧换了口吻,“请主公放心,在下定会全力救治吕将军……”
“你叫孤如何放心!”孙权喝断他,一脚踢翻了置于一旁的空酒坛,深吸一口气,略略平静下来,“孤给你一日期限,若明日此时子明依旧昏迷不醒,孤先治了你的罪!”
医官赶忙领命下去,生怕多留一秒当场就被这怒气冲天的吴侯革了职。
陆议思绪飞转,紫罗叶不是军中常见食料,若是不小心添在了酒里绝对是说不通的,如此只能解释为有人故意而为。
“这酒里怎么就会加了紫罗叶?”
本在沉思的陆议闻言抬头,却见孙权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难道主公是在怀疑他?
陆议一惊,被忽而浮上来的念头激的一阵冰冷。
“那么主公以为呢……”
然而孙权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陆议发现,与方才相比,此时吕蒙唇上似是渐渐染上了青紫色,一道道细小的龟裂纹路赫然刻在了上面。
一夜宿醉加之今早这等变故,陆议觉得胃中似是排江倒海,一阵阵的泛起恶寒。
“伯言,孤并不是在怀疑你什么,你与子明的感情孤清楚的很。”孙权叹了口气,起身揽住陆议肩膀,看着对方并不比吕蒙好过几分的脸色。
陆议轻轻一震,本就头晕目眩之下,孙权忽然的触碰令他再难稳住重心,不自觉的靠在了孙权怀里,两人就着这半抱半靠的姿势立了许久,直到帐外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
陆议挣开孙权撩开帐帘,忽而扑面的冷风令他清醒了不少。
而等他看清了眼前光景,一滴冷汗已从额间滑落。
两名士卒抬着一人立于帐外,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被抬着的那人胸口赫然插着一枚短剑,而那张脸竟然是……小骆。
陆议此时背对着孙权,自然没有看见孙权瞬息万变的目光,牢牢的定在他的背后。
小骆孙权是记得的,那年海昌告急便是这人奔来请愿。本来一个小厮他也未必会有多在意,只是那双青稚未脱的眼中掩不住的焦虑,令他印象很是深刻。
“禀报主公,陆将军,末将巡营时在吕将军麾下第七帐外发现了这人,好像是……自尽而亡。”
“还有这个……”另一名士卒略一踌躇,还是从手中递上了一块布帛。
不负陆公子。
以血为墨,血渍干涸后,只剩下诡秘的暗红,像是一道无声的咒印。
再也忍不住,陆议身子一弯,胃中之物已翻腾而出,呕到后来只剩下胃液一阵一阵的上涌,似乎是要把整个身子掏空一般。
“主公……末将对这人有些印象,好像是十来年前来到吕将军帐下的,一直在后军做些灶火杂役,之前……之前,只听说好像他是……”
“好了不要说了。”孙权忽然打断了他,将布料掖进了袖子里,后又嘱咐士卒将小骆尸首秘密埋葬,不许将此事对任何人提起。
士卒领命而去,孙权走到陆议身旁,手掌抚上,感觉着对方因痛苦而不停的颤抖,孙权缓缓抚着他的后背,许久,陆议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
孙权扳过他的肩膀,看着他,“伯言,给孤一个解释。”
陆议无声的笑了起来,狼狈不堪的笑容里,目光渐渐黯淡无神。
“我也不知道。”



夏时子初 2021-03-15 03:46
【第三十七章】

时光轻擦而过,寒冬之际的萧索已随日渐暖意的春风扫去了大半。
江水涨起,回转而生的淡色浪蕊轻轻拍岸,衬托着新嫩枝叶绿满树梢。
适逢吴侯下达赦令,群臣前来相贺,又是一场欢宴将行。
自吕蒙伤势再度沉郁下去,孙权将他接到了公安内殿疗养,派人四处寻访名医前来诊治。但凡吕蒙病情稍有好转,孙权便要大肆庆贺一番,数月下来,吕蒙病情起起伏伏,吴侯在公安城设下的欢宴次数也就跟着逐而累上。
“真不知道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啊?”
“前些天听说主上又请了巫祝前来焚香祭祀,说是要找出作祟的恶鬼。”
“哦?结果怎么样?”
“嘘……”一人悄悄做了个手势,身旁之人随之望了过去,只见一名男子朝这边走了过来,来人未着甲胄,只是一袭青衫加身,外面又罩了一层淡色轻袍。
风舞襟袖,皆是说不出的俊逸之态,而那人神色间又多了几分行伍之人特有的冷硬。
“陆将军啊……唉。”
二人叹息一声,有些话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虽然孙权早已下令对小骆一事严加保密,流言蜚语却依旧不胫而走。缄默之际,众人看向陆议的神色便多了几分微妙。
对此陆议心知肚明,却也无能为力。 显然来者不仅仅是针对吕蒙,更是将矛头抛向了他。对方的手法说不上高明,直白的甚至有些拙劣,可偏偏就这样正中要害一般,生生将他们陷入了难堪的地步。
陆记得当年小骆在身边时是不怎么会写字的,可这十年间那人又有怎样的变化他却也不了解。甚至他都不曾知晓,自那年离开后小骆来到了吕蒙麾下。
而如今小骆死无可查,层层迷雾间,对方的意图陆议也是完全无从探询。
战场角逐间故而残忍,而人心诡谲又何尝好过?不见刀光剑影,却依旧可以血溅三尺。只因那扭系着彼此的信赖太薄弱。
春风酌满觞,玉露醉人面。这所谓的行宴欢贺,其实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却也无需挑明。
日晖渐暗,早春未及完全褪去的冷意便又吞染了天地。
孙权眼角拂过,一个淡色的影子远远的隐在人群之中,与他遥遥相望。陆议前来赴宴,却是连走近到他身边都不肯。是不敢,还是不愿,孙权不得而知,也不愿去想。

