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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无CP]诸葛亮by若虚(7月3日130L更新第五部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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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祭流年
2011-07-20 09:15
[转载][无CP]诸葛亮by若虚(7月3日130L更新第五部第20章)
1L~~~~~~~~
授权书:
若虚
2011-07-18 19:59
可以的,提前告诉我一声就行了,只是好多错误,我还没来得及改,5555
第一次发文,还望大家多多担待~~~
——————————————顺便告诉大家一下更新的时间——————————————
1、暑假期间周一到周五白天;
2、周末少更;
3、8月5日~8月16日不更(更新可能性很小),因为我要出国……
4、开学后周一~周五傍晚,周日下午更新。
PS:根据若虚大人的资料,(实际上本文已经完结),完结后全文约有
130
万字左右,另有番外不定。我就少赚大家一些钱吧,第八部有19章啊……
另,本文为历史向,无CP,讲述丞相一生,因此不喜误入
一梦祭流年
2011-07-20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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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唱离殇
2011-07-20 09:18
沙花还是我的……这是本能这是遗传……
————————————————————————————
欧漏,我一开始还以为亮亮是吧桃子给了月英呢~
小时候的亮亮好可爱啊,完全不是小书生的样子,上树摘桃子神马的,最萌了~
那两个双胞胎女孩是亮亮的亲生姐姐咩?亮亮你小小年纪想神马呢……
————————————————————————————————
谢谢LZGN~占位符神马的回头再编辑,XDDD
曼德拉
2011-07-20 09:36
从那么小开始写啊~~~感觉这文会很长的耶...
所以这个是历史向还是???如果不是历史向那这样写出来也太强大了吧..
一梦祭流年
2011-07-20 0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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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唱离殇
2011-07-20 09:39
刘关张登场了耶……
诸葛玄后来给亮亮找的老师是不是就应该时黄承彦呢?孔明万世奇才,当然要有个不一般的老师来教啊!
车里面的公子会是谁呢……期待下文下文……
一梦祭流年
2011-07-20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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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捆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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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独上西楼
2011-07-20 10:09
若虚大人的军师文,强M一下,24小时内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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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若虚大人是我知道的最谦诚的丞相粉没有之一
开始粉玄亮后(……说了无CP好吧……),就听说了若虚大,大部分文都是零零碎碎的下载着看了些,连接不能~所以在JQS能看到完整版实在是太鸡冻了~
先表白这些,更新的这些今晚慢慢我~
一梦祭流年
2011-07-20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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簇水画屏
2011-07-20 10:44
表示这文正在看,看到一半了。。。若虚是我知道的最虔诚的诸葛亮控,没有之一。写的文也很正点。
顺说,楼主有将仲子全文嘛?嘤嘤嘤嘤~好想看。
一梦祭流年
2011-07-20 11:08
五
仗节义危难送热炭
秉孝悌颠沛赴丧艰
雨连绵无休下了三个月,洛阳城像被泡在一口浊臭的酱缸里,家家户户都淹着积水,家里的杯碗盆釜全取了出来舀水,排水沟已泄不住水了,污水溢了出来,漫得大街小巷没个干净的落脚处。洛阳人说这不是好兆头,新朝甫立,天象便出咎征,沴灾频见,这是上天的警告,只恐有更大的灾难在后面,已有部分富贾在悄悄地转移财产,谋划着去江南避灾。
雨水将洛阳皇宫冲刷得生了青,像是洗干净的生猪屠宰场,可总有股血腥味怎么也洗不掉,那像粘在宫墙上的青苔,成了这座宫殿与身俱来的经脉。
南宫平城门的城楼上,尚书台的分曹尚书朝服规整,手里展开一卷黄帛,扯着嗓门嚎道:
“孝灵皇帝不究高宗眉寿之祚,早弃臣子。皇帝承绍,海内侧望,而帝天姿轻佻,威仪不恪,在丧慢惰,衰如故焉;凶德既彰,淫秽发闻,损辱神器,忝污宗庙。皇太后教无母仪,统政荒乱。永乐太后暴崩,众论惑焉。三纲之道,天地之纪,而乃有阙,罪之大者。陈留王协,圣德伟茂,规矩邈然,丰下兑上,有尧图之表,居丧哀戚,言不及邪,岐嶷之性,有周成之懿。休声美称,天下所闻,宣承洪业,为万世统,可以承宗庙。废皇帝为弘农王。皇太后还政。”
嘶哑的声音随着雨点纷纷地落下城楼,城门口横排着十来个手持钢刀的刽子手,每人面前跪着一个身锁重枷的犯人,头发从脑后耷拉向胸前,把一张脸抹去了,也看不出到底是谁,十步外却是百十来个聆听圣训的百姓,彼此推推搡搡,却不敢真的冲到跟前细看。
分曹尚书宣读完毕,一个手持令旗的校官高高地举起手,用力一挥,“斩!”
十来柄磨得极锋利的百炼钢刀一起一落,青得发白的光犹如闪电疾过,十几颗人头利索地滚落,腔子里的血喷出去老远,雨水一冲,血水漫开去,漾成了一片血海,围观的人群只是发出了低低叹息,却并不惊骇,这段日子的杀伐太多了,朝廷天天在宫门口杀人,杀的还都是身居台省的京官,残忍如片羊肉似的脔割、辜磔,或者一截截顺着肢体用膏油火寸烧,或者剥皮灌汞都一一演示,看多了惨烈的死亡场面,围观砍头已麻木得像在看杀鸡。
那城门楼上的分曹尚书咳嗽了一声,憋着气吼道:“新朝更立,有敢乱言误政者,忤逆反侧者,心怀叵测者,皆诛之!”
话说得不留情面,百姓们却只知道德阳殿里又换了皇帝,至于为什么要换,换的是谁却是众说纷纭,也不敢去打听,私下里传小话也可能被朝廷的暗探获知,不用过堂便逮了全家,三两下砍掉脑袋,真正是道路以目。
一辆小輧车从南宫前缓缓驶过,城门前的血腥味徐徐飘进了车里,蔡邕悄悄掀开车帘的一角,远远看见那一地触目惊心的狼籍,他叹了口气,车帘缓缓放下来。
輧车摇摇晃晃,雨声被隔在车外,仿佛淌在另一个世界飘渺的泪滴,蔡邕觉得心口疼了起来,他深深地呼吸着,吸入的却是深厚得像猪油似的闷腻空气,他本想叫车夫暂歇,这压抑的沉闷逼得他想下车走走,马车却停在一座府门前。
他定了定神思,便下车着人去里边通报,随府里德僮仆走到了内堂,在门口的踏脚石上顿了顿鞋底,将身上的蓑衣交给侍从,回头看了一眼缠绵往复的雨水,纷纷雨珠争先恐后地从低垂的天幕陨落,那种舍生忘死的气魄却让他生出了惆怅,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褪下鞋跨步入屋。
卢植正半躺在带屏大床上,腿上搭了厚厚的毡毯,他这几日伤了风,鼻子泛了红肿,瓮声瓮气地说:“伯喈,请恕我身子不适,失礼了!”
蔡邕急急地走过去,“你我之间,还讲这些虚礼么?”他在床边坐下去,一面打量着卢植的气色,一面关心地问道:“身体可好些了?”
“小病,不打紧,劳你费心了。”
“霖雨不断,天气紊乱,人为宇宙之精体,天地失时,人焉得不病!”
卢植听出蔡邕话中有话,他意味深长地说:“人之病尚可以药石徐徐疗之,国之病,良药何在?”
两人一时沉默了,彼此胸中涌动着许多难言的苦楚,却在此刻都被沉沉的心事积压成了死僵的情绪,卢植烦闷地一叹,“如今这艰难之时,人人避祸不迭,只你还来看我,难为你了!”
蔡邕埋着头,似乎在沉吟什么难为之事,忽然突兀地说:“子干,你赶快离开洛阳吧。”
卢植一惊,他蓦然清醒了,“怎么?董卓要拿我为废君祭旗?”
蔡邕点首,“前次你在百寮大会上,为废君一事与董卓公然龃龉,董卓生性小量,睚眦必报,只怕不能容你。”
卢植愤恨地一击掌,“狗贼!天子何罪,他胆敢废君更立,行霍光之事!可恨满朝公卿食禄多年,遇事辄缩头缄默,竟无一个仗义执言!”
蔡邕叹道:“董卓手握重兵,力倾朝野,公卿大臣哪儿是他的对手,旬月以来,董卓大开杀戒,多少重臣只因一语不合,便遭屠戮!他要更换朝廷,不过是为树威名,为树威名,便要铲除异议,你名望太高,他只有打压了你,旁人便不敢持异。”
卢植郁郁地叹了口气,“莫非只能坐视朝廷倾覆,束手无策?”
“子干,我知你赤心忠君,但事势有权,情状有异,而今董卓势大,我们纵然有心报国,人家刀俎已备,我等鱼肉奈何伸颈已就鼎镬,徒做牺牲耳。莫若先离危难,再图后计。”蔡邕缓缓地宽慰着,“董卓顾虑你是海内大儒,门生遍布天下,不会轻易下手,但他甚少宽容,只恐俟后悔意陡生,再起刀锯,子干当趁此之时尽早脱身,以免时日拖沓,变故骤生,望子干三思!”
蔡邕的劝解确然道理深刻,卢植渐渐信服了,感激地说:“患难之中方显本色,至此人人变色畏祸时,伯喈于危险中勇仗节义,卢植没齿难忘!”他倾过身体,合手便拜了下去。
蔡邕慌忙扶起了他,“子干何出此言,蔡邕何敢担当仗义之誉,当年邕获罪寺宦,罪下死牢,公卿缄口,唯有子干兄冒死进谏,方才赚得这几十年残喘。异时十常侍权倾朝野,党锢祸烈,天下肃杀,子干一谏而震庙堂,真为烈士之勇!”
往事涛涛,卢植不由得心潮浮动,诚恳地说:“伯喈,你也要为自己谋算,洛阳已为火炉,近者焚身,远者方安!”
蔡邕涩然地摇摇头,“我不能走。”
“为何?”
蔡邕的神情落寞得像被阴影笼罩了,“子干该知道,董卓以我阖门老少胁迫,若不从命,举家无噍类……”他苦苦地笑了一声,“再者说,董卓让我主修史书,当日你我奉朝命撰写汉记,可惜兵事连连,不及得成,今日能再续史册,总不辜负我毕生之志!”
卢植明白了,他忧心忡忡地说:“可你屈身董卓,旁人会如何看你,人道你助纣为虐,一生名节岂不亏损?”
蔡邕沉默有顷,忽而,双眸润湿,“文明事业不可废,成史大矣,名节小矣,后世之人如何评价莫能顾忌,一身已没,然史书千古,地下骨骸亦可瞑目。”
卢植刹那震撼,他伸手紧紧地握住蔡邕,“伯喈之义为千秋大义,只你身在虎穴,百事当小心!”
蔡邕把眼泪忍了下去,努力笑道:“不必为我担心,我若屈身董卓,还能相机劝说董卓少行屠戮,也是大德!”
卢植幽幽地说:“我若离开洛阳,这一别后亦不知何年何月能得相见,想再与你抚琴论史,只怕难了。”
虑及将来事,两人都很伤感,蔡邕稳了稳情绪,“子干,我不可多留,免得董卓起疑心,你自行小心,便在这一二日间,一定要离开洛阳,我会想法子在他面前为你开脱。”
“保重!”卢植重重地说。
蔡邕显出一抹轻松的笑,拱拱手,径自离去了。
卢植又是感动又是慷慨,又是愤懑又是伤感,国家溃烂如斯,他不能匡正国是,却要选择逃之夭夭,深重的自责之情奔涌起来,另一方面,想到挚友蔡邕委身国贼,悲酸之情冲上来,激得他几乎要垂下泪来。
这数十年宦海沉浮,建过功业,获过重谴,你分明怀揣抱负匡正天下,天下却自暴自弃似的越来越糜烂,澎湃的热血在经年累月的政治倾轧中渐渐凝冷了,倏忽间,寒透骨的灰心窜上来。他不禁想起同学郑玄曾说过仕宦何用,莫若居陋室读书释经,难怪郑玄一直拒不入仕,公府多次辟任,他不是辞疾便是一走了之。斯时危情,卢植方才体会出郑康成的远见,生逢末世,往离乱中掏理想,掏出来的只是绝望,他已不再是过去刚锋勇猛的卢子干,他或者真的衰老了,深重的力不从心让他竟连固执的赴死也觉得虚无,也许真的该听蔡邕的话,离开洛阳,返去桑梓之地,饭蔬食,薄服章,夜拥孤灯阅经书,以度余生吧。
正在胡思乱想时,刘备却来了,他在床前拜了下去,他每次来见卢植,总不会轻薄了师生之礼。
见着刘备,卢植便觉得愧疚,他本来想向朝廷举荐学生,可国事乱成一团糟,他竟找不到空隙荐才,如今他又将避难天涯,或者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却白白让学生来一趟洛阳。
“老师身体可大好?”刘备切切地问道。
卢植没有回答身体好不好,却说道:“玄德,真对不住了,老师召你来洛阳,本为向朝廷举荐贤良,孰料国家多事,竟不得遂愿,辜负你了。”
刘备慌忙道:“老师如此说,折杀学生了,学生能重觌师颜,再闻明训,岂是为功名利禄!”
卢植轻轻拉住了他,“老师知你心底仁善,一身的侠义气节,能得人众,可成大业,奈何命运多舛,屡遭蹉跌,但只要你不舍不弃,日后必会有一番事业。”
刘备安静地谛听,只悄悄地应一声,他很沉得住气,喜怒颜色极少显于面上,仿佛被幽深的水覆盖,探不出真容。
卢植愁苦地说:“廊庙糜烂,老师也不得不归隐乡野,从此不问世事,埋首黄泉。”
刘备听得惊异,卢植也不忙解释,他从枕下摸出一封信,“你也当知而今朝野变故,奸臣当路,贤良退避,然忠贞之士报国之心尚在,我已老了,成不了气候,你正当年华,天下事业该由你去做。”
他把信放在刘备手里,刘备扫了一眼,看见最后落着四个字:“孟德手泐。”他很是诧异,也不急问,只慢慢从头看起,原来是曹操写给卢植的书信,前几日,典军校尉曹操逃离洛阳,听说是不肯与董卓共事,没想到竟然在老师这里看见曹操的信。
曹操在信中说,董卓暴戾,天下困苦,有志之士恨不能生啖其肉,故而袁绍悬节出奔,他辞贼职而东奔故里,请卢植速离洛阳,与他共起义兵,讨伐董卓,重整山河!
刘备对曹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知道他是赫赫有名的西园八校尉之一,响当当的世家子弟,他刘备只是寂寂无闻的贫寒出身,若不是有中间推荐,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认识曹操。
他把信放下来,其实已明白了老师的用意,“老师,您是让我……”
卢植郑重地点着头,却没有说破,只问道:“你可愿为国效力?”
刘备忽地下拜,字字如金磬地说:“刘备愿为国效力!”
卢植俯下身,用力托起了他,他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学生,略带感伤地拈走学生胸襟上的飞尘,一字一顿地说:“拿着我的信,去陈留找曹孟德!”
快天黑了,红得发乌的落日在远山的怀抱里迟迟不去,最后的余晖血似的骇怕,一束束纠缠着,迟滞而凝重地落在了沂水里,初冬的季节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肃杀。
落日下的阳都仿佛被包裹在凝冻的血红蛋清里,弥漫着喘不过气来的沉闷,这座小小的城市坐落在绵延耸峙的蒙山以东,往北是汶水,往南是蒙水,再加上流经城市的沂水,三条河流犹如环绕的手臂,从三面回环曲折地合围了阳都。
诸葛祖宅的门嘎地开了,这座宅子有百年之久,墙垣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粉尘,仿佛一方被封在时间深处的古匣,冯安从门后走了出来,身上的首絰腰絰不曾除去,神情颇是戚然,
诸葛圭去世后,诸葛玄带着一家人护送诸葛圭的灵柩,迁回了阳都老家,诸葛氏在阳都原是望族,百年以往,大多数族人虽已逐渐向中原地区徙出,尚有部分老族留在故乡,听闻这一支族裔不幸遭遇丧祸,族中的好心人都跑来帮衬着办丧事,因长子诸葛瑾没有归家,便迟迟没有下葬。他们在离开奉高时,给诸葛瑾送去了第二封信,却一直没有回音,听闻中原一带正在秣马厉兵,也不知诸葛瑾有没有在战事甫开之前离开洛阳,家中人日日翘首以望,迁思回虑地托人去寻诸葛瑾的下落,却如同在茫茫大海捞针,半分音信也捕捉不到,不免生出了几分不详之感,想着才遭亲丧,若长子再遇不测,可真是雪上加霜
冯安在门口站住,呆呆地半晌没有动,明天就要给诸葛圭殡葬了,诸葛瑾虽一直不归家,但总不能让死者曝露阳间,到底要入土为安。
瑾公子,你在哪儿呢?冯安在心里问,他向那落日晖晖的远山望去,那是峰峦如簇的蒙山,孔子曾登临峰巅叹鲁为小,文明风流尚在,可那些创造风流的人却不见了。
他看见门前的黄尘土路上踉跄行来一人,光线暗弱,也看不清模样,只觉得是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衣服脏得像从泥里掏出来的一班,前襟后衣拉出了三五条口子,两只鞋子都穿了洞,生生露出一排脚趾,像是赶了很久的路,跋千山涉万水,也不知经过多少风霜苦楚,早把一个人折腾成非人非鬼的乞丐模样。
那人跌跌撞撞地停在了诸葛祖宅前,看着冯安竟浑身发起了抖,只管喘粗气,却是累得一个字说不出。
冯安以为是讨乞,他从腰里摸出一把五铢钱,“给,往东走有家汤饼铺,这些钱够你买两份了。”
乞丐不接钱,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冯安,嗓子张了张,发出一串黏黏的咳嗽声,白皮爆翻的嘴唇费力地吐出几个可怜巴巴的字:“安,安叔……”
冯安全身的筋骨都收紧了,他狠狠地瞪大眼睛,目光如刀般死死地杀过去,一刀刀凿去那人脸上的黑垢和血痕,手中的铜钱竟在一瞬间重得拿不稳,一骨碌全撒了下去。
“瑾公子!”他冲了过去,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诸葛瑾。
诸葛瑾呜咽着哭了出来,他走了几千里路,穿过血肉横飞的腥臭战场,和百万流民奔袭逃难,偷过田里没成熟的庄稼,吃过树皮草根,见过人相食的惨景,躲在尸体堆里装死躲避乱军,几次以为自己将埋骨荒郊,绝望得甚至想自杀了断,却终于走到了家。
冯安也自激动地哭了,顾不得所以地大喊道:“主母,仲公子,瑾公子回来了,瑾公子回来了!”
屋里的人都震惊了,诸葛瑾听见纷沓的脚步声,那份嘈杂却带给他温暖而充实的安全感,他歪斜着失去了知觉。
待得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高天上月明星稀,屋里灯火摇晃,他看见周围全是熟脸,有母亲、叔父、大妹、二妹、二弟、小弟,他以为是在做梦,掐了自己一把,很痛,一点也不含糊。
“母亲,叔父……”诸葛瑾想给他们行礼,却觉得身体里没力气。
冯安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吃吧。”
诸葛瑾捧着碗,滋滋的面香钻入脏腑,长久以来被意志力压抑的饥饿撕开了矜持,他什么都顾不上了,稀里呼噜大快朵颐,顷刻间,已是面尽汤干,还将碗沿掉着的几滴汤水舔干净,顾氏看得直淌眼泪,抚着他的头道:“瑾儿,你到底遭了多少罪?”
诸葛瑾把碗筷一放,精神恢复了一些,他从床上滚下来,跪在顾氏面前,哭道:“母亲,儿子险些回不来了!”
