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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4:33

【曹刘】【权all】南乡子

大约南宋年间,某落第书生登临京口北固山之时,见峰顶坐落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小生隐约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具体典故却也记不真切。
据乡人传说,这石头是极有些灵性的。有人说是女娲补天时所用三万六千块石头,单单剩下了它,年久便像是通了人性一般,有如一块难得的绝世璞玉。最奇的是,它虽通体坚固润泽,看似冥顽刀枪不入,上面却又刻着两道深深的剑痕,格外醒目。那石缝间仿佛电光火石,能带人穿古越今,通向千年往事。
山顶的寺庙年久失修,香客更是罕有。书生正嗟悼之际,远远的只见一僧一道飘然而来,一人举着经幡一人吟唱。经幡上写着“南乡子”的字样,唱的调子却是荒腔走板,另有一番奇蕴:
雨后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
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


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
回首送春拚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打着辛稼轩的词牌,内容却尽是苏子所语。这般荒诞无稽,怎教人不觉纳罕?
又道是,谁知道,北固山前荡漾开去的,岂止是流向三个方向的江水。
那建安年间的恩怨故事啊,被东风吹皱的弄破的揉碎的,又岂止千行清泪。
书生听了觉得耐人寻味,不由得叫住那一僧一道,想拉着他们细探一番究竟。
僧人和道士见书生颇有些慧根,不同于凡尘俗物,便将千年往事娓娓道来。书生这一听不得了,竟意外惊悉了许多科举圣贤书里未著笔墨的陈年秘事。
----- ----
躺在邺城病榻上的曹操闭着眼睛。他的眼睛已看不见世界,世界和回忆却清晰地在他脑中。他大半生的命运和爱恨纠葛,竟是从40年前就已注定。
那是一个逃难的年轻人,说也有趣,脸上已是灰尘满面,身上却穿着一身鲜艳的漂亮衣服。
年轻的曹操没想到,自己辞官隐居在山林间耕读的寡淡的日子,竟被这个人以这样的方式打破。
那人姓刘名备字玄德,本是涿郡的一个小商贩,黄巾之乱各地纷纷兴义兵,这家伙也去凑了个热闹。
但不知为何,今日竟流落到此。
曹操打量他,脸上灰尘掩盖不住姣好的容颜,模样倒是好模样,就可惜有些痞气,不像他平时见惯的那些正经官宦和读书人家的孩子。
不知怎的,这样的一个家伙这样出现,倒合他曹孟德的脾气。
他本想忘了官场那一切,忘了洛阳那些官官相护的权贵,忘了勾心斗角的故事,一心读书耕作不再过问世事。
可怎料时代的烽火蔓延燃烧,竟容不得他曹孟德一番遁世清净逍遥。毕竟,那纷乱的一切,若是想,总能有各种办法闯入他的生活。
闯入者不知道他的出现给曹操的生活和内心带来了怎样涟漪。
“对不起,打扰了。恳请足下帮个忙。”
刘备眨了眨眼睛,抹掉脸颊上和着尘土的血迹。
也许是那不经意的动作在曹操看来有点儿动人,他竟鬼使神差地把刘备让进了门。多年后他想起那时的自己,所做的一切好像真的不受理性的控制。
“你受伤了。”曹操盯着他,严肃地说。“你需要休息。”
刘备咽了口唾沫,忐忑着不知这世外小庐是否愿给他暂时的庇护。
他没想到,当曹操拉着他进了屋,让他乖乖坐到榻上时,自己的身体竟是如此疲倦不堪。
他为什么逃,又是怎么从死人堆里逃出来,他快忘了。他的二弟和三弟也和他走散。他的马跑断了腿,连日没有进食使他已快说不出话。
“足下救命之恩,备谨记于心,来日必当报答。” 虚弱的他却撑起精神,望着曹操,掷地有声地说了这句。
“别废话了,你都这样了,赶快躺下!”曹操只留下一句话,就走出了门去。
他便是这样闯入他的人生,像一场如烟似雾的梦。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4:34
(2)



刘备仿佛从一场长梦中醒来,不记得他要去往何处。他只记得自己把督邮吊起来打了一顿,还把自己的官印和绶带拴在人家脖子上,把人捆在马桩上,随后就被督邮的手下打击报复追杀,再睁眼便是在曹孟德城郊的小庐里。
“你终于睡醒了。”
曹操想着初见他的模样,满身风尘仆仆,本是落荒之态,眉目间却仍有精光,只道诧异。
也许是隐约从刘备那叛逆青年似的做派中看到自己年轻时抢人新娘子的腹黑样子,也许只是看到他顾盼生辉的神态就心情舒爽,曹操对刘备竟流露出几分下意识的亲近。
“喝点水,吃点东西。否则你身体受不了。”
关心的话语再怎么到了曹操这里,也总是变成陈述句和命令句。但刘备却似乎颇为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对自己近乎强硬的关切。
“你都不问我是谁,从哪儿来的吗?”刘备莞尔一笑。
“我不需要知道。”曹操把半块窝头递到刘备嘴边,“快吃吧。”
“就不怕我是个逃犯?”
“穿得这么花哨的逃犯也是少见。”曹操颇玩味地哂笑一声。
刘备张嘴咬那半块窝头,不小心咬到曹操的食指。
“你属狗的么?” 曹操随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奇了,你怎么知道?”刘备没管他话里的挤兑意味,竟笑着接话。
呵,真是个有趣的人。曹操心想。
“所以你到底从哪儿来,发生了什么事?”曹操盘腿自顾自坐到榻上,盯着刘备。刘备蜷起腿来向里头挪了挪,把他鞭打督邮的事如实说了。
“哈哈哈哈哈…” 曹操抚掌大笑。“真是个妙人啊!”
“对了,我还没问,足下尊姓大名?”
“曹操,曹孟德。”
“刘备,刘玄德,幸会。”
一定是晚上灯火阑珊的缘故,曹操从那人眼里看到了星光,随着高高红烛摇曳,明明灭灭。 他看着那人毫无防备的睡颜,偶尔砸吧嘴的样子,心下觉得好笑。那一身色彩艳丽的花衣裳都没舍得脱,竟是合衣而眠。
他对自己展露的坦诚和信任令人惊讶,那多年少见的,直率的笑容和那些如同自来熟般的毫不做作的举止,让曹操忽然觉得有些治愈。观遍那些京师天子脚下的外戚权贵们,和自己从小在深宫里打交道的士宦,从未有人得到他曹孟德真心认可。可是啊,看着眼前榻上熟睡的这人,曹操竟觉得,那个一度令他厌恶失望到遁世的大汉朝廷,似乎也有了那么点难能可贵的明媚希望。
刘备似乎梦见了什么为难事,曹操不禁伸手抚平他微皱的眉头。
这个弃官弃得义无反顾的人啊,这样的人生,是多么快意,过瘾,令他羡慕。
但愿你永远不要皱眉才好。曹操在心里想。
刘备不爱读书,曹操便带着刘备狩猎。两人骑马追赶,拈弓搭箭,林中的野兔松鼠总成为他们烧烤架上的冤魂。
炉火的噼啪声,舞剑引起的风声,那人辗转腾挪的姿势,额上的汗水,这一切,全都成为堆积在曹操心底里的回忆片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时光匆匆过去半月,转眼已经入秋。
“喏,天冷了,穿上这个。”曹操把自己常穿的淡玄青色衣服塞给刘备,却遭到刘备的婉拒。直到天气寒意实在明显,刘备才勉强把曹操的衣服当中衣穿在里面,外面仍旧着他那锦绣的衣裳。
“就这么嫌弃我的衣服?”曹操从后面揽过刘备的肩膀。
“孟德兄说哪里话,我明明把它穿在里面了。”刘备回头一笑,眼睛里仿佛有钩子,能点起火来的那种。
“哦?可是你这件花衣裳,我看着不顺眼,怎么办?”
曹操揽过刘备的腰,呼吸声都变沉重了。
那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压抑需要找到一个释放的出口。
“你想怎么办?”刘备试探着问了一句。
曹操觉得此刻说再多话都是无益的,行动胜过一切。
花衣裳被扔到了地上,月色正好。
在唇齿相依的温存间,刘备忽然拉开距离,喘着说:“孟德,我想我们…不该这样。”
“不,我们早该这样。”曹操把舌头探得更深,趁着把刘备吻得几乎缺氧的功夫,拥着他到榻上滚做一团。
外面下起了雨,秋雨绵绵,如人和人的情义和恩怨,淅淅沥沥难以割舍。
然而太平岁月总是短暂,狼烟四起的中原大地,连天都要变了颜色。也许是深知露水情缘终难为继,两人对彼此总是格外投入。仿佛要把毕生温存情感尽数揉碎在枕席间,才算完事。
这样,才能长出一颗更坚硬的心来,去面对离别后的日子,面对世间更多血雨腥风的激荡。
曹操望着刘备远去的身影,总有一种预感,预感他们以后还会相见,只是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身份。他曾经在年少轻狂岁月里、在无名的京郊小屋中 圈在怀里、压在枕间、按在几案上的这位刘玄德,从不是乱世里随波逐流的一页孤舟,他和眼前短暂的恋人一样,终将成为一个时代的弄潮儿。
———
已而夕阳在山,待僧人把上述故事讲完,书生早已一脸茫然,不由得连连喟叹。
史书工笔为尊者讳,哪会记载这些红尘俗事?
“时候不早了,我二人要下山去了。”僧人施礼一揖,拂袖转身要走。
“等等。”书生拉住二人,“既然来了,去寺里拜谒一下吧。”
也好。
“施主若有兴趣,其实眼前这甘露寺,还隐藏着更多隐秘天机。”道士朗声大笑。指了指僧人调侃道:
“要说大汉四百年国运早已衰微,江山易主,此乃天道,你们佛门虽洞悉世事,却任谁也改变不了丝毫。只是承运代汉兴华夏国运之人若要出现,有时还真得倚仗黄老之学的某些神鬼莫测、夺天地造化之法…”
僧人只低下头,仿佛听了天大的罪过,皱着眉阿弥陀佛了半天,不接话茬。
书生不由好奇,东汉兴平年间究竟有何秘闻,竟影响了前后四百年华夏之国运……
未完待续。
(欲知神鬼莫测、夺天地造化之法为何,且听下文分解。)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4:39
(3)

书生追问道士,那改变华夏格局的夺天地造化之法究竟是什么,道士避而不答,却把目光转向了南方,距京口不远的建康城。

既然说到三国,阁下可知这建康城的来历?

知道,吴大帝孙权在此建都,始称建业。

那我便来讲讲,那些你不知道的事。

书生屏息凝神,洗耳恭听。他并不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恐怕将颠覆他寒窗十年对世界和历史的认知。

——

钱塘吴氏在下邳的几年过得并不太平。自黄巾之乱以来,她的丈夫孙坚就一直东征西讨。而每逢丈夫出征,这位吴夫人就带着她可爱甜美的长子去城北郊的一座庙宇祭拜。

只是这庙宇,既非佛寺又非道观,而是徐州城里一位来自遥远的大秦国(罗马帝国)的景教教士所建。那教士游历中原,布道时偶与孙坚相识,一眼便觉得此人家门是个将来可显神迹之处,便将经文教义传授与他,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策儿,过来,我们做弥撒。”这是吴夫人从她夫君那里学来的惯例的仪式。外邦人的神灵名字拗口,她叫不出来,只知道那是他们的“主”,护佑他们平安。

那个被唤作“策儿”的五岁孩童乖巧地照母亲的话做,临了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知道母亲渴望给他生个弟弟,也知道母亲自从上次求子卜卦,便心事重重。孙策贴心地攥着母亲的手,稚嫩却坚定地说:“母亲别怕,主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吴夫人展颜一笑,心里却仍旧不安。卜卦者的话回荡在她心中如阴霾久久不散:一面是满门覆灭的血光之灾,一面却是帝星降世的至上荣华,如此矛盾的卦象竟同时出现在关于她子嗣的预言中。

而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和孙家的命运,从此竟与那曹刘两位故事男主角休戚与共。

汉灵帝兴平四年,官场失意的曹操向天子请辞暂时告病归家。他没想到,当他第二次离开奸佞当道的洛阳城,带着贴身随从兵士策马东归,竟然在下邳和刘备再次相遇。时值大将军何进派都尉毋丘毅到丹杨招兵,刘备恰在随行伍之间,不想却在下邳城遇到了盗贼。

那原本明媚而英气逼人的少年郎啊,总给他曹孟德看到平生最落魄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会穿着花衣裳上战场呢,哼。”曹操带着自己的亲兵替刘备解围之后,调侃道。

“孟德兄真会说笑,备在战场上只凭军功说话。”刘备冷冷回道。甲胄闪着银灰色的刺眼的光,严谨而寡言。

想不到这人认真起来的样子这么迷人。当他们二人拔刀面对贼寇,把后背交付给彼此的时候,曹操暗自觉得自己当初没有救错人。

那些篝火旁舞剑的身影回到脑海中,和眼前战场上的刘玄德合为一体。与刘备并肩作战时的曹操,产生了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他想保护他,不想让他离开自己身边。于是曹操竟鬼使神差地跟着刘备,一路护送至下密。可没过多久,刘备却鬼使神差地辞了官。因高唐县令与他有故交,再加之讨贼有功(当然这功劳还有曹操的一份),刘备受邀前往高唐任职,于是二人乘马赶路,前往高唐县去了。

“你可真是个任性的人啊,怎么总是辞官?”

“孟德兄还不是一样。”

“我和你不一样,我看不惯朝廷腐败,而你么,哼,是大和尚看不上小庙吧。”

“岂敢。”

“岂敢?我看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途中风景甚好,二人不由得同时回忆起那段春耕秋狩的林间岁月。若说起回忆,那些脸红心跳的激情冒险总是难以回避的,他们心知肚明,却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在偶尔身体触碰时表现出莫名的忐忑和尴尬。

“此处离沛国已远,孟德兄现在该回去了罢?”二人并辔而行,刘备望着残阳发问。

“玄德是在赶我走吗?”曹操哭笑不得。

“不敢。”刘备垂下头,自嘲式地笑了笑。

“只是不敢吗?”曹操追问。

“不敢,也…不舍得。”刘备语气认真。夕阳的余晖照得他脸发烫,曹操看在眼里,此刻就只想把他掳走,掳到自己的马背上。

行动派曹操也真的这么做了,眼前这人总是能从各种意义上激起他的一腔热血,和他那些腾云驭空的幻想与征服欲。

怀中人低下头,还没从刚才的慌张中缓过神来,便被曹操贴着身子戏弄了一番。曹操隔着衣服,感受到刘备的心和他一样砰砰地乱跳,仿佛是一种格外庆幸的确认。他把手伸到刘备的衣服里啰唣了好一阵,刚摸到肋骨处,就被刘备的手半路截住了。

“别…好痒~”

曹操没有理睬他半是嗔恼的抗议,侧过头吻他的颈项,一路向上吻到下巴,又叩启两瓣朱唇,去夺他的呼吸。



刘备被他的攻势弄得浑身发软,像一汪水瘫在曹操臂弯里,任他摆布。他有些后悔刚才说了舍不得曹操的那句话,后悔流露出那些不该流露的小儿女姿态,如今正被眼前这家伙拿了软处,让自己好生难堪,却又欲罢不能。



从城郊到县城的路似乎很漫长,马儿驮着不安分的两个人,前行的脚步都体贴地放慢,在夕阳下拉长了背影。


曹操看着刘备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在金色余晖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青涩乖顺,便心生戏谑之意,在他脸上轻啄,在他浅浅的酒窝留下吻痕。

“别闹,孟德兄,我明天可还要赴任呢。”

“那又怎么?这不还没到明天么~”曹操作势耍起无赖,把伸进他衣服里的手臂又往下移了移,到了某个难以言说的地方,换来刘备一声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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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马背上毕竟颠簸,曹操纵有万般激情,也只能点到为止,不能再深入地一探究竟。曹操颇有些玩味地看着刘备飞红的双颊,平时整肃端方的模样竟也能被他调弄得如此这般,只觉得心里一阵甜蜜的得意。



当他们来到城下,马儿累了,骑在马上的人也折腾倦了。



“快活了?”曹操喘着粗气,闷声闷气地问。

“嗯。”刘备转过头,又莞尔一笑,“不过还不够。”这句话里的意味深长曹操当然懂得,于是他挑眉看着刘备,那眼神如同眼前这渐冥的暮色,仿佛要把他吞没。

“今晚你……打算怎么办?”暮色中曹操问刘备。

“我是朝廷正式任命的高唐县尉,自是有去处的。”刘备语气忽然变得疏离,仿佛刚才的情事只是一场荒诞的白日梦。

待二人下了马,曹操默默替他整理好刚刚扯歪了揉皱了的衣襟,不无怅恨地说,“也罢,等明晚我们再…”

刘备却伸出食指放在曹操唇边,挑了挑眉毛说:“明天再说明天的事。”

“那就……后会有期吧。”曹操捉住他的食指放在唇边轻蹭了一下,却终究不舍地松了手。

“好。”刘备牵着马,回头淡然一笑,消失在城门里。



第二天,当刘备出现在门前的时候,曹操直愣愣地看着他,有点儿意外,内心却是欣喜得不得了。他看着刘备,默默地咽了口唾沫,他想抑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客气体面地邀刘备对坐饮一杯茶,可茶香总是不如酒香醇烈,不如眼前明媚少年的身体那样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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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把刘备拦腰扛起来,径直扔到榻上,刘备也不跟他客气,揪着曹操的衣领狠狠地咬他肩膀。

“哎呦,小祖宗,轻点儿咬……”

刘备凑到曹操耳边,轻喘着说:“你忘了吗,我可是属狗的。”



——

书生听了,抚掌称叹,暗自感慨曹刘风月故事之精彩。

僧人摇头,转身背对书生说:缘起缘灭,夙孽恩怨,说到底皆因一个情字。即使叱咤风云之雄主,也皆红尘中人,总逃不出情天恨海。

书生又问:曹刘难过情关,可是这与眼前甘露寺有何关系,与开头说的那钱塘吴氏又有何渊源?

道士笑说:这便是故事的精彩之处了。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4:44
(4)

曹操眼中的高唐县令刘备不像他初见的那个兵痞少年,不像他从鲜衣怒马的红尘际遇里看到的桀骜不驯的样子。

当那人整肃起来,也颇有些独具一格的为官之道。刘备对待手下之人极好,身边总有得力的兄弟与他肝胆相照,无论是谁,见了刘备都被他如沐春风的人格魅力感染,真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曹操一面感叹刘备与洛阳城中那些权贵难能可贵的不同,一面暗自描摹起他每晚与自己厮守时的样子。


他时常感受到关羽和张飞颇有敌意的眼神,这二位与刘备交情甚厚,食同桌寝同榻的,曹操的存在似乎对他们“威胁”不小。那一记记眼刀似乎都在腹诽他曹操霸占了他们和大哥相处的时间。但这可由不得他们,曹操心想,这样的人儿,只能是属于我曹孟德的。


一日,二人在城楼上散心,曹操从背后抱住刘备,双手乖乖地搂着他腰,静默地吻他侧脸。

“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刘备揶揄他。

“父亲写信给我,说天子召我回洛阳。”

刘备转过头,看着他热切的恋人,伸手摸他的脸,手却被那人捉住。

“跟我走,好不好?”曹操紧握着刘备的手,“我奏请天子给你在洛阳安排个官职,这样你就可以在京城施展你的才能和抱负,玄德意下如何?”

刘备听了曹操的话,不由得心生感动,认真地点了头。他的仕途之路向来荒唐,任性辞官又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次,他好像莫名地兴奋,因为眼前人的这些话,还有他深情的眼神… 可他心里也清楚,曹操深情的眼神远远不足以令他沉醉,洛阳城的花花世界和那个能容他发挥真才实干的广阔天地,才是叩响他心扉的精神春药。

不管那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总之曹操勾起了他刘玄德的欲望,那欲望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地点,再次让两人燃烧。

对于刘备来说,有些人有些事,譬如曹操带给他的欲念,就像潘多拉魔盒一般,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关上闸门。欲望,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城池,州郡,天下,总是越来越难满足,越来越难以填补……甚至直到后来在白帝城,他生命的热情都行将燃尽,那最后跳动的微弱烛火仍然来自他对曹操的无限追忆,以及他和曹操无意间额外牵连而生的…一段孽缘。

在京师的那段日子,曹操为刘备置了一处离自家不远的房舍,以便时时幽会。有一回情至深处,曹操一边攻略刘备,一边呷戏地贴着他耳语说,若玄德是女儿身,真想让你给我生个儿子。

呵,孟德兄有丁夫人还不够吗?