吴侯府邸内殿,卷帘低垂,遮下了风雨烈阳,留一方静养之处。
未及入殿,浓郁的草药味道已飘入了鼻间。
孙权悄然推开房门,有些惊讶的发现吕蒙并没有如往常一般静卧榻上,而是坐在一旁案几之后,轻轻抚着横置于腿上的剑刃。
“主公,”吕蒙欠了欠身,也不急着起身行礼,免得孙权又要皱眉。
孙权见他精神似是好了许多,也忍不住喜上眉梢,“子明今日可是觉得好些了?”
“烦劳主公日日挂念,末将哪敢不好几分?”吕蒙咧嘴笑笑,手下仍旧擦着已澄澈如水的剑刃。
“知道就好,”孙权点点头,“等你这场病好起来,不如还是回到建业镇守三军吧,荆州这摊子事实在磨人。”
这样升贬不明的话语,孙权大概也只敢如此随意的对吕蒙讲讲,他知道吕蒙会懂,不管他做出怎样的决定,总都是顾念着为吕蒙着想。
“那……主公想叫谁替了末将荆州之职呢?”
一片沉默。
孙权与他静静对望,凝视吕蒙那轻描淡写的笑容。彼此心知肚明,替职之选,实则也是吕蒙身后之事的交代。
孙权心中一阵刺痛,挪开了目光,“罢了,不说这个了。”
却听剑声破空而来,吕蒙忽然跃过案几,身形拂动,矫然如苍鹰翱翔,一招一式,似大漠荒城转瞬湮灭,也似落日残阳暖了半侧天际。随他剑指之处,恍然间有种错觉,仿佛观剑者也已历尽了此生一世的烽火狼烟,终究繁华不再。
“子明!停下来。”孙权蓦地一阵心慌,起身抬手抵住了吕蒙游龙潜水般的剑势。
被孙权止住了行动,吕蒙也扔开了佩剑,叩首拜于孙权身前,“末将失礼,冲撞主公了。”
利刃入鞘,一切归于片刻前的宁谧。
孙权叹息一声,拾起了方才遗落的话题,不再逃避,“若你归来,谁可替你驻守荆州?”
“主公是否已心有所倾?”吕蒙依旧保持着方才叩拜的姿势,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分外诡异,而二人却浑然不觉。
“没有。”孙权答的干脆。
“那么,末将愿荐义封于主公。”吕蒙终于抬起头,轻而易举的捕捉到孙权眼底的一丝闪烁。
“……好。义封之才,堪当此任。” 孙权终是颔首应允。
“谢主公。”
“不好奇孤不问理由么?”孙权轻笑出声。
吕蒙摇摇头,也笑,“好奇……但既然主公没有寻问末将的理由,那末将也不愿多问主公。”
“子明啊,你可真是通透……” 孙权叹息,眉眼间全是悲凉。
除了这个人,举目江东,还有谁和他如此心思相通契合。
黄昏已逝,烛火还未及点亮,孙权渐渐的不再能看清吕蒙的面容。他索性闭上眼,凭记忆去猜想这人眼底又会有怎样的表情。
“那孤另问你一件事,这一切变故,子明可有想过究竟缘何而起?”
吕蒙顿了一下,答道,“我记得您曾经说过,眼下人心尚未稳固,若彻查此事不免会惹得纷争四起。”
孙权心口烦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是完全无从寻迹。理智上来讲,孙权并不相信是陆议所为,若真是陆议,凭他的心计又怎会卖出如此破绽?可若不是陆议指使,又是谁一定要出此毒手加害于他? 前前后后无论怎样都是说不通,于是不自觉间的猜疑还是会时时作扰。
“对,孤现在的确不会彻查,但是,并不代表孤会放任于此。”
“主公若是想知道这一切是否和伯言有关,不妨直接和他谈谈。”
孙权拉近了和吕蒙的距离,现在他可以看清吕蒙的表情了,“那么你有否怀疑过伯言?”
瞬间有些迷茫的神色浮现于吕蒙眼底,却又渐渐消散了干净。
“……末将不愿意。”
“好,孤明白了。”
陆议依旧是吕蒙一生的挚友,而他却不再是吕蒙敢于托付信赖的后继之人。
一室沉寂,孙权扶着吕蒙走向塌边。
直到孙权准备离开,吕蒙才又开了口,“主公,吕蒙此生无憾无悔。”