顾氏抹着泪花儿,扯起了他,“几个月没有音信,可让我们担心得不成,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向你父亲交代,如今可是回来了。”
诸葛玄扶着诸葛瑾重又坐回床,取手绢擦着他脸上的眼泪,“回来就好,你这一路受了不少苦吧。”
提起经历,诸葛瑾不免又红了眼睛,吭吭戚戚地叙述起来:
他自从在洛阳太学收到父亲的丧报,本打算不顾一切千里奔赴,不料洛阳城突起宫变,不得已耽搁了几日,等祸乱平息,他匆匆地收拾行装离开,可还没走到新郑,关东诸侯会盟讨董,再起刀兵,中原顷时战火四起,司州、豫州、兖州、徐州纵横兵燹,归家的途中处处是战场,流寇盗贼也趁机起事,他一路上小心翼翼,还是遭遇盗寇,幸而盗寇怜他是孤弱少年,只抢走了他的行囊,留了他一条命。他失了财货,逼得沿途乞讨,可中原百姓流离,遍地尸骸,无有生民,他常常几天粒米不沾,熬不住了便挖土挖草充饥,好不容易回到奉高,却听说家人迁回阳都,他只好再跋路途,到底是拼着一口硬气,总算是走到了家。
诸葛瑾的这一番叙述才说至一半,昭蕙昭苏已哭得不行,待诸葛瑾说到他藏在死人堆里躲避乱军,昭苏竟捂着耳朵不敢听了。
诸葛玄怜惜地说:“瑾儿受苦了,好在老天有眼,终能复返家园。”
诸葛瑾微泣道:“我数次几乎撑不下去了,只是想到要回来送父亲一程……”说起父亲,少年满腔的悲情都澎湃了,眼泪再也不能遏制住了,“母亲,叔父,带我去看看父亲,成么?”
诸葛玄长叹,知道诸葛瑾正是仗着孝悌之心才能支撑住这千里跋涉,他扶住诸葛瑾,冯安捧来一套斩衰给诸葛瑾换上,众人簇拥着他去灵堂,诸葛瑾在父亲的灵柩前祭了酒,哭拜了一场。
回来后,诸葛瑾却再也睡不着了,痴痴地盯着天花板,心情越来越沉重,他明明很疲倦,困意却被挤成了僵冷的一团,不能让意识轻松地舒展开去,睡觉真是太奢侈的享受,他的身子虽捂在热乎乎的被褥里,意识还飘在骨骸曝露的战场上,窗外洒入的月光白得瘆人,像那横死荒野的尸体的胳膊。
他听见有人在门外小声地呼喊,他扭过头,“小二?”
诸葛亮把着门,影绰的月光勾勒着他泪痕未干的脸,他犹豫地问:“大哥,我能进来么?”
诸葛瑾轻轻地一笑,“来吧。”
诸葛亮蹭蹭地跑了进来,他在床边游来游去,不好意思地说:“我和你睡好么?”
诸葛瑾掀开了被子,握住了弟弟的手,“手真凉,快暖一暖。”
诸葛亮蹬腿甩掉了鞋子,利索地钻进了被子,两兄弟彼此依偎着,被褥里的温度渐渐升高了,诸葛亮靠着兄长的肩膀,低低地说:“大哥,我想爹爹了。”
诸葛瑾的泪水瞬时便要涌出,他把脸转过去,一半的泪水落在了枕上,还有一半他用力吞了,黑漆漆的房间里,他让自己的抽泣声融入了没有光亮的黑暗角落。
“大哥,娘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她么?”诸葛亮说话的声音吹在了兄长的肩窝。
诸葛瑾在黑暗中睁大了回忆的双眸,“记得,娘长得很好看,脾性也好,她可爱笑了,笑起来,就像春天咱家院里开的花,美美的,甜甜的。”
诸葛亮努力回想着,头想得很痛,生母的形象仍然模糊得像一池染了墨的水,“可惜我记不得了,我梦见过她,也看不见她的样子,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不让我看见她?”
“娘最喜欢你了,大妹二妹整日说,娘好偏心,只宠小二,我们都不得宠!”
诸葛亮欣喜地说:“是么?娘最喜欢我?”他于是觉得心里盛开出一团团锦绣繁花,不,是兄长说的,那是母亲的笑脸。
他在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在被底轻轻描绘着母亲的模样,“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奉高呢?”
诸葛瑾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外面太乱,我们得在老家长久待下去,守着爹爹不好么。”
诸葛亮有一会没说话,“叔父说,天下如果太平,我们就不用流离失所,可是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呢?”
没想到九岁的弟弟会问出这样沉重的问题,诸葛瑾在黑暗里摸索弟弟的表情,却只看见那双眼睛里一逝的光亮,“天下太平……总会有那一天。”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
诸葛瑾回答不出来,他顿了顿,“你数着日子,一天两天三天……慢慢就会数到了。”
诸葛亮想了一会儿,“那我等着。”
诸葛瑾抚着弟弟的背,“小二,明天爹爹下葬,哥哥要给父亲守孝,你在家听母亲和叔父的话,别惹他们生气,好好读书。”
诸葛亮没听懂诸葛瑾的意思,“我们一起给爹爹守孝!”
诸葛瑾哄道:“哥哥要在爹爹的墓前守孝三年,你年纪太小,不合行此孝道,况且我是长子,筑庐守孝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诸葛亮还想争辩,诸葛瑾摁住他的口,“不许说了,睡觉吧!”
诸葛亮嘟囔着,可他当真是困了,连连打了两个呵欠,便在兄长的怀里睡着了,
诸葛瑾听得弟弟匀净如婴儿的呼吸,淡淡的光在诸葛亮的脸上跳舞,他笑了一下,忽而想起父亲曾告诉过他的话,小二天资聪颖,果慧多谋,假以时日,若规道得法,可成非常之业,所以父亲对诸葛亮要求极严格。
他为诸葛亮掖住被角,心里想着父亲的话,却没有丝毫的振奋,说不得的悲凉反而涨潮了,在这纷纭乱世,人命形如草芥,要活下去都如此不易,又如何能开创大业,我们这一家人又会走到哪里去呢?
窗外北风呜咽,清绝的月光如沉淀了一千年的目光,越发深邃而哀伤。
距离古燕长城二十里的上谷郡已是严冬了,萧条北风肆虐地扫荡而过,在一座座残破的古代烽火堠上咆哮,势要将这过去战争遗留的标识摧毁。
北风噼啪地敲打着窗格子,撞得满耳嘈杂,卢植微微叹了口气,搓了搓手,往火炉里添了一块炭,哗啦啦地抽来一卷书,滚在书案上,在这苦寒边地,没有人认识他曾是朝廷重臣,丢弃了一切世俗纷争,却能安静读书。
外门有人砰砰敲打,他也不理会,只管读将下去。
棉帘子掀开了,苍头躬身道:“主家,有远客来,说是为主家的旧友送礼物。”
卢植一呆,“叫他进来吧。”
来客进了屋,是个三十来岁的健壮男子,背着偌大一个长条形包袱,卢植却并不认识他,因问道:“你家主人是谁,遣你来何事?”
来客不忙作答,解下包袱,双手捧了上去,“我家主人说,远隔千里,不能与卢公共叙旧情,不得已遣小的千里送礼,这物件是他亲手所制,望卢公笑纳!”
卢植楞了楞,犹豫着接过那包袱,但觉手上一沉,险些脱了掉地,他慌忙稳稳地抱住,轻轻放在书案上,解开包袱,竟然是架琴,桐木做体,马尾为弦,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琴尾处泛出了黑糊糊的皴裂纹,像是被烧焦了。那琴仿若被尘封的一句箴言,从香甜的土壤下缓慢地发出芽来,开出的花甚或还带着往事苦涩的滋味。
他抚着琴,心底一片恍然的怅惘,“你家主人还说什么了?”
来客道:“我家主人说,他如今虽身在险境,却并无大难,望卢公无虑,他之心意,千载以下,唯有卢公能知,。”
卢植许久不言,举手轻轻一拨,清越的琴音从指间流淌出去,在温暖的空气里一丝一丝轻泣,他推开了门,见得暴躁北风吹得天地间了无生趣,他面东而立,仿佛看见天涯海角的某一隅,某一角,某一人,渐渐的,泪水从他的眼眸间渗了出来。
一梦祭流年
2011-07-20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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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文
2011-07-20 12:23
若虚之前写了很多亮中心的长篇啊 我记得有完结的 就是特比特别特别的长……要搬若虚的文……LZ好有挑战性的工作><
青青嘉木
2011-07-20 13:16
若虚大人的文文啊~~没想到能从JQS看到~~~GN搬的辛苦~~~~~
当时看这篇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刚才打开天上人间乍看到这个题目都恍惚了~~~记得后面的部分很催泪很催泪~~~天天晚上一边看一边哭~~~还不敢让家里人看到~~看完也缓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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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咧~~~难道我记错了~~~若虚好多文啊~~~GN提到的两篇~~~还有碧野朱桥当年事~~~嗯那我当时看到的是神马涅~~就记得好像有南征神马的~~好长好长~~各种纠结~~~矮油被篡改了记忆啊~~~
嘤嘤嘤没有看过的大虐文~~~不敢看了~~~~~
一梦祭流年
2011-07-20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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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祭流年
2011-07-20 14:21
四
离故园中道遭兵衅
避刀锋潜身识雄主
夕阳沉坠,绚丽晚霞仿佛悬在天上的一抹带泪的血珠,晚风四起,那血似的残霞似被风吹走,向着西天疾去。
白日刚下了一场大雨,道路泥泞不堪,污潢之中烙着数不清的车辙印、马蹄印,脚印,并随时有更多的印子加上去,把那泥淖压得紧紧的。
两辆四面遮幅的马车辚辚地从泥地里撵过,车轱辘溅起的泥浆淅沥哗啦一片声响,像是这马车行驶在水池里,道路颠簸如在爬山,颠得那车内人摇摇晃晃。
诸葛亮一直低着头想事,挨着他的诸葛均正在打盹,却总也睡不沉,一忽儿醒过来问一声到了么,一忽儿睡着了却不安生地挥舞手足。
连日赶路疲惫,若不是用意志力强撑,诸葛亮觉得自己已要散成了碎片,听得车夫甩鞭的噼啪声音,耳中也嗡嗡地只是胡乱回响。
颠簸中,车帘被甩得飞了起来,诸葛亮猛一抬头,刚巧看见车外。
四溅的潦水在马车周遭如天地沸腾,而更沸腾的是沿途上千奔逃的难民。放眼一瞧,血色残阳下,黑压压地拖拽下约一里长的人潮。有的肩挑背抗,有的推车赶马,有的抱仔,有的负母,有的虽一身孑然,却已是面色苍白,走得累了,便在泥塘里一跤坐下,哪里管什么泥地肮脏湿冷,哭声、喊声、叹气声此起彼伏,汇合成一片凄惶声音的海洋。
眼前一切仿佛是世界末日般,似乎天地将在须臾间垮成一团泥,成千的难民便在这泥淖间躲避刀兵铁蹄的践踏,在硝烟中逃出一口可以活的气。
诸葛亮叹了一口气,深重的烦恼从头顶倾巢落下。他们离开阳都后一路疾走,可才行了百里,便听说青州军再卷刀锋,诸葛玄闻得沿途不安宁,本想折转返回,可回去的路已遍布荆棘,不得已硬着头皮往前走,这一走,却走入了上万的难民大潮中。
一行人虽继续前行,心里却记挂着阳都家里,听说青州军烧杀抢掠,残暴凶狠,凡下城池皆行残戮,路上无处打听战报,唯有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四面流传,风传阳都已沦陷,昭蕙昭苏为此哭了好几遭,诸葛玄也是满腹的担忧,却到底不合犯险回去,一路行一路愁,既恨自己当初不该硬下心肠将顾氏诸葛瑾带走,又恨这不给人活路的险恶世道。
诸葛亮烦恼得想拿把刀劈开自己,胸口堵着的郁闷太多太沉,像浆糊般粘着血肉,甩也甩不掉,他把头伸出车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浊湿的空气。
猛听见有人清清脆脆地笑了一声,诸葛亮一讶,却见对面一辆马车撵泥而行,一个绿衣少女伸了半个身体在车外,一只手抓着车前横木,一只手扶住车厢,盈盈的双目里含了笑,映着晚霞的柔光,让那笑脸格外动人。
“小螺!”诸葛亮惊喜。
小螺向他招招手,“我早看见你了!”
“你怎么也在这里?”诸葛亮以为是梦,悄悄在背后掐自己的大腿。
小螺笑吟吟地说:“我本来就要去淮南,你那天跑太快,没等我说完呢!”
“去淮南?”诸葛亮昏沉沉的脑子被亮光一闪,他一巴掌拍在车厢上,“啊呀,正好,我们同路!”
小螺撇撇嘴巴,“我早知道和你同路!”她做了一个大耳朵兔的鬼脸。
“小螺,快进来,别摔下车去了!”车内的母亲叮嘱道。
“知道了,没事!”小螺回头道,身子却不见动,仍对诸葛亮道:“对了,我有样物件送给你,搁我这儿很久了,偏你每次都跑太快!”她咯咯地笑着,一扬手,一团黑影飞向诸葛亮,“接着!”
诸葛亮把手深深地探出去,迎着物件的来路扑了一扑,可到底差了那么一寸,那物件擦着他的手指落了下去。
小螺懊丧地呼道:“啊呀!”
诸葛亮也自沮丧,霎时,又听见一声惊呼,他忙伸头去看,却见小螺所乘马车嘎地停了。
“陷住了!”车夫一跃而下,弯腰去拉车轮,却是两个后车轮深深陷入一滩泥淖里,拔也拔不出。
“娘,车轮陷在泥里了,拔不出了!”小螺对母亲说。
“这可怎么好!”车内妇人着了急,探出一半脸去看究竟,眉眼间越来越焦虑了。
车夫一面用力推着车轮,一面啪啪打马前行,那马啮辔狠挣,车轮搅沸水般在泥塘里转个不停,刚刚浮上半截,人马顿时都懈了力气,车轮哗啦啦地再次陷了下去。
“夫人,需找人帮忙,我一人怕是难以拔出车轮!”车夫擦着满脸泥浆,马鞭噼啪甩打。
妇人愁道:“仓促之间,去哪里寻人?”她环顾四围,视野里人头耸动,却都是倦怠疲累的难民,她是矜持妇道的女人,本不好意思求陌生人相助,何况是自身尚且难保的穷途百姓。
“我来帮忙!”小螺说,说着挽起袖子,扶着车厢就要跳下去。
妇人嗔道:“你一个女孩子瞎掺和什么!”
小螺撅了嘴巴,“女孩子又怎么了,我可没那么娇气!”
车夫狠狠甩去脸上的泥水,抬头看见一个少年从近旁的马车上跳下来,刚一落地就把长襦撩起掖在腰带里,袖子也捋得老高。
“你……”车夫还没反应过来。
诸葛亮静静的,“我帮你吧!”他躬了身体,双手扳住车轮,狠狠一咬牙。
小螺扶了母亲下车,妇人不由得感激道:“真是感谢这少年了!”
小螺笑道:“娘,他最是心肠好,有什么急难他一准儿帮忙!”
“二哥!”诸葛均竟也跳下了马车,揉着眼睛要过来推车。
诸葛亮忙挥挥手,“均儿,快回去!”
诸葛玄和昭蕙昭苏所乘的马车也停了,诸葛玄探出头来,“小二,怎么了?”
“叔父,没事,你们先走,我马上就好!”诸葛亮趁着换气的空隙说。
诸葛玄对诸葛均喊道:“均儿,别过去,过来和叔父坐一块儿!”诸葛均嘟嘟嘴巴,一跳一跳地跑去叔父车下,诸葛玄弯下腰一把抱起他,回头瞧了一眼,因觉得推车费不了多少时间,吩咐车夫继续往前走。
本为诸葛亮兄弟赶车的冯安一跃而下,“亮公子你赶紧上车,这种力气活该我干!”他三下五除二地挽袖子,扎腰带,用壮硕的肩膀抵住了车轮。
大概是见同行有难,少年见义而助,便有几个壮力汉子过来帮忙,一时人多力大,那车轮呼噜噜搅浆响亮,涩涩地从泥塘里缓缓驶出。
“谢谢大家!”妇人万般感激,对众人一一施礼相谢。
小螺在诸葛亮的背后“喂”地喊了一声,诸葛亮迟迟地回了下头,可他和小螺刚一打照面,小螺竟捂着口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诸葛亮被她笑得极尴尬,又不知笑的缘故,愣愣地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你的脸,脸……”小螺笑得前仰后合。
诸葛亮一抹脸,手心里湿漉漉的,还夹着许多黑渣滓,他恍然明白了,原来刚才推车溅了满脸泥水,也不知现在成了什么腌臜模样。
他不太自然,垂了头径自往一边躲,鞋底却被咯了一下,不是石块,却是一团裹了黑泥水的物什,他忽然意识到这应该就是小螺刚才丢给他的东西。
他也不顾脏,轻轻地捡起来,滴答的泥水顺着手指淌下去,原来是一个布偶娃娃,可惜黑泥污面,从脸到胸口泼着一溜泥,像是刮拉开的一道深刻伤口。
“糟污了。”小螺遗憾地说。
诸葛亮忽然脸上发烧,“还好,洗干净就成。”他用手心擦了一擦,抹去了面上的泥水,约能看见用绣线缝成的五官,眉目清秀,嘴唇弯成一勾月亮。
“是我做的,你瞧像不像你?”小螺眨眨眼睛。
“像……”诸葛亮支吾了一声,他把娃娃拧了拧,“谢谢!”他看也不敢看小螺,像是心上烧着火,拔腿便往车边走。
小螺在他背后灿灿地笑道:“又跑这么快,你当心跑太快,再也见不着我了!”
诸葛亮心中莫名地一震,他以为自己多想了,便从腰囊里取出一方手绢,细细地包住布偶,他把手套塞进了怀里。
视野里的光线忽然间暗了,有暗哑的雷声从天尽头滚滚扑来,地平线一线黑压压的云团越来越近,似乎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那一瞬,万里苍穹惨淡如死,瑰丽晚霞被催城压顶的黑云遮挡了,仿佛有一面黑布从地底升起,以迅雷之速将天空覆盖。
“青州军来了!”惊天动地的惨声如同炸雷,轰地炸得四野一派惊惶。
诸葛亮分明地感到大地在震动,仿佛忽然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簸箕里,剧烈的摇晃让他渐渐昏沉。人潮开始疯狂的骚动,绝望的难民哭喊着乱跑一气,慌乱中,不是你撞了我的腰,就是我打了你的头,乱糟糟地似乎煮焦了在锅里咕噜的稠稀饭。
诸葛亮本能地回过头,小螺被挤在四散逃离的人潮中,她焦急地想要去拉住母亲的手,可混乱的人群将她们越分越远,她哭喊道:“娘!”
凄厉惨叫犹如冰冷的水忽然泼在头顶,血的腥味刹那在空气里扩散,白晃晃的光亮晕花的眼睛,是刀光,还是日光?
青州军追着败逃的徐州军一路急奔,溃烂的徐州军慌不择路,只管撒丫子逃命,却将杀得兴起的青州军一步步带入了难民中,倒拽戈矛的残兵像摔烂的豆腐落在泥地里,统统散在百姓中,青州军一鼓作气追锋到底,横手一刀劈下,一片脑门全飞了出去。
诸葛亮的背脊骨不知被什么重物狠狠一击,也许是奔跑中谁甩开的肘子,也许是惊慌躲避时扔出的包袱,也许是被砍烂的马车炸开的横木。
诸葛亮疼得眼前黑得像落了夜幕,他忍住剧烈的疼痛,用力拨开挡在面前的两个人。
“快走!”冯安终于挤出人群,一手用力地挽住诸葛亮,死命地将他往外拖。
诸葛亮拗不过冯安的力气,有些昏沉的视线渐渐被抹去了尘埃,他恍惚看见小螺在人群中嚎啕大哭,他很想伸出一只手去拉她,可他一点力气也施展不出,他被冯安丢上了马车,他蓦地立起身体,趴在车上,高声叫道:“小螺!”