不够,当然不够… 贱内蒲柳之姿,怎及玄德才质风流…

再往后的话玄德已听不真切,只专心享用曹操带给他的无上欢愉。他们在京师也曾有过一段长久的恩爱,也想过如果世道太平了就长相厮守。只是,有些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动了不该动的念头,便要发生一些颠覆他们命运的事。而不久后发生的那件事,改变了他们的人生道路,并最终使他们分道扬镳。

———

书生怔怔看着远方,仿佛心有疑问。

“你一定是想问,这与钱塘吴氏吴夫人有什么关系,对不对?”道士问。

是呀。

“那么我就再来说说,那位吴夫人的故事。”

……

大概是她的“主"听见了她热切的祈盼,吴夫人不久便怀上了她和孙坚的第二个孩子。她梦见自己拥太阳入怀,那炽热的光芒是如此刺眼,似乎要将她吞噬。她从末世逃亡般的梦中惊醒,醒时见策儿依偎在她怀里,热乎乎的口水流到了她衣服上。

还好有你在,我的策儿,我只要你在…我所有的好梦噩梦,就都烟消云散了。

光和五年春,吴夫人诞下一子。可谁成想,分娩那天,她千盼万盼的孩子刚出生就气若游丝,不多时便去天上见她那万能的主了。丈夫出征在外,留吴夫人独自一人已是孤苦,又兼新添丧子之痛,性格刚强坚韧如吴夫人,也难以承受这沉重的打击。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万能的主,你竟要这样惩罚我。难道我的虔诚,我的侍奉,都不能让你发发慈悲吗?”她强撑起精神,独自乘與去城郊的庙宇,想去质问那外邦的神明。

进了庙宇,她看到教士海泽怀里抱着一个婴孩,那孩子正在襁褓里嚎啕大哭。她的心灵受到了莫名的震撼。

景教教士海泽是她丈夫的朋友,远渡重洋从大秦国航海而来,九死一生之际被孙坚搭救,后又辗转定居在徐州城。

或许是心有灵犀,或许母爱本身就是一种超自然力量,当吴夫人从这位洋教士手里接过孩子,抱在自己怀里,那闭着眼睛啼哭了几个时辰的婴儿竟突然不哭了,睁开眼睛朝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粉雕玉琢的模样让人心生怜爱,更令人讶异的是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竟是海的颜色。

“这孩子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吴夫人问。

“一切都是天意。”教士海泽回答。“我把它带进礼拜堂的时候,楼外红光冲天,紫气盘桓,必是主的神迹。你们汉人常说,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夫人何不收养这个孩子,我想,它一定是万能的主赐给您、赐给孙家的福祉。”

“为什么是我…”吴夫人喃喃自语。

“因为您的慈爱谦卑和虔诚,值得上帝的恩典。”

恩典吗… 把我自己的孩子夺走,却把这无名无姓的婴儿塞到我的怀里,这算什么恩典?正当她心下冷嘲之时,婴儿伸出一双小嫩手,本能地去搂吴夫人的脖子。这动作激起了吴夫人无处安放的母爱,只一慈念之间,她便决定听从教士的话,把它当成自己亲生骨肉抚养。

天下父母,该是都有颗慈爱之心,以及偏偏孙家夫妇身在乱世,却难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悲悯情怀。从那以后,孙坚和吴夫人竟毫无隔阂地接受这孩子,爱这孩子,就像爱策儿一样,不曾有丝毫偏心。他们给他唤作权儿,取字仲谋。

建安元年,十五岁的孙权出落得聪明伶俐,出仕为阳羡长。

同样是建安元年,袁术率大军进攻徐州,与刘备相持于淮阴。曹操表刘备为镇东将军,封宜城亭侯。

时隔十五年,他们再次在下邳相遇,物是人非,天下也早已变了样子。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4:55
(5)

当刘备派人捎信给曹操的时候,曹操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兴奋。可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却只有寥寥几个字:多谢丞相相助。

丞相,呵呵,我在你心中就只有这个词了吗,玄德?冷漠疏离的语气隔着笔墨也能感受到,这些年来,他对自己的误会和积怨,一点点把他们彼此推得好远。

也罢,不管我在你心中是什么,我不愿负你。我本心如此,至今无悔我所做的一切。

前往徐州的路上,曹操的脑海中闪过十五年前的画面。他看着怀抱里的婴孩,惦记着昏睡在白马寺千年白玉床上七七四十九天未醒的刘备,而当他第一眼看见这婴孩时,白马寺僧人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你们两个动用了夺天地造化的法术,把这孩子带到这世上,你们的心虽是好的,却可知带给这孩子的命运会如何?”

“会…如何?”曹操狐疑地看着僧人。

僧人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婴儿,先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是何意?

“有一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

“说来听听!”

“好消息是,这孩子是帝星降世,将来会掌握至上的权力,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曹操听了,心中暗喜。他早有命世之心,却深感朝中外戚、宦官、士族势力盘根错节,若要推行自己心中理想的治国之道,实在是阻力重重。也许,他自己一生未能企及的东西,他的儿子可以做到。这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快事?

可是,他还是不受控制地问出: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他命太硬,会让自己的父亲历经生死劫难,而且还……”

“而且还怎样?”曹操不由得紧张起来。

僧人看了看刘备沉睡着的方向,摇头说,“他会给那位刘将军带来一场致命的厄运…”

会给玄德带来厄运是吗?可是,这毕竟他们的孩子,骨肉连心,怎么会这样?

“这孩子不属于这里。”

“那它属于哪里?”

“南方。”

—— —

书生如恍然大悟一般,说,“原来那所谓的南乡子,竟有这样的深意。”

道士见书生果然有慧根,笑着捋了捋胡须,继续说他的故事。

———

坐在马车里的曹操一遍遍想起僧人的话……

这孩子会害了玄德… 这孩子是克父母的命…

帝星降世…天煞孤星…生死劫难…

这些词在曹操脑海里挥散不去。他走到刘备身边,忍不住抚上他的脸庞。

“请二位早做决断。” 僧人说。

曹操拧紧眉头拔剑,可是剑还未出鞘,婴儿便哇哇大哭起来。虎毒尚且不食子,曹操固为一世之雄,却怎不是也有为人父的心肠柔软。终究是收剑入鞘,转过身去一声长叹。

无情者多情,多情者绝情。在后来的日子里,绝情的事做得多了,曹操的内心也就变得强大而坚硬了。

十五年后的徐州城,是个在兵荒马乱中苟且偷生的,伤痕累累的,六神无主的城。它被曹操屠戮过,被陶谦占领过,被吕布觊觎着,而老百姓拥戴的却是刘玄德。因为他们相信那人给他们的,至少是乱世里最后的人味,最后的温情。

刘备,那个曾经落魄的少年,略有些兵痞气的军旅之人,那个曾经被曹操扣在怀里任他妄为的爱侣,竟然有一天和他针锋相对。偏偏就是在这徐州城。刘备竟不顾昔日情分,拔出的剑如他眼中的火焰,燃烧着嫉恶如仇的光。对于刘备而言,他曹操,分明已是仇人般的存在。

彼时曹操已贵为丞相,挟天子令诸侯,志在掌天下之兵,儿女私情的事,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可是刘备对于他,仍是个令他到底意难平的故人。他想拾回旧日情分,缓缓道:

“玄德,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想不到,真是冤家路窄。”刘备冷冷地说。

“玄德何必这样。如果不是需要我,又为何写信让我增援?”曹操忍不住握上刘备的手,他还想他们更加亲近,可惜刘备无情地抽手,不想再理他。

“你还是需要我的,玄德。不要骗自己了。这么多年你…难道不曾想我?”

“备,很好,不足为曹将军挂怀。”还是冷漠的回应,毫无波澜。

“你还是怪我,对吗?”曹操握住刘备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

“没什么好怪的。你向来就是这样一个果于杀戮的狠绝之人,不是吗?”刘备冷笑着说。“对吕伯奢一家是这样,对徐州城的百姓是这样,就连对你自己的儿子你也…”

话说到一半,刘备说不下去了,眼里泛着泪光。曹操从那波光粼粼中看到自己凝重的表情。

“我那么做都是为了你,玄德。”

“呵,为了我?怕是你根本不想让我在你生命中留下任何印记吧。”

“你为何总是这般误会我!你明明知道…你在我心中,是与那些女人不同的。”

“……”

“我爱的是你,你的英人之姿,你的独立人格,而不是…不是你能为我在这世上留下些什么。”曹操说。

“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话罢,可你…也太狠了。”刘备说。“这样的你,我不能接受。”

他素有仁德之名,从来不愿做任何对不起别人的事,也从来都看不惯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狠心起来六亲不认的人。而且…那可是他们的孩子啊,曹操怎能擅自作主,做出那样狠辣决绝之事?

“玄德,你既然这样说,我也无可辩驳。从前是我对不起你。可是现在,既然你我再次相遇,就请你再信我一次,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罢了,我今天的命是你救的,你想要怎样,你说吧。”

“跟我回许都。”

“不,我不能离开这里,这里有我的兄弟们,有流落街头的百姓,有我不能卸下的责任。”

“你是舍不得这好不容易得到的城池,舍不得你心中对权力的渴念吧。”

“我绝非谈恋权栈之人,当这州牧亦非我刘备的人生追求。只是我不敢把这城交给一个残暴无常、滥杀无辜百姓的主人。”

“在玄德心里,我就是这样的?”

“丞相既说过,宁我负人,勿人负我。又岂在乎你在别人心中什么样?”

“你不一样。”曹操说。…可能是我太在乎你了…可是后半句他是绝不可能说出口的。他收了收手臂,想抱住刘备,刘备却拔剑挣开。

剑抵住曹操喉咙的时候,曹操感受到了寒冷的杀意和绝望。那人明媚而敏锐的眼神里有他接不住的东西,眼眶里的粼粼波光挡在他眼前,把他晃得难受。

终究还是收住了感伤,曹操长叹一声。“也罢。玄德……保重。但愿你我后会有期。”

———

曹操回到许都,表奏天子,为刘备派发粮草增援。他望着高坐于大殿上的少年天子刘协,冕旒后的脸庞迷茫而透着稚嫩。少年下意识地向他投来依赖的目光,那目光令他很是受用。曹操似乎受到了某种蛊惑,某种无关权力欲的冲动,想用自己一片赤胆忠心将他奉迎,保护这乱世漂萍般流落他乡的…游子。

是啊,从洛阳到长安,从长安又逃荒般来到许昌。这少年天子何尝不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游子?当他狼狈地捧着曹操递给他的热汤大快朵颐时,曹操的心情是莫名地复杂。这百感交集的心情无关国家,无关社稷。

他只是想到,如果他们的孩子还活着,也应该有这般年纪了吧…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00
(6)

曹操望着殿上的少年天子,心里五味杂陈。那孩子如果还活着,也该有这般年纪了吧…

——

“那少年难道是…” 书生灵光一闪,内心受到的震撼岂止一星半点。道士笑了,摇摇蒲扇说,“天色晚了,我们该下山了。”

“你们去哪儿?”

“南方。”

南方…

从京口一路向南,有个名叫阳羡的小城,迎来了他们的新官,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那便是孙坚的次子孙权。

刘琬带着朝廷任命诏书来到孙权面前时,他一时有些恍惚。他见过孙策、孙翊和孙匡,孙家青年才俊,各各姿颜卓越,一表人才。而这孙权呢,与几位兄弟却是不同。他不像他哥哥,没有吴郡富春人那种典型的江南才子般姿容佚丽、温润如玉的气质,而是剑眉星目,疏阔俊朗,眉宇间有股英气,让人一见就是威风堂堂,倒像个北方汉子。刘琬在心里默默感叹孙权形貌奇伟,骨体不凡,日后必将是大贵之命。

彼时这位少年领了圣旨,叩谢了皇恩,便被刘琬捉住衣袖,想趁机攀谈一番。

“阁下可知这阳羡长的官位,可是曹丞相特意奏请天子,为阁下争取来的呢。”

“哈哈哈哈哈哈,那便谢过丞相了。”孙权抚掌大笑。那笑声之豪放不像出自一个十五岁少年,这不禁让刘琬想到曹操,两人的脸在他脑海中莫名地重合在一起,又分裂开去。

孙权虽年少,却绝非不谙世事,相反却是极善于察言观色的,有着常人不及的圆滑世故。他心里早就看穿,那曹孟德不过是一时应付不来北方复杂的乱局,又惧怕他哥哥孙策日渐丰满的羽翼,才暂时派人拉拢孙家。而他对那朝廷使者,不过是能敷衍就敷衍,从未把他正眼瞧过。

送走了刘琬,孙权便写信给孙策,汇报公务之余不忘了索要些零用钱。孙策从来不惯着他的,见他索要的数额已超出吃穿用度,就不再理会他。

一日,孙权迎来一位戎装的年轻贵客。那人资质风流,仪容秀丽,脸蛋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他一来,孙权便端出阳羡最好的茶来招待,那可是他对朝廷使臣都不曾有的待遇。

神秘来客与少年相视一笑,也不跟他多礼,除去甲胄坐下喝茶。

“你哥让我替他来看看你。”

“不是你自己想来的?”孙权笑着犀利地问。

“……当然了。”那青年笑着急忙搪塞过去,“在这里过得还好吗?适应吗?”

“……当然了。”孙权用同样的语气回击他,说完还挑眉得意地笑了笑。

“真的不缺点儿什么?”青年起身四下里打量着少年县官的办公室,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玩味地看了看孙权。

“缺你。”孙权小声说,但还是被对方听见了。

“咳咳,咱…说点儿现实的。”

“那就……嘿嘿,你懂的。”

青年从袍子里掏出些碎银子,丢在桌上,意味深长地朝着孙权会心一笑。孙权高兴得忍不住扑过来抱住他,“我就知道,还是公瑾哥对我最好了!”

这位姓周名瑜字公瑾的朋友淡定地把孙权从自己身上捞下来,伸出食指,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你呀”,周瑜哭笑不得地说,“以后不要为难吕子衡。人家秉公办事,是真的不能给你挪用公款的。”

“公瑾哥哥教训得是,仲谋记住了。”孙权笑道。

“行了吧,我是你哪门子的哥哥,又哪里敢教训你。” 周瑜暗自翻了个白眼。

孙权一听周瑜这话像是又要揶揄他的节奏,赶紧挽着周瑜的胳膊让他坐下,又捶背又揉肩的好好伺候了他一番,最后陪笑着说,“好不容易把你给盼来,可不能让你生气。”

周瑜自是不会跟他生气的,孙权让他的人生有了最重要的指望,好像从他把自家宅院让给孙策一家老小居住时起,他和孙家的关系就已经是剪不断理还乱。人生如梦,大概早在那时起,他的心就已笃定地跟着滚滚奔腾的长江,漂向东去。

江水匆匆,江的另一面遥远的下邳城,又一位英雄的人生将要落下帷幕。

曹操站在下邳城南大门白门楼的城墙之上,看着他那夙夜思忆的心上人从远处走来。他的玄德,最终还是决定再次回到他的怀抱。那便是极好的,为了他那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宏图大业,他也需要刘备。

刘备吩咐关羽张飞二人退下,独自缓缓走向曹操。二人隔着不到三十米,却像走了上下五千年。曹操看着他一点点走向自己,三十六岁的人了,还是那么丰姿卓越的,只是比从前成熟稳重、也沉默寡言了许多,眉眼间仍然透着傲气。曹操爱极了他的傲气,越是这样的刘玄德,被自己征服的时候,才更有无可比拟的快感。今天他要送给刘备一件礼物,而刘备的还礼似乎更为诚恳——他竟主动把自己送上门来,送到曹孟德的面前。

刘备整整齐齐地向他施了个礼,半是玩味地笑着轻声问候了一句“丞相”。曹操已许久没见刘备向自己展颜露出过笑容了,心下不由得一动。他身边早已聚集众多能臣贤士良将,关系密切、推心置腹到枕席之间的人也不止一两个。可刘备总是不同的,曹操心里清楚。他像一阵和煦的清风,初恋般拂过自己那被政务缠疲了的心灵,他带给自己的是一场关于时代的持续的激情。

“玄德今天这么主动,真是难得。”曹操捋着胡子,摇着头笑。

“备听说丞相要送我一份大礼,岂能不亲自登门致谢。”刘备笑着拉住曹操的手臂,冲他眨眨眼睛。

那笑容太魅惑,曹操一时难以自持。若不是此时还有重要战俘等他处置,他真恨不得当场就把刘备给办了。当然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安安分分地安排刘备坐在宾客之位,看他曹孟德处置吕布和他手下的一众降将。

当吕布向刘备投来恳求的眼神,让他替自己求情时,刘备探究地望着曹操,漠然地说了句:“公不见丁原、董卓之事乎?”

曹操冷笑一声,说:玄德提醒的极是。便命人将那吕布拖出去斩了。

可惜吕布一代英雄,也曾鲜衣怒马,美人在怀,空有一身绝世武艺,却屡屡背信弃义,空空如也的脑袋装不下计谋,也护佑不了他手下的谋臣和将领。

刘备见他的部下张辽是个忠义勇猛的将才,便拉着曹操的袖子央求他放过张辽,留为己用。

“那便依了玄德。”曹操一边挑着刘备的下巴,将唇角凑近他的脸,一边挥手差人放了张辽。

张辽的幸运来得突然,他领旨叩谢后赶紧匆匆退下,不再看城楼上那两人闪瞎狗眼的调情。若干年后他带着八百步卒在逍遥津大破孙权十万兵的时候,他曾偶然间在林中遇到那个人乘马落荒而逃,彼时的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白门楼上的曹刘两人,他二人的面孔重合在那位紫髯将军身上,令张辽一时恍惚了心神。

像,太像了……张辽当时心想。

只可惜啊,他们终究是敌人。

张辽领会到的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竟成了孙权大半生北伐生涯中难以跨越的梦魇。而这些,当然也都是后话了。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02
(7)

暮色已深,书生知那一僧一道要向南去,而自己却打算往西沿江而上,便辞别僧人和道士,道了句后会有期。

“施主若是旅途无聊,或许这本书可供施主路上消遣。”

那僧人将一本古卷递与书生,书生扫了一眼卷首,赫然写着《建安风月实录》六字。正困惑间,僧人已然作揖辞别道,“若有缘,这江水还会让我们再见面的。”说罢二人已飘然而去。

书生旅途中孑然一身,孤独之际仍在回味刚刚从道士口中听来的陈年旧事,内心深受触动,不由得翻出那本被他丢在书袋角落里的《建安风月实录》来。他再打开书时,想着他刚听来的诸多奇闻,只觉如遨游古今,史书上那些生冷遥远的名字忽然变得立体而鲜活,仿佛一个个从故纸堆里走出来,走向自己,他们嘲弄着,戏谑着,又把他拉进那些遥远陌生的故事。

———

“明公,您要记得我说的话…”

曹操的脑海里闪过郭嘉那倜傥风流似云霞如桃瓣的面庞。他向来任性胡闹,日常在酒色里浮沉迷醉,却每每在替他筹谋的时候变得格外清醒,眼光狠辣而刁钻。

“备有雄才而甚得众心。张飞、关羽者,皆万人之敌也,为之死用。嘉观之,备终不为人下,其谋未可测也。”

从徐州返回许都的路上,曹操揽着刘备的腰,琢磨着郭嘉说过的话。车外面关羽和张飞骑着马,走在他们前头。对于曹操提出欲与刘备共乘一舆的要求,这二位自是不满,却敢怒而不敢言。然而刘备有他自己的打算,便欣然答应了,甚至主动挽上曹操的胳膊,刻意与他亲近。

他恨曹操,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此时需要他,他更不愿承认的是,无论自己做什么——他心里总是清楚——只要他肯回头,他总能回到曹操身边。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然欲伸大义于天下,此一时忍辱负重又如何?他被曹操按在身下戏弄的时候,车轮颠簸引起的痛感让他忍不住想惊呼一声,却最终还是抓着车里的软垫忍下了。曾经缱绻多情的旧情人现在变得满是戾气,恨不得把他钉凿在这舆车之内,疾风暴雨般攻势让他几乎承受不住。最后关头,曹操在他厚厚的耳垂上狠命咬了一下,引得他浑身激颤。

这些年曹孟德心日渐滋长的跋扈嚣张气焰在这欢合之事中已见端倪,而后来在许昌的朝堂之上,那人的霸道和傲慢就更加无可掩饰,也似乎从未想要掩饰。大步流星剑履上殿的曹操强势挡在天子身前,刘备抬头仰望天子,正对上那少年投向自己的无助眼神。

那恳求似的神情令他难忘,更令他心疼。他不由得想起那个多年前被曹操抛弃的…他们的孩子。仅仅是抛弃已令人发指,可谁知他所采用的手段之残忍更让刘备脊背发凉,恨不得召天下人共诛之……一个心狠到那般地步的人,以仁义善道修身齐家尚且做不到,还怎能指望他救天子于困途,救社稷于危难,救黎民于水火?