接到吴侯诏令时,陆议默默计算了一下,已有快三个月没有见过吕蒙了。自吕蒙被孙权接到内殿后,孙权便下了令诸将不得已公事打扰吕蒙安养。
这也是陆议头一次来到公安内殿,内侍一路引他前行,到了吕蒙休养的西侧内室时,陆议看见一侧墙壁上有两个小孔,他忽然想起,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吴侯新发明的“探病”方式了。
陆议微微叹息,推开房门而入。
白日里那一场剑舞下来,吕蒙当即有些脱力,躺下后他便没再下过榻。此时见陆议来了,吕蒙有些费力的想坐起身来,然而头上却始终有些发昏,完全不似午后的清明。
不禁苦笑,这所谓的回光返照好像也没有那么灵啊……
陆议于榻边坐下,烛火被下人拨的明亮,他便借着这光线仔细打量吕蒙,却见风雪已染上了他的鬓角。明明还是昨日的面孔,可是时间遁形,依旧还是留下了这些痕迹。
陆议想起那年将吕蒙救回客栈,他也曾这样坐在塌边守着,见这人自昏睡中睁开眼睛,哑着嗓子对他说,“我叫吕蒙。”
轻轻拉过吕蒙的手,陆议把脸埋了上去,感觉对方微凉的掌心渐渐温热起来。
只有这样才能安心,也好过难以面对。
事到如今他已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吕蒙。有太多事他想辩白,可却又不甘于为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出言解释。
吕蒙信他,一切便不需多言,若不信,他依旧无法改变。而到此之时,陆议甚至不敢问一句你可否还会信我。
感觉到手掌微微向上用力,陆议也随之抬起脸来,吕蒙继续覆手于他面上,神色温柔。
有没有怀疑过陆议……有过的。但是再见到这人的一刻,吕蒙忽然就打消了所有猜忌,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选择朱然没有错,眼下整件事混沌不明,即使不是陆议所为但无疑他也被卷进了事端之中。暗中之人有何打算他实在看不清楚,若此时选了陆议怕又会生出风波。朱然接任便要稳妥的多,而以陆议的能力和孙权的赏识,他绝不会就此失去一展才华的机会。
更何况,陆议已然处在了风口浪尖,若真接替了他,别人又会怎样评论陆议?
“我给你的福签还留着么?” 半晌,吕蒙开口道,温柔的语气竟会令人心生悲戚。
“留着呢。” 陆议回手探向衣襟内,摸到薄薄的桃木福签早已被打磨的光润,那年陆绩死后,这签他便再没离过身。
“留着吧,能护你一世安宁呢,伯言信不信?”
“怎会不信……” 陆议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
“我记得那年在海昌,你曾说如果当年随那一场大火葬在庐江,就可以免了身后这许多烦扰,事到如今你还会这样想么?” 手掌轻柔的抚着陆议脸庞,感觉对方面部肌肉紧绷,去维持一个平静的微笑。
“不会了,我会遗憾。”陆议抬手覆在吕蒙手上,紧紧握住。
“可我却想,也许江陵城外那一刻,葬身烽火也是不错的结局。”
陆议猛然抬头,有些不相信似的望着他,吕蒙依旧平静,他却看的一阵心酸。
那一瞬陆议忽然明了,吕蒙是不甘心的,却也认命。
陆议侧过脸用鼻尖蹭蹭对方手指,闷声道,“若求战死沙场,来日方长呢。”
温热的液体润湿了指间,却看不清陆议的表情。
于是吕蒙笑了笑,“再过个把时辰,大概神智也会不清楚了呢,垂死挣扎的样子可不好看。”
“伯言,愿意帮帮我么?”
陆议浑身一震,手指收紧了几分,几乎感到被对方骨骼硌的生疼。
吕蒙不再多言,安静的和他对峙。
半晌,陆议终于妥协般的叹息。
右手颤抖着拔下头上玉簪,左手依旧握着吕蒙手掌。吕蒙牵起陆议的右手,缓缓对上了百会穴。
陆议终于抬起眼,和吕蒙对视,见他琥珀色的双眼被烛火晃的近乎涣散开来,却依旧温暖如午后艳阳。
陆议反手握着吕蒙手掌向下压去,身子覆过去,一寸一寸贴近对方脸庞,右手手腕轻抬,不再颤抖,指尖发力,迅速刺了下去。
尖锐的簪头触及皮肤的一瞬,陆议双唇终于贴上了吕蒙的,冰凉苦涩,没有温度的一吻,却留有淡淡温软。
神智涣散之际,吕蒙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一日孙权兵临城下,他跪在城前仰首相望,见那双碧瞳烁如星辰,暖如春水。
很好……这才是他愿他的主公永远铭记的一刻。
孙权,只该记住这一刻就够了。
“谢谢……”
几不可闻的话语从吕蒙口中吐出,如同一声叹息。
陆议清泪滚落,滴在对方眸中,吕蒙阖上眼,液体便顺着眼角滑了出来。
却已分不清是谁的泪。
寒风穿过雕砌镂空的窗棂,恍然间,天地呜咽。