冯安大声道:“坐好了!”他扬起缰绳,一声响亮的摔打后,马车像踩上了风火轮,泼风般冲了出去!
小螺似乎听见了诸葛亮的呼喊,她拼命地向外跑,人潮不断地将她向后推,她被推得摔了一跤,费力地爬起来时,身后挥刀劈砍的青州军离她越来越近。
“安叔,等等她,等等她!”诸葛亮几乎在嚎叫,满脸都是冰冷的水,不知是泪还是汗。
冯安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根本不可能停,他只用一个肃冷的后背对着诸葛亮,马车越跑越快,犹如烧过原野的火,势头止也止不住。
诸葛亮要哭了,他用一双手去捶冯安的后背,“安叔,救人,我们去救人!”
冯安像耸立在苍山下的一方坚毅的石碑,任凭身后的少年如何哭喊,他始终不动分毫。
诸葛亮把大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他看见小螺向他艰难地迈出了一步,而后冲到她身后的青州骑兵高高地扬起了刀,一道白色闪电将天空割了一个角,带着陨石坠落的能量劈下来,就那样没有一丝儿犹豫地将她劈裂成两半。
热得仿佛岩浆似的腥甜味从诸葛亮的胸口直冲上来,他捺不住那狂躁似的宣泄感,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他依稀以为自己死了,他的魂正在剥离开他的身体,他于是飞了起来,他能看见那原野上刀光掠过后的血色世界,他于是想要回家,想躺在父亲的坟头,沐浴着阳都温暖的阳光,和父亲说一辈子的悄悄话,一辈子呵,美好得连想一想都会在心里乐出花儿来。
可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仿佛在雾气沉沉的沼泽地里盘桓,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渴望回归的家应该往哪个方向走,他孤孤单单地找了很多年,总是找不到,最后他放弃了,他老了,要死了,他只能将自己埋骨他乡。他在临死前怀念着故乡的脸,却模糊得只剩下父亲坟头的一捧草。
他用一只手拍着车厢,一下又一下,渐渐的,他失了力气,他像一滴水,从高高的天上掉入深潭里,毫不挣扎地把自己埋葬了。
太阳升起来了,郊野被白炽阳光笼罩,仿佛浸在一泡水里。
诸葛亮从昏睡中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浸在一片金光里的冯安的背影,他用手挡着眼睛,喃喃道:“安,安叔……”
冯安仍在催赶马车,这一夜这辆马车一直没有停,也不知到底狂奔了多少里路,诸葛亮每每从昏厥中苏醒,看见的总是冯安挺直的后背,动也不动,便是那坚实如长城的后背,让诸葛亮觉得心里安全。
马车堪堪停了,冯安的后背终于颤抖起来,他似乎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一头栽了下去。
诸葛亮大惊,他不顾一切地跳下马车,双手抱住冯安,一气地乱喊:“安叔!”
冯安微微睁开眼睛,嘴唇费力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丝儿声音。
诸葛亮看见冯安的一双手已被缰绳勒出了深深的血痕,双手指拇僵硬地蜷曲着,他轻轻地捋了一下,却不能扳动分毫,他吓极了,眼望得荒野四边五人,寂寥的风从天尽头肆虐而来,这茫茫天下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深刻的无助袭击了他。
他哭了起来,央求道:“安叔,你别死,别死……”
冯安挣扎着耸动着喉结,终于哼出几个字:“安叔,不,不会死……”
诸葛亮死命地扶起冯安,“我们走,走……”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想将冯安背在身上,可才将冯安的双手搭在肩上,一队人马风卷残云似的掠地而来。
躲是无地可躲了,所有压抑的情绪疯狂地窜上来,诸葛亮忽然像是被激怒了,他左右看了看,从地上捡起一根扎手的木条,横死以赴的心撑起了他,他像壁垒般挡在冯安身前。
人马拉住了冲势,却看见一个双眼通红的少年手持木棒,仿佛一头小豹子,守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壮硕汉子。
领头的小校打量了诸葛亮一番,“不成,小了,不是上战场的料!”
旁边的士兵道:“走吧,瞧这少年的摸样,定是躲避曹军的徐州百姓,吓得可怜见的,怎么上战场!”
小校叹道:“我们兵力不足,不得已从流民里临时招募,这一路上,虽也募得些青壮力,到底人太少。”
士兵道:“那也没法子,都是平头百姓,刀也没拿过,便是驱上战场,只怕也难阻挡曹军的锋芒。”
正说话间,一声高亢的牛角号震耳欲聋,随着这响遏行云的号角声,远方有黄黑的烟尘像被炸开了一般,腾起了满天的雾霾。
小校惊道:“曹军来得好快!”他迅速掉转马头,才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诸葛亮道:“快走吧,要打仗了,去躲起来。”
诸葛亮愣愣地问:“你们是谁?”
小校有些惊异,一个落难少年当涂遇兵,不仅没有惧色,还敢开口质问,他心底称奇,也不隐瞒,老实道:“我们是平原相部勒之兵,特来驰援你们徐州。”
一个士兵眨巴眼睛,“平原相刘备,听说过么?”
诸葛亮茫然地摇摇头,“刘备”这两个字太陌生,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仿佛听闻了一句虚无缥缈的诺言,他连真假也不能辨别,以为“刘备”是一千里外的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也许是一位年至耄耋的垂暮老人,哆嗦着胳膊腿脚,走一步喘三口,他这辈子都不会和这个陌生人扯上关系。
小校大笑,“不知道你还问!”他挥起手臂,领着手下一拨人,赶马朝牛角号响彻处飞奔而去。
诸葛亮回过神来,他把木棒一扔,“安叔,这里不安全,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
冯安稍稍缓过气来,他虚弱地点点头,诸葛亮四边张望周遭地形,此处南高北低,地势平缓少有起伏,唯有南面有一段缓坡,他想了一想,一手扶冯安,一手拉马车,一步步登上那道缓坡,直走到了最高处,他先扶了冯安躺好,再解开马辔马辕,放了坐骑自在,坐骑一夜奔腾,一骨碌卧在草堆里,却连打滚的力气也没有了,待得一切收拾停当,已是累得大汗淋漓。
脚下忽然抖动起来,仿佛有一把巨大的锯子在搅动地心,那远端的烟尘呼啸着越来越近,诸葛亮迅速地匐下身体,两手紧紧地攥着一把草,小心地把目光抛去坡下。
两支军队在坡下的平原上狭路相逢!
诸葛亮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脸上满是滚烫的汗沫子,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小心地吞了一口唾沫,吞入的却是火辣辣的滋味,像有一根热刺从喉咙捅穿了心脏,汩汩的血自心口冲上眼睑,双眸充盈了疼痛的血,他眨一下,那血便流出了眼睑,他只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手掌,竟将两把草连根拔起,自己却浑然不觉。
满满黄尘遮天蔽日,一面军队从东往西奔来,当先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大纛,上面墨刺着一个硕大的“刘”字,另一支军队由西往东驰骋,应就是曹军。
在平原之上,无法据险守势,这支曹军不得不列阵而战,于是号令骤下,曹军团团而围,侧翼向中央迅速回缩,仿佛是收干了水分的布条,中心越缩小,边缘越坚硬,密集成了一个方块阵型。前排士兵把手一举,尖利的长矛直直地伸了出来,把贸然冲在阵前的刘军士兵扎了个透心凉。
这时,刘军阵营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咚隆鼓声。
无数辆战车霎时从四面八方杀入战场,驾车的战马被蒙了眼睛,驭手甩动长鞭狠命击打,一时马踏黄尘滚滚如潮,在接近曹军之前,驭手从车上奋身跳下,那战马却一鼓作气冲入了缩紧的曹军中,外层的密集长矛挑断了战马的胸腹,在血喷出的一刹那,战车因为惯性而继续冲向前,须臾便把这战阵撞出了许多缺口,有些战车虽在冲撞中破裂了,那烂了的沉重车厢还是砸碎了曹军士兵的头盖骨。
又一阵急切的鼓声如暴雨落瓦,这是敲响了第二遍进攻鼓。
被战车一阵横冲直撞,曹军阵型渐渐散乱,而刘军中再次分出了一队百人骑兵,如同咆哮的洪水卷向了曹军。曹军中军号令乍起,立时前军跪射,后军立射,然而骑兵冲击太快,又是近身作战,弓弩根本派不上用场,虽勉强射倒了一排骑兵,骑兵冲锋奈何太快,眼睁睁看着狂潮卷尘而来,如入无人之境,不过片时,曹军阵型完全被冲乱了,兵卒乱跑一气,多被骑兵的利刃砍掉头颅。
第三遍鼓声敲响了!
这一次刘军步骑齐上,步兵跟在马后,凭着骑兵的冲锋力量,据短刃四面砍杀,杀得曹军四散奔跑。但刘军并没有杀入乱阵中,却从两翼斜向包抄,把已乱了阵脚的曹军一小队一小队分割击杀。
曹军溃败得不成样子,三轮冲锋早把那阵型撞得七零八落,刘军阵营里的一个黑盔将军一马当先,长矛用力一栽,将中军持旗小校挑于马下,单手夺过大纛,呼呼地在半空中使劲挥舞。
“夺旗了!”黑盔将军吼声如雷,兴奋的喊叫传遍平原,激荡得刘军士卒杀心更胜了一倍,曹军大势已去,曳甲执兵仓惶逃去,在原野上丢下了无数具尸首。
刘军大纛徐徐飞起,绛红披风的将军策马驰出,阔大的风扯着他的披风,可是离得太远,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像一团明亮的火焰,在战场上格外惹眼。
诸葛亮看得呆了,心里却想起了几句话:“地平而易,四面见敌,车骑陷之,敌人必乱。敌人奔走,士卒散乱,或翼其两旁,或插其前后,其将可擒。”
这是老人借给他的《六韬》里的兵法要诀,他和老人曾撮土为山,在自制的沙盘上虚拟战场,摆过《孙子兵法》里的九地,《六韬·豹韬》里的八地,模拟过天罗天井天陷诸般死地,设想过无数种绝地逢生的奇策妙计,但那毕竟是纸上谈兵,总比不过这发生在眼前的实战,血腥而真实,让他既害怕又兴奋,少年躯壳里隐藏的热血被瞬间激发,他甚至想冲入阵中,拿起刀戟斧柯,和那些年轻士兵并肩作战。
平原刘军一分为二,一队打扫战场,一队穷追敌兵不放,两支队伍越拉越开,中间竟落出了巨大的空隙。
诸葛亮干干地呵出一口热气,心里却莫名地觉得那里不对劲,不自禁地发出一句惊呼:“不好……”
这声惊呼才在腹中尘埃落地,缓坡西侧已是黄尘高张,又一支曹军像蛰伏的鹰隼般,忽然展翅出现,刘军追军却已刹不住,像漫入汪洋的河流般,渗入了曹军的包围圈中。
诸葛亮明白了,第一支曹军只是诱饵,第二支曹军才是主力,曹军所采取的策略是以牺牲小利达到全歼敌人的最终目的。
刘军似已知道曹军的目的,这当口,毕竟兵力有限,也不敢恋战,正在紧急撤退,顷刻之间,强弱逆转如天悬,本来溃败的曹军士气如虹,对刘军穷追不舍,一路上抛下横七竖八的士兵尸骸。
缓坡下的战事结束了,喧天的杀戮呐喊渐渐远去,激动人心的鼓声仿佛甩过天际的钢鞭,一鞭子又一鞭子,整片天地都在颤抖,诸葛亮长长地叹一口气,他慢慢地往下爬,咕咚吞了一下,胳膊碰了碰一直躺着不动的冯安,“安叔……”
冯安哼了一声,“下面在打仗,别动。”
诸葛亮坐了起来,他怔怔地坐了很久,看见脚下的阴影缓缓移动,仿佛行进的百万军队,他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汗,用力搀起冯安,“我们去找叔父。”
徐扬交界的直道上尘埃扬天,人潮像烧不绝的野草般,从天尽头一直蔓延至眼前,汪洋汪海的人头耸动着,一张张灰尘扑扑的脸似从炭炉里滚出来的烧残了的木头,这些人大多是从徐州逃出来的难民,有的已走了几百里路,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因前方便是扬州,心底攫着的蛮劲松了,早已累得抽筋失血的身体没了支撑,一跤摔在路边,躺的躺,坐的坐,唉呀之声不绝于耳。
一辆马车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地挪动着,车夫一面扬缰绳,一面打盹,脑袋在肩膀上来回耷拉。诸葛玄把身体探出了车厢,回头望了望,身后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像是一支溃败的军队,一眼竟望不到头。
汹涌的难过像翻卷的浪头,不肯商量地从胸口往上窜,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落了泪,滚烫的泪在苍白的脸上放肆流淌,仿佛是一腔热血。
“叔父!”有人在极遥远的地方呼喊他。
诸葛玄以为是车里的诸葛均在呼唤,他转过身体,诸葛均正把脑袋耷在昭蕙的腿上,已睡得人事不知,昭蕙昭苏也像失了知觉一般昏睡不醒,周遭的嘈杂似乎并不存在。
“叔父!”又一声呼喊划过人潮。
诸葛玄全身的血都涌上来了,他索性把身体整个地探了出去,目光越过重重叠叠蠕动的人头,他看见一辆没了车顶棚的马车在乱纷纷的人群中踟蹰,那熟悉的少年坐在车夫的位置上,高高地扬起了手。
诸葛玄的眼睛模糊了,他疯了一般跳下马车,“小二!”他声嘶竭力地喊叫,所有的力气都聚集在咽喉处,在那里蓬勃出他整个灵魂的呐喊。
人真是多啊,诸葛玄拨开了无数的肩膀,无数的胳膊,无数的头颅,他以为自己跋涉了千山万水,走过了一辈子这么长的路。
诸葛亮丢开手里的缰绳,他仿佛坠海的岩石,直直地跳入了叔父的怀里。
“小二,你们还活着,太好,太好了!”诸葛玄语无伦次,慌乱而激动地摸索着诸葛亮的脸、手臂、头发,湿漉漉的,虽然冰冷,却如此真实。
诸葛亮用一只手去拉叔父的手,另一只手去抱叔父的后背,他走了很远的路,赶了很久的车,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叔父,也许会死在半道上,像那些倒毙在路上的流民一样,死去时连座坟茔也没有,只能睁着空洞的眼睛,等着被食腐肉的老鹫野狗吃掉。
“叔父!”他动情地喊了一声,一直被他埋在心底的恐惧和绝望都咆哮着冲了出来,他觉得委屈极了,他其实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却已和最惨烈的死亡贴近了面孔,他抱住叔父放声大哭。
一梦祭流年
2011-07-20 14:22
五
战纷纷诸侯各为政
道危危故友互作媒
收到兖州大本营叛乱的消息,曹操被激怒了。
当时,青州军的铁蹄正在横扫大半个徐州,琅琊、东海诸郡已被青州军括入麾下,徐州军一败涂地,起初还能与青州军一决高下,后来失败的次数太多,刚一交锋便败下阵来,青州军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在徐州的土地上纵横无忌。毫无翻盘希望的惨败让徐州牧陶谦甚至想放弃徐州,南奔丹扬,索性把徐州让给曹操。
曹操踌躇满志,彻底拿下徐州只是时间问题。前后两次征讨,十万徐州人在这场争夺战中丧生,泗水一度为之不流,徐州老百姓恨透了曹操。曹操并不害怕背上残暴的罪名,庶民的仇恨轻飘飘的,还没有一枚五铢钱有价值,伤不了他的雄心壮志,也救不了他们卑微的性命。要结束乱世,死亡是必须付出的代价,用少数人的牺牲换来大多数人的和平,把二者放在秤上称量,天神也会默认自己的残忍。
可曹操的憧憬很快就粉碎了,那时他正在蒙蒙细雨中行军,马蹄踏着沂水河畔的丛丛青草,踩下的足印深如用刀削过一般,沿着潺湲沂水,一骑一骑斥候飞马传来捷报。
青州军攻下东海!
青州军前锋已逼近下邳!
徐州军再往南退却五十里!
……
捷报太惹眼,像一束束开得烂漫恣意的火红蔷薇,曹操接过一份份暖手的战报,只说了一句:“曹氏儿郎不负所望!”
他其实已经在畅想自己坐在彭城里的景象,彭城是楚霸王项羽的国都,城下埋着楚汉之争时双方士兵的尸骨,城墙上沉淀着厚重的历史喟叹,他甚至想去楚汉古战场走一走,也许会赋诗一首以寄思古幽情,可一份来自兖州的急报摧毁了他的诗兴。
急报是荀彧从鄄城发出,字有些潦草,虽竭力稳着情绪,却仍让笔画有了轻浮之感,一向稳重的荀彧显然是急火攻心,用不容转圜的语气恳求曹操立刻返回兖州救急。
信中说,陈宫和张邈趁着曹操率大军西进,暗自与吕布勾连,兖州诸县纷纷叛迎吕布,如今只有鄄城、东阿、范几城尚在我方手中,可内部人心惶惶,幸得夏侯惇果断诛杀谋叛者,方才暂时平息了逆反,然而情形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若曹操再迁延不归,只怕这几座城也保不住了。
曹操其实想到过叛乱,可他没想到叛乱一起,便如燎原烈火,竟然波及了整个兖州,他用了偌大力气才廓清了兖州的兵祸,居然在短短时日内叛迎他人,曹操说不出的憋闷,更让他气恼的是陈宫张邈的背叛,这两个人,一个为他故友,一个被他奉为能入帷幄的谋臣,居然在他倾全军远征时,偏在他后院烧起一把大火。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背叛呢?
他忽然想起荀彧告诉过他,兖州虽平,然是以武力平定,人心到底不服,为了威慑兖州,所以他才杀掉妄生诽谤之语的边让,也许便是这一杀,激发了兖州世族的恐慌,人人为求自保,因而叛迎吕布,想赶走曹孟德,重新获得本籍世族的特权。
后汉以来世族势力高涨,汉光武帝依靠河北河南豪强起家,豪强望族对汉朝中兴起过重大作用,因而获得了王朝恩赐的特权,各地豪强林立,他们或居高官政要,或与王公贵胄联姻,逐渐形成为东汉王朝的一支特殊的政治力量。当豪强最盛时,人人恨不能与世家大族攀上关系,举凡求学干仕,一定要标榜自己出自哪一支望族,若说是单家子,往往会为人轻薄。故而天下大乱,首先起事的便是坐拥雄厚财力的豪强,曹操虽明为世家子弟,可他为阉宦后裔,家底比不过真正的世族,与名动天下的袁氏相比,顶多算半个世族,甚或还挨着庶族的边儿,为此没少被心高气傲的世族们嘲笑。或者便是他那拿不出手的出身,才让兖州世族人服心不服,这场叛乱看着是突如其来,也可说是蓄谋已久。
曹操把急报收了,愤怒过后,却是冰凉凉的悲哀,片刻的思索后,他下达了一道宣传全军的军令:
“轻骑撤回兖州救急!”