一念之间刘备便决定去冒一个险,应天子刘协的密约深夜潜入宫闱。当然,等着他刘备的,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赌局,以及他主动选择的从此长达数十年的背叛。

“那日围场之上的场景你都看到了,那些山呼万岁的声音岂是属于朕的?呵,朕知道…朕的一切都是丞相给的,可他现在怎能如此跋扈骄纵?…怪朕无能,不能保全大汉的体面,刘家的祖宗荣耀…

朕唯有恳请刘将军,替朕筹谋,…铲除国贼。”

少年天子梨花带雨的凄然面庞在刘备面前,令他痛心不已。刘备陷入深深的沉思,他对曹操的恨意和旧情交缠一处,一时却难以决断。他只能默然跪拜在天子身边,与那孩子相拥而泣。父爱的直觉让刘备不顾礼法,上前抱住那少年抽搐的身体,只想给他点亲人般的慰藉,以伴他度过波谲云诡的深宫之中那些寒冷的长夜。

可他自己的漫漫长夜,又该何去何从?波谲云诡的岂止朝中密谋?就连这丞相府里的夜夜欢好都充满深深的寒意。刘备一遍遍被对方温热的躯体包裹住,心跳是热的,掌心是热的,唇瓣的温度也是热的,可偏偏他的心是冷的。他把双手搭在曹操颈后的时候原本有些动容,却在真正亲密无间的时候再次黯然神伤。床帏之间他努力逢迎曹操,甚至极尽邀宠之能事,好让曹操眷恋他,信任他… 可他自己清楚,他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欺人又自欺、伤人又自伤的戏罢了。

曾经仗剑天涯的少年志气终归委身于现实的时候,刘备还是落泪了。

“怎么哭了?”曹操放慢了动作,抬手摸他的脸,却被刘备推开。

“曹孟德,你真是个混蛋…”

“我是混蛋,那你还回来找我,这么主动,又是为哪般?” 曹操半是嘲讽地说着,眯起眼睛捏过刘备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到底谁才是混蛋?”

刘备一时无语凝噎,他心里的算盘跌落在地上,一阵哗啦啦地响。情啊爱的,都是借口,少年天子颤抖的哭诉也只不过为他提供了一张道义上的盾牌,那背后的野心、权力欲、对复仇的渴望和对某种理想主义的执念,才是他心底的那一扇门。

汗水和泪水掺杂在一块儿,从刘备的眼角滑到脸颊,曹操一一替他擦掉,然后留下吻痕。这些难堪的印记害得刘备闭门谢客了好几天,直到某一天他的二弟三弟告诉他,车骑将军董承请他到府上一叙。

铲除国贼曹操,此时已被写进联名血书,封在衣带里面,只待下次秋猎,他们便要行动。刘备成了他们争取的关键力量,可是他迟迟不肯落笔。也不全是因为不忍心,而是他真心觉得时机尚未成熟,若是轻举妄动,必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死无葬身之地。

刘备最终还是落了笔。从那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不出。那是他曾经爱过的人,是即使归隐田园春耕秋狩,仍一心匡正时弊,提笔著《兵书接要》,为《孙子》作注的曹孟德啊。那些他们在京城共度的甜蜜时光,那时讨伐董卓并肩作战的燃情岁月,都是真实的相爱过的证据,要他把这一切从世间抹煞,他怎么忍心?

呵,如果换作是他曹孟德,一定就不会这样想吧。毕竟他心肠狠辣到连自己的儿子都…… 这样的人,我为何还对他心存恻隐…

刘备默默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牵绊萦绕心头,恨意也如影随形,从来都是一体两面。而今上升到家国天下的格局里,他们更已站在对立的方向。如果迟早逃避不了,不如现在让自己在醉梦中暂忘一切吧…

偏偏想忘的人这时却出现在门口,不给他忘的机会。

“玄德可是心里有事罢?”曹操悄悄踱步进来,令刘备措手不及。

刘备把双手揽上曹操后颈,一双明媚的眼里闪着模糊的醉意,脸上的红霞比桃园里的花瓣还要动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曹操。

“丞相说笑了。”

“若没有心事,何故在此独酌?”

“心里没有事,就不能喝酒了?”

“玄德既然对酒这么有兴趣,那便随我到府上一叙吧。”曹操在他腰上掐了一下,笑说:“正巧最近庭院里的梅子熟了,我便让人煮了酒,今晚只邀玄德来。我们…

…务必要尽兴。”

“我今天…不想出门。”刘备压抑已久的情绪借着酒劲在脑子里缭绕,说出的话竟也大胆放肆起来。

“看来你是要我请你,才肯来了?”曹操语气强硬,作势要把刘备打横抱起,却被刘备挣脱了去。

“不劳丞相如此,备自己走就是了。”

刘备习惯了在逆来顺受中也要保持住最后的清高和倔强,他也快习惯了压郁的丞相府和许都阴霾的天空,那翻滚的密云在他们头顶,压榨得整个庭院青冽的梅子香味仿佛失了颜色。

他被曹操拉扯着衣袖步入相府,侍坐在身边。青梅酒甘冽又微酸,喉头也一阵酸涩。“玄德,你看,这天上的云,仿佛世间之事,变化莫测。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风云变幻仰赖于天地造化,而这旦夕祸福……往往可就在人的一念之间。”

这话里机锋,直戳刘备心窝。闪电威吓着乌云聚积于一处,压抑了它们的形状。二人凭栏仰望远处苍穹,云中如有一龙腾跃于天际。“玄德可知何为龙也?”

“愿听高论。”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龙乘时而变化,如英雄得志,纵横四海。你我共同历经这乱世,我倒想听听玄德高论。

当今世上,谁是玄德心目中的英雄。”

刘备只把天下各路诸侯一一细数,却只换来曹操摇头大笑。他忽然从背后抱住他,叹息着说:“玄德啊…”

曹操的话语温热地萦绕在他耳畔,令他心跳加速,也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这世间的英雄,唯有你我。”

大雨将至,雷声大作。刘备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闭上眼睛任凭曹操拥抱着,他不敢睁开眼睛,怕眼里的雨和楼外的雨把他包围,让他狼狈。可是他此刻已经被包围了,被曹操的情爱包围,被年少轻狂的回忆包围,被他们的热血和羁绊包围。他知道今晚已无处可逃,只好专心温存。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曹操,只不过,给了的是身体和昨夜,不能给的是雄心和明天。

第二天曹操送他走上讨伐袁术的征程的时候,还热切地执过他的手。“等你回来,我便再煮上一壶好酒,为你接风。”

曹操却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亲近。他的玄德将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像风筝断了线,飘到远方,飘到天南地北,飘到他一辈子未能去到的江对岸。他的玄德亲手剪断了握在他手中的风筝线,让自己变成翱翔天际的雄鹰,在密云如波涛的苍穹里腾跃,恰如英雄得志,纵横四海。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15
(8)

书生乘舟沿长江一路西去,不知不觉已入楚地。他远眺群山万壑,峭壁巉岩上隐约闪着朱红色的光。那便是赤壁了吧,他想。

此时江面传来一阵笛声,另有一人应弦和歌而唱。歌曰: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歌声中似有千情缠绕,百感交汇,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天下不太平,连这江面都已传唱的是辛稼轩忧国之词。书生不禁又想到三国往事,曹孟德当年陈百万雄兵于江上,旌旗所指,惊醒了谁?江南游子,刘郎才气,他们本该天各一方,可偏偏被命运的手推动着,走到了曹孟德的对岸。

秋风起了,江面泛起涟漪。那些折戟沉沙的前朝事,在朱红色镌刻的“赤壁”二字里氤氲开去,留下故垒西边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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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悉讨逆将军孙策薨逝的消息时,26岁的周瑜正在巴丘前线统兵。白袍银甲的周郎背过身去,仰头忍下两行情泪,即刻传令三军回吴赴丧。


他必须尽快回到孙权身边去,星夜兼程。他一路东行,一路在心中默念一个外邦神明的名字,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那是孙家人的信仰,也是他周瑜的信仰。他想起多年前的关于那个孩子的预言,以及孙策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那时孙策的俏丽美目与他相对,拉着他的手解下自己腰间的玉坠子,又把它系在周瑜腰间。

“伯符,这是你娘给你的,你如今为何给我?”

“公瑾,这件东西里藏着孙家的秘密,只有你,值得我把这秘密托付。”

如今明媚鲜颜的孙郎已经被那个秘密带走,到遥远的他的国,在洋和尚晦涩难懂的经文中黯然消逝。

周瑜来到吴郡时,满城白幡已肃然于道路两旁。看着孙权走向自己的那一刻,他下马单膝跪地,身后的兵士也齐刷刷地跪下,浩荡的声势令吴中百姓震撼惊惧,也让文武宾客幕僚们鸦雀无声。前一刻他们对少年主公的轻忽和渎顽立刻变成了恭恭敬敬的尊奉,再不敢怠慢分毫。周瑜抬头看孙权,那少年脸上终于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

“公瑾回来,我便放心了。”回到将军府后,孙权终于说。

“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周瑜说出这话时,孙权眼睛亮了一下,可随后就黯淡了下去。

“怎么,不高兴吗?”

“哪能~” 孙权失笑道。只是从此以后的孙权再也不会有“高兴”这样简单纯粹的情绪了。他不再是那个可以拉着周瑜的袖子要零花钱的无忧少年了,内忧外困,众叛亲离接踵而至,每一次、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泥泞的悬崖上,不许他行差踏错分毫,稍一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别怕,有我陪着你呢。”周瑜拍拍他肩膀。

“公瑾,我不怕,我只是不明白…”孙权拉住周瑜的手,“不明白兄长为什么选了我。

…为什么不是孙翊?论品性才德,他才是最像兄长的人。而我,明明是最不像兄长的那一个…”

“这话是谁说的??”周瑜愕然。

“不用别人说,我自己也知道。我太不像兄长了,对吗?”孙权松开手,转身背对着周瑜,“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不像个孙家的孩子。”

“别说傻话。”周瑜扳过他的肩膀,定定看着他。“你记住,无论何时,你是孙家的儿郎,是破虏将军的儿子!你哥哥没完成的事业,现在要由你完成,这就是你的命。

自打在庐江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将来一定能成大事。现在,我只要你知道,无论道路多艰难,无论多少荆棘遍地,我都和你一起,生死无悔。”

孙权紧紧拥抱住周瑜,丧服的白色麻布贴到他脸颊上,粗糙里却有脉脉温情。那风流的英姿留给他少年时代太多耀目的光芒,他在心中无数次描摹公瑾英俊的模样,却没想过有一天他成了自己的臣子,为他出征,替他筹谋,奉他主君。而时隔多年重回庐江老家的周公瑾,却是带着千余铁骑来镇压李术的叛乱,让本该平静的家乡故土狼烟四起,染遍血风。

庐江城曾经留存着他们共同的美好回忆,在孙权颠沛流离的童年里可算一个难得的温柔乡。

回忆里有夹道的桃花,有私塾朗朗书声,有丝竹动人的弦歌,也有放学后伙伴们的追打笑闹;现在却只剩公瑾哥哥,亲手帮他把乡愁推入血泊,把童年埋进废墟,然后站在万仞城墙上,和他一起凛冽,陪他一起孤独。

当周瑜再次回到他身边时,孙权什么也给不了他,唯有好好拥抱他,用自己的黑底红纹贵重的衣袖替他拭去战袍上的血迹、脸庞上的征尘。

夜已深了,周瑜却没走。后来他们在榻上搂着彼此的时候周瑜深深地望着那双碧色的眼眸,陷入沉思:他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有那样诡异颜色的眼睛?周瑜不得而知。这也许是孙策没能跟他说的又一个关于孙权的秘密吧。

———

从许昌离开后,再次来到徐州城的刘备没有急着进城,而是派人去寻找一个人物。他好奇在丞相府的深夜里,曹操做梦呓语时提到的洋教士到底是谁,知道怎样的秘密,是否还能晓得关于他们孩子的事。

徐州城的景教礼拜堂在郊外很不起眼的小土山上,简易而充满外邦风情。教士鲍罗来自西域的大秦国,客居徐州多年,见了刘备如见故人,惊讶地叫了一声“州牧大人”,却被刘备按住了手腕,教他免礼。

“我早已不是这里的州牧大人,今天来找先生,是为私事。”

洋教士鲍罗目光闪躲,低下头去,默默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并不接话。

“我想知道十八年前的一桩旧闻,关于…一个孩子。”

“什么旧闻,我不太明白。”鲍罗皱了眉头。

“十八年前曹操找过先生,将一个婴儿交给过先生,对吗?…先生你,一定知道些什么,是吧。”

鲍罗没说话,掸了掸壁龛上的灰尘,拾起一件月白色的帛书,上面满是如符咒一般的外邦文字。

“他对那孩子到底做了什么,那孩子下落如何,先生一定知道,是不是?”刘备上前握紧鲍罗的手腕,鲍罗侧过身去,避开刘备的眼神。

刘备见状,不由得转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眼含泪,吓得鲍罗连忙跪下与他相对。

“刘备恳请请先生对我实言相告。”

鲍罗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把曹操当年做的事和自己做的事向刘备一一道来。

刘备听完,眼泪早已干涸,怔怔地看着土丘山下的远方。“这么说来… 曹孟德他的确没有骗我。”

…他最初曾说把孩子弃给了一个番邦的和尚,是生是死随他造化。彼时刘备只觉得曹操编出此等天方夜谭,定是在瞒他骗他,恐是不愿他们的情事成为丑闻,碍了他的仕途。待他问得急了,曹操便干脆说他已把那孩子杀死,剁成肉泥,不许他再问起。

“……曹丞相据说不愿这孩子以后对他父亲不利,于是将它遗弃,后来他似乎听信了某个预言,就忽然狠下心来,买通一个庙宇里的修士,对孩子暗下杀手。他说,如果那孩子有一天会联合他的爱人与他作对,把他赶尽杀绝,直到他死去那一天都不会停止,那么他就决不能让那孩子活着。那毒药在中原大地上原本没有破解之法,可是仁慈的主或许有好生之德,竟让我意外地救活了他……”

“那孩子后来怎样,现在何处?”

“他被我的师父海泽抱走后,我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了。师父不愿说,我想自有他的道理罢。”

也罢,至少他活了下来。刘备想到促使曹操对那孩子下手的预言,便又不寒而栗。曾经他还真的抱有一丝幻念,以为曹操所做一切是为了他刘备,为了珍惜他们的情分。可是细想下来,曹操向来不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吗?他不止是不能让那孩子活着,也决不能让他刘备得势,如若他非要离开曹操,曹操也许宁愿让他也死了!那才是他所认识的曹操——宁我负人,勿人负我。哪怕负尽天下人,哪怕做尽最决绝的事,他为了他自己,不会有丝毫悔意。

失望、怨恨、屈辱、懊恼燃烧着悲愤的心,促使刘备拔出双股剑,身后的关羽和张飞也随之拔剑,将士们在他们后面依次拔剑,冷峻的铁甲摩擦之声格外紧凑,气势汹汹来到徐州刺史车胄府邸。他不再犹豫,手起刀落,府门内一时腥风血雨。

杀死车胄占领徐州城后,刘备站在城楼上,冷眼望着城门。车胄的项上人头挂在城门上,是他为自己和曹操的恩怨交出的一份答卷,也是为他心中匡扶汉室的理想递上的投名状。

他与曹孟德,从此便恩断义绝,势不两立。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17
(9)(上)


建安十三年月明星稀的秋夜,26岁的孙权掂量着手里的竹简,彻夜难眠。那竹简上的如腾龙起凤颇为志得意满的字迹,出自江北的曹操的手笔。

“孤承皇命,奉天伐罪,旌旗所向,刘琮束手;荆襄九郡,望风来归。今统雄兵百万, 战将千员,欲与足下会猎于江东。共擒刘备, 永结盟好。盼足下顺天辑首,以免自误。”

曹操半是安抚半是威吓的语气令孙权陷入迷惑。他起身走到窗前,深深皱紧眉头。

背后有人为他披衣,他转身看月光映衬着周瑜的英俊面庞。

“主公睡不着了?”

“是啊,孤睡不着。但是让孤失眠的不是曹操这封信,而是今天在将军府上文武百官面对它的态度。”

“那么主公的态度又是怎样?”

“当然和公瑾一样。”孙权说,“遥想父兄当年创业多艰,我们一路走来的腥风血雨还历历在目。如今若降曹,那便是辜负我父兄基业,也辜负你我共同历经的磨难,我怎能甘心?……可是,这江东六郡,说到底是大汉的土地,身为汉臣,孤现在找不到一个合理合法的理由,只怕难以抚平众意。”

“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且让我来替主公筹谋。主公无须多虑,更无须多言。”

周瑜白皙的面庞隐入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拉着孙权的手缓缓扯下自己腰间的玉带。

“就用你手中的剑来做决断吧,它才是这乱世之中唯一的道理。”

少年主公展颜释怀地莞尔一笑,忙着怀瑾握瑜的间隙笑问周瑜从哪儿得来如此无暇的美玉。

“别问了,你只需知道…”周瑜凑到他耳畔轻声说,“它是你的……一直都是……嗯……”



早些时候他也曾拥着他的公瑾在榻上胡闹过一番,只是这回他那双如桃花般的美目又似有星光闪动,牵动他又起了新的欲念。


儿女情长或许止于枕席,但二人于耳鬓厮磨间起的心、动的念,早已驰骋得超越了彼此相拥的身体,到了家国大事在心头蔓延开的无边的疆域。



窗外秋风吹动婆娑树影,掩盖了屋里的嘈嘈切切。那件玉坠子绮丽的碧色和孙权的眼睛一样光彩照人,像清泉映在礁石上,像暗流涌动在看似平静的江面。可它从未甘于平静,而是注定要系在那万钧之刃的剑柄上,随着他的主人斩去所有关于和平的断念。当孙权拔剑斩断桌案一角的时候,那个把它交给他的周郎仍像当初一样,半跪在殿堂玉阶之下抬眼看他的主公,换来孙权会心一笑。


天授公瑾予我,他想,这必是那位洋和尚所说神的启示和赐福吧。他二十年来虔诚祝祷的外邦神明应许给他最好的运气,而那场隆冬时节的东风,该是他得到的最奇异的恩典。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19
(9)(下)


风起的时候,刘备站在大江的南岸,望着滚滚烟尘和照耀天际的火光,望着成千上万的北方将士和他们横江铁索的战船一起化为焦土。那一片硝烟与废墟里隐约还有他前半生的某些回忆,令他的心为之一颤。

“主公,曹军败退乌林,此时主公可率领两千精兵,从陆路阻曹贼于汉南。”诸葛亮善解人意地低声提醒刘备。刘字大旗下率领的军队整装出发,马蹄声在楚地崎岖的千沟万壑里凝成钝而重的悲歌。


在云梦泽氤氲的泥淖里,曹操带着寥寥无几的残兵在沼泽滩涂间艰难跋涉。山林水泽间几次遇到追兵,再怎么气吞山河的志气如今也只剩失魂落魄。神志模糊中曹操隐隐看见远处铁甲寒光的将军骑马行近。那匹马是他在许都时送给刘备的礼物。彼时刘备抚摸着它柔顺的鬃毛,浅笑着连声称赞曹操独具慧眼,识此宝马良驹,便给它取名的卢。如今那匹马儿的泪槽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远远的留给曹操一个冷峻的剪影。


“的卢,果然是你吗?哈哈哈哈哈哈……是我饿糊涂了吗,你竟然在为孤流泪?”曹操的笑声转而变成低声的沉吟。“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一边流泪,一边还这般不近人情,怎么和你的主人一个德行。”

马儿甩了甩头不理睬他,曹操又笑了。

“收起你的眼泪罢!孤很好,不需要你同情。”

骑着它的刘将军走到近前,下马来到曹操的身边。曹操用尽全身的力量支撑起最后一点骄傲,不看刘备,只斜眼望着的卢,捋着胡须笑了。

“马儿啊,你离开了我,如今可是何等自在快活啊?”


刘备不想听他再多絮叨,沉默地拽着他的衣袖,把他拉到马背上。意识朦胧中曹操想起在许昌和刘备共乘的卢的那段志得意满而又意乱情迷的往事,他们在狭窄的马背上交换着吻,却没交换过任何誓言;他把刘备紧紧地圈在怀里,却从来没能圈住他的心。

当他再次把他圈在怀里,却不知这是否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我。”

“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想杀你,但现在我不能。”

“为什么?”

“为了天下。”刘备顿了顿,“当今的天下还不许你死。”

“哈哈,你啊,明明是自己的心思,说起话来偏要开口天下闭口天下的,有意思吗?”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离开这里。”

马蹄哒哒声在云梦泽蒸腾的迷雾里像一支寂寞又虚无的安魂曲,让曹操一时间忘了现实,忘了自己的狼狈和落魄。曹操的手搂着刘备的腰,怀中人的躯体仍旧精瘦干练,心跳仍旧热血鲜活,可他再没有余力产生任何旖旎的神思,只紧紧地搂着他不放手。他想起三十年前他们还在高唐县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搂着他,刘备同样地问他要把自己带到哪儿去,他也同样回答“离开这里”。可是三十年了,天地之大却再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们共同离开然后前往。


离开了这里,又能去哪儿呢?

玄德,你又要去哪儿呢?