夏时子初 2021-04-04 10:53
【第三十八章】

内殿顶阁,孙权靠坐在白玉石椅上,毫无焦距的目光落向远处。
月出云间,就着浩荡的天风,映出一片清寂萧索。
听闻熟悉的脚步声不轻不重的渐渐靠近,孙权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却依旧没有回头。
“子明去了。”略带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显然声音的主人是在极力压制着情绪。
“……知道了。” 隔了片刻,孙权终于回应,尔后转身朝着陆议一步步走过来。
“主公不想知道子明是如何去的么?” 陆议抬手随意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鬓发,也不等孙权回答,继续开了口,“玉簪直入百汇穴,只消一刻而已。”
拳风瞬时扑到脸上,从下颚传来的痛觉带着那一击的力道冲撞,砸的陆议眼前一黑便栽到了地上。
孙权眼见着陆议倒下去,身子划出一道刺棱棱的弧线,他下意识的想去抱住陆议,手却生生停在了半空。
陆议慢慢坐了起来,也不看他,自顾自的抚着肿起半边的左脸,指间一片濡湿,暗红色的液体落在了袖口。
孙权一步冲过去将陆议从地上拽了起来,双手发力,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尔后压着他一并靠在了身旁石柱上。
“主公想让我陪葬么?” 陆议微微偏过头看了看身后,以这样都高度,若一失手闪出雕栏,大概免不了会跌个头破血流。
“你只能留着给孤陪葬!”孙权眼神亮的可怕,“如此作孽,你这又是求什么!”
“作孽的明明是你!”陆议瞪回去,“子明想要的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不是整日泡在药罐子里挣扎只因为你不想他死!主公……你何其自私啊!”
“你闭嘴!若不是你子明他又怎么会……”孙权狂怒,也顾不上多想其他,话到嘴边便直接滑了出来。
话一出口孙权也愣住,这些天反反复复思索过,若说是陆议所做的确有许多牵强之处,可是不知为何一激之下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
陆议却像瞬间松了劲一般,茫然的靠在柱子上,神色一片荒芜。
“……你终于说出来了。”
“对,对……孤是要好好问问你!” 孙权声音颤抖,一字一句低吼出来,“蜀军明明已经溃败,子明怎么会中了埋伏?你与他对饮帐中又如何会有人在酒里加了料?难道一切就偏偏这么赶巧?这些年一步一步引着孤给你兵权给你地位,你真的只是想光复陆家么?”
多日来积压的疑怒悲痛早已濒近决堤,此时终如洪流倾泻,再也无法控制。这些话里有多少认真成分早已无所谓。
孙权知道,如此一来他们二人之间连最后一层温情也会被打破,可到事到如今他竟然是宁愿如此,寻个自暴自弃的解脱,管他到头来谁又会落得个遍体鳞伤。
陆议果然听得脸色雪白,死死咬着嘴角,几乎像是从来不曾认识面前这人一般,眼神渐渐变得陌生冰冷。
“你平时不是很能言善道么,怎么现在说不出话来了?”那一瞬间,孙权忽然又有些害怕,他甚至在心底隐隐祈求能听到对方一言半语的辩解。
然而陆议始终不置一词。
孙权手指攀上对方咽喉,渐渐收紧,“伯言啊,我告诉你,这江东,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永远别想得逞。”
“……随你怎么想。”陆议偏过头去,也没有注意到孙权连自称的省了,只是疲倦的闭上了眼睛,短短一刹那发生的这一切,让他已然无力再思考更多。
“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孙权垂头丧气,忽而靠在了陆议胸前,一动不动。
半晌,他抬起身来,猛的扳过了陆议的脸,正要说些什么,却惊诧的发现那人半阖的眼里全是泪水。黑曜石般的瞳孔一晃一晃,直接刺进了他的心里。