从扬州南下豫章,合肥是必经的水陆交通要冲,因其位于南淝水和东淝水交汇点,故而称为“合肥”。从合肥北上淝水,直入淮河流域,往西经涡水、颍水、汝水,可抵达中原腹心;从南则流通施水,施水汇入巢湖,巢湖东南凿出濡须水,濡须水南接长江,在濡须渡口登船,溯流西上,若好风送力,不多久便能泊入鄱阳湖,而后便能进入豫章城。
这一路多为水路,船行为首选,但也有旅人乐走陆路,至多横渡淮河和长江,再沿着两河流域之间的丘陵地带,或骑马,或步行,陆路比之水陆更加蜿蜒难行。
诸葛玄一行人离开徐扬边境,乘船渡过淮河,先在寿春待了几日,诸葛玄去拜访了故友袁术。袁术告诉他豫章太守周术病故,豫章太守一职空悬着,他思来想去以为诸葛玄最合适,请他去豫章任职,话说得精致美丽,诸葛亮不免也有点感动,真以为是袁术是诚心为朋友考虑。
诸葛玄得了许诺,也不想太久停留,一家人短暂休整后,便走陆路到了合肥,诸葛玄的打算是从巢湖乘船进入长江,而后顺江而下。可诸葛姐弟从没坐过船,上次横渡淮河,吐的吐,晕的晕,这会听说要坐一个月的船,心里早犯了怵,诸葛均在陆地上便晕得四五不知,整日揪住叔父的手哼唧着不肯上船。
诸葛玄无奈,只得在合肥暂歇,想等一家人养护好身体后再上路,即便是不乘船溯流西行,也得横渡长江,这船是非坐不可的,而且陆路太绕,丘陵之地山路颠踬,道路崎岖,并没有乘船快捷,他其实还是想说服他们行船。
他因有袁术亲赠的关路符节,带着一家人住在合肥传舍里,传舍刚好坐落在施水畔,不远处的逍遥津常有船只起航停泊,传舍外过往车马熙熙攘攘,无论北上淮河,还是南下长江,水陆两路都要经过合肥,每日行旅喧嚣不绝。一家人经了徐州一场惨祸,本是满心的哀愁,乍来到扬州繁华之地,见得满目琳琅,渐渐把凄惶丢了一半。诸葛均虽不喜坐船,却爱去渡口看大船,认真地数着船上挺直如脊梁骨的桅杆,有时也去偷听船上的水手吵架,学了两句江淮脏话回来骂姐姐,被诸葛玄一顿训斥。
昭蕙昭苏虽不常出门,到底少女心性,也好新奇,时不时躲在角落里看看热闹,有喝得爹娘不认的浪荡水手见着两个清秀的少女,拍着屁股对她们唱小曲儿,吓得她们闭门锁户,一整日不敢露面。
冯安的手残废了,指拇始终蜷曲,怎么捋也捋不直,起初连筷子也夹不住,昭苏见他可怜,要喂他吃饭,他红着脸死活不肯,后来费了许多力气到底能自己用食,却干不了重活。他苦恼了很多日子,觉着自己成了废人,是诸葛家的大累赘,诸葛玄耐心地安慰他,说你救主有功,如今危难过去,过后的日子会好起来,你放心,我们诸葛家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一定会养着你。
诸葛亮却越来越沉默,话很少,经常坐在屋子里发呆,一坐便是一日,眼里空无一物,仿佛丢了魂。诸葛玄很担心他,有时领他出去散心,他也只是坐在河岸边出神,满目喧嚣仿佛轻尘,从他眼底无声地滑过了。
这一日,诸葛玄又领了姐弟四人和冯安去渡口散步,诸葛均刚到水运码头,眼睛早放了亮光,高桅楼船一艘艘或靠岸或起航,船桨荡漾出的水波犹如丝绵耸动,哗啦啦的搅水声拍打着滑溜溜的堤岸,岸上商贩摆着摊铺兜售江淮特产,热情地招呼着南北往来的商旅,响亮的吆喝声不绝如缕,那般热闹景象仿佛极强的磁铁把诸葛均一下子勾引了去,撒丫子便跑开了,他个头小,三下五下钻入人群里,顷刻没了影。
诸葛玄登时着了慌,急忙和冯安在人头攒动的渡口四处寻找,待得寻到,却见他踮起脚尖,正和泊岸的一艘船上的络腮胡水手用江淮话对骂,一家人看得好笑,冯安赶紧把诸葛均拖走,孩子却不依从,仍不忘记扭头对那水手呸道:“有种你下船来!”
诸葛玄敲了敲他的小脑门,“小小年纪学得牙尖嘴利,你从哪儿学来这许多脏话,以后不许说了!”
诸葛均不高兴地说:“他是坏人,他说我是没爹娘的野孩子!”
诸葛玄怔住,他迟缓地抚着诸葛均的肩,像是要为他拂去许多遮挡不迭的暗箭,可无论他如何用心,似乎永远会有不能设防的伤害,那么冰凉的哀伤感觉流过心田,他勉强笑了一声,“骂得好,真不是好人!”
得了叔父的允可,诸葛均振奋了,“我去找二哥,他可会骂人了,骂死那个老贼枭!”
“是么,你二哥怎么成骂人的行家了!”诸葛玄还沉浸在那哀伤的情绪中,说话心不在焉。
诸葛均用力地点着脑袋,“二哥就是骂人的行家,上回张家三兄弟欺负我,二哥给我出头,他一个人把那三个废物骂哭了!”诸葛均回忆起当日的热闹情形,心情明亮得如被一束阳光照耀,刚才水手的侮辱话语被扫荡干净,他兴致勃勃地说:“二哥说他这是效法战国的苏秦张仪,还说他才施了一半的力气,是不是呢?”
“你二哥又胡吹,只你才相信他的编排。”诸葛玄听进去了,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喊自己,他以为是错觉,也没在意,背上却被人重重一敲,惊得他一扭头。
照面的是一个眉间盛满英气的中年男子,灿烂的笑从眉梢流满了整张脸,“子默兄,老友也不识了?”
诸葛玄惊呼起来,“蒯异度!”
中年男子大笑着捉住诸葛玄的手肘,“好你个诸葛玄,天涯广阔,你别的路不走,偏偏走江淮,莫非天欲你我老友相遇乎?”
忽遇故友,诸葛玄心底的哀愁阴影被烂漫的兴奋压倒了,他欢喜地说:“多少年不见了,你也没变,老妖精!”
中年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吾鹤发童颜,因吾懒人耳,不思不作不愁不喜,天生是个没心肝的蠢人,不似你诸葛子默,人家比干七窍心肝,你是九窍,心思太多,焉得不老!”
诸葛玄大笑不已,“妖精,多少年了,仍长了一付惹人嗢噱的烂舌头!”
中年男子笑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豫章,君去何方?”
“回荆州。”中年男子又补充道,“我如今在荆州牧府下做事。”
诸葛玄点头,“原来是刘景升门下幕僚,我耳闻景升当日单车直入荆州,幸得蒯异度、蒯子柔两兄弟襄助,铲豪强,斩宗族,弭平州郡贼寇,如今天下残破,唯有荆州民生富庶,有赖异度兄良干谋断,我心中好生佩服!”
中年男子笑着摆摆手,“罢了罢了,不过是在人家门下讨口饭吃,你再赞誉,我这张脸也要羞掉了!当年我们诸位同学中,子默最具才干,我这点能耐和子默比起来,如畚土比泰山,小川方沧海。”
诸葛玄佯怪道:“你怕羞掉自家的脸,不怕羞掉我的脸么?”
中年男子畅声笑道:“左右无事,我还不着急离开,我瞧你也闲散得很,走,随我去船上叙话,我备有扬州好酒,你我痛饮!”他不由分说,挽住诸葛玄便往岸边走。
诸葛玄迟钝了一下,“我尚有侄儿侄女等候……”
中年男子大度地说:“一同唤来,正好,我见见你们诸葛家的岐嶷儿郎!,”他低头打量着诸葛均,“这是你侄儿?不错不错,模样儿讨喜!”他领着诸葛玄登上了靠岸的一艘三桅大船。
不过一刻,诸葛亮和昭蕙昭苏也来了,各自近身拜见,诸葛玄因说这中年男子名唤蒯越,荆州中庐人,原是他求学时结识的一位朋友,当年两人同门师出,同食同案同行,最是情好如蜜,奈何朝纲丧乱,四海沸腾,故友分别历年,今朝巧遇,当真是欣喜若狂。
蒯越一一注目着诸葛玄的侄儿们,微笑着依次作了一番亲切的叮咛,吩咐船上的随从领他们姐弟去看大船,他却和诸葛玄在甲板上摆上小酒宴,迎着清爽的河风,面朝水天一线的旖旎风物,惬意地对酌畅谈。
“我瞧你这几个侄儿皆是人中龙凤,二侄儿是唤作……”蒯越慢慢地道。
“诸葛亮。”诸葛玄提醒道。
蒯越念了一声这个名字,“诸葛亮,嗯,好,最有器局,方之时日,或会不可限量。”
诸葛玄些许讶异,玩笑道:“君欲效许子将兄弟月旦评乎?”
蒯越摇头一笑,“吾非臧否人物,亦不是清议优劣,只是为令侄气度打动,深有所感而已!”他举起一爵酒,“来来,为你我重逢,共浮一大白!”
两人举爵一饮而尽,蒯越笑道:“你去豫章是游学,还是长住?”
“袁公路保举我为豫章太守,上任而已。”
蒯越的笑容有些淡了,“袁公路举荐的官只恐不好当。”
诸葛玄一疑,“怎么,异度以为有何不妥?”
蒯越道:“袁术为人外宽内忌,奢侈恣睢,猜忍难容,坊间风闻他有觊觎神器之心,子默赤心之人,怎能受他钳制,日后两厢难容,我担心会有肘腋不测。”
诸葛玄默然沉思片刻,“我也知异度所言非虚,只是袁公路既举荐在先,我又答允在后,总不能中道而毁,况且我带着侄儿一路颠沛,艰苦竭蹶,想为他们寻一方安生之处,若能在豫章安顿下来,别无他求。”
蒯越一叹,“子默肝胆昭昭,君子也!也罢,你自去豫章赴任,若待得不如意,可来荆州寻我。刘镇南虽气度狭小,能坐而保有一方,不能行而开疆辟土,到底还能宽示容让,你又与他有旧谊,他不会拒你门外,你我老友同事,左右有个照拂。”
诸葛玄笑着自饮了一爵酒,“多谢!”
蒯越眼望着诸葛亮四兄妹的背影,幽幽地道:“当年你我同门求学,曾许诺今日为莫逆之友,他日为儿女亲家,君尚记否?”
诸葛玄沉沉地叹了一声,“可惜我妻室早逝,无有子嗣,与君所定媒妁之诺只得落空。”
蒯越也自叹息,“我也无子嗣,当真遗憾。”他却浮起一段心思,“不过,我有一侄儿,名唤为祺,他父亲过世后,一向由我抚养,权当做自家儿子一般,君也有侄女哺育,可是巧得很了!”
诸葛玄听出意思了,“你是说……”
蒯越眉开眼笑地说:“你我能巧遇,乃天授之,想是天意欲有所成,莫若你我两家结一段姻缘,君以为如何?”
诸葛玄说不得是惊还是喜,他不确定地问:“此话当真?”
蒯越只把酒爵一放,从腰囊里掏出一枚莹澈透亮得白玉环,“子默若应允,这便是定亲信物!”
诸葛玄不忙着接,先卖起了关子,“只不知异度看中吾家大侄女,抑或小侄女?”
蒯越眨巴眼睛,“若能娥皇女英共入我蒯家,岂不美哉!”
诸葛玄笑斥道:“贪心!婚配之礼,长女为先,我便为大侄女昭蕙允了你蒯家的婚事!”他伸手接过那枚玉环,自己也寻了一枚青玉带钩递过去
蒯越把玩着那柄带钩,“今日老友重聚,又成就一段姻缘,果真好事成双!”他对诸葛玄举起酒爵,“待你收拾停当,我们择吉日为两个孩子成婚,你可别反悔!”
诸葛玄指着他笑道:“你蒯异度不反悔,我何悔之有!”
两人一时大笑,满满的醇酒在铜爵里荡漾,只一饮,仿佛藏得很深的诺言,统统流入腹中。
晨雾中的长江安静得仿佛沉睡了,江面飘荡的船舶时隐时现,恍惚梦寐中不甚清晰的记忆影子。
两骑立马江畔,四面而起的江风好比一件阔大的披风,拍在他们的面上,刘繇轻轻地勒住战马,坐骑先自烦恼地刨了一刨,而后便怠惰地停止了。面朝宽旷无垠的长江,无边的怅惘像涨潮的水,在血管里张狂地冲荡。他回头看着许邵,这个整肃矜严的中年人,当年在汝南与其堂弟许靖造出轰动一时的月旦评,多少人杰登其门户,望其一语定前途,若得上佳之评,顷而便能名动天下。当日曹操为求一评,日日造访门户,逼得许邵窘迫不宁,不得已说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曹操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刘繇想自己在许氏兄弟的月旦评中也许只配得起下评,他问道:“许先生,我该去往哪里?”
许邵简练地说:“豫章!”
刘繇沉默了,这是许邵第二次提议他西入豫章了。这一年以来,他被孙策追得躲无可躲,每每交锋辄一败涂地,好不容易盘踞的领地丢了个精光,孙策一日日坐大,他只能徒叹孙郎雄峻。
他明明是朝廷任命的扬州刺史,当年赴任时,却连州治寿春也进不去,只能蜗居在曲阿偏安,眼睁睁地看着袁术在寿春城里奢淫妄为,把扬州刺史坐瓷实了,他这个正牌刺史反而成了外边飞的野鸡。袁术这次遣孙策渡江征战,妄图全据扬州,他其实知道,孙策也有自己的打算,无论他们二者如何斗法,最后倒霉的都是他刘繇。
“不能去会稽么?”刘繇还在做最后的坚持。
许邵很坚定地摇头,“会稽富实,必为孙策所讨,且穷在海隅,不可往也。豫章之地,北连豫壤,西接荆州。将军若据有豫章,收合吏民,整顿兵实,既可与曹兖州相闻,又可遣使贡献朝廷,虽有袁公路横隔中央,亦无忧也!且袁术豺狼,不能长久。将军但受王命,倘敌寇来犯,曹兖州、刘镇南必相救济!”
刘繇长叹,他知道自己除了豫章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如果说袁术是一只硕鼠,孙策则是一只老虎,谁也惹不起,他只能“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罢了,就去豫章吧!”
许邵道:“朱皓昨日发信求救,说袁公路新辟了一位豫章太守,请将军借兵征讨豫章,将军可因此发兵。”
刘繇寻思着,“就遣笮融率军驰援。”
许邵愣住,“笮融?此人素无信义,不顾名节,当年在广陵,太守赵昱待以宾礼,他却擅行杀害。而今将军遣他去驰援豫章,朱文明推诚之人,只怕二者不相和睦,笮融他日会生变乱。”
刘繇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倒觉得他很合适。”
许邵忽然明白了,朱皓是朝廷任命的豫章太守,名分已正,刘繇即便入豫章,也只能位居羁客,若是让跋扈凶残的笮融除掉朱皓,他再以为朱皓伸张正义为名除掉笮融,豫章自然而然落入他的手中,他玩儿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一手血淋淋的借刀杀人让许邵觉得不寒而栗,飕飕江风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他莫名地想起那位被袁术任命的不知名的豫章太守,那个人也许才是这场利益争斗的最大牺牲品。
一梦祭流年
2011-07-20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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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独上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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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枫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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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熊猫
2011-07-20 20:32
若虚的文向来很有爱的啊~很久没看到了那,去年好像听说他要依着将仲子重写的吗?就是这个?将仲子找不到
看新文也不错啊~
一梦祭流年
2011-07-21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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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枫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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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7-21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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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7-21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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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祭流年
2011-07-21 11:51
四
刘玄德屡败失所归
诸葛亮积年获亲讯
刘备又败了。
他第二次占据徐州,又第二次失去徐州,上天仿佛在和他开一个绝大的玩笑。打了败仗不丢人,天下没有常胜将军,丢人的是曹操顶着南来犯境的袁绍几十万大军,掉头不顾,率军轻进徐州,三下两下就把他刘备打得落花流水。刘备知道,自袁绍克定北方四州,曹操便和袁绍剑拔弩张,双方迟早会有一战,曹操之所以不顾袁绍而冒险进攻徐州,不过是想把后方扫荡干净,他才好争全力和袁绍对决天下。
刘备其实打心里佩服曹操,雄才大略,敢为人之所不能为,他也从骨子里恨曹操,不仅仅因为曹操让他失去了归依之地,更为曹操搅烂了他的梦想。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汉朝皇室的烈烈风骨,兴复汉室,克承正统是他辛苦征战的终极目标,可曹操却烂污了这目标,他不能容忍践踏汉朝宗庙正朔的逆臣。他纵算对曹操有一千分的钦佩,也会因为正朔之感产生一万分的敌意。
正为这正朔感,他才和董承受了皇帝的衣带诏,私下密谋诛杀曹操,可密谋还只停留在唇齿言谈,他便因情形危急寻计离开许都,这一离开,朝中祸事陡起,衣带诏泄露,董承一干人血溅宫闱,曹操亲自率军征讨徐州,把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堡垒拆得七零八落。刘备觉得自己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他依然无兵无地,漂泊天涯,无有归处。那少时远大壮阔的志向,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真的想返回涿郡老家,去草原上放牧牛羊,了此一生。
原野上的风大得要将人吹起来,远方的天空燃烧着一片流动的红,仿佛是下邳城的火光,刘备郁闷地叹了口气,他忍着悲痛的心情清点着残兵败将。
张飞横抱着丈八长矛倒在草甸上,睡得正香,那隆隆鼾声吵醒了旁边几个酣睡的士兵,幸得他拼死保护自己杀出重围,铠甲上染满了斑斑血迹,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的。
孙乾坐在地上直喘气,外衣破得不成样子,他是爱好精致的士子,却数次浸染战场风烟。
麋竺眼里泛着泪光,轻轻抚着长剑叹息,他为了自己弃官破家,矢志不渝,从无悔意;旁边的是他弟弟麋芳,叽哩咕哝不知在念叨什么。
平日好讲荤段子的简雍也失了兴致,没精打采地抱着一壶酒闷闷饮下,喝多了仍是无话,这位自小便和自己周旋随从的朋友面上看着傥荡不羁,其实最是古道热肠。
唯一不在的,是关羽。
哦,还有他的妻女,他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弃妻子而逃,他总是失败,失败了又总是顾不上妻子,乃至成了许都朝中的笑话儿,人家都指着他的脊梁骨骂,这个人假仁假义,危难之际,连自己老婆孩子都忍心丢弃,会是什么好东西!
刘备也觉得自己很没用,他这一生注定对不起的人太多,幼时率性胡为,对不起父母师长,成年了征战屡败,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随他千山万水周旋的兄弟和属吏。
百无一用刘玄德!他恨着自己,骂着自己,也恨着骂着这不长眼的世道。
张飞忽然醒了,他睁着圆鼓鼓的眼睛,意识还停留在那可怕的梦里,他喃喃道:“大哥,我梦见二哥死了……”话没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刘备责道:“别自己吓自己,云长没有音信,便是,”他梗了一下,毕竟不忍心说出那个残酷的字,磕巴着说:“那,了么?”
张飞腾身而起,用力一挺长矛,“不成,我要回去寻他,纵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刘备气得一拳击在张飞的胸膛,“混账!不许说死!”他几乎在咆哮,直吼得青筋跳张,吓得本来恹恹的属吏和士兵都提吊起一颗心,以为主公被打击过头,疯了心智。
张飞懵了,他很少看见刘备发火,刘备经常训斥他们,可也是半气恼半温存,从没像此刻一般,憋着气力地劈头呼喝,仿佛变了个人,凶残得仿佛被抢走了猎物的野兽。
那一番发泄似乎耗尽了刘备的力气,他倦怠地叹了口气,“有我在,你也罢,云长也罢,都不许死。谁敢先死,我将来去了冥府,不认他做兄弟!”
张飞张了张嘴巴,忽然泪水倾巢,他把长矛用力一掷,“大哥!”他抱住刘备粗门大嗓地大哭起来,勇冠三军的张益德也有失态如孩童的时候,众人虽诧异,也觉得辛酸。
刘备却笑了,“老三,人多呢,都在看你。”
张飞顿时失了声,慌忙躲一边去抹掉眼泪,他对周围紧盯着他打量的士兵又是瞪眼又是斥责:“看毬!老子没哭,老子只是嗓门痛,喊一喊通风!”