“我要去哪儿,就不劳丞相费心了。”

“你还是这样不近人情,玄德。”曹操叹了口气,又笑了,“你看,路到头了。”

“那就到这儿吧。”

这段本该显得格外漫长的逃亡之路,此时曹操竟觉得它有些短暂。他按住刘备的手,独自下马,把刘备留在马背上。两人的手还牵着,曹操试图将它握紧却是徒劳。


刘备缓缓抽出手,重新抓住缰绳。

“走吧,回到你该回的地方去。”刘备说完就转身离去。

曹操一时间愣在原地,他总以为最后的一刻还能有机会抱一抱他,那怕只有一下。可是这个爱过他却又与他作对、被他追捕却又救了他性命的家伙竟然就这样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到残余部下重新回到曹操身边时,瘴气已渐渐散去。阳光穿透迷雾,照进这片静谧的沼泽,早已没了任何别人的踪影。曹操怅然回顾身后的沼泽,想把一切归咎于连日长途跋涉缺粮断水所导致的可耻的幻觉。


本来也该如此。就如云梦泽这名字一样,当一切都是一场梦罢。


刘备回到油江口之后,卸下一身戎装,换上压在箱底的锦缎衣袍。多年前曾经爱穿花衣服的年轻人还是被常年颠沛流离的日子折腾得没了当年的心气儿,可是身体的衰老却并未让他有过一时的懈怠。他举起烛台,摸了摸镜中微白的双鬓,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主公何故对镜叹息?”年轻的军师走到他身旁,不着痕迹地把铜镜移到一边,不让他再看。刘备望着自己那位神采奕奕、英气俊朗的军师,如同慈父望着自己已成年的孩子。他在自己最穷途末路的时候遇见了他,这个给了他信念和方向的年轻人,为他的人生窘境重新点燃了内心沉睡多年的 最风华正茂的青春。刘备握着他的手,眼底柔情最终化为一个沉默而有力的拥抱。

“孔明,我已收拾好行装,明天就启程,去见吴侯。”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20
(9)(下)


暮色晦冥,江风渐起。两岸峭壁夹着一页孤舟,逆流正向书生而来。

书生方才穿梭在云梦泽的绮丽思绪回到现实,见那小舟上的不是别人,竟又是北固山上那一僧一道。

“你们怎么在这儿,不是去了南方?”

“我说过,如果有缘,江水还会让我们重逢。”

“哈哈,看来这人和人之间的相逢,如果缘分到了,真是挡也挡不住啊!”书生笑说。

“谁说不是呢。缘分也好,羁绊也罢,该相遇的总会相遇,无论是在那遥远的北固山,还是在这万里奔腾的大江之上……”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23
(10) (上)


吴甘露元年,孙皓于北固山重修甘露寺时,匠人们不敢猜测那位君王捉摸不定的心思,只听说圣上是遵太祖皇帝遗愿,定要他们把内院的地面用吴地最上好的金镶银嵌汉白玉砖石铺就。


半个世纪以前,寺庙的内院住着一位神秘的客卿,他虽非佛门中人,在这甘露寺却有着格外尊贵的地位。



孙权一边拾级而上,一边回忆起母亲临终前的遗言:“权儿,答应娘亲,无论以后发生何事,无论你的人生境遇如何,一定要善待你的…”



“师父。”孙权对寺内这位神秘客卿作了个揖,“仲谋许久没来拜会您,近日可好?”


“多谢吴侯挂怀。承蒙天主保佑,老臣身体还算硬朗。”那位客卿不是别人,正是与孙坚在徐州相识的大秦景教教士海泽。“听说今日吴侯要在这里会见一位客人?”

“什么都瞒不过师父。不错,孤今日要见的人是刘备刘玄德。”

“既是会客,为何又在东西两厢房内埋伏了刀斧手?”

“…这是公瑾的主意,他有他的谋划,师父不必多虑。”

“你那位年轻的将军当称得上是足智多谋,这么多年来你对他也一直言听计从。只是这一回,恕我直言,你恐怕要做出自己的决断。”


“…师父可有何不同方略,仲谋愿听指教。”


“我在此隐居多年,早已不问朝政时局,更谈不上指教。尽心竭力的筹谋是人臣的本分,但如何察言纳谏却是王者的使命。”


“公瑾他…是孤最信任的人,孤对此自有分寸。”


“信任,当然,我从未否认它。只不过,孩子,你有你的路要走,你要考虑的是比周将军更复杂的局面。他的心里装着的是你,而你的心要装着天下。”


天下,这样的话他从小就已听过无数遍;可是天下,到底哪里是属于他的天下?孙权站在山顶放眼望去,这普天之下最美的江山分明就在这里,在吴郡,在北固山,他的思绪早已随这胜景飞出殿外。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24
(10)(中)

当他见到刘备时,竟有些似曾相识的错觉。那人穿着鲜艳的锦缎,顾盼生姿的风采完全不似饱经离乱已过不惑之年。他的眼神里闪耀的生命热忱仿佛胜过任何一位青年。

“久闻玄德公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孤真是三生有幸。”

“吴侯客气了。备漂泊半生,未有尺寸之功,全赖吴侯相助,才幸得在乌林大败曹操。”

“玄德公远道而来,是我东吴贵客,今日孤已命人摆上酒席,玄德公今晚务必尽兴啊。”

“承蒙吴侯厚爱。” 刘备抬眼瞄向孙权,借机端详起他的样子,那人的笑容似乎套嵌着自己年轻时的回忆。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当年在草庐里初遇的曹孟德,以及那时投入过的他的怀抱。


而同样陷入回忆的还有孙权,儿时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涌上心头,他曾经就像眼前人一样辗转漂泊,几易其主,几失家人,就连他们的脸上都似乎是被同样的风刀霜剑削成了今天的模样。刀剑无情,可是笑容仍然灿烂,眼中仍有精光。那是和他一样的对生命对天下对人心的渴望。……一个用自己一生的奋争赞颂着生命的人,也该值得生命的赞颂。


他不由得心中怆然,拿着酒杯的手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最后却没了动作,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席宴饮伴着丝竹弦歌,把刘备拉进吴侬软语的温存。席间刘备笑着讲述军旅生涯的奇异冒险,讲述自己鞭督邮、讨黄巾、伐董卓,拒曹操,孙权听完抚掌大笑直呼过瘾。酒酣耳热,故事是最好的下酒菜。讲述者在故事里放了佐料,让故事变成洒脱超然的神话;斟酒女神捉住了常年漂泊的北方游子,让他安歇在自己的屋檐下。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切都像是久别重逢,可这相逢又是在哪里?孙权也不知道。

半晌,孙权挪开刘备压在自己腿上的手臂,起身替他盖好被子,在阑珊夜色里沉默地离开。


回到吴侯府安静柔软的榻上,孙权渐渐陷入深沉的梦乡,进入仿佛是久远的幻念。桃花盛开的院子,蒙蒙细雨的天气,大地仿佛被春天洗净尘埃。他望见远远走来一位青年,面如冠玉,雄姿杰出,一身明丽鲜衣就如同昨日见到的那样,澄明的眼睛闪着热忱的光芒。

“玄德公?” 孙权几乎脱口而出。青年只与身旁的两位兄弟说笑,并不理睬他的呼唤。

孙权有些没来由的愠怒,年轻的刘备此时却忽然转头望着他,向他伸出了手,没有了时空的距离,只仿佛一位同龄的朋友。

夹道的桃花在晨雾里明艳而清丽,他们并辔骑马,共邀出猎。年轻的刘备打马前行,孙权骑马在他身后,马蹄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山谷里,前面的路百转千回,他却像着了魔,被那人引着向前奔去……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25
(10)(下)


“主公,大都督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孙权从那奇异的长梦中猛然惊醒,额头还渗着层层汗珠。

彼时周瑜已入候府内室,孙权赶忙从榻上起身,笑着拉住周瑜的手。周瑜瞄了一眼榻上,又见孙权此时有些异样的光景,便红着脸垂下双眸。讪讪的一句“打扰主公休息了,瑜先告辞…”还没说完,便被孙权堵住了嘴。


周瑜被亲得喘不过气,又稀里糊涂地被按到了榻上,满心中对昨日甘露寺之事的质疑都被压回胸膛,还来不及再多愣神就被拖进一阵热烈的吻和温存。

“难道昨晚…主公是想我了……?”被折腾得七荤八素的周瑜嘴角轻微上扬,语气戏谑。

“公瑾真是,明知故问。”孙权不再多说,用更多更深的吻堵住了周瑜的嘴。

明艳风流的将军身姿似冰凉美玉削成,却困不住内心一团烈焰,将二人绕进枕席间的另一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可是冰雪聪明如周郎啊,心里若有疑问,不会甘于这样无端地消耗在那些悱恻的榻上游戏里。待到从那销魂蚀骨的顶点滑落下来,内心复归清醒,他总还要想尽办法为心中的疑问找到答案。


“昨天主公为何不对刘备动手?”

“孤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眼下曹操强盛,江东以一己之力实难与之抗衡,孤暂时不能失去刘备这个盟友。”

“刘备乃世之枭雄,又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绝非久居人下者。主公今日若是轻易放了他,日后留此三人俱在疆场,恐怕就如蛟龙得云雨,非池中之物了。”

“公瑾放心吧,孤不会让他轻易得了云雨的。”孙权半是调笑地揽过周瑜精瘦修长的腰身。

“主公,我没有开玩笑。你从前没和刘备打过交道,你了解他是怎样的人吗?”

“公瑾,你一定要在这时候说这些吗?”孙权从榻上坐起来,语气略带烦躁。

“主公…”

“好了,别说了,孤自有分寸。”

周瑜惊诧地看着孙权离开,他只觉眼前人忽然变得格外陌生。他不知道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此时真的已经不宜再说这个话题。

可这明明才是他今天要说的唯一话题。



刘备醒来的时候,是在已故讨逆将军孙策旧宅。吴侯此时已差人送来衣物和醒酒汤药,令人侍候刘备更衣和服用。


半生羁旅的人受到如此殷勤殊遇,自是受宠若惊得厉害,赶紧回忆昨夜是否失了仪态。醇酒香冽搅扰得他宿醉不醒,只依稀记得后来吴侯把二人面前的桌案并在一起,挨着他坐下,后来他说起陈年旧事,吴侯便笑着敬酒…那年轻人剑眉星目,眼中波光令人沉醉,让刘备一时恍惚,一时伤神。


可是他不敢再恍惚了,清晨的江风把他吹得格外清醒,他知道自己身处怎样的险境,也隐约感受到了昨日甘露寺里不经意间流露的寒光。


可是他也不想再逃亡了,大丈夫厮杀半生,筚路蓝缕的命途里还从未有过如此细致的柔情。他眷恋这点儿柔情,哪怕这柔情只属于一个他只见了一次面、这辈子也许都遥不可及的年轻人。


……哪怕只是江南烟雨里只一季就凋零的落花,这好梦也值得他此刻珍重地留下。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30
(11)(上)


北固山上两匹马并辔而行,崎岖山路引着他们来到山顶。那二人便是刘备与孙权,下马并立于山上,望着群山外千里澄江赞叹不已。

“江东人杰地灵,此处真乃天下第一江山也!”

“玄德公若是喜欢,多住些时日也无妨的。”

“吴侯盛情,备怎敢推脱。只是荆南四郡刚刚归顺,荆州军心未定,备如果不早些回去,只怕就不能尽职尽责襄助吴侯抗曹了。”

“玄德公且不必多虑,孤已上奏天子,表刘将军为荆州牧,劲敌强虏在北,以后需要我们互相协助的日子还多着呢。”

刘备望着孙权侧脸,年纪轻轻说话却颇稳重老练,又带点慷慨激昂的锐意,他恍惚间想起了从前,没有沾染阴谋和算计的青春岁月,没有欺骗和背叛的纯粹而无辜的理想。



也许是看到刘备的眼神里有太多东西,孙权不由得发问:“玄德公,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刘备笑着,看不出内心波澜。

“是谁呢?”

“…你的父亲,孙坚孙文台将军。”刘备恍惚了一下,却说出这样一句。

“你认识我父亲?”

“当年十八路诸侯讨董卓之时,有幸一睹令尊大人的风采,如今见了吴侯,不由得感慨,将门虎子,果然是气概不凡的…”

“玄德公过誉了。”孙权神色黯然,又说,“时间太久了,我早已不记得我父亲的样子了。”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32
(11)(中)

刘备拍拍他的肩,不再多说一句,默默走向风景,只留给孙权一个背影。

“我真的像我的父亲吗……”孙权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问。

刘备转过身来,又回到孙权身边,扬鞭指向东南,已岔开了先前的话题。“秣陵依凭长江天堑,又有群山拥簇,沟通吴会,此乃帝王之宅,孙将军日后若图大业,可有意将治所迁至此处?”

“玄德公久历四方,见识可谓不凡,你这番话倒与一个人不谋而合…”

“哦?”

“我的师父,他也曾这样说过。”

师父…?这不知是怎样一位高人,刘备心想。江东本就人杰地灵,加之年轻君主广纳天下贤士,想必又是一个像周公瑾那般的股肱良臣,国士无双罢。

“玄德公,可否陪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孙权试探着问。

“当然,乐意奉陪。”

孙权望着江面,不知为何,他此刻竟然愿意信任刘备无言的陪伴。权力让他们竟逐于天下第一江山的盛景,权力也让人走向孤独。他日渐感受到这种孤独,尽管他不缺陪伴,尽管在万众簇拥之下畅饮过胜利的狂欢。众多意见在耳边聒噪回响,他却只想安静地在这儿呆上那么一会儿,忘了将军府里近日以来持续的论争。



早些时候鲁肃对他进言,赤壁之后,南北对峙将成持久之态,长江战线太长,孙氏以一己之力难以抵挡曹操大举进攻,联刘抗曹应是此时东吴抗曹的基本国策。但久在疆场的周瑜似乎不屑此番纵横家之言。少年得志的常胜将军如今将矛头直指刘备,他不信一个几易其主的乱世枭雄,也不屑仰赖他屡战屡败的战绩。



“主公打算如何处置刘备?”孙权来探病时,周瑜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公瑾,你好好养伤要紧,切莫再为此事劳费心神了。”孙权摸着他肋骨上触目惊心的疤,垂下眼眸,不忍再看。

“小伤而已,主公不必挂怀。”

“伤得这么重,孤怎能不担心…”

“真的不碍事。现在主要问题是刘备。他似乎不满足于油江口方寸之地,说是难以屯住几千将士,要向我们江东借南郡之地。主公对此可有应对的办法吗?”

孙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握着周瑜的手,“公瑾,南郡城是江东将士浴血奋战才攻下的,孤不能轻易将它拱手送与他人。”

周瑜半倚在榻上,白皙得近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那俊美秀丽的容颜终于恢复一丝昔日的荣光。

“主公若是不愿此时对刘备动手,不如就让他寄居吴地,为他广造宫室,多送他美女古玩以娱其心志。刘备虽为世之枭雄,毕竟羁旅半生,富贵优渥的生活足以消磨他的意志。若能如此,瑜便是为主公消除了一个后患。”

“好,那就依公瑾的意思办吧。”孙权想不到别的办法再拒绝周瑜这份善解人意的体谅和退让。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36
(11)(下)


江南烟雨淅淅沥沥,舞榭歌台如层峦般错落,丝竹管弦声声动人,渲染得广袖后那些画眉粉黛尤为浓墨重彩。

刘备一边饮酒,一边斜眼看着门外侍卫又换了一班岗。

“谁让你们来的?”银盔白袍的将军终于扼制不住怒火,竭声发问。

“赵将军,我们是奉大都督将令,在此维护刘将军的安全。”

“刘将军的安全自有我负责,不必你们大都督费心。”赵云挑眉。

“这可不行,赵将军,我们也是奉命办事,请不要为难我们。”

刘备拉过几乎拔剑出鞘的赵云,叹息道:子龙,不得无礼。随后又对那侍卫长说了句:多谢吴侯费心了。



“主公,周瑜和那碧眼儿居心叵测,那日在甘露寺几欲置我们于死地,现在又天天派兵看守着,把我们当成什么?这是哪门子待客之道?你为何还要一再隐忍退让?”

“吴侯对我们优礼相待,不会置我们于死地的。子龙,休要再这样说了。”

赵云费解地看着刘备,哪怕只有他二人独处,刘备竟然也极力维护孙权,从不说孙权半点不是。明明身陷虎穴龙潭,他的主公却似完全像变了个人一样,表现出多年未曾有过的某种留恋之态。



一阵悠扬的笛声飘入刘备的耳朵,傍晚云霞挂在天边,红色褪去渐渐变为青紫。

没想到他竟会吹奏乐器,刘备不禁思量。他在心中沉吟良久,回忆越是压制,越是泛上心头。那位年轻的孙将军有时不经意间流露的活泼和玩劣,就好像三十年前的曹孟德。可是此刻的笛声却又沉静极了,肃穆得令人伤怀。


刘备回到屋里,换上最上好的锦缎缝制的衣服便出门离去,繁复的深红与黑色纹样映衬着如冠玉的脸庞焕发了光彩。


“主公这是要去哪儿?”赵云疑惑不解,那明明是吴侯府的方向。

刘备没有理他,径直走向渐远渐深的暮色。候府的路复杂曲折,他推开一扇门,再推开一扇门,回廊高低屈曲,好似游园惊梦。他的心不知为何狂跳不止,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回到那个让他心跳乱节奏的岁月。高唐县的客栈里,曹操执着他的手,为他吟唱青青子衿的诗句。后来他们一起回过洛阳,又一起回曹操的老家樵县募兵讨伐董卓。他曾经好爱他,爱得太深,爱得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他明知道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只为了他一句“要与你共同伸大义于天下”,如飞蛾扑火般甘心把自己给了曹操,甚至甘心为他付出一个巨大的代价。可是今天,他又是害了什么病,着了什么魔?


笛声收敛在夜色中,刘备怔怔地看着年轻的吴侯站在幕府厅堂前,品貌端方,仪表堂堂。灯火阑珊,孙权把笛子收回袖子里。

“玄德公…怎么到这儿来了?”

“睡不着,出来走走,无意间听到了笛声,没想到竟叨扰了吴侯。”

“孤没有扰到你才好。”孙权笑着给刘备引到屋里,并席而坐。

“这笛声悠扬婉转的韵律真不像中原的曲调呢。”刘备说。

“噢,这是小时候我师父教给我的。”孙权淡然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刘备脑海中闪过许多年前的画面,曹操戳着他脸上的酒窝笑他是个不爱读书的兵痞,成天总想着打打杀杀的,空有副好皮囊。“所以你到底看上我什么?”刘备挑眉笑问,与曹操额头相抵。“怎么,我馋你身子,不让吗?”曹操近乎贪婪地吻他,捏着他的脸把他平放到几案上,覆上身去,在他浅浅的酒窝处留下一道深红色的牙印……


刘备已好久没想起过曹操了,他以为经历了那么些事,从前的爱恨纠葛早已一笔勾销,可是,为什么每次看到孙权,他的一颦一笑似乎都提醒他回忆起曹操,回忆起那些埋藏心底令他不堪的往事。

“玄德公,想什么呢?” 酒至半酣,孙权伸手到刘备眼前晃了晃,却被刘备一把捉住手腕。

“你没事吧…?”孙权语气试探。刘备默默松了手,仿佛一切没发生过。可是眼前的青年就像一本隐藏着许多秘密的奇特的书,如潭水般深不见底的眼睛令他有点着迷。所以当孙权后来醉得枕在他膝盖上时,刘备抬手从他脸上拂过,碰到他的眼睫毛微微颤抖。他轻轻碰了碰孙权脸上的酒窝,沿着他的颈项缓缓向下摸去,最终手却停在孙权腰间那块如瑾似瑜的玉佩。


刘备身躯一震,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他嚯地想起身,却惊醒了孙权,后者正揉着惺忪的眼,搞不清状况。

“你是谁?” 刘备惊问。

“孤是吴侯啊。”

“你是谁?”刘备错愕地看着他,再问。

“我是…车骑将军孙权啊。玄德公,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刘备喃喃道:“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讨虏将军孙坚的儿子…”

“不……” 刘备摇了摇头,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睛里闪着点点星光。“你不是……”

“玄德公,你喝醉了。”孙权困惑地说,奋力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刘备抓住孙权的肩膀,激动地问:“……你腰间的这块玉,是从哪儿来的??”

他把玉攥得紧紧的,孙权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慌忙把玉从他手里拔出来,讪讪地说:“这是私事,恕不能相告。”

刘备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去捧过孙权的脸,声音和双手同样颤抖,“让我看看你。”

突然的亲密让孙权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刘备,原地僵硬在那儿不敢动弹。

“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这个颜色?”

孙权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小时候生了场病,是师父给治好的,留下这么个后遗症,倒也不影响什么。”

师父,又是这个师父!“你师父是谁?”刘备激动地抓住他肩膀。

孙权挣脱他,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倒吸一口冷气,“玄德公,你问得太多了。”


刘备看着孙权慢慢退回安全距离,才忽然想到自己刚才的失态,缓缓垂下眼眸。

“刚才是我唐突,冒犯了吴侯,还望吴侯宽恕。” 刘备收回手,恢复了礼貌客气。

“没事,你我今天都喝醉了。”孙权整理了一下衣襟,重又变得优雅端方。

“时候不早了,吴侯早点休息吧,备…告退了。”


夜已未央,可是他们却都再难入眠了。当赵云走到刘备身边,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时,刘备不看他,而只是呆望着窗外。


“我想我简直是疯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他是……” 刘备摇了摇头,看着东府里吴侯派来的侍卫又换了一班岗,哑然失笑。“哈,怎么可能……”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38
(12)(上)


孙权攥着手里的玉坠子陷入了沉思。月光皎洁,周瑜那张如美玉般俊俏的脸在他脑海里跳动,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在凉意之中明明灭灭地发烫,灼烧着他的脸颊,再一眨眼,闪过的却又是刘备的面庞……本以为只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某种奇异冒险式的暧昧,但刘备那拷问般的眼神又超越了那样的范畴,仿佛一把利刃,要剖析他所有的秘密。他握紧手里的玉坠子,踏进多年来像魅影一般笼罩在他周围的那团诡异的迷雾。


“主公表奏刘备为荆州牧,他又来向主公索要江陵作为治所,主公不是说好了不答应他的吗?”周瑜问。

“刘备已经表奏孤为徐州牧,孤思前想后,只好还他一个荆州牧作为人情。”

“徐州牧,呵~”周瑜冷笑道,“徐州在曹操控制之下,不过是个空头许诺罢了,主公怎么也信?”