“伯言……”孙权试探着低叫了一声。
陆议却突然疯了一般,狠狠的揪着孙权衣领将他压在了石椅上,随即狂乱的朝着孙权的唇吻了上去,动作激烈的近乎撕咬。方才被孙权打破的嘴角此时火辣辣的疼,血腥味冲进二人口中,激的他颤抖的更加厉害。
冗长到令人窒息的吻咬伴着吮吸的声音缠绵缭绕,挑惹起的是与此刻极不相衬的热度。
陆议湿润的唇瓣拖着津液从孙权脸颊一直滑到耳畔下方,张口含住耳尖,不重不轻的咬噬着,那温热的气息便随之渡了进去。
“呵…… ” 孙权一时也忘了片刻前的针锋相对,只觉得被他撩的难耐,正想翻过身来好好“教训”这人一番,忽觉胸口一凉,衣襟却已被对方拽了开来。
陆议手下一刻不停,连拉带扯不一会便将孙权衣带尽数解下。
“你疯了么!”孙权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死死摁着陆议的手阻止他的下一步动作。
“对,我是疯了,早就疯了!”陆议冷笑着吼道,大力挣开孙权,手指灵巧的继续向下滑去。
孙权呆在那里几乎忘了反抗,一瞬间的变数让他来不及反应,竟然还傻里傻气的闭上了眼,好像只要眼不见便可逃过一劫一般。
然而当湿漉漉的触感裹挟着巨大的刺激一路冲上头顶时,孙权惊得倒抽了一口气,猛然睁开了眼睛,却见那人低眉顺眼埋首胯间,半垂下来的黑发掩着嫣红的双颊,看不清神色,只有极致的快感,从柔软的舌尖探出,一波一波的朝他灭顶而来。
孙权喘息着,控制不住的想要抓上陆议肩头,手一抖却误扯上了对方发丝。陆议微微吃痛,抬起头来,吐出了含在嘴里的东西。
“主公不想要了么?”陆议笑的魅惑,眼底却是依旧冰冷。
孙权一把揪住陆议散乱的长发将他从身下拽起,嘴角牵起一个难以堪称笑容的表情。
“你可真是作死!”
陆议被孙权带着猛的翻过身去,脖颈向后一甩后脑勺便撞在了白玉石上,浑身一震一挣,两人便都从石椅上滚落下去。
孙权下意识的想护住陆议,两人的重量却一起压在了地上,磕的孙权几乎听见背胛一声脆响。
“嘶……”孙权疼的倒抽了口气,然而他却也顾不上背上的疼痛了,兀自咬紧牙关,腾出手来伸向对方也已凌乱的衣袂。
然而颤抖的手指一时却怎么也解不开衣襟上的盘扣。方才被撩拨起的欲望迟迟得不到抒发,在一瞬剧痛而被暂且压抑后却又更加猛烈的反扑了回来,伴着肩背裂开似的疼痛,逼得孙权心烦意乱。
“要我自己动手么?”陆议挑眉冷笑,嗤啦一声轻响,一把扯开了衣摆。一阵冷风袭过,玉石般的肌肤微微战栗起来,细小的摩擦呢喃出无声诱惑。
孙权深深吸了口气,掐着对方纤细紧实的腰线,一个挺身猛的没了进去。方才未经准备,此时孙权进入的格外费力,陆议更是疼的脸色煞白。而孙权却似打定主意不放过他一般,双手钳在陆议腰上不管不顾的开疆扩土。
在陆议白皙的脖颈咬下块块红痕,孙权就着一抹血丝舔舔嘴唇,“舒服么……?”
陆议咬着嘴唇不肯出声,神色却渐渐添上一层迷离。
孙权心头一荡,却又被一阵忽而袭来的痛楚掩盖了下去。
纠缠至今,这些年所有的爱恨也该到尽头了罢。
“这样你也会有快感?那你就好好享受着……让陆氏宗祖都看看,你是如何承欢人下的!”孙权继续恶语相向,仿佛如此便能将这种痛楚折磨驱赶殆尽。
“主公……别忘了……我该叫你二叔的……唔……”
“你少来这套!”孙权气急败坏,抬手一巴掌狠狠掴在陆议脸上,已凝固的血痕映在雪白的脸上,瞬间再次鲜艳了起来。
一片触目惊心。
陆议浑身滚烫,身体颤抖的如风中瑟叶,双腿却像不受控制般紧紧环在孙权腰间,继续索要更多。那些与理智背道而驰的快感和迷恋,交叠起令人疯狂的沉醉,哪怕只是一刻,也就不会被逼迫的无处可逃。
事毕,孙权抱着已昏睡过去的陆议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凝视着对方的睡颜。
执起散落在一旁的外袍裹在陆议身上,孙权埋首在他颈窝处,感受着温热的脉搏隔着眼皮轻轻跳跃。
黯淡的夜色中,没人看见,渐渐的,似有水渍氤氲蔓延过孙权埋首之处的衣襟,染出了一片湿痕。