众人本自神伤,被张飞这戏剧性的一哭一赖,心上的哀痛抖落了尘土,纷纷露出笑脸,最为伤怀的麋竺也把泪抹干了。
刘备见大家心情渐亮,因说道:“诸君,而今也不必讳言,败局确是已定,曹操势大,徐州暂时夺不回,还当思谋下一步打算。”他一一注视着僚属,艰难地说:“我们去哪里?”
张飞冲口道:“依着我的意思,曹操讨厌哪里,我们便去哪里,老子和曹操不共戴天,他之敌便为我之友!”
刘备瞪他一眼,“小孩儿耍脾气,这是说大事!”
孙乾道:“主公,乾以为张将军所言并非不可采纳,实际,却是一条出路。”
刘备愕然,“此话怎讲?”
孙乾顺手捡来一根草杆,在地上划出一条横线,横线上写了一个“袁”字,横线下则是‘曹’字,“曹操之所以亲率军征讨徐州,是为安定后方,只有除去后顾之忧,他才好腾出手与河北袁绍一战,袁氏号称百万大军征曹,兵锋直指官渡,袁曹之间必有一战。曹操忌惮主公,更忌惮袁绍,如今主公兵败,袁绍便是曹操的大敌!”
刘备明白了,他盯着那条横线默然思索,“公祐此言甚是,只是,吾今兵败,若北依袁绍,麾下无尺寸甲兵,他何肯收纳?”
孙乾诚笃地说:“袁绍好收名誉,主公为天下英杰,穷极相投,慕义而归,袁绍恶得不乐乎?袁绍视曹操为仇雠,两家如今屯兵河上,正待一战,兵锋交戈前,主公背曹操而投袁绍,是为减曹之力而增袁之力,有此两者,袁绍必然欣然相迎!”
刘备明白自己没有选择了,除了北依袁绍,他真的找不到地方落脚,天下偌大,可都是别人的地盘,他是永远飞在天空的不归候鸟,寻不得一根树枝栖息。
他漠漠一叹,“那就,北依袁绍。”他正色望着僚属,“谁愿北上致意袁绍?”
孙乾整了整破损的衣衫,“乾愿往!”
雨后的隆中是透亮的明玉,山野村葛沐浴在清爽的空气里,天地间的戾气被雨水冲刷干净,阳光泼下来,拥住一畦畦绿油油的稻田。
诸葛亮坐在田坎边看书,书放在膝上,看得累了,便仰头看天,不刺眼的阳光落在眼睛里,一抹说不出的忧伤像水流般从眼里淌入了心里,他有时还会想起徐州的天空,巍巍泰山是那一爿青天的支柱,东西奔走的河流是广袤大地的血脉,映着天空粉碎的脸孔。
徐州,遥远得像一场梦,是他在梦里丢失的一个微笑,时间太长,走得太远,徐州成了墙内秋千索上开败了的海棠红,他却在墙外久久盘桓,一辈子回不去原来的地方。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背上被人敲了一下,诸葛亮头也不回地说:“徐元直,手太重,伤了诸葛亮的骨头,你给我钱治病?”
背后是轩轩琅琅的大笑,“诸葛亮,你背后有眼睛么,怎知道是我?”
诸葛亮自信地说:“旁人无有徐庶这手劲,每回皆有伤筋动骨,摧枯拉朽之痛!”
徐庶笑得跺足,他绕了上前,把一只陶酒壶放在诸葛亮跟前,诱惑道:“陈酿好酒,我好不容易摸来的,如何?”
诸葛亮拧开盖子,凑近了一闻,赞道:“果然好酒!唯有徐元直此等酒徒方能寻得如此好酒!”
徐庶得意洋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有了好东西,每回都先想着你!”他见诸葛亮膝上放了一册书,一把夺过来,“看的什么书!”
他高高地举起来,念道:“凡世主之患,用兵者不量力,治草莱不度地。故有地狭而民众者,民胜其地;地广而民少者,地胜其民。民胜其地,务开;地胜其民者,事徕。开,则行倍。民过地,则国功寡而兵力少;地过民,则山泽财物不为用。”
徐庶住了口,回想了一会儿,“商君书?”
诸葛亮点点头,“好书,这一章中所言:‘夫刑者,所以禁邪也;而赏者,所以助禁也。’犹为至理。”
徐庶笑道:“你可真成了申韩门下高足,宋忠老师若知道你沉溺法家学说,不知气成什么样子!学舍同学皆说诸葛亮高才经纶,偏爱走旁门左道,怪哉!”
诸葛亮神情淡淡如烟,“我不是申韩门下高足,也不是儒门高足,我采百家耳,若说诸葛亮为百家门下高足,方才确切。”
徐庶笑着拍起巴掌,“然也,诸葛亮儒、法、道、兵、农、阴阳无所不精,正为百家门下高足!”他举起酒壶一晃,“再加一家,杜康门下高足!”
诸葛亮不禁一笑,他把书紧紧一卷,“走,回草庐同做杜康门下高足!”他拾起地上的铁锸,也不穿鞋,光着脚和徐庶往草庐迤逦而去。
两人走上虹桥,诸葛亮扶着桥栏看了一看,笑道:“捉一尾鱼做菜,下酒最好!”话音落尘,他丢了铁锸,挽起袖子踩下溪渠,果然摸来一尾大鱼,鱼儿离水不适,噼啪摆动,水沫子飞得诸葛亮满脸,他不在乎地一抹,跳上桥来时笑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徐庶大笑,“君若以渔父自诩,吾岂不成披发行吟的屈子?”
诸葛亮戏谑道:“斗胆问君,君欲淈其泥而扬其波,餔其糟而歠其酾乎,或欲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乎?”
徐庶佯装着沉思片刻,“吾从屈子!”
两人一面笑一面推开草庐的门,诸葛亮正要说话,却见诸葛均奔了出来,激动地说道:“二哥,你看看谁来了!”
“谁?”诸葛亮莫名地忐忑起来。
屋后款款走来一人,半熟悉半陌生的脸,熟悉的是血脉相依的不灭恩情,陌生的是被时间冲淡的记忆,他看着诸葛亮,颤颤地呼道:“小二!”
诸葛亮手里的鱼掉了,锸掉了,书掉了,那种被突然丢入一场梦的感觉让他分不清真假,他难以置信,又逼着自己必须确信,“大,大哥……”
他抚上兄长的肩膀,他在那张脸上寻找少年时代的依恋,泪水便那么霸道地占据了他的脸,而后他深深地拜了下去。
诸葛瑾终于回家了,这六年以来,他一直在打听弟弟妹妹的下落,花了很多钱,请了很多人,消息零零碎碎,有说他们在徐州屠杀中丧生了,有说他们乘船渡江,船翻在了大江里,有说他们去了交州,有说他们甚至远去南中隐居,诸葛瑾也一度以为他们死了,还曾经在江边奠酒祭奠,可心里始终存着那浅得无人相信的希望,像灰烬里不灭的火花,他拗足了一股劲,仍然坚持不懈地找下去。终于在两个月前从南来东吴的荆州行商口里听到,荆州名门蒯家的公子蒯祺成亲了,娶的是隆中种田的诸葛家女儿,这门亲真是奇哉怪也。
诸葛瑾不管什么婚姻是否般配,他对人家的隐私毫无兴趣,他只是听出了希望和喜悦,他顺着这条线索往上追溯,终于获证,蒯祺的新婚妻子就是他的大妹妹昭蕙。
此刻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彼此拉着对方的手,恍惚都以为在做梦,诸葛均数次去掐自己的手臂,虽然很痛,可他还是不相信。
诸葛亮感慨地问:“大哥,这些年你好么?娘好么?”
诸葛瑾含泪道:“好,娘好,我也好,我们一直住在江东,当年多亏那位老先生相助,我们才能逃出生天,娘这次本来也要来,我说路途遥远,行道艰辛,劝她暂且留下,她托我带句话,她一切都好……你们好么?”
“我们很好。”诸葛亮平和地说。
可这句平淡的叙述却让诸葛瑾几乎落泪,他眼里看见的不是“好”,而是“不好”,书香之家的儿女埋首躬耕,在泥淖间辗转求生,分明是莫可奈何的选择,他第一眼见到的二弟诸葛亮,活脱脱是个农夫样儿,通身一派浓得拨不开的乡土气息,哪儿见得昔日那颐养在温柔安逸中不知愁绪的影儿,他多看亲人一眼,便多一分的心疼和愧疚。
诸葛瑾忍住满腔的酸楚,说道:“我这次来荆州,一是为看望大家,以叙别情,二嘛,我想接你们去江东。”
“去江东?”昭苏和诸葛均同时惊呼。
诸葛瑾显然是想得很成熟了,“我如今已为江东孙将军辟为长史,也是食禄之人,我想你们跟我去了江东,一家子生活尚能维持,总好过在隆中耕田为业。”
“孙将军?”诸葛亮插了一句。
诸葛瑾道:“孙权孙讨虏将军,自孙讨逆将军过世,由弟弟讨虏将军承继大业,江东经孙氏两代经营,尚算安乐太平,战事少起,我们一家在江东不会再遭流离。”
诸葛亮点首,他听闻过孙策的大名,这个十几岁便威震沙场的不世英雄,至二十六岁死于仇雠之手时,已在江东打出了一片广阔的土地,因孙氏与荆州有杀父深仇,孙氏数次征伐荆州,战事激烈之时,孙策总是策马先登,勇武冠于三军,荆州人提起孙郎如谈猛虎,寻常百姓甚至用孙策的名字来吓唬小孩,若家中孩子不服顺,便威胁道:“孙郎来捉你了!”小孩儿立马变得乖巧。
“你们收拾收拾,我这趟其实也是来接你们,娘把屋子都收整出来了。”诸葛瑾已在勾画一家人在江东的生活,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叙述。
可他的雀跃没有换来同样的欢喜,弟弟妹妹只是沉默,诸葛瑾觉得很奇怪,“你们不乐意?”
昭苏叹了口气,“又要走,我不想走。大哥,我们在隆中六年,已惯了隆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数着日头播种、插秧、灌水、收割,闲来与四邻乡亲话家常,平平淡淡,我如今不闻着田土味儿便睡不着。”
“你们呢?”诸葛瑾看着两个弟弟。
诸葛均迟疑了一下,“我听二姐和二哥的。”
诸葛瑾探询的目光缓缓地挪向诸葛亮,“小二,我之所以接一家人去江东,一是为举家团聚,二是想向孙将军举荐你,江东草创,正是人才得其用之时,凭着你的才干,不难在江东占据一席之地。”
诸葛亮垂着头,两只手轻轻地抚弄着腰间垂下的长带,“大哥,我想留在隆中。”
诸葛瑾重叹,“你们这都是怎么了,隆中有什么好,做一个耕田的农夫,便是你们所愿么,看着你们受苦,大哥很是痛惜!”
诸葛亮轻轻地一笑,“我知道大哥怜惜我们,可我们真不苦,正如二姐所言,我们已惯了隆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闻着田土味儿入睡。至于我出不出去做事,毕竟我学识尚浅,我还想再多读两年书,过得几年,大哥若以为我可用,再谈出仕不迟,可好?”
诸葛瑾恍惚觉得诸葛亮变得陌生了,这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不再是过去那个牵住兄长的手呀呀笑语的孩子,他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甚或有了旁人不能理解的远志。诸葛瑾觉得自己再也抓不住诸葛亮的手,他们之间早已转换成了成年人的对话,只是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那个离别的清晨,总以为弟弟是匐在他肩头默默流泪的幼齿少年,没想过时间匆匆流转,一眨眼,彼此拉开了距离,也拉远了亲昵感。
正说话时,有人敲了敲门,却原来是徐庶,他不想妨碍亲人团聚,一直待在院子里,这当口竟突然出现。
“庞山民来了。”
昭苏嘟囔道:“他怎么又来了。”
诸葛均嘻嘻一笑,他对昭苏眨眼,“山民哥哥看上二姐了,我知道……”
昭苏啐道:“胡说八道!”她甩了诸葛均一巴掌,通红着脸飞跑进了里屋。
诸葛亮心里轻轻笑着,他请诸葛瑾自坐,便随了徐庶去外屋见客。
庞山民正在前堂等候,也不坐,像被烤在火上的野鹿,焦躁得满地蹦跶,见到诸葛亮来了,像是受了一惊,竟红了脸,“啊,孔明,啊……”
“山民兄请坐。”诸葛亮不紧不慢地扬起手。
庞山民忸怩着落了坐,一双手上下摩挲着,局促得仿佛犯了错的儿童。
“有事么?”诸葛亮温和地笑道。
庞山民磨磨蹭蹭地说:“我求你一件事,”他紧张地看着诸葛亮,用极大的勇气说:“我想娶你二姐……”他的脸更红了,火烧火燎的,他甚至不敢去看诸葛亮。
诸葛亮笑了,“承蒙山民错爱,只是婚姻大事,亮得去问二姐。”
没有被当场拒绝已让庞山民如蒙恩泽,他低着头,一字比一字低沉地说:“啊,啊,你问,问,好不好给我一个话……”
诸葛亮微笑地看这个局促而羞涩的年轻,心里又是温暖,又是伤感,他安慰道:“好,我去问二姐。”
夜晚来得太匆忙,天上那轮月亮被流云舔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挂在枝头,仿佛被寒冷凝聚的泪。
诸葛亮倚在门边看了昭苏很久,昭苏的膝上放着一件衣服,细得看不见的针线在她的指间飞舞,案头的一盏豆形灯滋滋地跳跃着,灯光随着她左右摇曳的手指,像她牵出的丝线。
很多年了,他已习惯了二姐在灯下缝衣,无数的日子里,他读书到半夜,抬头总能看见二姐房里亮起的灯光,濛濛如水滴流淌在窗户上,他便觉得温暖而安定。
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看不见那盏灯会怎么办,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二姐会离开他,二姐是开在他心里最熟悉最美丽的一束花儿,他爱着二姐,仿佛爱着自己的一双手。
二姐这般年华,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儿,早已嫁做他人妇,可是二姐却在如豆灯火下为兄弟缝衣,诸葛亮心中生出了一丝愧疚。
“二姐,”诸葛亮轻轻地呼道。
昭苏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匆匆埋下脸,她把衣服拉过来,覆盖住了自己的半边身体。
诸葛亮在昭苏身前坐下,他挑了挑疲沓的烛火,伸直了腰的灯光倏倏地跳上他的额头,他被那光亮刺痛了,心底的不舍让他难以启齿,“二姐,我……”
“你不必说了,”昭苏咬着唇,“我不会离开你们,大姐刚嫁去了蒯家,我若嫁人了,谁给你们做饭洗衣,你和均儿衣裳破了,谁给你们缝……将来,你若娶妻生子,谁为你养孩子……均儿还没成年,二姐放不下他……”
眼泪便一滴滴滚在那件衣服上,渐渐开出了一朵湿润的牡丹花。
诸葛亮心疼得眼睛发酸,他沉着那不舍得,“二姐,这几年亏得你照顾我们,可我已成年,均儿也渐渐大了,我们已能自立,我不能再耽搁你的终身,山民是仁厚长者,他会好好待你……”
昭苏抽泣着拉紧了衣服,一针一针缝下去,缝出的都是密密的不舍,“我舍不得你们……把你们兄弟留在草庐,我放心不下,你们的衣服谁来缝,谁来缝……”昭苏说不下去,眼泪湿润了双瞳,她看不见针线,衣服像碎了的心,从手边滑落下去。
诸葛亮的眼泪便在他不留神的时候流了下来,他轻柔地揽上昭苏的肩头,“二姐,我自己会缝,均儿也会,只要二姐过得好日子,我们都知足了。”
昭苏轻轻地泣了一声,“小二,二姐笨,不懂得你们男人的雄心壮志,他们都说你自比管、乐,说你不同凡响,日后只怕有大成就,二姐看得出你不会一辈子蜗在隆中,你总有一天会走出去,你答应二姐,无论走去哪里,都让二姐知道。”
诸葛亮一颗心都被离别的悲伤泡软了,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像个孩童似的点了点头,他却不知那许多年后,当他在成都获悉昭苏的死讯时,那种摧毁灵魂的痛苦让他窒息。
那一刻,他才品味,原来那个晚上的话别,其实是永别。
一梦祭流年
2011-07-21 11:51
五
关云长白马斩颜良
曹孟德官渡破袁绍
一只飞鸟从黄河岸边绝地而起,尖锐的鸣啼刺破了静默的苍穹,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了,黄河水咆哮起来,涛涛水波飞卷而起,向着天空发出抗争的怒吼。
饱含尘土的水气蒸腾了,每一颗水分子都酝酿着战争的血腥味。
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一骑快马从黄河岸边飞驰,骑手背插羽翎,身伏马鞍,是送急报的军中驿兵,他使劲地抽打着坐骑,催得战马更快奔腾。
前方却有一支军队缓缓行进,黑滚边“刘”字大纛刀卷似的舒展在空中,那旗帜之下是黑压压的人头,人头下是锃亮如阳光的铠甲。
驿兵翻身下马,将怀里汗濡濡的信递上去,“加急战报!”
马弓手捧过了战报,递给了主将刘备,信上粘了翎毛,印了封泥,刘备拆开了细细一看,便已是大惊,回头对军中主令的将官命道:“传令三军,火速赶赴白马驰援!”
张飞驱马上前,“大哥,什么事?”
刘备一面把战报交给他,一面策马而行,“曹操本驱向延津,突然轻骑杀往白马!”
张飞把战报一合,“乖乖,我们被曹操骗了!”
刘备号令三军立即开拔,心里恼恨地骂了一声。他早该知道曹操用兵出奇,擅于声东击西,偏偏被啄了眼,生生地被骗了个精光!
其实,不是他们被曹操欺瞒,是袁绍的几十万大军都被曹操骗了。袁绍倾全力与曹操争北方,遣名将颜良率军围攻东郡太守刘延,把白马城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势必要撕破曹操领地的第一道防线。曹操却不急向白马增援,反而突兵延津渡口,作出要北渡黄河袭击袁绍后方的姿势,似要来一出围魏救赵,袁绍闻讯后,为一举歼灭曹操主力,一面让颜良坚守白马,一面率大军西应。
可原来这一切只是假象。
在延津作出渡河姿态的只是疑兵,曹操早已暗遣轻兵直奔白马,而此时,袁绍的大军还在向延津集结,围攻白马的颜良所部正沉浸在势在必得的胜利幻想里,压根没有想到危险正从背后悄悄逼近。
待得真相浮出水面,一切都晚了。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个很小的疏漏便会带来数十万人的丧命,这场仗在袁绍作出西进延津阻截曹操主力时,就已经结束了。
刘备赶到白马时,便知道他挽救不了败局了。
两支军队在白马城下堪堪相遇,袁军没料到曹军会从背后杀来,那犹如一柄悄悄插入背心的钢刀,阵脚像嚼烂的麻,一直收不住溃烂的势头。
袁军持掌军令的军官疯狂地砍掉后撤将士的脑袋,血像盐井里喷出的气,突突突,突突突,伴奏着军官神经质的吼叫,刺耳,也恐怖。
在这难堪的混乱中,中军大纛却始终屹立不倒,那是一支军队的标志,是主将的所在,旗不倒,军队还有胜利的希望,旗若倒,军队则亡。
曹军骑兵是成三角的锥形,袁军却是密集排列的方阵,曹军这种三三三相互配合的骑兵阵法源于秦,威震天下的秦骑兵便是三骑一列,前后左右紧密配合,一队落马,另一队立即补上缺口,那锋利的三角顶是曹军突入对方阵营的尖兵,仿佛狼牙,能撕碎任何敌人的咽喉。
曹军从侧翼突入了袁军阵营,三角阵一般不从正面进攻,往往是从左右两边撕开敌人,而密集方阵最薄弱的地方也恰恰在侧翼。
“弩!”袁军发令的将官喊得咽喉充血,手中的号令旗用力地挥舞,险些折断了旗杆。
一切都是仓促的,袁军弩兵本来是面对白马城,现在却要转过身来,袁军太大意了,他们在白马城下待得太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竭”已成为他们现在的普遍心态,那种胜券在握的自信感懈怠了向死而生的战心。
阵营布得过于密集,弩兵转身时胳膊腿脚撞做了一团,他们吵吵嚷嚷地彼此埋怨,好不容易排成三列,前排跪下,青铜盾牌一面垒着一面地叠上去,很快形成了一堵光闪闪的铜墙,倏忽,成百上千的弓弩吐着仓皇而愤怒的火焰,贯穿了曹军骑兵胸铠,数十名骑兵被强弩射飞出马背,狂涌的血喷向天空,人死了,战马却还在往前冲锋。
三丈长的铁矛从盾牌缝隙间伸了出来,冲锋在最前的战马收不住势头,长矛直直地刺穿了战马的胸腹,战马哀嚎着向前一倒,把骑兵摔入了袁军阵列中,等着捡漏的袁军士兵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利索地滚出去,血也跟着泼了很远。
袁军中军大纛依然烈烈招展。
曹军骑兵忽然分成了两个三角形,从其中一个三角阵里飞出一骑,像是从汪洋里溅出的一滴水波,战场之上太混乱,看不清他的脸,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他把身子压在马背上,长刀压着手臂,刀便擦着袁军士兵的头颅扫过,听见刺耳的铠甲碎裂声、骨骼折断声,过路处,一排又一排的袁军士兵倒了下去,可他还在向前冲,甚至已将同伴抛得很远,
他要单枪匹马杀入中军?