“徐州对于孤来说,意义是不同的。”孙权说。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却也是最遥远陌生的镜花水月。他仿佛被内在的某种不明的力量驱动着,想要重回那里,好像回到那里就可以为那些围绕着他的谜团找到答案。


“可是,主公,江东一直以来的战略规划是取荆襄,图巴蜀,与曹操划江而治,二分天下,不是吗!”

“这是公瑾你的规划罢,或者说,是我兄长的——”

“这都是为了江东的未来啊,主公!”

“江东的未来… 说得是啊,”孙权语气平静得不带一丝涟漪,“可是公瑾你告诉我,你眼里的江东,真的还有我吗?”



周瑜心下狠狠地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无声跪下。他怎么也没想到,十年来他视为知己的人如今竟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主公何出此言…” 他眼角泛着泪光,“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主公,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都是。”

“公瑾,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孙权倒吸一口冷气,把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40
(12)(中)


“自刘备入吴以来,主公就好像心里藏着些事情。”周瑜叹了口气。

“公瑾难道就没有什么事瞒着孤吗?”孙权反问。

“臣…不敢有事隐瞒。”

孙权伸手挑起周瑜的下巴,居高临下地逼迫他抬头看自己:“那你告诉孤,这件玉坠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它是你的。”

“是谁给你的?”

周瑜腮边一颤,抓着衣摆的手紧了一紧,不动声色地躲开孙权逼视的眼神,“是你兄长生前转交给我,要我替他保管。他说这是属于你的,更多关于它的事,我也不清楚了。”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孙权注视着周瑜的目光令他如同芒刺在背。

周瑜忽然心里一紧,他知道孙权从来不是无故翻旧账的人,他和孙策昔日那些旧情绝对不是他今天诘问的重点。他别过头去,不再接触孙权的眼神。似乎只要他不看他的眼睛,那玉坠子里关于孙权的秘密就永远不会揭晓,那些本该只尘封十八年的往事,如今就可以在附加的十年之期后继续腐烂而归于沉寂。

“主公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没什么。”

“昨晚…刘备来过吧。”周瑜眯起眼睛,望着几案上的残酒。

“他昨天大概是喝醉了,说了些胡话……”

周瑜抬头瞪着孙权,攥着衣服的那只手缓缓握成拳头。

“——公瑾放心,他不会对孤怎么样的。”孙权赶忙赔笑。

“刘备他…说了什么?”

“他问我这块玉是从哪儿来的,还一个劲儿地问我是谁…” 孙权皱了皱眉头。


周瑜望着孙权出神,那深如潭水的眼睛里交缠着他看不懂的命运。他眼前闪回一幕幕和刘备交往的片段,那些片段像一座无形的山,横亘在他和孙权之间,却又黯然模糊直至消散。他恍若失神般地看着他的主公,似是悲悯,又似是绝望。


孙权颓然坐在台阶上,二十八年来那些意味深长的话语都涌进脑海,他用双臂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长叹一声。


“主公…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父兄,我的娘亲……我好想他们。”

周瑜愣住了,他很想安慰眼前的君主,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无论孙权怎样询问和试探,他都只能缄默。他怕孙权有一天会逼问自己,逼问那个令他无法承受其重量的答案。他早该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面墙,不是一点无所谓的心结,而是一整个的天下。

于是他说他想离开,像纸鸢飘向远方,飘向他自认为可以建功立业的疆场。他想逃离这如同死局的缠绕,却逃离不出宿命。命运呵,正像眼前这东去的江水,不可逆转地奔向前去,把他们两人扯向天涯两端,又孤零零地抛在旷野,只剩一纸乡书,却再无归计。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41
(12)(下)


江水寒冷,刘备从京口回到公安的路上,回忆着数月以来的种种经历。在他半生桀骜不驯的漂泊里,有那么些时日,他竟甘心收起锋芒,乖顺地做个俘虏和囚徒,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许昌,再很多年前的洛阳。

那个临行前的朦胧月夜,他忍不住再次来到那天奇异冒险的原点。而孙权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来,兀自负手立在厅前。

“玄德公,怎么了。”

“我想见你。” 刘备看着他,剑眉下的美目映着满天星光,仿佛整个银河都要倾泻出来。


是啊,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了。还没等说出口,那无缘无故的仿佛不受控制的拥抱就惊醒了年轻的吴侯,他迟疑了一下,却只把对方抱得更紧。

刘备感受着这具身体拥抱的力度,他站在一个历险故事的原地,却仿佛踩在色彩斑斓的万花筒里,明艳的闪亮的,一身风流,酒窝里的笑意如熠熠星光,唯独抹去了风月。在这万花筒的中间,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曹操,他的眉眼,他的笑意,以及从遥远的过去时空沟通到当下现实的滚烫的触觉。他拥抱着孙权,心里却不知道拥抱的到底是曹操,还是他自己。


真是一场太离奇的花烛照映下的梦。



花烛映着细描红妆的婆娑影子里,刘备挑起盖头,仔细将孙家小妹看了片刻,却默默把喜帕撂下。

“你长得不像你哥哥。”

孙家小妹冷冷嗤笑:“哦?原来刘将军想要的不是我,是我哥。”

刘备愣了一下,却只淡淡说,“夫人真会说笑。”

孙夫人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探究似地打量着刘备,半是自言自语地打趣着他,“我长得不像我哥,你长得倒是有点儿像。”

刘备没让她再说后面的话,蜡烛的光在室内明明灭灭,最终黯淡了下去。阑珊夜色里不再需要压抑和克制,却也不再有星空和银河。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47
(13)(上)


书生枕着南乡秋日里午后江风上的半场幻梦,一阵飘渺笛声从那幻梦的白色迷雾里钻出来。飘荡在江水里的是笛声,笛声里有人吟着不明就里的词句。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往者不可鉴,来者…犹可追…”

那人的话语里带着点儿醉意,眼神却像秋日苍穹般清冷肃杀。


遥遥地在江对岸,一位葛巾羽扇的白衣青年笑着报以琴声相和:“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庞统笑了,抬手作揖:孔明贤弟,别来无恙?

琴音从那人指尖流过,弹者已不复当初南阳草庐间抱膝长啸的少年,曲声却仍令他想起当年,他们在水镜先生宅院里一同读书、谈天说地的往事。只是那琴声飘进他心里,又令人他不自觉地想起另外一个人。庞统摇了摇头,让那模糊的思绪从脑海中飘出去。


白衣青年莞尔一笑,“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士元兄悠游江汉之间,如今又要去往何处?”

“我的船难道不是已经告诉你,它要去的方向了吗?”

待到船已靠岸,庞统仍旧笑而不语。

“士元兄身为东吴客卿,怎么有雅兴来这里?”

庞统却只笑道:“助刘将军入川,不正是你们想要的吗?”

“……士元兄没有说实话。”诸葛亮狡黠一笑,又说:“那么,又为什么是他?”

庞统望着孔明,眸如朗月,眉峰似剑,面庞如玉,雅正端方。他们曾经在水镜先生家院子里的槐树下谈天说地聊上一整夜,却没想到终于有一天走到同一个男人身边。

“他是所有问题的关键。”庞统说,却换来诸葛亮怀疑的神色。“孔明,你难道不也希望…这乱世能快一点结束吗?”

孔明沉默了良久,还是执了他的手带他上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秘密,他的主公何尝不是呢。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48
(13)(中)


刘备把的卢马牵来送到庞统手中的时候,庞统也将另一件东西送到刘备手中。“孙夫人离开荆州前,要我把它交给主公。她说她要回去,但留下这件东西,让你相信孙刘联盟的诚意。”



刘备握住庞统递给他的那块玉,忽然喉头一紧,默默扶他上了马。他是该快些入川,等他入了川,他便一定把荆州归还孙权……



的卢马的眼睛里泛着粼粼波光,它闭上眼睛,乱世里那些人们的命运呵,此时尽在它眼中闪烁。



它驮过世间多少英雄豪杰,却载不动那许多恩怨情仇。

它驮过少年意气风发的曹昂,在战场上纵横驰骋,它驮过11岁的小曹丕,从宛城叛军营里狂奔逃生,它驮过曹操和刘备,驮过他们的荒诞岁月,它还将驮着庞统走向生命终点,驮着汉王朝礼教伦常的最后一点儿执念踟躇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里做最后的挣扎。它的眼睛看到爱情和亲情,牵绊和离散,像隔着马赛克玻璃框,模糊扭曲,支离破碎,又像江风和明月,飘渺得描摹不出形状。


曹操站在船舷之上,望着江对岸。濡须坞里驶出一艘巨大的艨艟战船,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若非战事正紧,真要以为是谁家娶亲的新郎。曹操没想到,那个一年前将他烧得落荒而逃的敌首,此时竟以这般荒诞的模样挑衅着自己。


艨艟战船驶近的那一刻,曹军弓弩已蓄势待发,可是当曹操看到对面战船上眉飞色舞的那个人时,他还是愣住了。


这便是江东那位碧眼儿了,那双眼睛的颜色奇异而夺目,却掩藏不住那人周身照人的光彩。最关键是…那一颦一笑之间的神态……


曹操忽然感到头晕目眩,他伸手捂住脸,另一只胳膊紧靠着船舷。

将士们看了急忙上前扶住他,许褚等人赶紧问他是否下令向江上那艘船放箭,却只换来他沉默的摇头。


他的头疼得快要裂开,恍惚间感到江边升起艳阳,似见到某个故人,转瞬间又一阵星飞云散……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49
(13)(下)


“儿啊……”


“父亲,孩儿在。” 曹丕跪在曹操的身边,赶忙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是子桓啊,”曹操看了他一眼,抬手胡乱划过曹丕泛着泪光的眼眶,“哎,孤没事,你哭什么。”


“刚才父亲在船上忽然晕倒,又昏迷了好久,子桓担心——”


“——你担心什么?”曹操从榻上坐了起来,面有愠色,“孤不会有任何事,倒是你,遇事怎可这般不沉着……”


……怎可这般儿女情长。这句话他无权去说曹丕,因为那分明是他自己,他心底里不可察觉的软弱。


“孩儿知错了。”曹丕跪在他身后,不敢起来。

“你起来说话。”

“是。”

“孙权他…何时撤军的?”

“我趁着爹晕倒的时候,吩咐水寨派了几条船跟着对方的飞云战舰,跟了一阵子,对方受不住我们施压,就撤退了。”

“哦。好。”曹操点了点头,拍了拍曹丕的肩。


“父亲当时,为什么不放箭?”


曹操皱了皱眉头,“我以为你刚才的做法,是已经明白了我的用意。”


“子桓只知道父亲不想放箭,至于为什么,请父亲恕子桓愚钝。”


“杀了孙权,南方将陷入大乱,又加之长江天险,对我们只有百害而无一利。江东孙氏屏险而据,对内结姻本地豪族,又与我曹家早年互为姻亲,孙权只是一时没有醒悟,才铤而走险与我们为敌。对其怀柔安抚,力图招安,我们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得天下一统。”曹操说,“明白了吗,我的儿?”


“明白。” 曹丕作揖退下的时候,心中仍有很多疑虑。文人敏感的直觉告诉他,父亲那时的恍惚和失神,以及醒来时那一瞬间对他表现出的温情,绝非那么简单。这背后的故事,已超越建安文人最风月无边的想象。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52
(14)(上)


自那以后,曹操便总会梦到那江边的一轮红日,梦里那年轻人的脸是模糊的,明媚的笑容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刘备。 他想起往昔那少年小将军一身风尘,却偏偏于乱世中跌入自己的怀抱。洛阳花好,与他喜欢的少年郎厮守在一起的时候,那人也曾这样笑着。可他心里很清楚,江对面的不是刘备。明明如月,何时可掇。他对着夜空徒然伸出手去,却只捉来一片混沌空虚。

当他与那江东碧眼儿楼船接近,擦身而过时,他又堪堪想起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时的往事。

彼时袁绍做盟主号令各路诸侯汇聚一处,升帐议事,他在那时是见过孙坚的。那人白袍银甲,在众人之中端得是十分耀眼的。他亲眼见过孙坚在战场上的样子,那人提着华雄的头颅回来见袁绍时眼里有些冷傲和狂悖,似乎并不把这位盟主放在眼里。只是路过他曹孟德的时候,孙坚斜瞟了他一眼,回肩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视线里似有探究,又不知究竟探究些什么。

只是当时曹操的心思却都在公孙瓒的旗下。他一眼望见站在公孙伯圭身后的刘备,便又勾起自己那少年轻狂的往事。那人难得穿了件颜色低调的暗灰色锦缎衣服,外头罩着玄色盔甲,却依然掩不住脸上明媚如玉。几缕乱发贴着脸颊,微仰起桀骜的脖子,依旧是透着股子不怕事的劲头。曹操瞅着公孙瓒,不知怎的,心里暗暗生出一簇幽微的火苗,百般滋味在喉咙间生涩难咽。

他那时忽然意识到,自从离别后这九年来,刘备的影子盘桓在他曹孟德的脑子里、心坎儿上,竟是如鬼魅般驱之不散。

待诸将士各自退散,回营地歇息后,曹操到营地外不远的河边散步,却偏偏碰到刘备在斑驳的树影下傍河饮马。

“没想到,你我还能再次见面。”他说。刘备慌忙间回眸看他,似有一瞬间的失神。

“曹将军,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

他叫他曹将军,客气谦卑,礼貌疏离,曹操听了只觉万分恼火。他走到刘备面前,双手握住他的肩膀,月下甲胄的冷冷寒光直抵他手心,他却分明能感觉到对方烈火般的心跳。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55
(14)(中1)


“你为什么跟了他?”曹操几乎是在质问他。

“跟着公孙伯圭,难道有什么不妥吗?”刘备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嘴角故意扯出一丝笑意,“再说了,如今既然天下诸侯会盟共讨董卓,我们便是同路人,曹将军又何必说这样的话?”他又补充了一句,却只令人更不爽。

曹操愤然扳过刘备的肩膀,将他抵在水边那棵树上。“那公孙瓒是个什么资质,你难道看不出?像他这般骄矜自逸,不恤百姓,记过忘善、睚眦必报,能成什么大事?你曾经是何等骄傲的人,为何情愿做他的手下?”

刘备笑着摇了摇头,“我做他的手下,与曹将军何关?”

“你!”曹操把脸贴近了他,几乎咬牙切齿,“他到底有哪里好?不过是生了副好皮囊,又会巧言令色,怎么教你如此辨不清楚!”

“伯圭是我的师兄,与我有同窗之谊,金兰之义——”刘备说到这,忽然顿住了。面对曹操,他大可不必做这些苍白的辩解。他抬眼看曹操,被对方热切的眼神接了个正着。

曹操眼里看着刘备,心里闪过二人要好时曾经的对话。“为什么放着卢大人替你安排好的差事不做?跟着我胡闹,你要吃苦头的。”彼时他轻轻拨去刘备额前一缕乱发,一脸认真地警告那人,像个当哥哥的看着自己的弟弟,很怕对方只是一时冲动热血,少年心性。却不曾想刘备当时竟伸手握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神及其郑重,“你不是说过,死生契阔,与子诚说。我虽读书少,别的不懂,但这句话我倒是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曹操失笑。

“在这洛阳城里收合豪侠义士,惩奸除恶,要吃的苦头不会少的。”那家伙一脸认真,却并不畏惧。

“不过我不怕”,他抬起手背,在曹操脸上蹭了一下,“反正有你呢。”

他难得那样主动而多情,离经叛道又不顾一切,让曹操心里悸动了好久。

他看着那人剑眉星目间隐隐的有波光流转,一时间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十八路会盟的诸侯都已在各自帐篷里歇息,河畔只有头顶一轮圆月和不远处一团幽暗的篝火。世界太寂静了,静得只能听见篝火在交叠的枝杈间劈啪作响,再就只剩他二人的心跳声。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56
(14)(中2)


曹操把刘备按在树上,寻着他的唇想要吻他,对方却扭头挣扎着躲开,喘着粗气说了句曹将军请自重。

只是在这荒无人迹的河边,又教他曹操如何自重?他眼里心里都是刘备,白天看得见摸不着,如今终于将他禁锢在他怀中这一方寸之地,怎么甘心再放手呢。

曹操捏起刘备的下巴,迫使他看自己,刘备却把头偏过去,望向水面。仿佛不看他,内心就像这夜晚的水面,深沉凝滞不会泛起一丝涟漪。仿佛不看他,对方萦绕在周围的呼吸都不会撩动他隐秘的心弦。

“你宁肯在公孙瓒帐下自荐枕席,都不愿再与我效片刻鱼//水之欢。”曹操放手叹道。

“将军,看在你我好过一场的份上,就好好相忘于江湖罢。”刘备说。

“你能忘,我忘不了。”曹操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刘备心里也是一震。他口口声声说忘,又何尝真忘得了。

他记得自己和公孙瓒一起在私塾上学时,卢植曾经教诲他君子应如竹,傲然立于世间。他本可以如竹般挺阔傲立,亭亭净直,可惜竹本无心,却旁生多少枝节。他和曹操之间的恩怨牵绊,饶是过上一辈子也难以释怀。

”你走之后,我一直在找你。”

曹操看着刘备喉头似乎轻轻一动,于是又继续说: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现在我们既然在这里相遇,不如重新来过。”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你本来就是我的。” 曹操说,语气灼热,心也是滚烫的。

曹操的手指拂过刘备的唇角,向下指到他的喉咙。刘备的喉头在他手指间轻轻颤抖,曹操已隐隐感觉到他的犹豫。

“这世间除了我曹孟德,又有谁配拥有你?”

他揽住刘备劲瘦有力的腰,欺身上去吻住他的唇,边吻边解开他身上那硌得人骨头生疼的细甲。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5:57
(14)(下)

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倒影摇曳在水中。

孙坚远远的牵马想到河边,堪堪听见草丛附近有些动静,他勒马驻足,却只听得树影斑驳的河边传来一阵令人脸红心跳的粗重气息,放眼看去,似有两个模糊人影交缠在一处。

“哈……你和他做过多少次啊……” 他分辨得出那是曹操的声音,话间皮里阳秋带着讽刺。

“很多次,你满意了?”另一个声音像是刘备,语调颤抖却似乎带着股子执拗。

“几时不见,长本事了啊?……公孙瓒那小白脸教你这样的?”

“你住嘴!”

“……有本事做还不许我说吗?”

“曹孟德你混蛋!”刘备似是受不了他的羞辱,压低声音恨恨地叫他,“我真是昏了头了才会和你……和你……” 他声音断断续续,尾音消失在压抑的低吟里。

“和我怎样?” 曹操挺身一边横冲乱撞,一边在嘴上也不放过,“和我生孩子?”

树丛里忽然一阵静默,又低低传来压抑的抽吸声。

“玄德,别这样好不好……”

“……为什么不肯让我看他一眼?”

“都是我不好,别再提那件事了,好吗……”

“我只想看他一眼。”

“我知道,我都知道,好了,乖,别哭了……”

“我恨你。”

“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都行,好不好……”

……

“还恨我吗”

……

不知曹操使出了什么本事,那人似被温存小意安抚住了。后面的话孙坚便已听不真切了,因为所有的语言都凝滞成沉重的呼吸。风中断断续续的声音如雨落荷盖,啪啪作响,像池水荡漾起层层涟漪,像荒野中一团火苗攀着干柴堆燃得正旺,摇摇晃晃,明明灭灭,与黑夜一起归于一场暧昧含糊的梦呓。

这究竟是怎样一段孽缘,孙坚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多思量。总之他后来在洛阳烧成一片废墟的宫殿外再遇见曹操时,刘备到底没有在他身边。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曹操,那眼神让曹操印象深刻,一时间说不上的落寞。

大概是英雄相惜,孙坚临行前与曹操喝了一场酒,还提起自己有个名叫孙权的次子,自幼生得聪明伶俐,与曹公颇有几分相像,还说若有缘再见,要让那孩子认曹操做师父。



那已经是多久远的事情了啊……曹操望着雾气迷蒙的江对面,濡须坞里船只齐整,将士们枕戈待旦,不由得摇了摇头。

“丕儿,” 曹操叫住曹丕,“把阮元瑜叫来,孤要给吴侯写封信。”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00
(15)(上)


书生放下那一僧一道赠与他的那本《建安风月实录》,回想刚刚所读的情节,若有所思。

曹刘二人年轻时的风流秘闻的确有趣,只是如此隐晦之事,便是孙坚也不过窥见一斑,究竟是何人将此类韵事辑录成书,又为何流落到那僧人和道士手中?而那两人又为何将此书借他阅览?