夏时子初 2021-04-04 10:54
【第三十九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孙权想到那一年正月方过春暖未至的时节,停留在记忆里的便只有铺天盖地的冷。
他终究没能留住吕蒙,阴湿冰冷的季节本就极易染上病痛,更何况是沉疴难愈之人。就像陆议所说的,他的确自私的很。这些年来他已见过了太多决别。身旁亲友依次凋零陨殁,形影相吊之感便越发清晰了起来,他实在不愿承受更多。
吕蒙曾言身后之事一切从简,孙权却似之前那股任性偏执迟迟未过,依旧将丧葬之事办的极尽奢张。所用棺木为特意派人从岭南运来的檀香紫木,坚重幽香,相传为辟邪圣物,陪葬之物也都是最上乘的珠玉宝器,丝帛锦绣。此外孙权更是逾制设下守冢三百户,世代守护吕蒙墓冢,让其尽享哀荣无尚。
陆议踏入灵堂,即使不曾刻意注目,他也能感受到诸军将领落在他身上异样的目光。
讹传之事从来不吝于夸大其词。更何况从吕蒙宜都中伏开始,几乎所有事都与他脱不开干系,即使迫于孙权施压没有人敢多言,他却早已成了众矢之的。
孙权立于灵牌之前,神色平静,见陆议前来,微微撤开了半步,冷静得体的与之前判若两人。
那一刻陆议忽然想,他到底也是了解这人的。孙权从来都不怕面对彻底失去,真正令他恐惧的,是捧着镶嵌于入骨绝望中的点点希望却又眼看着那种希望渐渐破灭,终成握不住的指间流沙。
所以,他会在吕蒙病重之时屡屡失态。
所以……他会在面对自己时永远无法平静。
陆议克制着情绪,将啜泣压在喉间,尽量平静的叩首灵牌之前。
“这辈子遇见你,我真是三生有幸。”
“那我可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那时他们谁又会想,这一生一世竟可短的顷刻灰飞烟灭。
“陆将军不必忍着,想必吕将军也等着你这一声哭呢。” 身后一名将士忽然开了口,话外之意表露的毫不掩饰。
陆议身形一震,却依旧保持着方才垂首默拜的姿势,不作丝毫回应。
静立一旁的孙权脸色沉了沉,轻咳一声,“诸位既已别过子明都早些回去休整吧,逝者已矣,还盼诸位将军节哀。”
一片衣袂悉悉簌簌之声,众将依次起身离开了灵堂,陆议落在最后,起身时不小心绊在蒲草垫上一个踉跄。孙权僵着身子,看着陆议整了整步子,临行前不忘朝他一拜,尔后便随众人一同走了出去。
空默的灵堂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漫无目的的环顾,孙权看到侧方梁柱似是脱落了一片朱漆,黯淡的褐色便停留在那里,如同残花衰败。忽然觉得有氤湿的水雾迷蒙了视野,他不敢再多停留,匆匆的举步离去。
灵堂幡帏摇曳,一步一步撕扯开的,是关于那人一世的点滴回忆。
那一日,清和的日光下,他曾兵临城下,与他笑点江山。