那人已杀到弩兵阵营前,数十枝强弩从耳际飞过,荆棘丛似的长矛封住了去势,矛尖的光倏地一闪,他一拉战马,战马一声嘶鸣,俄而仿佛被飞天之力拉扯住,腾空而起,持刀便是一击平挥,铜盾牌裂了一条缝,片刻,咔咔咔的金属爆裂声此起彼伏,无数面盾牌碎成了两块,一线血从盾牌后喷出来,而后,前排的弩兵仰面倒下,胸口是清晰的刀劈伤口。
头顶上是模糊如闪电的一道影子,那人跃马飞过了弩兵阵营,飞驰的马蹄甩开了身后追击的袁军士兵,他举起了长刀。
袁军中军大纛向后微微一退,似乎不敢相信有人敢冒险杀入主将旗下。
那骑手猛地大喝一声,那烈烈如暴雷的吼声惊得护卫中军主将的马弓手心胆俱裂,腿肚子发颤,手中的刀怎么也举不起来。
战马人立而起,明亮的铠甲逼黯了中军大纛的色泽,那一瞬,那未名的将军仿若战神降世,从高远深沉的天空飞临而下。
刀光劈裂了战场的尘埃!
战场上一派可怕的死寂。
中军大纛下的副将以为下雨了,总有水溅在脸上,他抹了一把,水又淋上来,他举起手看了看,红惨惨的,不是雨水,是血。
骇人的惊恐仿佛野狗的牙齿,在副将的心里啃噬,他惴惴不宁地扭过头,一股张狂的血还在向上冲,主将的坐骑上是一具无头尸体,须臾,无头尸体直坠下马。
那颗头颅在天空旋转,甩出的血线在空中刮拉着滑稽的弧线,头盔已掉落了,砸在某个士兵的脸上,那斩杀主将的骑手一伸手臂,一把揪住头颅的发髻。
“颜良首级在此,汝等不降乎?”
声音轰隆阔远,上万袁军鸦雀无声,威震河北的名将颜良居然以这种方式死去,他几乎没有还手便被对方斩掉了首级,这种死法太窝囊,铁血沙场的战将马革裹尸是必然的命运,死得不明不白却是耻辱。
不知是谁嚎呼了一声,袁军都像被抽了一鞭,大面积地开始溃败,刀戟不要了,头盔不要,旗帜不要,能丢的都丢了,不能丢的只有命。
被袁军后军挡在外围的刘备惊呆了,当那将军杀入中军,立马斩首颜良,他便认出了他。
“二哥!”张飞直起脖子狂呼。
周围是嘈杂的败军之声,败退的军队如没有节制的洪流,将他们推拥着向后退,张飞几次想要冲出去,都被溃逃的士兵挡了回去。
刘备便这么回头看一眼,被迫退后一步,他看见那将军立马战场,锋利的长刀把天空也戳得血迹斑斑,他越走越远,将军已变成了一抹红色剪影,却听见一片亢奋的欢呼声:
“关将军神勇!”
刘备的眼泪没出息地滚出来,他觉得自己可笑,像个傻子,战场上烈风扫荡如车轮,催得泪水更加澎湃。
袁绍踏上黄河北岸的土地,一颗心才踏实了。回头望去,黄河南岸一片血红,似乎是官渡一带仍在熊熊燃烧的火,再看看身边,寥寥数骑,皆都灰头土脸,萎靡不振。他南渡黄河时的几十万大军仿佛都成了乌巢上空的烟灰,风一吹,全散得没了影。
他袁绍踌躇满志,本来想挥师南进,定鼎中原,掐他曹操如掐蚂蚁,到头来,是曹操掐他如掐蚂蚁。
他占据河北四州,兵精粮足,文臣武将数不胜数,偏偏输给曹操。曹操和他比起来有什么,除了手里有个傀儡般的天子,兵不及他众,粮不及他多,为什么老天帮曹操不帮他。哦,这个曹操,他们还曾是挚友呢。当年他一把火烧了公孙瓒,今日曹操又对他烧了一把火,也不知是不是报应,难道是公孙瓒阴魂不散,死了也要纠缠上他么。
早知道败得如此惨烈,不如卧在河北做土皇帝,享得好风光,乐得好滋润,也不失为一方诸侯。怪不得田丰在出战前劝谏,称道曹操不易克,不赞同举全力争,如果当时听了田丰的话……哦,不,田丰以为他是谁,能断将来知成败么,自己现在败了,还不知田丰会怎样幸灾乐祸,回去就宰了他。
袁绍沮丧地坐在岸边,痴想着自己也许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等梦醒了,一切又恢复从前,他还是逍遥河北的袁本初,控弦数十万大军,视曹操等各方诸侯为粪土。
有人骑马来了,来的是刘备。
袁绍没精打采乜了刘备一眼,目光幽幽地扫在刘备的脸上,有很浅的白光从刘备的鼻梁上抹下来,他忽然觉得刘备是扫把星,他去哪里,哪里便没好运,他投效公孙瓒,公孙瓒被火烧死;他依附徐州,陶谦一命呜呼;和吕布称兄道弟,吕布命丧白门楼;现在又来祸害自己,他最应该投效的人是曹操。
“明公!”刘备拜道,声音带着同情。
袁绍其实很想对着刘备的鼻子来一老辣的拳头。老子不稀罕你的同情,袁绍很恼恨地想,可他没力气发火,官渡的火太大,他的火被压成了伤心的水。
刘备劝慰道:“明公勿忧,胜败常事,河北尚在,还可以重来。”
袁绍衰弱地摇摇头,“累了。”他叹了口气,“曹操这一胜,气焰高涨,再想赢他难也!”
“官渡只为一战,犹如对弈,起子错了,并非终局。曹操倒行逆施,倾轧朝廷,天下诸侯不顺者十有八九,曹操凭一胜何能势压天下!”刘备的语气揣着韧性。
袁绍苦笑,“我与曹操在官渡激战,天下诸侯作壁上观,你看谁伸出援手了,都是一帮骑墙的小人!”他吐了一口,唾沫却绵软无力,摔在脚边,很像他失了壮怀激烈的英雄心。
刘备筹划道:“备以为曹操如今全攻北方,后方空虚,我们若绕至曹操后方,使其首尾不顾,疲于奔命,可否补缺官渡之败?”
“后方……”袁绍昂起了头,“我怎么没想到呢,”他捶了捶手,“玄德说下去。”
刘备道:“汝南一带强寇出没,一直是为许都隐患,若能勾连强寇,则是为在曹操后方插入一刃,再有荆州北毗许都,若是能南连刘表,得此两援,岂不如虎添翼!”
袁绍被说动了,“果然,玄德所见甚高。”他思忖一刹,“只是,该遣谁前往荆州。”
刘备沉下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说道:“如若明公不弃,备愿不辞万难,奔赴荆州,连和刘表!”
袁绍看了刘备半晌,他想从那张脸上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刘备在大败之际提出南下荆州,是为另谋出路,还是出于挽回败局的忠心呢。袁绍总觉得自己掌控不了刘备,虽然刘备伏拜在他帐下,对他恭恭敬敬,不违逆不犯上不抵触不龃龉,可袁绍始终心里不踏实,他便是和刘备同案同席,也觉得这个人离自己很遥远。
刘备这个人天生有做君主的气质,谁也服膺不了,他只能去服膺别人。
可他刘备算什么,他即便离开河北,不过能带走一个张飞,哦,张飞本来就是刘备带来的,他即便去投靠刘表,刘表是何等人物,会容忍这么个鹰鸷人物居于重位么,不如放他走,自己得利,也收了人心,反正刘备走不走于大局毫无影响,他留着也没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袁绍打着官腔说:“难得玄德苦心谋划,罢了,相烦玄德走一遭。”
刘备本来紧张得飘起来的心缓缓沉下,他还是没有特别的表情,“谨遵明公之令!”
袁绍坐在地上,看着刘备缓缓离开的背影,他忽然说:“玄德,你二弟关羽在曹操处好不风光!”
刘备的背微一颤,他回过头,笑得极妥当,“明公适才是在说关羽?我许久没有他的音信了。”他一拱手,飞身上马,马蹄敲着岸边的长草,渐渐远去。
袁绍被马蹄扬起的灰尘呛得打了两个喷嚏,刘备的背影像深寒的潭水里舀出来的冷色调,袁绍打了个寒战。
发生在建安五年的官渡之战,击毁了袁绍定鼎中原的野心,为曹操统一北方奠定了基础,北方两强旷日持久的对决,以曹操的大获全胜告终,历史又把一个名字镌上了牺牲的祭坛。
董卓、李傕、郭汜、杨奉、韩暹、刘虞、陶谦、吕布、张绣、公孙瓒、袁术……即将被刻在失败者簿录上的名字是袁绍。
官渡的硝烟还未散去,刘备就踏上了前往荆州的道路,他算不清这是第几次动身前往一个新地方,从涿郡到洛阳,从洛阳到陈留,从陈留到幽州,从幽州到平原,从平原到徐州,从下邳到许都,从许都到冀州……如今又从冀州到荆州,他这一生似乎总是在行走,从满怀希望走向冷冰冰的失望,一次次以为温暖就在远方,一次次又被冷酷的现实挡了回来,他的足迹踏过了重重关山,川川河流,却没有哪一处能烙下自己的印记,那属于自己的家园在哪里,不在涿郡的大桑树下,不在徐州的泰山脚下,会在荆州么,刘备不知道。
他动身前往荆州后,在冀兖交界处悄悄等了几天,等着从曹操那里离开的二弟关羽,关羽获悉刘备在袁绍处,封书上告曹操,星夜兼程,赶赴兄长。
那天风很猛很烈,刘备和一众人在郊野等候,静静地看着关羽策马飞奔而来,张飞第一个冲过去,先是一拳将关羽击倒,然后抱着他大哭起来。
关羽带来了刘备失陷在徐州的家眷,麋夫人、甘夫人,以及两个女儿。女孩儿们害怕地看着父亲,眼底的陌生和刘备在徐州重逢她们时一模一样。麋夫人催着女儿们喊爹爹,女儿不肯,说“他是坏人,他不要我们!”
刘备沉重而湿润的心被女儿掷出去,摔成了无数片,他试图捡起来,却拼不回去了。这就是他刘备的悲哀,功业如水上飘萍,甚或得不到家庭的融睦。
随行而来的人中,有一个是赵云。
“子龙从何而来?”刘备当时问。
赵云说:“公孙瓒兵败覆灭后,云一直漂泊无定,不期听闻将军在冀州,本欲前往依附,半道上获悉云长别曹操而追将军,故而结伴而来。”赵云说着给刘备拜下了,“主公!”这一声喊得刘备直淌眼泪。
刘备握住赵云的手,患难之时始见真心,他如今潦倒如斯,到底还有一班人不离不弃,他也许终究将要辜负他们,待得他风烛残年,命衰如枯槁,仍在崎岖道路上艰难跋涉,他知道他们还会跟着他,仿佛风随风转,根基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刘备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唯一知道的是刘备踏在征途上的足迹,刘备知道的,是他快要油尽灯枯了。
这一年,刘备四十岁了,不惑之年他仍惑着。
荆州,你会是刘玄德的福地,还是葬身之处?
官渡之战的战报传遍了九州,这场决定未来历史走向的战争在整个天下丢下一截燃烧的爆竹,士林学子、州郡政要、贩夫走卒都在议论,有的为袁绍扼腕,有的为曹操叫好,有的生出嫠妇之忧,纷纷扰扰,吵吵哄哄,却无人能准确判断世事到底如何发展,曹操会统一天下么,袁绍会东山再起么,或者,还会有哪一个诸侯横空出世,会是江东孙权?
隆中草庐里,满满的阳光倾洒而下,在那面日晷刻度上缓慢行走,诸葛亮从屋后走出来,怀里捧着两只酒壶,却听见院子里的同学们议论得热火朝天。
“袁绍败得何止窝囊,兵为曹操十倍,将为曹操五倍,竟被一把火烧光家底,愚蠢也!”崔州平拍着巴掌说。
“袁绍家世殷贵,四世五公,又坐拥河北雄兵,但其只得虚不得实,曹公虽暂居下位,却外虚内实,一则携天子以令诸侯,名位为正;二则将帅听命,赴死力战,不惜性命,听说郭嘉为曹公定下十胜之略,乃道胜、义胜、治胜、度胜、谋胜、德胜、仁胜、明胜、文胜、武胜,有此十胜,何忧越不灭吴,汉不吞楚?”石韬侃侃而谈。
孟建也点头道:“袁绍外宽内忌,刚而寡谋,帐下谋臣虽多,但都互相猜忌,钩心斗角,曹军未到,自己倒先内讧了!”
“若不是他内部骚乱,不相体恤,如何让许攸夜奔曹操,献下破袁大计!”石韬跟着说,他把袖子拢了拢,嘘了口气。
马良年岁虽小,置此议论世事的场合,从不怯场,他说道:“袁绍连个田丰都容不下,怎不有此大败?”
崔州平补充道:“然也,欲举大事,贵在同体共生,袁绍帐下谋臣明为一体,实际暗向阻忤,早具分崩离析之像,焉得不败?”
正在凝看日晷上移动日光的徐庶忽然笑道:“诸君果然高见,袁绍该请你们去做谋臣,纵有十个曹操,也当拱手伏败!”
崔州平笑骂道:“徐元直又说风凉话,诸君速速动手,撕烂他的嘴!”
崔州平提议刚出口,众人都跃跃欲试,挽的挽袖子,搓的搓手,顿的顿足,呲的呲牙。
徐庶向旁边一闪,正看见诸葛亮走出来,大呼道:“孔明救我!”
诸葛亮避开他,“自己惹的祸自己担当,诸君请动手,亮观战而抚掌也!”
徐庶恨恨地瞪了诸葛亮一眼,一把抢过他怀里的两只酒壶,“来来,有好酒,诸位看在美酒的份上,饶了我这一遭,大不了我自罚三爵!”
石韬指着徐庶呸道:“徐元直又使心眼,你这好酒的饕餮,分明是想多贪酒饮,反而装出受罚的委屈模样,更该打!”
徐庶笑嘻嘻的,“那我便少饮三爵,免得广元说我使心眼!”他取来酒爵,给诸人斟满了。
孟建举爵一尝,先赞了一声好酒,问道:“孔明以为袁曹之战如何?”
诸葛亮给众人续着酒,浅浅一笑,“袁曹之战尽被诸君说全了,亮此时无话。”
马良失望地叹了一声,“我还想听听孔明兄的高见,竟没有了?”
诸葛亮仍是软和地笑笑,轻描淡写地说:“曹操有磊落大度,袁绍比之于曹操,未战之时,气度已输了,此一战早在意料中,确实无甚话可说。”
“如此看来,孔明以为曹操为明主乎?”石韬酒浅,饮了一爵后已是面红如枣,说话也打着漩。
诸葛亮不说话,一爵酒放至唇边,轻轻一啜,便似蜻蜓点水。
孟建高声道:“我以为孔明必以曹操为明主,凭孔明才干,若北上许都,曹公定会倒屣相迎!”
崔州平也似窥破了某个秘密,欢喜地说:“然也然也,孔明经纶,纵然跻身荀令公,郭奉孝间,亦能大放异彩!”
马良竟当了真,“孔明兄,你要去北方么?”
诸葛亮微笑着饮完了一爵酒,耳听着徐庶斩钉截铁地说:“都别胡猜,孔明不会去北方!”
石韬斜过眼睛,“你何以见得?”
徐庶凝视着诸葛亮,朋友之间彼此了然的目光仿若水乳交融,他清晰地说:“曹操是诸君心中明主,不是孔明心中明主。”
诸葛亮把酒爵缓缓放下,语调沉稳地说:“知我者,徐元直也!”
孟建有些不能置信,“为何?”
诸葛亮平淡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曹操所行所施,非我所愿所赞,我之所求所欲,非曹操所想所念。”
孟建叹息了一声,“孔明不赞曹公所为,乃心别有他志也。”
马良却松了一口气,“孔明兄不去北方,我放心了!”
崔州平奇道:“小马儿,孔明去不去北方,与你放不放心有何关系?”
马良搔搔头,“我也不想去北方,孔明兄若能留下,异日我便可为孔明兄门下书佐,此生足矣!”
崔州平大笑,“你真是诸葛亮的小跟班!我说你马家兄弟中邪了不成,小马儿成天诸葛亮长诸葛亮短,小小马也隔三差五地往草庐跑,诸葛亮,快把这两个小娃娃收了!”
一时众人都笑将起来,诸葛亮笑道:“我哪儿敢收马家公子做门下书佐,生生折杀我寿!”
马良认真地说:“你们别笑,孔明兄是管乐之才,能在管仲门下做书佐,我还被折杀了呢!”
诸葛亮听马良将自己寻常的自比言之凿凿地说出来,不免有些感动。他自比管乐,除了徐庶崔州平始终坚信,石韬孟建等人都当是玩笑话,石孟诸人为他至交,能容忍他的张扬。学舍同学却不以为然,说诸葛亮狂傲得失了度,他还当管仲,管仲家养牛的庖丁吧。
马良为了肯定自己的决定,却去问诸葛亮,“孔明兄,你说我能做你门下书佐么?”
诸葛亮容然一笑,“书佐官位太低,屈才了!”他缓缓地看住诸位朋友,“诸君仕进皆可至刺史郡守也。”
石韬反问道:“孔明仕进如何?”
诸葛亮笑了笑,目光如深湖幽静,却不说话了。
“孔明有更高之位?”孟建半信半疑地说。
诸葛亮慢吞吞地举起酒爵,感觉到众人注视着他的复杂目光,他莞尔一笑,“亮乃隆中一耕夫,仕禄在田产耳!”