真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翻开卷首那两列几乎褪色的汉隶,作者将真名隐去,只取法号曰云空。有趣的是那名字的左下角又见朱红色批注写道:云空者,必彻也。洞观人之六欲七情,方知死生之大义。

呵,此等天方夜谭之书,竟也有人批览,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书生不由叹道。然而饶是如此,书中那些不为人所知的深宫秘闻和帝王将相的隐秘心曲仍是令他欲罢不能,想继续追随这位神秘作者,将建安年间旧事一探究竟。

————



曹操给孙权写信时对刘备是何种态度,谁也无从知晓。然而览其文字,却也只能感叹其不愧为奸雄者,在信中亦是千种面孔,不一卒说。

“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亦犹姻媾之义,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间尚浅也。孤怀此心,君岂同哉?”

彼时孙权看到这封信时,嘴角几不可察地上扬,恍然想起自己十五岁刚出仕之时,那个善于相面的刘琬对他说起曹操,也是这样的语气。

“孤与将军,恩如骨肉,割授江南,不属本州……而君忍绝王命,明弃硕交,实为侫人所构会也。”

这侫人还能有谁?他早些时候刚刚给刘备去过书信,说孙夫人不懂事,多有得罪之处,望玄德公不要与她一般见识,还说他日定让孙夫人入川陪伴玄德公云云。前日他又遣使臣去夏口会见关羽,正准备与他也攀个亲家,而今这曹操如今又将从前孙曹二家亲事重提,拉拢之意实在过于明显。

“若能内取子布,外击刘备,以效赤心,用复前好,则江表之任,长以相付……”

“哼,曹操老贼还真是贼心不死!”孙权看罢,将信件扣在几案上,冷笑一声。他清楚这封信表面怀柔之下暗含的威胁之意,而他也不过是曹刘二家勾心斗角之中的一枚棋子。“子敬以为,孤该如何处置?”

“曹贼以汉相之名,行汉贼之实,以肃之愚见,至尊当与刘备继续修好,共拒曹操。”

“子敬之言,甚合孤意。孤打算派子敬到夏口与关云长会晤,若能与他结成儿女亲家,孙刘联盟便是亲上加亲,你说对吗?”

“至尊雄才大略,所言极是。”

“子敬你总是这样,把孤说得神乎其神。”孙权冲鲁肃狡黠一笑。鲁肃看着他,他的主公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举手投足间已渐有王气,正像当年周瑜对他说的那样。

“当年公瑾对臣所言果然不假……”鲁肃看着孙权眉目间英气逼人,眼中精光炯炯有神,碧绿色的瞳仁里真像有一道奇异的天光。

“……所以子敬就信了?”


“臣见到至尊的时候就都信了。”鲁肃坦率地说。“至尊如同苍穹之中的昴宿,光芒耀眼,令人心驰神往。”


“子敬也算是知书明理之人,怎么也信那些传说?”


“臣不信传说,只信臣目之所见。”鲁肃道,“至尊有英主之姿,帝王之质,臣只盼有一天至尊威德加于四海…”


“子敬,别说啦。从今往后,这些话放在你我心里,不可再让他人知道,明白吗?”

“臣明白。”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01
(15)(中)


鲁肃看着孙权腰间那玉佩的挂坠,早先那块玉已经不在那里,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翡翠镶宝石的十字型配饰。那位长住在甘露寺的神秘客卿他是见过的,有着与孙权一样翡翠色的眼睛。

“说到公瑾,孤让你查的那件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最近刘备那边发生了一件事,您可能还不知道。

庞统死了。”

“——便是那个号称凤雏的,水镜先生的弟子?”

“正是他。他大概是唯一确切知道真相的人。如今他死了,公瑾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们恐怕更加难知道了。”


鲁肃说到这里,看到孙权一侧脸颊落下一行情泪,“公瑾的伤当时明明已经好了,为什么到了巴丘会忽然暴病身亡…还有他给孤留下的那封遗书,仿佛心中有许多隐衷,却让孤读不懂…”


鲁肃知道这话端触及了孙权的伤心事,默默叹息道:“至尊,逝者已逝,我们能做的唯有完成公瑾的遗愿,早日夺回荆州。”

“孤早晚要这样做的。”

“刘备入川以后,怕是再也不愿意认我们东吴这个亲家了。”

“前几日孤收到他一封书信,说他想见孤一面。”

“何时何地?”鲁肃警觉道。

“湘水之上孙刘两家交界的地方。”

“至尊若去赴约,怕要千般小心,多带些亲卫吧。”

“不必了,对方只身一人,孤也一样。”

“防人之心不可无。至尊身份贵重,若是贵体有什么闪失,让江东的将士们怎么办?”

“孤不会有闪失的,子敬放心吧。心里该怕的是他刘玄德。”


鲁肃疑惑地看着他的主公,十几年来他纵横捭阖,为人圆滑行事隐忍,几时这样冲动任性过?他似乎明白了公瑾当时的感受,他的至尊越来越让他看不懂了。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02
(15)(中2)

书生继续翻阅那本《建安风月实录》,联想起他在街头巷尾酒肆茶楼里听到的那些“说三分”的故事。

那些说书人多半是与他一样郁郁不得志的落第秀才,总爱讲些帝王将相草根发迹的故事,添油加醋地渲染刘备、关羽和张飞的结义情谊,再宣扬些仁义道德的理想。只是这本《建安风月实录》却不尽然如此。隐秘的儿女情长和宫闱里的密谈像有个全知全能的叙事者躲在背后操纵这一切。书生愈发觉得这本奇书颇有些新的旨趣,而书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也并不像出自街头说书的寻常百姓之手。

行至姑苏城外,书生去瑞光禅院访得那位送他《建安风月实录》的僧人,道士却不在身边。

书生向僧人作揖,僧人便问:“施主看过此书,有何感想?”

“小生原本以为那些乱世帝王皆是杀伐果断之雄主,却不想也是这般儿女情长。”

“杀伐果断是真,儿女情长亦不假。”

“只不过小生却还是有个疑问,一直存在心里。”

“有什么你便问罢。”

“此书将这些帝王将相风月事写得如此真切,又自称实录,这作者究竟何人?”

僧人听了,拿着念珠的手指忽然停了一下,随后便说,“我早知你会这样问了。”

“是啊,毕竟书里的内容太不寻常,不管事情真与假,又有谁有此等胆量写如此惊世骇俗之事。”

“写此书之人生逢汉末乱世,身居江表,也曾是皇家贵胄,后来卷入宫廷斗争,为避祸乱而遁入空门,与这瑞光禅院是个有缘人。”

“原来如此。”书生不禁想那三国乱世,江山几经易主,帝王家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若能及时看破红尘,青灯古佛了却残生,未尝不是不幸中的万幸。随后他又翻开书卷,曹孙濡须交兵之际,却又说到洛阳当年的那件旧闻。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04
(15)(下1)

“丕公子深夜召唤臣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商?”时任文学掾的司马懿对着曹丕深深作揖道。

“我找先生来,是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

“何事?”

“以我们现在实力,完全可以过江直捣濡须坞,生擒了孙权,以报赤壁之仇,可是父亲……”

“哈哈哈哈哈哈,公子真的这么想吗?”



“…就算没有那么大胜算吧,为何不能试一试?何必对孙权百般退让?”



“公子难道看不明白吗…”



“看明白什么?”



“司空大人根本不想杀害孙权。”



“这便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了,先生有何高见,愿听指点。”



司马懿邪魅一笑,“高见是没有,不过奇闻轶事嘛,倒是有一些的,公子想听听吗?”

“先生请讲。”



“那时臣还年幼,家父司马防在洛阳做官,从洛阳令调任京兆尹之时需要交接事务,便结识了当时的新任洛阳令周异。”

“这周异难道是…周瑜周公瑾的父亲?”


“正是此人。臣那时模糊记得周家公子年长臣三岁,生得俊美无比,虽是垂髫小儿,已是形容出众,在孩子之中瞩目得很。又加上他性格恢阔,乐于分享,于是臣就和他成为了玩伴,时时与这小友戏闹做一处。

只是好日子不长,周家公子很快到了上私塾的年纪,便要离开洛阳,回江淮故里去投奔他叔父。臣不舍与小友分别,便央告父亲要去庐江周家小住几日再回洛阳。

父亲应允之后,那周异知道臣是京兆尹司马防之子,又因河内司马家毕竟高门大户,自然不会亏待,好吃好喝不在话下。

臣依稀记得一日周家有客来访,便是破虏将军孙坚带着家眷前来叨扰。那孙坚募得一众兵马从徐州回江淮,道经庐江,要借粮饷和住处,一住便是数日,美其名曰与周家结交。”


“哼,一个仗势欺人的粗人罢了,也好意思效仿世家大族交游之风雅,想来也是可笑。”曹丕冷笑道。


“公子说得是呢。可惜世道变了,这样的行伍之人周家也是得罪不起的,也只有以礼相待。那孙坚的孩子与周瑜同岁,长得倒是挺漂亮秀气,却是个霸道的家伙。那孩子淘气得紧,总是欺负臣,揪臣的头发,还做鬼脸,偏偏周瑜却喜欢同他一处玩耍……”


司马懿讲到此处,曹丕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说原来仲达小时候也有过被人欺负的时候。看着曹丕好整以暇的表情,司马懿脸上一红,意识到自己流露了太多个人情绪,赶忙咳嗦一声,继续道:

“那孩子就是孙策,公子想必也知道。他还有个年幼的弟弟,刚学会走路的年纪。”


“那便是孙权了吧?”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07
(15)(下2)


“那便是孙权了吧?”


“没错。但不寻常的是,那孩子生得一双碧绿色的眼睛,长得也与那孙策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不过孙权生得倒也是可爱,总惹得大家逗弄,周瑜也总喜欢抱着他玩。

有一回那孩子想吃蜜饯,他哥哥不给吃,他就不高兴了起来。他哥哥不理他,他就悻悻地去抱周瑜的大腿。

周瑜把他抱在怀里好言安慰着,孙策却气急败坏地冲他嚷着: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扔掉!周瑜一听赶忙吼他说,不许这样跟弟弟说话。孙策想必是在气头上,气鼓鼓地把孙权往周瑜身上一推,说:你要是喜欢这个弟弟,送给你好了!反正他是捡来的,我懒得理他!


这话一说自是不得了,那孩子哇哇大哭了起来,怎么也哄不好。事情惊动了吴夫人,吴夫人问了事情原委,便狠狠打了孙策一巴掌,又罚他禁闭了一天。吴夫人是个温柔的江南女子,从不曾见她那样大动肝火。”


司马懿说到这里,见曹丕探究地看着自己。“所以你想说…难道孙权不是孙坚的儿子?”


“臣在周家毕竟只是暂住了一小段时间,后来父亲派人接我回洛阳,就再没有了周瑜一家的消息。只不过,京兆府里当时却流传着一个故事,与司空大人和那孙坚一家有关…”


“我父亲与孙坚?”


“这也只是谣传,臣只把当时的故事讲来与公子听,故事而已,但愿公子不要介怀。”


“仲达放心,我不会介怀,你且讲吧。”


“据说…也只是据说啊,曹司空曾经遗弃了一个婴孩,送给一位胡僧,那胡僧不知怎的认识孙坚,机缘巧合之下让孙坚收养了去。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我父亲,早已死的死,亡的亡,没得对证了。”


“仲达难道想说,孙权是父亲的私生子?”


“臣不敢妄言。臣只为公子讲故事,个中真伪,公子须自己评断。”


“你告诉我这个故事,我又能怎么做呢?派人到江对面散布谣言,说他们的吴侯不是孙家人?”


“公子若要这样做,实在是下下之策。”


“那依仲达之意应当如何?”


“公子忘了你与曹植公子的世子之争了吗?你是司空大人长子,这便是赢得人心的法统。私生子之事无论真假,对江东那些只认兵符不认正统的寓居流亡之士不会有什么影响,对公子可就难说了。若真有此事,公子若轻率了,一则忤逆司空大人意愿,失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信任;二则虎毒尚且不食子,孙权得知此事如何回应司空大人,司空大人如何安置孙权,这一切对公子会有任何好处吗?”


“仲达的意思,难道让我当作没有这一切,把你刚刚讲的故事深埋在心里?”


“正是。”


曹丕摇了摇头。

“你告诉我这些,又教我假装不知道一切,这太残忍了,我已不知该如何自处。”

“公子不是要学帝王之道吗,那便从这一步走起吧。”


司马懿躬身行礼,双手揣在广袖里,深深作揖告退。曹丕看不见袖子后面那双眼睛,那道诡异的精光像犬狼般狡黠,却是义无反顾地默默把他推进了权力游戏的漩涡。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曹丕擎着蜡烛,独自穿过夜晚的军帐,烛火明灭,草虫悲鸣,孤雁南翔,他的心跟着去雁遥向江对岸的渔火。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他提笔对月,借三分醉意,恍惚中想起了自己的大哥曹昂。他记得大哥战死之时父亲的痛苦和丁夫人的绝望。他闭上眼睛,二十年来的离乱苦难涌上心头,冲击着这位敏感多情的诗人。他到底是谁?他是嫡长子。这是他十年来好不容易筑起的内心秩序,今天却被司马懿一个故事和短短几句话就吹散了。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

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

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

吴会非吾乡,安能久留滞。

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写到这里诗人搁下笔,早已不知思绪飘到了哪里。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10
(16)(一)

司马懿的那番话在曹丕心里像生了根的蓬草,在秋风萧瑟里蔓生出许多荒伧无稽的后话。只是始作俑者却似毫不知情,敛容自持得一如既往。



“公子不想关心一下曹植公子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吗?”

“哼,他做什么事,与我有何关系。”曹丕冷笑道。



“公子要赢得司空大人的心,该明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

“仲达说得是。所以我三弟他最近又翻弄出什么新花样了?”



“三公子和那丁仪王粲杨修之流交往甚密,臣听说最近这些人经常到他府上交游欢宴,三公子甚至袒胸露背,亲身傅粉扮成伶人,演说街头巷尾民间流言。”

“哼,真是越发不堪了,竟然堕落到与戏子厮混作一处,我料他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公子可不要掉以轻心呢。臣听说他们经常演一些…司空大人明令禁止的题材,比如那些江表乱臣贼子们的奇闻异事之类…”


“哦?”曹丕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一亮,“那我倒要挑个日子好好拜会一下我这位三弟了。”



自从各自成家以后,曹丕早已与曹植分府而居,多日不见,他却不曾想这曹植府上竟是莺歌燕舞,宾客如云,颇为热闹。有趣的是,他堂而皇之地来了,曹植却是毫无任何戒备。

但见廊下一群人正在饮酒,中间一位舞姬粉面含春,柳腰款摆,身材纤长高挑,媚态极妍,余光刚瞥见曹丕,便将长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曹丕肩上抛过来。曹丕心中警觉,劈手接住袖子,把那女子狠狠向着自己一拽。对方脚步不稳,堪堪跌进曹丕怀里。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11
(16)(二)

曹丕一手搂了那女子的腰,一手紧紧擎住她的下颌。女子眼中含情露电,流转的眼波抛向曹丕,晃得他一瞬间失神。曹丕低头凑近了那女子唇间那一抹艳色,歪嘴一笑,却不待对方回应,便又扬起脸冷冷道:“哼,姑娘最好先看清楚我是什么人,再来造次!”


不想那姑娘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挑眉反唇相讥说:“公子最好先看清楚我是什么人才对。”


曹丕环视四周宾客,见王粲摇着扇子捂嘴偷笑,其他人也叽叽咕咕地议论纷纷。


那位“舞姬”从他怀中抽身出来,当着他的面揭下一张人面皮,头上钗环簪花与发髻跟着纷纷落地,曹丕仔细一瞧,那根本不是别人,正是他三弟曹植。


曹丕略带尴尬地尽量让嘴角扯出一个微笑说:

“是子建啊,多久不见了,为兄一来你就如此戏弄为兄吗?”

曹植却毫不当回事,笑得天真烂漫,转身眉飞色舞对众宾客道:“你们看,我扮的舞姬连大哥都没有认出,可见这秦伶优的易容之术果真厉害啊,哈哈哈!”

曹丕皱了皱眉头,心想:伶优,易容,这都是些什么三教九流的奇技淫巧…… 表面上却还得堆着笑说:“哦?三弟最近这是又在玩什么新花样呢?”


“兄长来得正好,我们正在排练一出戏呢,这秦伶优是杨德祖府上的伶人,极擅长各种造型之术,他这妙手啊,能让所有戏里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像真的一样!”


“哈哈哈,三弟这一说,为兄倒是好奇了,很想见见你说的那个奇人呢,不知三弟可否赏脸,让为兄也见见他?”


“当然没问题了!”曹植拉着曹丕的袖子把他缠住了与众宾客宴饮,大家击节而歌,欢笑无度,却不知曹丕心里却是另怀着什么样的鬼胎。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12
(16)(三)


且说江对岸的孙权和刘备在湘水中间会面,各自只驾一小舟,到了江中心。刘备摘下玄色披风后面的兜帽,孙权见了他,蓦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刘备离开东吴之前,二人在烛火之下相拥。彼时他们什么都没做,心里有说不尽的事,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只是此时刘备已据荆、益二州,公瑾也已离去,世事多变迁,二人的心境也早已变了。


“吴侯别来无恙?” 刘备率先开了口。


“不能为朝廷剿除曹贼,偏安江东,庸庸碌碌罢了,倒不像玄德公,几年不见已成一方雄主,怕是时间久了便不想再认孤这个穷亲戚了吧。”


这话说得凛冽,像一把刀子,钻剜刘备的心。


“吴侯切莫如此说。”刘备注视着孙权的眼睛,艰涩里几分深情,一瞬间几乎都要溢出来。“自从上次与卿分别,孤时常会想念起在东吴的那段日子…还有…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呵,孤没想到你还记得。”

“我当然不会忘了。吴侯…也没有忘吧?”

刘备从袖子里拿出孙权嘱托孙夫人交给他的那块玉佩,“这玉佩,该完璧归赵才对。”

“既然玄德公如此说,那便是有心了。”

“孤很想知道,这玉佩的主人,他过得好不好…”


“他过得不好。”孙权转过身去,“他还像以前一样孤独。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他走的路,也只能让他越来越孤独。”


“你也许不会相信吧,”刘备轻叹一声,“孤很想见他,因为孤亏欠他太多太多。”


这句话让孙权忽然很激动,他抓住刘备的衣襟,把他拉到自己面对面的位置,小舟不胜受力,在江心晃动了几下。

“玄德公,我们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若是真这么想,就想想荆州该怎么还吧!”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14
(16)(四)

刘备看着他怒火中烧决绝的样子,心里一阵伤神,他看着对方的脸,许久才缓缓道:

“吴侯放心,孤不会对你食言的。从明日起,湘水以东的荆南三郡就是东吴的。”

“口说无凭,玄德公敢立下字据盖上印章,交与各州郡太守吗?”


“大丈夫一言九鼎,孤不欺吴侯。”


“好,那其余的六郡你要何时才能还?”


“那要等孤从曹贼手中收复了汉中——”

“——够了,孤不想再听你这些空口无凭的许诺!”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刘备终于忍不住激动的情绪,伸出脖颈晃在孙权面前,绝望得近乎歇斯底里。“要我这条命吗?那好啊!我就在这里,你若想取它便拿去罢!你拿了它去,我这辈子都不再欠你什么了!”

这反常的表现把孙权弄得一时语塞,他愣愣地看着刘备,看着眼泪从他眼眶里溢出来,沿着他的脸滑落下来。

“我真不该见你。”刘备闭上眼睛仰天叹息。

孙权蹙眉的表情里有一簇火苗,碧绿色的眼睛像深潭般暗涌涌动,这一张面孔之下的风起云涌让他想起三十多年前京郊草庐里那个执子之手想要与他共白首的曹操,那个在洛阳与他厮守,与他共同收合天下英雄的曹操,那个他为之挥毫过青春、完全交出了自己的人,那个他挥剑欲斩情丝,却又不得不委身相与的人,那个与他厮杀半生、争斗半生却又终归难以忘怀的人。

刘备仰起头不看他,想把那些多情的疑惑的怅惘的纠结的神情悉数抛散。

“我不敢看你的脸…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的罪孽。”

“什么罪孽不罪孽的,孤听不懂。”

“仲谋,我的孩子…”

孙权闻言僵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只瞠目结舌地看着刘备。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14
(16)(五)

“当我看到你身上的玉佩时我就知道,你就是我寻找了多年的亲生骨肉…那时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可是你越来越像——我不敢看你的脸,因为每次我看着它,我便更加确证我心中所想——”

“住口!我不想听你再说下去了!

“不,你必须听我说完——”

“够了!我不许你这样侮辱我的母亲,你们的事,我不想再听一个字!”

“我从来没有玷辱过你的母亲,仲谋。”

只是这苍白的辩解却根本无法阻止孙权拔剑对着刘备胸口。

“玄德公,我敬重你是一代英雄豪杰,不想伤你性命,但请你自重,不要再说出这样的话来!”

“仲谋…”

“别再说了,孤累了。今日之会到此结束,请玄德公遵守诺言,否则别怪我江东将士们不客气!”