几日后朝议,孙权依吕蒙之意重新整编了麾下军部,假符节以朱然,代吕蒙镇守荆州。吕蒙属下将士上报孙权,吕蒙生前将所赐金钱器皿依数收入府库,嘱其务必上还于孙权。闻言众将喟叹不止,孙权更是哀痛难持。
等到大大小小的交接事宜都已处置妥当时,吕蒙入葬正过七日。各个军部集结完毕,只等着吴侯东返之后便各自回守驻地。
孙权默念将领递来的奏表,心思忽然又飘到了陆议那边。此时此刻他也该出了荆襄了吧。
三日前公安侧殿。
冷飕飕的南风破堂而入,孙权紧了紧大氅衣领,看着陆议略显单薄的袍袖背着正堂房门随风翻飞,瘦削的身形勾勒出一片萧索。
陆议一早前来拜别孙权,恳请孙权撤回封侯诣旨,准许他辞官别仕,终身为吕蒙守冢。
孙权几乎想将手中竹简直接摔在陆议脸上,然而看见对方枯寂的表情后,颓然放下了手。
好不容易压下了翻到唇齿间的一抹戾气,孙权尽量平静的开了口,“你不是要光复陆氏么?你舍得就这么辞官?”
陆议勾了勾嘴角,无不戏谑,“我可以看做主公这是在挽留我么?”
不理会陆议的讥诮,孙权居然很温和了笑了笑,“伯言啊……你总是这样口是心非。你又何苦去管别人怎么想?”
再也挂不住的笑意退去,只剩悲切漫出陆议眼底。
别人怎么想……
只可惜吕蒙不是别人。
曾经吴郡故里短暂相伴,如今作战沙场默契相知,也许他并不是需要依靠吕蒙什么,只是潜意识中的一种安慰。尔虞我诈,世事纷乱,至少还有这样一人……
所以,这样的存在容不了一丝一毫的猜忌。
陆议明白,如果他是吕蒙,权衡各方之后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以朱然接手荆州,这其实对陆议来讲也并不是坏事。可他却无法忽视心底的那抹恐惧,吕蒙最终选了朱然,这是否也是因为失去了对他的信任?
“我从来不会去管别人怎么想,只是此事缘由尚未查清,无论为了我还是为主公,退避三舍都是最好的选择。”陆议说的一脸清淡,仿佛事不关己。
眼见孙权脸色愈发灰败,陆议转过身去不再面对,只余片语掠过。
“子明去了,荆襄之地我亦无可留恋。”
“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如此至情至性。”话一出口,连孙权自己都觉得寒酸。
陆议摇头,“主公你错了,我并非至情至性。”
孙权冷笑一声,“也是,你大概根本就没有心。”
闻言陆议忽然回过头,凝视着孙权,然后笑意一点一点的荡开,“主公你又错了,是我这颗心不值钱,所以只能敝帚自珍。”
孙权怔立在那里,一时无言以对。
陆议转过身,朝他郑而重之的跪拜行礼,“主公,议有幸辅佐明主如君数载,自当感恩不尽。江东得吴侯,实属子民之大幸,议在此恭祝孙氏福寿绵延,江东河清海晏。”
说罢陆议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大殿。
而孙权始终竟如失语了一般,无法作出分毫回应。他只是尽力睁眼望着,仿佛如此,便能将那渐行渐远的身影看个真切。



夏时子初 2021-04-04 10:57
【第四十章-上卷终】

吴地多雨,早春曦辉也抵不住丝丝入骨的阴冷。
拂晓时辰已经过了,天际从混沌的深蓝色变得灰白,依旧笼着一层雾霾。
孙茹犹自睡的酣甜,陆议轻手轻脚的披上外衣走了出去,外室没有点炉笼,一推开门便是扑面的冷风。
捻亮一根素色的蜡烛,就着有些昏暗的光线,陆议随手翻着已经有些损破的竹简。乱七八糟的一堆,有兵书有经传,还有些不知道何年何月的孙权的手谕,以及……当年他们通过的书信。
盯着那已然发暗的字迹,陆议微微怅然。
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吴郡故处,小客栈还在那里,老板却已经不姓陆了。这些年陆家的人大多还是回归了仕途,领了些大大小小的官职。不过二十余载,却隐隐已是沧海桑田。
又是一年春风渡。想必那人坟冢之处也该是郁郁青青的一片了。虽然这乱世依旧烽火狼烟,这几年东吴大抵还算太平,没有什么太大的兵争混乱,到如今陆议只盼着江东安好便已足够。
他想,他远离的并不止是官场,更是一场无休止心劫,如今得个清净,总也好过风波不断。
关于小骆的疑惑他也在离开孙权的那年得到了答案,如此便也算算了无牵挂。