众人登时嗢噱,鲜明的笑声中,诸葛亮饮下那一爵酒,双瞳似被沉溺的酒浸泡了,深邃得不能测度。
草庐安静下来了,唯有门前溪水潺湲流淌,像吟在耳畔的一声喟叹,悄然的风像个贼似的溜进来,把未名的清淡芬芳洒满了院落。
诸葛亮坐在廊下,看着诸葛均可劲地摇着辘轳,打上来一桶水,又哗地一声倾倒在地上,汪汪的清水像镶在地面的大小不等的碧玉,他兴致勃勃地踩了上去,双脚在水里淌来淌去,水花儿飞溅起来,仿佛一串串四处奔跑的珍珠。
他瞧见弟弟的淘气,不觉得聒闹,反而以为有趣,不禁微笑起来,仿佛在观瞻一付充满恬静乐趣的人物画。
“孔明,”徐庶唔唔地喊他,他已有些半醉,四仰八叉地倒在走廊上,也不怕地上凉。
诸葛亮没看他,“醉鬼说醉话,别躺在这里,进屋里去。”
徐庶扯了一把他的后衣襟,“我哪里醉了,小看我!”他伸出手臂枕住头,也去看诸葛均玩水,“你大姐二姐都嫁人了,只有你们兄弟二人,难为你们了。”
“也没什么,既来之则安之。”诸葛亮平淡地说。
徐庶吹了一声口哨,“我以为这草庐缺一位女主人。”
“女主人?”诸葛亮讶然,他回头看见徐庶笑得摇头晃脑,突然明白了,顺手从脚边捞起一只空酒壶,压在徐庶的胸口。
徐庶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把酒壶当啷推翻了,狠狠地咳嗽了一声,笑容是闪亮的光芒,从眼角飞向整张脸,“诸葛亮也会害臊?”他一骨碌坐起来,“我可是说真的,你可不知,这四里八乡没出阁的女子,都想嫁进草庐来,你任意挑一个吧,或者一并娶了!”他笑得格外开怀,还拍起了巴掌。
诸葛亮故意把脸色沉下,“徐元直,早知便让崔州平撕烂你的嘴!”
“人家的好女子可都拿你当如意郎君,以为能嫁给诸葛亮是至福,你别不相信!”徐庶越说越起劲。
诸葛亮哭笑不得,忽而却低低一叹,轻浅的忧郁在明澈的眼底缓缓沉没,“嫁给诸葛亮未必是福气。”他叉开话题道:“元直,过了农忙之季,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徐庶爽快地答应,他捡起那只空酒壶,搜来一支竹著,当地敲了一声,合着铿锵有力的节奏唱道:
“王将有命,赐我麴醪。今朝酩酊,明旦征召。钟鼓锵锵,雄骏骠骠。万里疆埸,铁血漫道……”
诸葛亮也举手轻轻磕击,跟着他唱道:“修我弁服,垂我旒旄。江水汤汤,载我周道。泰山峨峨,伏我固徼。陟彼章台,瞻彼门皋。大勇之壮,大仁之颢。伏兮伏兮,武休文昭……”
歌声仿若飞渡关山的胡笳羌笛,是勇士鞍马下腾起的黄尘,是壮烈牺牲,是矢志不改,一夕之间,便已穿越千年.
诸葛均被那歌声吸引,竟忘记玩水,听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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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游集市无心观风物
坐酒馆有意寻弈主
“蒸饼哟,香喷喷的蒸饼、乳饼、汤饼、水引饼,十里传香,下马即食,只需一钱,不吃您后悔哟!”
嘹亮婉转的叫卖声在市集上传荡很远,片刻,声音的尽头应和了悠扬如风的吟唱,仿佛来自遥远山谷的回响。
“锦色盘丝兮绮霞开,星驰日月兮流光散,冠冕如山兮峰峦高,绣带似云兮乘龙翱……”
这原来是一家织衣坊,不知去哪里找人写了这么几句文绉绉的唱词,还带了汉赋的韵味,在这喧嚣集市上乍一唱出,惹了许多行人驻足聆听。
这里是襄阳的商业集市永乐坊,南北客商冠盖云集,圜阓之间店铺林立,无数面旗幌子迎风飘扬,像是晒在太阳下的成百双翅膀。
日过午后,影子拖长了,都在平直的街道上犹如爬山虎般交错游动,缓缓地把阳光的痕迹一点点遮住。
刘备在街上默默行走,一路上很少话,听着满街富有情调的叫卖声,也没兴趣听一听。
“大哥,看那个饕餮面具,可真像二哥的脸!”张飞笑哈哈地在身后说。
“哦。”刘备胡乱应了一声。
关羽拐了张飞一肘子,“我这样难看么,我看像你还差不离!”
“你看那面具红得似蒸熟的羊肝,和你正配得上!”张飞假装正经地盯着关羽的脸打量,还轻轻抓了一下。
关羽一把推开他,“去!再闹,半夜我划花你的脸!”
两兄弟在背后嬉闹,刘备始终没有喜色,他像是所有的情绪都被吸干了,脸上表情枯燥得没有生气。
关羽见刘备依旧落落寡欢,暗暗给张飞使了一个颜色,两人都住了笑。
刘备从荆州牧府出来,便郁郁不乐,为了让他开怀,两兄弟怂恿着他去永乐坊逛集市,一路上两人想尽办法,百般地调侃说笑话,刘备终是淡淡的,在这集市上来回走了不少三趟,到底没能让他露出一丝笑容。
“大哥,”关羽劝道,“刘表不肯增兵新野,是他没气量,大哥不必和他一般见识,倒让自己憋屈,伤了身体!”
“就是,他不给兵,我们自己征兵!”张飞吼道。
刘备一阵摇头,“荆州不是我们的地盘,人民编户簿册都持在人家手里,我们怎能征兵!”他烦躁地一叹,心头像梗了一根刺,拔不出,反而越陷越深。
这些年来,他东奔西跑,南征北战,枕戈以歇,虽战出了足可立世的威名,许多时候却像丧家之犬般无处可居,公孙瓒、陶谦、袁绍、曹操、刘表……这么多当世声名显赫的人物,他都投靠过,效力过,又一次次地被遗弃,始终没为自己辟出一方容身之地,最后还要仰人鼻息苟活。
三年前他于穷途末路之际投奔刘表,刘表对他抚慰有加,面上倒是摆出一付敬重的模样,可是不仅将他远远地打发到偏僻的新野小县,而且一旦他提出增兵之请,刘表便假托他词,或者充耳不闻。
人家内外不和的虚情假意,其实他都知道,可是他能奈若何?他来荆州,人家肯收留已是莫大恩惠,如今怎能提出非分要求,那岂不是喧宾夺主,谁让他负了能得民心的偌大名气,无论哪一个收留他的恩主对他总有三分忌讳。
给你一口吃食,你还想吃饱了抢做主人么?
他沉重地叹息着,心底的沮丧让他觉得自己很老了,几十年戎马倥偬,征伐八荒,眼看着年华蹉跎,鬓发渐霜,功业仍像水上浮萍,只是幻梦一场。
孔子说四十不惑,今年他四十五岁了,可是迷惑却越沉越多,像编织了一张硕大的网,将他死死地缚住,左右探顾,却找不到解惑的出口。
也许终老一生都将碌碌无为,生于刀剑,死于荒冢,到头来,百事无成,青史断语也会笑话他。
他烦闷地摇摇头,越走心情越沉重,那沉重像要把这身体埋在地下,永世不要出来见光,或者这样倒好了,再没了压抑不可释然的烦恼,雄心壮志都随自己成了泥土,虚无一片才该是最好的归宿。
关张见刘备沉郁过度,两人悄悄商量了一会,张飞便上前笑道:“大哥,别想那些鸟人鸟事,我们去找家酒馆痛饮,我肚子咕咕叫了!”
“好啊。”刘备没精打采地说。
“去这一家吧,听说是新开的,正好尝个鲜!”张飞兴致盎然地说,只手扯住刘备,指了指旁边一家酒肆,明窗轩室,拔地起了两层高,门楣上悬挂的匾额上书写着三个遒劲的隶书大字:“君再来”。
刘备恹恹无神,连方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地被关张硬拖进了酒楼,才一垮了门槛,便听见内中一片喧哗。
“输了输了!”山呼海啸的喊声犹如潮水汹涌,震得整个酒楼摇摇欲坠。
有伙计殷勤迎候出来,堆了笑道:“三位客官好!”
“楼上雅座!”关羽道。
伙计面露难色,“楼上雅座皆已客满,只楼下还有大堂旁的几处空位,我挪一扇屏风,隔断了大堂,如何?”
张飞一挥手,“管得什么鸟地方,只要能吃酒便行,你找个稍静的地方就成!”
伙计一叠声迎着,领着三人朝大堂右边而去,三人穿过大堂,却见酒楼大堂中央立放着巨型棋坪,坪上黑白子纵横交错,原来这棋坪背后嵌了磁石,棋子皆是铁制,因此落在棋盘上被磁力吸附便不会脱落。
棋坪右侧斜竖起一架梯子,有赭衣少年登上梯子,一枚一枚取下已成死棋的棋子,下首也是两个赭衣少年,接过少年手中的棋子,分颜色放在两个硕大的木盒里,一位老者立在中央,仰首细察棋局,手里持一根竹棒,在黑白双方所控区域轻点,数出终局差子。
无数人围在棋盘前,一面饮酒一面起哄,连楼上的客人也拥在阑干边,对着那大棋坪指指点点。
“这是做什么?”关羽好奇。
伙计笑道:“客官还不知么,我家摆下了棋局擂台,谁能一日手谈无敌手,便得赠西域美酒两坛!”
关羽也是好棋之人,当下不免起了兴致,问道:“还有这等意思,那有人赢过么?”
伙计惋惜地摇头,“至今无有,往往赢过三四人,便被其他人攻下擂,从没一个能一日不败!”
关羽凝眉,“偌大的襄阳,竟然找不到一个棋艺精湛的?”
伙计侧身让过端酒水的跑堂,“客官你可别说,今天说不定就遇见了,这个客人从早起到现在,连赢五六场了,如能撑到酉时,他就是第一人!”
正说话间,听得大堂里老者朗声道:“终局,白子输二十一目半!”
满堂酒客轰然大叫,纷纷拍手跺足,不约而同地齐声高喊:“送酒送酒!”登时酒楼内人声犹如雷鸣,震得楼板上的灰尘颗颗弹跳。
伙计也笑盈了眼睛,“乖乖,好个国手,又赢了!”
“是个什么人?”关羽伸长了脖子去瞧那终局棋坪。
酒楼里嚷嚷成一片,连刚才没表情刘备也暂收了沉郁,缓了步子一面看棋局,一面去找那棋中国手。
正在这满场欢呼时,只听见楼上乒乓一声乱响,像是谁掀翻了酒桌,杯盘斝尊重重摔在地上,从楼上雅间冲出一个着灰绸的男人,满面愠怒地喊叫道:
“邪门了,重算重算,我怎会输!”
原来这人便是持白子的输家,他怒气冲冲地冲下楼,一径冲到大棋坪前,也不细看,只一把抓住那老者手臂,厉声道:“分明是我赢了,我心里记得很清楚,你为何说我输了?”
老者惶恐,“客人休怒,确是你输了,我一子子细细数过,何况这满堂客人都盯着,纵使我算错,他们也不会的!”
灰绸男人谇道:“他们?他们若是懂棋,如何没一个敢打擂,无非看看热闹罢了,分明是你这老儿作祟!”
老者窘了脸,“客人如何这般说,我为何要作假?”
“定是你和那人勾结起来出千!”灰绸男人咬定了不松口。
“输就输了,恁没风度,丢死人了!”满堂的客人都喝起了倒彩。
灰绸男人又羞又气,一把搡开老者,推得他蹀躞着撞在棋坪上,脊梁嘎嘎地撞得生痛,一双老眼顿时流下两行眼泪。
“棋品太差,输则输矣,还要欺负老人家,趁早滚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有人嘲讽的声音琅琅地响起,越过喧嚣格外清晰。
灰绸男人循声一觅,声音从大堂的一角传出,隔着一扇绘着青竹的白玉屏风,里间隐约有两个人,一人着黑衣,一人着白衣,他认出了,正是和他对弈的客人。
灰绸男人的火气未消,恰是冤家路窄,冲口骂道:“说什么浑话呢?你让谁滚回家去?”
那刚说话的客人冷笑,“谁输棋没风度谁滚回家去!”
灰绸男人火气直贯头顶,“你也不看惹的是谁,敢这样和我说话!”他一个响指,倏忽,竟窜出七八个武士,个个腰悬宝刀,瞪着火焰腾腾的铜铃眼,墙一样撞了过去。
乱世之际,富豪之家好养死士,一些亡命之徒干犯法典,无路可去,便投在豪门大族,充任护院部曲,因此这阵势一摆出,可见这灰绸男人定是荆州豪门。
酒楼里一片哗然,谁都没料到原来下棋惹了个太岁,照这看来,今日怕是要血溅三尺了。
“怎么着,想动粗?”屏风后着黑衣的客人凛声道,但见倒影在屏风上的一个影子弹跳而起,一抹青光溢出屏风,那黑影手中已持了一柄长剑。
掌柜此刻忙不迭地奔过来,满脸陪笑道:“有话好说,大家斯文人,何必动怒呢?”
灰绸男人已被怒火烧灼了心,一巴掌将掌柜撩翻在地,恶狠狠地喝令道:“给我砸了这酒楼!”
武士得令,一甩胳膊,恶狼扑食般冲向屏风后的两位客人,哪知离那屏风只差两步时,冲在前面的两个武士却似被被一堵墙挡了回去,倏忽,犹如踩在弹簧上,双脚一腾,向后跌出去一丈,直直的摔在一张酒案上,登时将那酒案砸裂成两半,满案酒菜噼里啪啦摔出去,汤水洒了一地,吓得案边客人夺门而跑,那两个武士疼得满地找牙,蠕动着爬了半晌竟然爬不起,原来是胫骨断了。
灰绸男人看得蹊跷,没等他反应过来,脖子上忽然一抹冰凉,骨剌剌的像是扎进了咽喉,心底暗叫不好,脚下想跑,奈何有股力量压得他动弹不得。
“为输棋就动刀兵,好个蛮横的人!”冷冰冰的声音甩在灰绸男人脸上,扎得他不敢吭声,再看那余下的武士,一个接着一个,不是被重拳击倒,就是被扔出了门口,原来是两个壮硕勇武的男人,左右开弓,打得一众武士哭爹喊娘。
灰绸男人起初的张狂都消亡了,哆嗦着去瞧制住自己的人,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容貌清朗,眼里全是犀利之光,手中一柄长剑横在自己的领边。
“你,你敢,敢……”灰绸男人硬撑着精神说。
中年男人轻蔑一笑,“我就是敢了,怎样,你也着人来和我动手啊?”
灰绸男人又打量了中年男子一眼,瞧着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强起硬气说:“你是谁?”
中年男人哼了一声,“怎么,想知道我的名字,找了人来报复?”他揪住灰绸男人的衣领,咬着牙一字字道:“好,我告诉你,我叫刘备,你记住了,别找错人了!”
灰绸男人想起来,他曾在荆州牧府第见过刘备一面,他不是没听过刘备的名号,不由得泄了气,萎缩着变了调子的字音:“你,你……”哪里又真能说出什么来。
刘备用力一推灰绸男人,“滚!”
灰绸男人不敢硬气了,踉跄着一溜烟跑出门,那些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武士摸索着爬起,一颠一倒地拐腿溜走。
酒楼里的客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那灰绸男人跑得没影,才从起落变故中回过神来,霎时,满堂响起一片巴掌声,“好!”
刘备叫过掌柜,“掌柜的,这些摔烂的器物家什,都算我账上!”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一把丢给掌柜。
掌柜却愁苦着脸,“客官,您路见不平,是英雄豪杰,可这客人得罪不起,他可是襄阳豪门,和荆州牧还有一二分交情,我以后还要开门做生意,这可怎么是好!”
刘备宽慰地笑道:“没关系,他和荆州牧有交情,我也有,若是他告刁状,我自会给荆州牧说明事端,定保你无事!”
掌柜听言,笑颜逐开,轻轻一掂着锦袋,沉甸甸的叮当作响,似有不少钱,他哈腰笑得弯了眼睛,“客官好说,您是大好人,大英雄,伙计,还不来招呼,给客官上酒菜!”
一场突变渐渐平息,酒楼中客人又想起棋局,加之一番打斗惹得大家血脉贲张,不免又兴奋地起伏高叫:“送酒送酒!”
那老者揉了揉酸痛的胳膊,解释道:“还不到酉时,擂台未拆,仍可对弈!”
关羽听得满楼欢呼,心头一痒,怂恿刘备道:“大哥,我们去攻擂吧!”
因打斗后大堂内一片狼藉,众伙计忙着收捡碎碟碎碗,三人便捡了处稍干净的地方就座,恰离那棋坪很近,一眼望见黑白子奕奕闪烁,明亮如浩淼星空。
“下棋有什么意思,不如大碗畅饮来得痛快!”张飞摇摇头。
刘备一笑,“想去则去吧,对弈也自有无穷乐趣!”
三人今日都憋了一肚子委屈,刚才与人厮打,大有籍事发泄的意味,憋在新野小城无所作为,难得一次任性,因此,不免存了刹那放纵的念头。
关羽喜不自胜,高声道:“我来攻擂!”
满堂客人都鼓掌叫好,倒酒的、拖坐墩的、磕瓜子的、啃麻饼的,一窝蜂拥向大棋坪,一个紧着一个挨挤在棋坪周围,必要瞧仔细了今日最后一场对弈。
老者清声道:“有客攻擂,主应否?”
嗡嗡的嘈杂里沉淀着微风敲门的安静,一个声音应道:“不应!”
关羽一愕,“为何?”
“主欲择客,可否?”声音像古井里的水,仿佛从上古的时间里流淌而出,清亮如掉在草叶上的一滴眼泪。
刘备怔怔地觅那声音,白玉屏风如同晨风里飘散的轻雾,雾水里两个影子相对而坐,那声音不知是黑影发出,还是白影发出。
“你要择谁?”关羽有些动怒。
“你身旁的红衣人!”白影缓缓转过身体,而一切仍旧看不清楚,像一束清冷的月光投在云雾里。
“红衣人?”关羽一时呆愣,左右顾探,只有刘备着一袭绛红色衣服,他疑问道:“你是说我大哥?”
“正是!”
刘备也呆了,“这位先生如何择我,在下不精棋艺,哪里是先生对手!”
那人呵呵轻笑,“客过谦,从来没有天生的棋手,不下不知深浅,况对弈讲求刹那心悟,未尝没有国手输于新手!”
笑声如微风,在半空轻飘飘地盘桓,犹如世外天籁。
“大哥,怕甚,去和他下,若是有为难处,我给你出主意!”关羽低声道。
“可是……”刘备犹豫不决。
“客不需犹疑,对弈,戏尔,不可不认真,也不可太认真,手谈也是谈,未必一语不和便生仇隙!”那人似乎猜中了刘备的心思,娓娓地说出一番宽慰之话。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声音,竟让刘备没有办法再拒绝下去,他叹道:“也罢,那便与先生对弈一盘,望先生赐教则个!”
攻擂之人甫定,老者举竹棒两边一点,“请攻守方择棋!”两名赭衣少年各捧一个精巧小尊,分别朝刘备和屏风后走去,这尊中皆有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对弈者摸黑持黑,摸白持白。
那人抢先道: “请客持白子!”
围棋以白为尊,持白则先下,刘备听那人如此说,不免道:“先生如何不等定棋,便让我持黑?”
“客为攻,我为守,该当如此!”那人清爽笑道。
老者又道:“是否让棋?”
那人道:“客既为新手,我让十子!”
十子?满堂客人都惊愕,一般对弈让六子已然很多,这人却要让十子,若是遇见高手,布局中央四角,一局棋竟没有下法了,这人未免也太拿大了。
关羽不服气地说:“不用你让,我们自然也能赢!”
那人笑道:“客不闻,让子只为窥伺对方布局,俟后你必得还我九子,我擅于后发制人,攻人布局,难道客怕布局不善,一遭失手,丢了全局么?”
关羽被他激将,猛一棱眼,“谁怕你,你硬要让子,输了可别赖帐!”