刘备望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消失在水雾迷蒙的江面,江水寒冷,冷得直抵他千回百转的心曲。想他英雄戎马半生,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怅然。凛凛的江风吹向北岸,吹散了他那如山火燎原的青葱岁月,吹进他半生羁旅的丘壑与城池,像一条阴毒的蛇一样钻进他的骨髓,他的宿命。



月光洒进吴侯府的朱窗,甘冽的液体顺着孙权的喉咙往下淌,下肚的已不知是第几杯酒,灼烧的感觉向他脸上蔓延,面上已有几分薄薄的红霞。

红霞牵引着他恍惚起身,赤脚踩在如棉絮般的地板上,灯影和月影交汇又重叠,重叠又分裂,仿佛一张脸分裂成两张,又合二为一。



孙权踉跄着走到后堂,秋风吹过他光裸的脚踝,他却麻木得感觉不到任何凉意。

隐约间他看到纱帘后有个人在等他,那人面庞如桃花映雪,身段似玉树削成,眉间一点风流,眼波几许含情,穿的又是他昔日所赠的衣物。他的光华那般耀眼,哪怕夜色也遮挡不住。


“公瑾…?” 孙权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那模糊的人影,近乎失声。

“公瑾,是你吗?”

对面人却不急着回答,只待他连叫了两次,才终于缓缓说了句“主公”。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17
(17)(上)


“主公…” 飘渺的声音从纱帘后面传来。

孙权远远地看着周瑜,月光浸染窗纱,模糊地拂过他们之间。他的公瑾清瘦了,细长的小臂和手指从宽袍大袖中垂下,窄腰薄胯间衣服都有些松。皂白的衣角被微风吹起,隐约却见他黛眉微蹙。

孙权摇了摇头,他想念公瑾想念了太久,久到所有深情都付予了虚空和想象,久到已快要忘了他有血有肉的模样。

对方的面容英气依旧,眼神却莫名地混浊而忧郁。孙权三步并作两步,踉跄着跑到周瑜面前,不等他再说什么,一把将他拥入怀里。

怀中的身躯僵在那里,半晌才将手臂环上孙权的腰间,安慰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公瑾。”孙权喃喃道,“不然怎么会见到你…”

“主公,你没有做梦,是我,我回来了。”

孙权把周瑜搂得更紧些,贴着他的耳朵说,“公瑾,我好想你…我好想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他一腔深情,滚烫的泪水洇湿了周瑜冰凉的脸颊,却也没能把那人捂热。周瑜垂下双手不再搂他,侧头躲开他满是泪痕的脸。

“主公,我不走,可是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周瑜好不容易挣脱了孙权的怀抱,连连喘息着向后退了两步。可是经历这么久远的离别,孙权又怎么舍得真的放开他?

一只手抚上周瑜的脸,只觉得冷涩却又柔软异常,指尖沿着他有些清瘦的下颚曲线往下,如绸缎般光滑的触觉让孙权的心都快化掉了。

“这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孙权喉头微动,“这一定是梦。公瑾,如果这是场梦,我只求你不要叫醒我罢。”

周瑜见他眼里闪着泪光,鼻头有点酸涩,冷眸间的冰雪才渐渐消融,只柔声道,“主公,我不会叫醒你的。”

孙权拉起周瑜的手,热烈地吻他的手背,又把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公瑾,你摸摸我的脸,我简直不敢相信。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一言难尽,主公,此地不宜久留,待我慢慢向你解释吧…”

公瑾…我还能见到你,我太高兴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他们,你回来了!东吴大都督回来了!”

“不!”

周瑜却摇了摇头,阴翳的眼神藏在他低垂的睫毛之下,低声说:“主公,我知道你这样念着我,瑜很感激。可是周公瑾这个人早已经死去了。他不该在东吴朝堂上再搅动起任何风波。”

他的声音透着决绝的森然的寒意,冷得吓人,冷得遥远,让孙权心下惊悸,生怕他一松手,眼前人又会离他而去。

“那你要孤怎么办?”

“主公若还想见我,在人前就当做和从前一样,没有我这个人吧。”

“可你今夜为何来这里?”

“我…只想看看你,看到你过得很好,我就该走了。”

周瑜背对着他,正要离去,却被孙权叫住。

“等等,公瑾!别走……陪孤再多待一会儿。”

不等这句话说完,孙权已从背后抱住周瑜,这回抱得紧,箍得他骨骼生疼。从孙权的角度看去,周瑜的耳朵隐隐的有点红,不知是吴侯府深夜高烛烧得太明亮,还是他的怀抱太温热。那一点绛色不多不少,却让他看起来格外乖顺。

孙权眼看着心上人偎在自己怀里,心头像被羽毛尖轻轻拂过似的,百般柔情都要在那一潭翡翠色的深池里氤氲碎散了。公瑾眼睛里闪烁的光渐变得暗淡,迷蒙,桃花瓣似的颜色蔓延到脸颊上,像被酒液浸染,却不知道从哪里才能将那一抹颜色散逸出去。

酒气弥漫在两人之间,还有甘甜的桂花的味道。周瑜知道孙权今晚定是喝了很多酒,说话已有些口齿不清,眼神飘飞也有些神志不明。只是碧绿的瞳孔虽混浊,爱和欲的念头却明亮甘冽得仿佛穿透一切,像秋雨般滴落在他眉间,浇注在他身上,又浸润到他心头…

他大概已经放弃了抵抗,任由孙权搂着他,手臂在他身上搅弄风云。

他的衣衫曾是孙权所赐,如今揉皱在他掌心里,那只手经过他温热的胸膛时引得他腰间肌肉线条骤然一缩。孙权仿佛受到了鼓舞,濡湿的唇瓣贴着周瑜的耳朵往下,描摹到他的腮边,看着眼前那两瓣薄唇在他的气息萦绕下微微颤抖,欲迎还却。

他闭着眼睛凑近了,呼吸都凝滞在周瑜的鼻尖上,痒痒的在心里挠了一下,唇角颤抖着贴近了,却在两唇相碰的蜻蜓点水的瞬间被周瑜推开了。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19
(17)(中)


孙权还没从刚才的旖旎氛围里出来,周瑜却已跪在他脚下,衣衫还凌乱着,隐约看到起伏的胸膛,白皙得仿佛好久不见光的病态。

“请主公放过我吧。”周瑜说得清醒,却让孙权一阵恍惚。

放过?孙权听到这两个字,不仅欲火瞬间被浇灭,就连心都快要凉透了。以前他们每次亲热,公瑾从来不曾拒绝过他,甚至有时候风流俏丽热情主动,情到浓处便是万般风情千般意趣都不在话下。可是现在怎会变成这样?他感觉到一阵深深的寒意,不是来自夜风,却是来自公瑾。他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回不去从前了。即使没有死生相隔,他们之间似乎终究有一道无法消除的障壁。

“公瑾还在怨孤吗?”孙权幽幽地说。

“主公此话不知从何说起。”

“你起来罢,公瑾。”孙权把周瑜从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扶起来。“孤知道你心里很苦,你不必这样的。当初是孤不对。孤不该不听你的话,让刘备都督荆州。”

“主公既然提到刘备,可知刘备狼子野心,在瑜前往巴丘的途中一直想置我于死地?”

“哼,他一直视你为眼中钉,你知道他离开江东之前对孤说过什么吗?”

周瑜眯起眼睛,只听到孙权一字一顿说道,“他说周公瑾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必不久居人下矣。”

周瑜苦笑了一声,许久才闷声道:“哼,原是这样…”

“孤今天敢把这话告诉你,就是要你知道,孤从未怀疑过你,公瑾,从前不会,永远都不会。”

“主公既这样说,瑜便是死也无憾了。”

这话刚一说出口,孙权的食指就附在他唇边,“孤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孤要你好好活着,看着荆州重归江东。”

孙权看着周瑜的眼睛,这话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点燃周瑜眼中的火焰,他望向那双桃花眼,却只像陷入更深更暗的一潭凝重的死水。

“主公要收复荆州,可有怎样的战略打算?”

“此事事关重大,实在一言难尽。不过今天孤见到了刘备。”

“什么?主公见了刘备?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孤要他把湘水以东的桂阳、长沙、零陵三郡交付东吴,他答应了。” 孙权说得心不在焉,周瑜看得出他表情凝重,便知谈话内容不仅是这么简单。

“刘备他是不是还说了什么?”周瑜问。

“没什么了…”

“真的没有再说别的?” 周瑜再次追问,可这回空气却变得格外安静。

“没有。”

“主公——”周瑜忽然间有些急切,却见孙权转过脸去,似在回避他。“仲…仲谋,”周瑜耐着性子唤他表字,“告诉我,刘备到底还说了什么?”

“别逼我!”孙权闭上眼睛仰天叹道,

“…我不想说了。”

周瑜见他这样,大概也猜到他今天饮了这么多酒,定是刘备让他不痛快了。他抬起手,难得柔情地把手搭在孙权肩上,又顺着肩缓缓往上抚上他脸颊,低声道:“所以你就喝了那么多酒,嗯?”

孙权垂下头不说话,气氛低沉到了极点。沉默了一会儿,周瑜终是把他拉过来拥到怀里,略带着点试探和怂恿地说:“仲谋若是心里有事,就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一些…”

“他侮辱我的母亲,说我母亲曾经与他…” 孙权说到一半,周瑜没有再听到他后面又说什么,只觉得埋在他肩头的脸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颤抖,眼泪却还是洇湿了他肩上那一小块衣料。

夜风吹动纱帘,卷起几分儿女痴情,扬扬洒洒盘桓在心间。将军府里秋意沾裳,月华凉人,大理石台阶上两侧高高架起的火把跳动狂乱的火苗。屋檐上那些人形瓦当千奇百怪的姿态和表情荒诞戏谑般看着深宅大院里发生的一切,不曾言语。

“可我不信他的鬼话,一个字都不信!”

铜镜里周瑜模糊的脸意味深长地透过镜面看着年轻的吴侯,不,他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嘴唇上毛绒绒的短髭已经有点扎手,周瑜看着他头顶浓密青丝间已生出几根白发。可叹呐,可叹。他在心里暗想,唇边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更深露重,铜镜上泛起一层迷蒙的雾气,只隐约间瞧见孙权脸上一道冰凉的水光,随后就被他那黑底红纹厚重锦缎织的袖子拭去了。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19
(17)(下)


且说江北的魏军自攻下东吴的江西大营后便与吴军相持月余,粮草不足,军心懈怠,又加之曹操头风病复发,便暂时搁置南下的计划,将要引军回沛国谯县祭祖。恰在这大军将要撤退之际,平原侯曹植邀杨修至府上宴饮,却听说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

“什么?失踪了?” 曹植回想起前些日子兄长来访的诸多细节,忽然意识到事情恐怕不简单。

曹植到曹丕府上时,远远就看到大门紧锁着,一个人影立在那里,踌躇不前。司马懿远远的就已听到来访者急迫的脚步声,待到那人近了,却只躬身行礼,深深一揖,道了一声“参见平原侯。”

“是仲达先生啊,不必多礼了。”曹植抬头朗声笑道。“我来只是想找我二哥,没想到遇到了先生。”

司马懿低头看着地面,把脸藏在广袖后面,曹植看不见他的神色,皱了皱眉头又笑道,“啧,先生总是这样低着头,子建好像从来都未看清过先生的脸呢。”

“平原侯说笑了。像您这般才俊飘逸、诗酒风流的雅士,平时又怎会注意到像微臣这样无趣的人呢。”

“先生,您这就谦虚了,”曹植漫不经心地说,一边随手打发了跟在身旁的两位近侍。“先生文韬武略之才,胜令弟司马孚十倍,却不愿效伯夷叔齐之范,真是可惜呀,可惜…”

“咳,臣奉魏公之命,与五官中郎将商讨淮南一带的屯田办法,不懂平原侯您的意思。”

“哈,仲达先生倒也不必懂。”曹植撇了撇嘴,抬头看了看曹丕紧闭的府门,眯起了眼睛:“只是我最近听说了一件趣闻,真想说与先生听听呢。”

“平原侯请讲。”

“杨主簿家有个伶人最近不见了,不知先生听说了没有。”

危险的气息在空气里如暗流涌动,司马懿听了这话,暗自皱了皱眉,手心里的汗浸湿了袖口的布料。

“先生可能不知道吧,听杨府的下人说,他们最后一次见到这人,是见他跟先生在一起,还去了我二哥的府上。” 曹植歪了歪脖子,好整以暇地摆弄着自己修得整齐圆润的指甲,又把手攥起来拄在下巴上,玩味地看着司马懿。

“哦,平原侯是说那个演戏演得极好的秦伶优吧。”

“正是此人。”

“臣怎么听说他擅长演的尽是那些江表乱臣贼子们的事啊……”司马懿原本低着头,忽然猛地抬眼瞪向曹植,炯炯的目光吓得曹植倒吸了一口冷气。

“平原侯今天十万火急的,若是为了此事的话…臣奉劝公子想明白,他演的都是些什么戏,什么人。”

“哦,不,先生误会了。一个伶人罢了,没什么要紧。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我也已经好些天没见到我二哥了呢。”

“公子此话又是何意,难不成公子觉得二公子会把一个伶人私自囚禁在府上?”

“先生说笑了。二哥自是不会这样的。我只是好几天没见他,有点想他了,今天可要找他好好叙叙旧呢。”

“平原侯且留步!”

曹植从司马懿身边擦肩而过的瞬间被司马懿拦了下来。

“臣恐怕,平原侯今日和臣一样,是见不到二公子了。”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20
(18)(上)

“此话怎讲?”曹植迫切问道。

“中郎将近日染上了时疫,最近正闭府谢客,臣也是今天欲找中郎将议事才知道的。”司马懿道。

“我二哥他病了?”曹植讶然。

“是,公子。”

“何时的事?病得厉害吗?有没有叫御医来看?”

“臣也是刚听中郎将府上的人说起,便是那濡须口一役从南方传来的疫病。发作起来只是急症,却无性命之虞,平原侯请放心。”

“哦哦,二哥没事那就好。”

“只是此病传染性极强,魏公曾有令,谁若染此疾疫,须闭门十数日在家,不得与外人往来接触。臣为平原侯玉体着想,您今天还是请回吧。”

“也好,那我便改日再来。仲达先生回见了。”曹植带上随从,刚要上车回府,忽然又转过头来,一只手搭上司马懿的肩膀,意味深长地一笑。“哎,等等,仲达先生,我忽然想起来……”

——啊?司马懿吓得心跳漏了半拍,僵在原地不敢动,也不知道这小祖宗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我忽然想起来,今晚令弟司马孚说要请客做东,先生何不同我们一起去?”

“微臣谢公子美意,只是…”

“先生不肯给我曹子建面子吗?”

“微臣不敢…”

“先生不愿效伯夷叔齐之事,难道跟我这个平原侯吃个饭都不愿意吗?”

“公子既已这样说,那微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司马懿深深行了一个大礼,他攥紧了衣角的掌心全是汗,内心还在为刚才这场突如其来的狭路相逢惊惧不已,却也只得一边继续同曹植虚与委蛇,一边暗自思忖他那位曹家二公子究竟下落何处……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21
(18)(中)

月在中天 ,曹丕冷冷地看着打翻在地的杯盏在冰冷的地面上逶迤出一条深色的沟壑,榻上一片狼藉,罗衾绣枕散乱作一团,床角一堆锦被里露出一只脚,不怎么老实地踢着被子。

那人在几乎神志不清的醉梦中一遍又一遍摸着曹丕的脸,叫着公瑾的名字,然后把脸凑过来像馋猫似的贴近他,絮絮叨叨地把所有与刘备有关的郁闷彷徨和委屈都说给他听……

“哼,这家伙酒品可真不怎么样。”曹丕朝孙权翻了个白眼,内心暗暗腹诽。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孙权连拖带抱地弄到榻上,又在榻上陪他腻腻歪歪地滚了好几个来回才好不容易挣脱。他捡起滑落在床沿的腰封系上,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领,喘息着擦了擦额角的汗,回头看了看榻上已入梦的孙权,月色清冷,那人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曹丕犹豫了一下,终究是伸手替他擦了擦,才转身离去。

一路上江风瑟瑟,他袖子里揣着刚刚从吴侯府偷偷顺走的几封书信,晃荡荡的灌进冷风,带着南方的秋意,阴冷渗入骨头缝里。真真个吴会非吾乡,不可久留滞。他一路快走至江边一个隐蔽而偏僻的船坞,才缓缓撕下紧紧裹在身上的这副不属于他的皮囊。

这不是普通的皮囊,这是已故东吴大都督周瑜周公瑾。但令他想不到的却是,这副名叫周瑜的皮囊竟然能让孙权那般神魂颠倒,死生不能相忘。

彼时曹丕从曹植手里要去了秦伶优,那个通晓易容术的伶人从江夏流亡至江北,其父亲曾是南郡城中一小吏,亲眼目睹过孙刘联军几位政要的真容,又擅长演说江表人物故事。

彼时那伶人一见曹丕便觉得讶异,从上到下将他端详了好一番,曹丕再三追问才知,原来自己与那周公瑾年轻时候的模样颇有几分相像。

这话戳在曹丕心里,令他一时心中酸涩。他隐约明白了父亲为何总不喜欢他,也忽然体会到了仲达有时看着自己出神究竟为何。他在父亲面前越是唯唯诺诺,父亲越是不耐其烦的那些反应或许就该归咎于自己这该死的原罪……

说到底,他做了二十多年孝子,从未妄想过有一天能以对等的姿态站在父亲面前睥睨天下,可当他看着秦伶优将自己扮成周瑜,摸着那张不属于自己的敌人的脸,他的心里竟生出一些奇异的枝蔓,那些仿佛不属于自己,却又离自己很近的隐秘心曲。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22
江风凛冽,夜色荒唐。曹丕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想到自己被孙权禁锢在怀里一番狎昵就浑身不自在。他看着那张陌生的脸的时候,觉得那人皱起眉头的样子和父亲是那么相像,眼睛里那深不可测的闪着权力欲望的火苗又是那么的熟悉。

他在许都、在邺城见过多少回父亲面对文武百官时那杀伐果断的眼神,那双眼睛只要一眯起来便令人嗅到捕杀猎物的危险气息,嗅到冷箭刀光上的腥膻血污……

可是在这南方深夜的锦绣牢笼里,那双眼睛偏偏要深情地看着他,把他熔化进高温的烈焰,那张面孔偏偏要多情地贴着他,拷问般地与他耳鬓厮磨,让他原本清秀又细腻的脸颊上沾染了风月。那急迫的喘息裹挟着他,仿佛自己不是他久违的恋人,而分明是他掳获的猎物。

一想到这些曹丕就觉得反胃,扼住喉咙不受控制地干呕。他几乎可以从孙权的眼睛里确凿地看到来自父亲曹操的凝视,可听那人的言语,似乎他可疑的身世还与那西川的新主人刘备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呵,真是不可理喻。他知道父亲一向风流,尤对有夫之妇情有独钟,可是这吴氏究竟是怎样一个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的淫妇呀,竟同时与这么多男人于裙衽之间周旋,搞得不清不楚?曹丕脑子里闪过孙权昨夜搂着他的时候星眸微荡的醉态,心下暗生几分冷嘲和幽微恨意:他母亲当年便是凭着有几分姿色,这般勾引自己父亲的罢?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又凭什么得到那份自己奢望了许久也未曾得到过的父亲那近乎眷恋的挂念和柔情?

“中郎将,寅时有船从江北过来接您。”蒋干低头向曹丕行了个礼,打破了他的思绪。

“辛苦子翼了。”

“中郎将此行没有遇到危险,算是万幸。”

“危险倒是没有,不过是见到了孙权而已。”

曹丕语气没什么波澜,却把蒋干吓得一惊。

“中郎将怎可如此以身试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曹丕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哼,好一个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蒋干看着眼前这个将自己包装成几乎与周瑜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同样的一句话从这对薄唇之间再次倾吐出来,却带着莫名冷漠的讽刺。他熟悉的那位同窗旧友早已随大江东去了,可他想不到他的存在引发这世间多少风月事,多到驭笔千篇艳诗丽赋也难以道尽,便只能付与一杯浊酒,还酹江月。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25
(19)(上)


岁月匆匆,史笔寥寥,再说曹刘二人,转眼各自人生都已过半个世纪。建安十九年初,刘备兵围雒城已半年余,他知道自己已是实际的西川之主,却依旧迟迟不愿入主成都。


这大概也并不是他一生最艰难的决定之一。


刘备心中自嘲,他戎马半生,再艰难的日子都捱过来了,何以今天会望而却步?打从涿郡涿县贫寒的村庄出来后,他的日子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和军营里度过。他从社会的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从死人堆里挣得军功,在活人堆里挣得荣誉,身上的伤和疤都快累积成茧。如今的一切分明是他一刀一枪一命,一点一点拼出来的,他原本当之无愧,不需要任何伪善的借口。可是那些益州本地的豪强和稍有些头脸的世家大族又有几个打心眼里真心愿意做他刘备——一个汉室没落贵族、一介织席贩履之徒的臣子?