陆议离开吴侯府的那天,初春雨水已延绵了许久,远山楼台都被烟尘笼的缥缈,只有墙角青苔又厚了几分。
不愿引起过多注意,陆议特意赶在天刚刚擦亮之时动身。城门之处往来行人很少,大多是些商贾过客,却有一人打马疾驰,急急冲出了城外。
那人拦下陆议时,陆议已行到了城外渡口一带。
“陆将军,我是杨昭胞弟杨利。”来人一身吴军兵卒装扮,应该是行伍之人。
陆议打量他许久,点点头,“我知道杨昭,他的事我听说了,很遗憾。”
杨利嘴角噙着一丝不屑的笑意道,“陆将军就这么走了,难道将军不想查清小骆是怎么死的么?”
陆议神色一变,而后静静盯着对方的面孔,不置一词。
“将军不必惊讶。小骆是我军中好友,他以前的事我也一清二楚。” 杨利直视回去,毫不避退,“我哥刚死的时候我悲痛难忍,也的确起过杀了吕蒙报仇的念头。有一次和小骆说起这事,可我没想到,小骆居然真的……后来他寻机会知道了药方,又将禁忌加在了酒中。”
陆议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几乎可以见到他紧咬着牙关努力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杨利忽觉一阵恶意的快感,连语调都再难维持平静,“那夜你们大醉,本无人察觉他的。”
“难道是你事后杀人灭口?” 陆议终于忍不住插话。
杨利大笑起来, 笑声到了最后只化为一句叹息,他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苦痛,“我本不想这样的,都是天定而已。可小骆他偏偏就是忍不了这口气,看不得你们为所欲为,却连自己的性命都要搭了进去。”
陆议明白,酒中下药,是为了报复吕蒙,而自杀,则是为了报复他。孙权知道小骆曾是陆议的手下。如此一来,孙权也会怀疑到陆议头上,而小骆死无对证,陆议则是辩无可辩。即使孙权信了他,他在军中也将是众矢之的。
其实在杨利说出是小骆军中好友的一瞬,陆议已然猜到了大概。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故事,就像他曾想的那样,对方的手段的确近乎稚拙。
可即便如此又怎样?子明还是去了,无论之于他还是孙权,都是一场此生不复的伤感。
陆议痛苦的闭上了眼,说到底还是他当初铸成的错,到现在更是一同连累了吕蒙。
谁会想到,曾经那样单纯开朗的少年居然会是如此偏激的性子,一夕埋下的隐痛蛰伏到今天,忽而又被激发出来,拧出的毒液伤人伤己,以命相搏,给了陆议痛及一生的惩罚。
杨利一瞬不瞬的看着陆议,似是不愿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二人如此静峙了许久,他才又开了口,“还有一事。小骆让我告诉你,至死之时,他最敬重的人依旧是你。”
听到这句陆议才终于抬起眼来,竟说不清是何种情绪。沉默半晌,他闷声道,“说完了?若没事了,恕我先行一步。”
“你难道不想杀了我么?” 杨利反问道。
陆议低下头,冷然回应,“你若求死,我也可以成全。”
而杨利竟然真的从怀中掏出匕首,双手呈于陆议面前,“我虽恨吕蒙,可他却是我江东的功臣。我有罪,但求一死谢罪。”
陆议接过匕首,手指颤抖,却见杨利眼中空空荡荡,竟似十分的坦然平静。他能明白杨利的那种心境,愧疚之下,恐怕他这一生都难得安宁,不仅是为吕蒙,也是为了小骆。
一声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陆议抽出匕首,见雪亮的刀刃映出浅淡的轮廓。他几乎可以看到鲜血飞溅的一刻,那样的颜色也许将会染的天地失色。
杨利缓缓闭上了眼睛。
许久不见动静,却听陆议淡淡开口道,“我不会杀你,你若觉得愧疚,来日便为吾主战死沙场,也不愧一世为江东儿郎。”
说罢,他不再停留,策马疾行而去。
回首遥望,杨利的身影已随公安城廓渐渐散在了迷离水雾之中。

这些年每逢相似的天气,陆议总会反复的想起当年的那一幕,而心底终究还是牵挂着的那张面孔,也会在这时又浮现在眼前。不自觉间,他握着竹简的手指便紧了几分。
啪的一声,陆议扔开了攥在手里的竹简,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室外水汽扑打在面上,他便索性闭上了眼睛,隔断了往昔错乱时空的回忆。
曾经相伴过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似乎已消弭了他年少时光所有的羁绊,干净到孤绝。

终不可见,终不可闻。
这一世,空空如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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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拖拉拉的终于改完了!简直是又回顾了一遍青春一样……过了太久再来看自己的文,好多情节细节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还要努力回想一下当时的脑回路
顺说一句,中二病真是一辈子的,感觉我已经成功从一个青年中二进化成老年中二了ORZ

这只是个马甲 2022-01-29 19:48
哇啊我好爱这一篇!都督们之间,都督们和主公的关系真的很有人类情感的复杂性

神荆 2023-08-24 16:33
好喜欢这一篇呀!文笔剧情都好极了,喜欢!!想看1200威望部分啊啊啊,努力攒威望中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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