他没有那样的把握。他没把握他还能凭年少时那飞扬的风采和为人处世的豪爽便能让这些人心悦诚服。他们不是公孙瓒,不是陶谦,不是关羽张飞,…不是曹操。他唯有对他们表现出无限的谦退、包容和尊敬,才终于换来了勉强的认可与归顺。可那个位于成都城中央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巅,仍然透着冷峻又疏远的敌意,宣示着无声的拒斥。


刘备心里也总有一道深深的阴影。庞士元之死早早为他入川的霸业抹上一道晦暗的颜色,孙权在湘水之畔表现出的决绝又令他心中苦涩。而昨日在成都高高的城楼之上坠楼殉主的那两位忠臣模糊的血肉,亦在刘备眼前心中久久挥散不去。



刘备从来不信鬼神,亦不畏惧因果报应,可是令他心灵受到撼动的是,他自己几时也像曹操一样,背上了这样欺人欺君的血债,成为他最不愿成为的那个人?这一切宿命般的结果仿佛从神秘的命运之窗泄下一缕青烟,渗入他生命里,给他带来一阵心悸。



刘备从噩梦里醒来时满头是汗。夜半掌灯坐在中军帐内,却见诸葛亮默默走到他身边,为他披衣。



“孔明何以也睡不着了?” 刘备的笑容里透着疲倦,尽看在诸葛亮眼里,触动了他心尖儿上那一点点的疼。



“亮…在想着主公。”诸葛亮明眸如朗月,将心头一腔热意一点柔情说得坦荡。



“大半夜的,怎的这么孩子气~不好好睡觉,想着我做什么~”刘备轻推了推诸葛亮的后背,故作责备的语气,仿佛真的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那般。



“那主公又是为何不睡了~” 诸葛亮握住刘备的手腕,坚硬的骨骼有点硌得慌,却令他心中热血莫名沸腾。“我们想的,难道不是同样的事?”



刘备把他轻轻揽到怀里,下颌骨贴着诸葛亮略有些单薄的肩膀。年轻人的骨骼肌肤温热,有蓬勃朝气,亦有热切激情,他的颈项和后背在诸葛亮的掌心里,一时被他感染得,热血都在脉搏里不安分地跳动… 是啊,他们想着的总是同样的事,今夜也一样。



“孔明懂我,我何尝不懂孔明?围困成都这么久,我比谁都想打开那扇大门,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过,坐上那万众瞩目的主公之位。”刘备说罢,又自嘲般叹了口气。“我本欲以信义立身于世,可现在这个样子,我又与曹操有何异呢…”


诸葛亮捉了刘备环在自己腰间的一只手,放在唇边轻轻蹭了一下,眼里清澈坚定。他让刘备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郑重道,“曹操宁教他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他;主公却正因行着与他相反之道,才得总揽天下英雄于麾下,信誉著于四海。今日这份霸业,于己于私,主公当之无愧;而于公于天下,主公更是责无旁贷。

拯救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恢复汉室昔日之荣光,这些,曹操做不到,唯有主公能做到,主公又怎可心生退意?”


这一番话深得人心,令刘备十分受用。让这汉家城池接管到他刘备的手上,这是他的权利,也更是他的使命。做爱民护民的官,行宽仁之王道,这便是他与曹操的不同,也是他立身于世的信念。


“主公明日可调马超的部队到城下与刘璋对话,再派简雍入城劝降。”


“孔明觉得,刘季玉真会归顺吗?”

“刘璋虽庸弱,却也是个仁主,以臣对他的了解,他恐怕是不愿西川久遭战乱的。”诸葛亮笑了,他眼睛里的皓月繁星,刘备看得真切,平时那份谦和与乖巧挡不住午夜那一点野望的真实流露,偏偏也点燃了他心里那蓬勃蔓生的情愫。


“那么在孔明心中,我又是怎样的主公?”他偏头笑问孔明,终等得孔明说了句:“主公雄姿杰出,既然身逢乱世,便应做建功立业之雄主,也正是这样的主公,才是亮真心所仰慕的…”


那句仰慕才终是点了题,于是未说完的话被刘备堵在了一个浅浅的吻里,换来孔明热切回应。

浅吻变成深吻,清澈见底的眼里便染了醉意。军帐里看不见星空,刘备却看得见他的军师眼里深邃的苍穹。他俊朗的眉宇间有道流星划过。夜凉心热,心间那团野火,烧透榻上席间枕畔,燎原了半边山河。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25
(19)(中)


当刘备终于坐拥西川,山河那边的曹操也已取了东川。

张鲁归顺后,司马懿便谏言道:“今主公已得汉中,益州动摇。可速进兵攻之,势必瓦解。知者贵于乘时,时不可失也。”

兵贵神速,曹操又怎会不知。可他望着长江彼岸蜀地那片陌生的山川,诡谲奇谋的帷幄却都只化作一声苦涩叹息: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耶?

司马懿皱了眉头,不解其中之意。他平日里虽然八卦,却还不知曹刘二人过往那段隐秘恋情。

“刘备在成都根基不稳,益州当地士人不过是慑于其武力压服,心却未必归附。曹公此时不进军,以后…恐怕再没这样的机会了。”

“当地士人并未真心归附…唔,说得是啊,仲达…”曹操回头瞥了一眼司马懿,不置可否地来了一句,“也不知仲达的真心该是在何处。”

司马懿饶是脸厚心黑,仍被这话点戳得心里不太自在。他原本闲云野鹤,从未想过自己一颗心该放在何处。只是自从遇到了某些人后,他竟然也变得身不由己了起来。而若说此刻他的心,自是还悬在镇守东边的那位曹丕曹子桓的身上。

却也是因缘凑着,恰在曹公西征期间,东路的孙权又亲自领兵来犯合肥。曹丕与孙权的命运再次勾连一处,竟不知二人还会有怎样一番风流故事令人唏嘘。



孙权亲征合肥,引兵渡河至北岸,久攻城门不下,心情抑郁,便独占打马向营寨边缘去散心。暮色渐浓之时,却见一人身着玄青双色暗纹的衣裳,在柳梢下拿着一根甘蔗练剑。那人虽看着雍容贵气,腰身却格外轻巧,辗转腾挪,举手投足间颇有些世家子弟的风范。而那冠服那模样,为何与周瑜那般相像?

孙权心砰砰的乱跳,纵马过去,又悄声停了下来。许是怕自己的马蹄声唐突了那人,他蹑手蹑脚地下马,轻声缓步走向他的“公瑾”。

自从上次那如梦境般的相会之后,孙权便没再指望还能再遇到周瑜。他不信鬼神之说,周瑜殡天之时他明明是亲眼看着庞统扶棺送至吴地的,可是那天他酒后拥在怀里的又是那样鲜活的肉体,有着与周瑜几乎一样的面庞…他的脸色虽苍白,骨骼肌肤却都是青春的模样…他承受着他的吻的时候睫毛不住地颤抖,孙权明明感觉得到他胸腔的起伏之下那砰砰的心跳声。


如今他朝思夜想的“周瑜”又走入孙权的眼中,走进他心里,即使身在敌境,他又如何能不狂喜?

这怎么可能,这太离奇了。心里这样想着,孙权却还是不受控制般伸出手去。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27
(19)(下)


甘蔗之剑虽无利刃,却带着来势汹汹的气势朝他劈头挥舞过来。孙权熟练地接招又拆招,只想着把周瑜抱了在怀里。可那酷似周瑜的人儿却偏不着他的道儿,拧着身子挣脱开。甘蔗一端抵上孙权的胸膛,孙权伸手攥紧了那一截甘蔗,用力一勾,才终得了机会,把那可人儿拉过来。


“公瑾,别闹了。”两人比试了几个回合,孙权有点受不住,拉了他的手,喘息着哄他。


“原来是你,仲谋~” 那人唤他名字的时候顽劣地拖长了尾音,挑起好看的眉稍,莞尔一笑间颇有点儿烟视媚行的风流劲儿。孙权见此光景,心里像长了草一样,恨不得此刻就把他掳回中军帐内。


“你那天走后,我一直在想你…”孙权抱住眼前人,在他耳畔轻声絮语,温热气息扑在他脸上,教人心头发颤。


怀中人转过半张脸,语气里半是玩世不恭,半是乖巧温顺地凑到孙权耳边,用气声缓缓吐出几个字,“我也一样…”


他眼神里几分清纯几分冷傲又带了点似有若无的魅惑,任谁也是抵受不住的。孙权最受不了这般不落风尘的略显生涩的引诱,狠狠揽过他的腰,扣住脑袋用力吻他。两人缠痴到一处,好半天都难舍难分。


“干嘛呀,这么急色…” 这位小“周瑜”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被孙权咬破了的下唇,抹去那颗醒目的血珠儿。他看着孙权患得患失的表情,又安抚般在孙权耳边轻声说,“我不会走的,仲谋。”


“公瑾,我不知你为何会在此处。可是前面就是曹军的势力范围,这里太危险,我得带你走。”孙权抓着“周瑜”的手,就要带他上马。


“我说过我不会走的,仲谋…” 那人不跟他走,执拗着却也不放开手。

“那你要怎样?”


“我要回家。” 那人不复先前百般柔情魅惑,又回到冷冷的状态。可令他意外的是,孙权却忽然搂定了他,用无比深情和耐心的语气哄着他,痴痴说着:

“等我攻下合肥,我便带你回舒城,回我们曾经的家,我们就住在那主街南边的大宅子,带着循儿、胤儿,还有彻儿…然后再把你叔公家的那栋老房子好好翻修一下,公瑾你说,好不好…” 他把怀中人搂紧了,脸上的胡茬蹭在对方白净光滑的面皮儿上。


“周瑜”鼻头一酸,不知哪根文人敏感的神经教他几乎就有些动容。

“不好。”他却只逼迫自己冷冷地、几乎是机械地对孙权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仲谋愿意来吗?”

“去哪儿?”

“巢湖。”

孙权的北大营就在巢湖的北面安营扎寨,可孙权没想到“周瑜”竟避开那片军营带他去了巢湖的东岸。那里有片竹林,又有几座修葺得极为雅致的草庐,杏帘随风动处,风景极美,游目骋怀,足以娱身心。


孙权甫一下马,就被“周瑜”拉了手,带他往屋子里去。鹧鸪成双,鸳鸯倦飞,亭台楼阁里旖旎得有几分春色。“周瑜”眼角那暗戳戳的小勾子,孙权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他昔日与公瑾做知己做君臣这十数年来,还从来也没见过他这般青涩又暧昧的劲儿…


“周瑜”一边被孙权搂着,一边用手指尖挑了挑他的衣带,眼波含笑,勾着到唇角,在那陌生又危险的青春气息渲染之下,一如盛放的桃花。


孙权觉得自己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堪堪把身边的人儿打横抱起,粗暴地掀了那些碍事的帘子,往榻上去了。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28
(20)(一)


曹丕任孙权抱着登上湖滨的草庐,一边打量四周的屏风,心里如这回廊般转了好几个弯,从这片开阔的湖景转入了那幽僻私密到见不得人的地方。



刚一到榻上,孙权便擒着他颈项处,压上来喘息着说,“你带孤来这里,想要什么?”



曹丕感受到喉咙间一阵凉意,姣好的脸上滚落一滴汗珠,却依旧不思悔改地眯了眼睛,媚眼如丝地凑过去,几乎贴着孙权的脸说:“想要你呀,我的权哥哥。”



这如同作死般的挑逗激发了孙权胸腔中的无限热血,便用力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几乎咬出血印来才肯罢休。“小骗子,可别恃宠而骄…”



曹丕星眸间闪过一点恍惚的柔情,却偏偏扭过头去,只用眼角余光瞟见孙权眼睛里闪动的那一点仿佛跳动的火苗。蠢蠢欲动的危险气息里流露出那么一丝半点的情欲信号,对于曹丕就已足够将其收网。他哑着嗓子在孙权耳畔低声道:“谁叫你喜欢我呢。”



孙权笑着捏过这张像极了周瑜的脸,指尖在他腮边游弋,眼中一池碧潭波澜不惊,却隐匿着深不见底的欲望。



“看着孤。”他盯着曹丕,一字字仿佛凌迟,曹丕偏不听话,轻蔑地扭过脸去,闭了眼睛。



孙权忽然冷下脸来,一手将曹丕死死扼住,用膝盖卡着他的双腿,另一只手解了腰带反剪着捆住曹丕的双手,抽下曹丕头上那条暗红色的发带,蒙住了他的眼睛。曹丕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黑,挣扎着蹭向枕畔,却被孙权捞回了怀里。


他探究似的半张开嘴,却被两瓣柔软的唇吻住了……



擂鼓阵阵的战场之声从远处传来,吹角声呜呜地震天响彻,杀气腾腾的骑兵冲锋陷阵的嘶吼在风中鼓噪,粗粝的黄沙漫天扬起,两军阵前兵戈撞击,擦出冷色调的火星。战士们的戈矛狠狠刺穿敌虏,巨大的圆木一下一下地撞破城门,城中万箭齐发,矢如雨下。


这末世般的景象里,一刘一曹两字的旌旗在汉中战场上猎猎作响,飘扬在风中,战士们仰头看着毒辣的阳光,背靠背挤在一起用盾挡住箭雨,山崖上埋伏的一众部队伏击山下,又是一阵喋血的厮杀。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30
(20)(二)


曹操与刘备两个人从各自阵营里打马上前。二人隔着一个马头的距离,任凭马儿相互绕着打转儿。


刘备看着曹操那一身盔甲,盔甲外的锦袍还是他们早年在洛阳的时候他亲手缝制的。刘备从小家贫,靠织席贩履为业,便是与曹操初相识那会儿,手艺总还是没忘的,又加上当时彼此心意相通,总要通过这些温存小意儿聊表衷肠。

彼时曹操只道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英雄,却不曾想他亦有这乖顺贤惠的一面。他见刘备竟然还有这等技艺,又愿意为他做这些细枝末节之事,只肯对他更加疼惜爱重,便一直穿着刘备做的衣服,戴他编的草帽。周围的臣僚都只知曹公平日素有布衣草帽的癖好,却一直不知其中缘故。

“这件衣裳已经旧了,曹公为何还穿着它。”刘备笑了。他难得对曹操笑了一回,冷若冰霜的心防不知是被哪一汩暖流化开了一点缝隙,一阵温热的风钻进来,那一身肃穆的玄色盔甲似乎也并没那么生冷难近了。


“玄德亲手为孤做的,孤当然要穿着。”曹操笑着伸手抚过锦袍的袖口,又摇头说,“三十多年了啊,玄德。”


“三十三年。”刘备平静地纠正他。只这一句,便让曹操心中一怔,又喜又悲。喜的是,他们年轻时那段往事,玄德从来没忘过;悲的是,他心如止水的语气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自那日离开曹孟德起,便真如归山猛虎,入海蛟龙,永远也回不去了。最后那一星半点儿女情长,终究抵不过燃得正盛的雄心野望。


“孤已经老了,玄德看起来却还年轻。”不知为何,曹操顺嘴说了一句。讨贼檄文终是他人捉刀代笔,写得再犀利,再锋芒毕露,却怎么一见到他,竟连句像样的挑衅也说不出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只记得曹公这诗里可并没服老。”刘备冷笑说。

“你什么时候还读起我的诗了?”曹操捋着胡子笑了,眉头却还皱着。“我记得你是从来不爱看书的。”


“别废话了。你既不服老,就该知道,你我今日必有一战,谁也躲不过的。”刘备忽然策马退后,扬弃一阵烟尘。


曹操望着他头盔上醒目的红缨,恍然清醒。刚才那一幕如梦幻般的片刻温言软语,不过是他心中妄念堆叠,他何时会不清楚,眼前这位年近花甲的将军今日剑指汉中,可不是为了和他叙旧情。


便是如此,纵然有入骨的情和恨,你我今生,也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相见了。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31
(20)(三)


刘备是从何时开始起了与他曹孟德争天下的念头的?他早有预感,却大概总是不愿相信、不愿承认。在当阳桥长坂坡以几十万精锐追击刘备残兵之时,人皆道他曹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屠起城来曾令泗水为之不流,乃至于旌旗所指,新野的百姓都闻风丧胆,宁肯抛家舍业、荒田弃舍也要逃离他,跟着刘备同行。


他不是不能剿杀了刘备,却只是心有不甘。他待刘备百般好,每日钟鸣鼎食,出门的舆车排场阔气,任何时候都礼遇如上宾,就是二人晚间那些耳鬓厮磨的时刻,他自认对刘备也总是表现出足够的耐心和温存……


可他想不明白,他那样一次次进入刘备的身体,为何偏偏就是进不了他的心?他以为自己已经征服了他,在战场上,在床帏间,唯独他心里这方寸之地他曹操永远无法占领。而刘备的心,那广袤无边的总揽英雄的心,装得下数十万刀兵戎马、数十载颠沛流离、数万里江山丘壑,为何偏偏就再装不下一个曹孟德?


“玄德,你我之间,何至如此……”曹操想着这些,不由得再次悲叹,“你我之间,何至如此!”


刘备只淡淡笑了笑,扬声说:“龙从云,虎从风,英雄相时而动,才可期荡八荒,扫六合,成就寰宇之功。三十五年前在洛阳,我料不到曹公后来军威之盛;十五年前在许县,曹公又怎知我能有今日?”


他闭口不谈旧日牵绊,那些曹操带给他青葱岁月的躁动欣喜和后来随之而来的经年伤痛早已结痂封印,再翻出来已经无趣。如今他心里只有一统天下的急切愿望,甚至还有那么点连自己也没察觉的骄狂。


他的心太急了,急到让欲望蒙蔽了双眼,看不清这天下真的如三十三年前那位道士所言,已成三分鼎足之势……那个形容奇诡的道士的身影飘渺如烟,消失在云雾缭绕的世界尽头,刘备却只当那是场模糊的梦,身在其中却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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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而夕阳在山,书生合上这本《建安风月实录》,细想刚刚所读汉末各路英雄的风月异闻,不禁心生感慨。又见那自称“云空”的作者批注道:人生无常荒诞,使骨肉亲情相争至此,纵有再多现世功名,又有何意趣?


书生愈发奇之。云空者,究竟何人?“骨肉相争”四字触目,说曹刘固是没错,可怎么看又都觉得此名为“云空”者作此批注,又似是以他人故事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别有一番伤怀处了。


书生在苏州寻访再三,终究未考证出云空真名,只得知抄录此书之人通西域大秦国语言,他记载整理云空所述,将书稿留在瑞光寺里,便追随一名叫秦论的大秦景教教士飘然渡海,西行而去。而这本书稿附录中,抄书人又特别鸣谢了几个人物,一曰水镜先生,二曰乌角先生。书生只觉得这几个名字古怪得很,不像正经儒家读书人,却像某些热衷黄老之学的闲云野鹤。想那曹刘孙三位乱世雄主离经叛道的风月故事,竟都是出自这些人口口相传,也真真如天方夜谭,难以置信。


伯符的公瑾瑾 2022-05-21 16:33
(20)(四)


曹操自从那日与刘备会面以来,只要一沾了枕头,许都那段往事总是入他梦来。

那时的他下了朝堂,见到刘备在自家院子里种菜,脸上抹得全是土,却依然掩盖不住如冠玉般剔透的好容颜。他便伸手到刘备脸上揩掉那些污垢,又掂了他的下巴,让他靠近自己。


“这韭菜若是收成了,玄德可要记得给我尝尝。”曹操揽住刘备的劲瘦有力的腰,腰肢在曹操手底下灵活地腾挪,却令他无法探究刘备内心真意。可曹操偏要与他亲近,那游走在他腰间的双手交汇在一起,两颗心各怀着忐忑的思虑互相试探。


“曹公若喜欢,备可以亲自下厨烧一道好菜,正好可配这好酒。”刘备正要起身,袖子却被曹操捉住,拉到他怀里。身体的触觉是那样真实,隔着玄色云纹的贵重衣料仍能感觉到那人滚烫的心跳。

心跳像遥远天边的浓云厉电戳着人的神思,像咚咚响着的激昂的战鼓萦绕在他们周围,也像最迷醉惑人的精神春//药,将他们带到榻上的一场不眠不休的纠缠。


曹操带着得胜归来般的满足感把刘备打横抱起,美酒佳肴打翻在地,衣带落在榻边的地上,朝服厚重的纹样继续铺叠上来,随之层层堆叠上来的还有两人浸没在枕席间的喘息声……


待烛火燃尽、蜡泪已干,二人酣然睡去时,曹操忽然感到身边隐约的簌簌声。待他眯缝着眼睛看去,枕边人早已起身不见。刘备穿着白色锦缎织成的中衣,手中的剑刃泛着窗前一抹淡漠月色,直冷到曹操心里。双股剑一雌一雄,造此剑者早曾告诉刘备,这剑虽好,却终是一把情剑,必须心中有情之人方能驾驭。如今却要他用这情剑斩断情丝,又该是多么困难的事。


“玄德怎么不下手呢?”曹操笑问,语气里有些自嘲。


梦里的刘备不说话,只是背对着他。曹操能感受到他紧张的呼吸声渐变成一阵压抑的叹息,极隐忍却极戳人心。


曹操走上前去,扳过刘备的身子面向自己,见他攥紧剑柄的手背已经青筋暴露,而脸上两行清泪在月光下又是那样凛冽。


“玄德想对孤做的事,为什么不做了?”曹操握了刘备那只拿着剑的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脸。

“做不到……” 刘备叹息一声,满面泪痕还未及风干,新的泪珠又滚烫地从脸颊滑落。

“做不到什么?”曹操讽刺地笑,眼眶却是红的,“做不到对仇人夜夜投怀送抱,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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