两下里说定,刘备和关羽起身而走,在那硕大棋坪前停住,回头却没见那人影子,不由得问道:“先生如何不起身?”
那人悠悠地说:“我喜下盲棋,因此不起身!”
“大哥,我们也下盲棋!”关羽拽着拳头。
刘备摇摇头,“何必争强,先生是棋中圣手,我们只为求教,不必强迫自己!”
“开局!”老者高声道,两名赭衣少年分持一块小棋盘候在攻守方身旁,等待双方落子,则用墨笔在棋盘上一点,再由他们报出来。
刘备瞧着硕大如星斗表面的棋坪,除了四枚座子,无有一子,茫然地不知该从哪里入手,关羽在他耳边说:“大哥,四角布局,封死他!”
刘备醒悟,持笔在赭衣少年手中棋盘上前后左右一一点划,赭衣少年瞧着棋盘,扬声道:“客落子,九星天元!”
果然是九星天元!那便是把整个棋盘的重要落点都落了子,等于控制了全局动向,攻守皆在掌握,众客们都纷纷赞叹,这头一手的狠招已让胜利的天平微微倾斜了。
那壁厢的少年也报道:“主落子,右下三三!”
实在是平淡无奇,只是枢机已尽归他人所有,无论下在哪里都落入人家彀中,目下也只能就子打子,看能不能在铺天盖地的白子包围里杀出一条血路。
起首一招,棋盘上落子渐渐增多,但见白子辐射开去,犹如水之四流,把那棋盘周围尽数占了,在黑棋汹汹气势下,黑棋却始终龟缩一团,像是被四面墙壁围堵而无出路。
“白子该关不关,又被冲了!”周围观棋人皆发出阵阵叹息,想着此人一日无败绩,最后一局竟输了,未免可惜。
在周围人的议论声里,刘备的心里却隐隐有了奇怪的感觉,棋盘之上似乎显见白子占优,黑子只以右下角边为盘踞大部,而他每每想要冲破右下角边的白子,却总是被黑子镇住,而且不仅封了他的落子点,还新形成了一道防线,将他本连接起来围堵黑子的白子周边的活眼封得干干净净,逼得他只好跳子。可这一跳,偏又被黑子频繁打劫,等他回提时,黑子又寻了新劫,眼看着大片地盘一一归于黑子控制范围,白子虽仍在各点盘踞,到底比不上黑子的根深蒂固。
一局行到末尾,刘备和关羽每每要搅尽脑汁才定得一子,那人却越下越快,每当刘备一方刚一落子,他立刻随子而下,大有捭阖天下的落落洒脱。
“终局!”老者宣布。
刘备额头轻出汗,再看关羽,竟也是满脸踌躇,唯独张飞因不懂棋,还道是大哥赢了,嚷着有好酒喝。
赭衣少年照例捡出死棋,老者点空子数目,小半个时辰后,老者正身而立,朗声道:“去掉所让十子,白子还输十五目,黑子胜!”
酒楼里像炸开了锅,众人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呼声,明明是白子纵横捭阖,所向披靡,把个棋盘牢牢控住,如何到最后却是一向蜗居一隅的黑子赢了终盘。
“邪门了,真邪门了,让十子占了中央天元和九角星位,居然还能赢!”有人钦佩地赞叹,拿了眼睛去睃屏风后的影子,只见到深如山涧的幽静。
刘备佩服地拱手道:“先生果然技艺高超,让十子尚能胜出,我甘拜下风!”
那人轻笑,“客无须耿耿于让十子,实则我能赢客,正赖客这九星天元,说来还是我占了客的便宜!”
刘备一愣,“此话怎讲?”
那人道:“客占九星天元,是要逼我无点可落,凡一落子皆入客包围,客做此法不差,奈何四面落子,反而疏散布局,无一地根基,犹如一盘散沙,貌似处处封镇,实处处可破,因此我寻一处落点,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蚕食周边黑子,慢慢渗入黑子行列,行到终局,自然中央已在掌握!”
刘备敬服地说:“先生所言极是,根基不稳,纵然四角延伸,取胜诚难!”
那人赞赏地笑道:“客果是敏慧之人,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道理相通,对弈如此,天下事皆然,得一牢固之位,若北辰居位,自可光耀四海,若无立锥之地,犹如飞蓬浮萍,徒叹年与时驰,无所作为!”
刘备心念一动,那人的话犹如一股从天而降的清泉,猛地浇得他心头霎时寒噤,他待要再言,楼里的客人却起伏连绵地喊成一片,“酉时到了,送酒送酒!”
人群整齐地拍手吆喝,逼得掌柜迅即吩咐伙计去后面仓房,取出两坛封好的蒲陶酒,恭恭敬敬地捧去屏风后献给那人。
酒已送出,人群更兴奋了,欢呼声、跺脚声、巴掌声交相应和,百响俱全,轰闹得路过的行人也探了脑袋进来窥一眼。
“先生!”刘备在人声鼎沸中大声道,“可否露真容一见,备有些许疑问,望先生不吝解惑!”
屏风后没有回应,人潮蜂拥耸动,晃动的人头将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他几次垫起脚尖去望那映在屏风上的白影,看来看去只有更多的人头。
“客官!”伙计挤出人群,怀里抱着一个酒坛子,对着刘备一躬,“这是那位客人送你的酒。”
刘备愕然地接过酒坛,“是谁?”
“就是和你对弈的客人!”
刘备一诧,再看那酒,原来正是酒家送出的两坛赠酒之一,他摸索着粗糙的酒坛,轻问道:“那位先生呢?”
“他走了。”
“走了?”刘备呆了,突然的惊愕冰冷了血液,让他的声音变得缥缈虚幻起来,“他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走,他让我转告客官,今日相逢是缘,山水长阔,或者还能见面!”
刘备怅怅地叹了口气,“你知道他是谁么?”
伙计摇头,“不知道,他是新客,以前从没来过。”
手中的酒坛越发沉重了,刘备怅然地望着那扇在人头攒动中模糊了轮廓的屏风,瑰丽的晚照透窗渗入,在屏风上勾勒出流水般的夕阳影子,那么的美丽,那么的让人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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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围棋到底是哪个先下,若虚大人把这文进行了改正。按照下棋法则,白子先行。所以如果前面有写“黑子先行”的,请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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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万国兵前草木风
一
曹孟德问志较诸子
司马懿伪病避公门
建安十三年。
殿堂里很安静,缭缭紫雾从铜鹤嘴里缭绕升起,在偌大的宫殿里弥漫如雾,静悄悄的空气中偶尔有轻小的鸣玉声,那是大臣腰间垂挂的组佩。
皇帝像个木偶一样定在御座上,手里捧着一册绢本,眼睛被缭绕的香雾薰得模糊了,绢上的字一个个都似沉在水底,他看得心不在焉。有时抬头,不经意地和一双目光相碰,吓得他赶忙低头继续读奏章。
皇帝玉阶下分两列跪着文武百官,而大殿中央只有一个人站立,冠冕高耸如崔嵬泰山,腰间的长剑锃亮闪耀,他立在殿中,仿佛一枚定海神针,让人莫敢仰视。
“陛下可曾阅完?”他朗声道,声音隆隆地在大殿内回荡。
皇帝被他的声音吓醒,慌忙合上绢本,“朕已阅毕!”
“臣恳请陛下准奏!”他深深拜下。
这哪里是请旨,分明是逼旨,皇帝苦着一张脸,怯懦地说:“大将军所言之事,朕已尽知,大将军北讨乌桓,一定中原,收复汉家疆土,今又欲南征,其志弥坚,朕心甚慰!”
“臣请陛下授臣南征便宜之权!”他说的每个字都很恭敬,语气却让皇帝不寒而栗。
皇帝木然地瞥着绢本,几乎是照着念道:“拟旨,罢三公官,加大将军进丞相位,开府辟事,择日遴选精甲南征荆州江东,假节,便宜行事!”
“谢陛下隆恩!”他郑重地匍匐在地,
皇帝受着他的跪拜,一点欣喜也没有,反而甚是惶恐,从御座上站起,伸出双手,“丞相请起,卿为国家础石,为汉家基业宵旰操劳,朕当谢你!”皇帝殷勤地说着这些话,心里却似吞了一只苍蝇般腻味。
他款款而起,回身一挥衣袖,眼里一股犀利光芒仿佛利剑劈斩,皇帝委靡地缩了头。
“散朝!”玉阶下的谒者昂声呼道,霎时,满殿文武齐刷刷地磕头谢恩,腰间组佩叮咚作响,司仪官前方导引,文武官员潮水般退出了大殿。
曹操沿着漫长的台阶阔步而行,风从头顶旋转吹落,飒飒地扬起他的袍子,如同燃烧的一团火把。那些缓步走在他身边的大小官员莫不纷纷闪避,仿佛他是横扫一切的飓风,非得隔了适当的距离,否则定会惨遭不测。
对于这些官吏的异样心思,曹操怎会不知道,可他现在完全不想理会他们,他们无非就是一群嗡嗡扰耳的飞蛾,既成不了大事,也不能济之以危难。留着这些人,也许会有危害,然而总不伤大局,偶尔来一次死谏,以头撞柱骂他是篡国奸臣,倒让他觉得很好笑。
让他们去当死谏迂阔的忠臣吧,耍嘴皮子能安天下么?当年洛阳遭李郭兵乱,宫室烧毁,百官饿得只有啃树皮,皇帝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只好暂居在故去大臣的宅内,那时,这些忠臣都跑哪里去了,谁能兴兵平乱,还帝于都。
谁?除了他曹操,谁能做得到?
是他曹操,让汉家旌旗依旧能够高高飘扬,统率大军南征北战,把被诸侯割裂的疆土再一一收复。
可天下人都道曹操是汉贼,然而这些打着正朔旗号辱骂他的人,到头来却一个比一个更贪婪地蚕食汉家天下。
他仰起头,高天上清湛无云,风从肩上一抚而过,他忽地生出苍茫无倚的孤独感,然而只是短暂的一刹,他立刻又恢复成为那个冷冰冰的权臣。
去他的忠臣,待得天下统一,万邦宁和,历史会有个公正的评判。
他握紧了佩剑,昂起头一直不停地走了下去。
曹操刚一踏进门,早已等候多时的儿子们都站起了身行礼,个头高高低低,模样错落不一,却没一个丑陋,最次的那一个也五官周正,论智力各有千秋,纵算不能开疆辟土,也不是愚拙的蠢人,这一点曹操很骄傲。
“父亲!”整齐的呼声里仍有落后的余音,却不伤大雅。
曹丕是长子,当先说道:“父亲,朝廷允你南征了么?”其实若论起来,曹昂才是长子,可惜在南征张绣时战死了,曹丕这才成了长子,有好事的都道他命硬,把自家大哥克死,自个便成了嗣子,按着长幼顺序,以后曹操的爵位还不得传给他么?
曹操落了坐,接过曹丕递来的热手巾擦了一把脸,“允了。”
曹彰头一个慷慨激昂地嚷道:“儿子愿随父亲出征!”他自来好武,不好读书,虽只十余岁,却击得一手好剑,素日居家也仗剑坐卧,以为班超投笔从戎是为丈夫大志向。
曹操瞧着他笑了一声,“好性急,素日便是个好武的性子,听见征战则急不可耐。”
曹彰气势十足地道:“大丈夫当为卫、霍,将十万骑驰沙漠,驱戎狄,立功建业,!”
曹操笑着叹息道:“汝不念读书慕圣道,而好乘汗马击剑,此一夫之用,何足贵也,还敢夸夸其谈!”
曹彰较起了真,义正言辞地说:“儿子以为大丈夫当驰骋沙场,马革裹尸,何能做博士!”
“你还瞧不起博士?”曹操不禁揶揄。
曹彰不屑地说:“博士咬文嚼字,钻研经典,皓首穷经,为一字一文而穷研苦思数年,倘遇纷乱,力不能抗一斗土,百无一用,奚可效之!”
曹操摇摇头,“此为偏颇之见,子恒子建皆为博学之士,依着你的说法,他们也百无一用?”
“他们的志向和我不一样!”曹彰狡辩道。
曹操笑问道:“你是什么志向?”
“为大将!”曹彰铿锵有力地说。
“为将若何?”
曹彰正正声色,“为将者,当披坚执锐,临难不顾,为士卒先,赏必行,罚必信。”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好,气势极足,每个字都从丹田处提拔而起。
曹操蓦地大笑,“好个大将之道,我原来养了个勇将儿子!”他被曹彰毫不掩饰的志向表达勾起了兴趣,因对诸子道:“既然彰儿述己志向,尔等盍各言尔志。”
曹植近身,微微的笑在他清俊的面孔闪着光,“儿子斗胆言志,”他今年虽才十六岁,却颐养了一身的风流雅量,写出的诗文让父亲曹操也甚赞叹,好与一众博学文士诗酒唱酬,府中常常宾客盈座,彻夜通达。
“儿子有文武二愿,文愿读尽天下书,书尽天下诗,武愿踏尽天下土,览尽天下物,若有千难万险,亦无所避!”
果然是才高八斗,志向也是一派斐然文气,四个“天下”连续罗出,豁然显出那锋芒展露的少年意气。
曹操笑道:“子建好大口气,天下尽为汝读尽,书尽,踏尽,览尽,你可让他人如何立志!”
“父亲有包举宇内之志,振荡八荒之心,儿子愿承继父亲鸿业而已。”曹植的口气很是志在必得。
曹操快然一笑,“好,有志气!”他环顾着其余儿子,“你们呢?”
按着顺序,曹丕本该先说,曹植却抢着出了风头,他不得已落在后面,含着没有锋芒的温润的笑,不疾不徐地说:“儿子别无所愿,只愿侍奉父亲左右,聆听谠言庭训,终生受教!”
这话明听寡淡如水,细品却大有文章,不露声色间拍父亲马屁已至炉火纯青,诸子都是暗自揣度,叹息那曹丕心机太深,装出温顺的孝悌模样,却把争执心深深隐藏。
曹操叹道:“子恒秉孝道,我心甚感,然丈夫立世,当立大志,立大志方有大功业。”
“是!”曹丕老老实实地答应。
曹操又瞧向其他人,“别停下,继续说。”
儿子们顿时七嘴八舌,敦厚的说希望修身自守,好诗文的说希望博学多闻,尚武的说希望斩将搴旗,有相同,也有不同,各自搜刮出华美动听的辞藻,想在父亲面前讨一个好。
曹操一面听一面评价,他忽地对坐在角落里的曹冲说:“冲儿何无一言?”
曹冲听见父亲呼他,微微挪了挪,他才交十三岁,眉目间却透出非比寻常的成熟,他笑了笑,“哥哥们说得太好,我还没想好呢。”
曹操鼓励道:“无妨,说错了又不会责罚,不过是父子闲谈。”
曹冲温和地笑道:“儿子之志与哥哥们的伟志相比微不足道,既父亲请告,儿子便斗胆一说,儿子愿父亲少征伐。”
曹操一愣,“这是何意?”
曹冲顷过身体,眸子亮晶晶的,“父亲少征伐,是为天下无战事,则我父子得享天伦,儿子能时时侍奉父亲左右,天下之子皆能时时侍奉天下父亲左右,岂不乐哉!”
曹操忽然大喜,那种狂乐的喜悦从眼睛里流下去,在四肢百骸舒服地冲荡出一朵朵喜不自胜的浪花,他赞叹道:“冲儿之志方是伟志,我何尝想年年征伐,若天下无战事,我当与诸子同享天伦,诗酒唱酬,阅经典,读名籍,人生至乐!”
他喜欢地把曹冲拉至身边,亲昵地抚着他的后背,笑呵呵地说:“诸子之志各有千秋,然冲儿之志最得我心,他年岁虽小,其智岐嶷,偶或可为众兄长之师!”
定论已下,儿子们都伏低了头一叠声地应和,傻子也看得出曹操对曹冲的喜爱,偏偏这种偏爱不仅仅为对幼子的宠溺,曹冲生来敦敏徇齐,四五岁便被称为神童,其智谋权变竟令曹操身边的谋臣自叹弗如。建安七年,江东孙权送来巨象,曹操心血来潮,欲知巨象重量,询问群僚,无人能解,却是七岁的曹冲想了个妙法,把大象置于船上,刻其水痕,再以他物装入船中,至水痕处则止,如此可得重量。自此后,曹操越发对这个儿子倍加爱惜,曹冲偏偏越大越聪明,仿佛世人的脑子都长在他那里,因他极得曹操宠爱,群下若有犯错害怕责罚,总是找到曹冲求情,曹冲也总能想法排忧解难,如此竟也赚了人心,都说曹操俟后必定以曹冲为嗣子,爵禄自然传至彼身,正牌长子曹丕也只能望洋兴叹,徒恨自己的智略不及曹冲一半。
曹操微微收住笑,正声道:“此次南征,彰儿,冲儿随我出征,诸子留许。”
诸子都听出来了,曹彰数次随曹操征讨,此次再随军南征并不奇怪,可曹操竟带上了十三岁的曹冲,无疑是在宣告某种惹人艳羡的事实,有好事的儿子去打量曹丕,他像是没有什么不自然,仍然那端得很恭顺的谦和姿态。
曹操有些疲倦了,“都散了吧。”
儿子们络绎而出,回头间,曹操还拉着曹冲问东问西,不禁又是嫉妒又是无奈,可毕竟无能为力,对于素性离经叛道的曹操来说,废长立幼不合道的古训于他不过是一句空话,他轻易便戳得稀烂。
风如巨手锤击,门哐地开了,垂低的幔帐像忽然睁开的眼睑,露出了帘幕背后的幽暗,惨白的光线在墙壁上吐丝,结出网状的密集光斑。
司马懿像被蛰了一般从床上抬起头来,又像失了骨髓似的,迅速地趴了下去,腰有些酸麻,他想动手揉一揉,却犹豫着用眼风悄然环顾,白蒙蒙的窗户上有浅浅的黑影划过,不像人影,应是树影,门被风吹开了,门轴嘎嘎地转动,门后沙沙的拂拭着,像是压抑的脚步声。
他于是不敢动了。
他已在床上躺了足足两个月,偶尔起一次身,也得先观察四周动静,翻个身也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自己家里尚且要谨慎小心如此,他倒宁愿被埋在坟墓里,守着黑漆漆的死寂,却还是一种不必顾忌的自由。
他没有生病,一个刚至而立的年轻人,正是旭日东升时,断断不到那耄耋期颐之年,因衰老而至卧床不起,行动之际需人时时照拂看顾,他跑得走得乐得玩得,健康得仿佛一匹没有鞍鞯缰绳束缚的西域汗血宝马,夜晚静卧时,他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蓬蓬勃勃地跳动,那种奔放的骚动属于烈火般灿烂的青春,是广袤霜天上飞驰的苍云,便是匆忙过路,也要留下深深的痕迹。
可他此刻却必须把自己的热烈、冲动、亢奋、绚丽统统埋起来,装出令人怜惜的苍老、悲苦、衰弱、困窘,他很讨厌这种不能驰骋纵横的衰弱,纵算是伪装的,也让他以为羞耻,与安静的冥思相比,他其实更爱狂野的奔跑。
但他别无选择。
他之所以要把自己埋在衰弱的土壤里,只是为了躲避一个人,那个人叫曹操。
因为曹操要辟他为官,他不愿赴任,又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只能装病。他有洞察人心的眼力,看得出曹操的勃勃野心,看得出汉朝日薄西山,取代衰微汉朝的也许正是曹操,他不想在王朝末世的权力纠葛里掏一抔血腥的土,无辜地撒在自己身上。在曹操身边谋事是这个年代许多学有所成的年轻人的梦想,可不是他司马懿的梦想。
也许,他和曹操是同一类人,他能看出曹操的野心,曹操总有一天也会看出他的心机,两个太相像的人被历史滑稽地拢在一起,是历史的讽刺,也或者是历史的意味深长。
他装病以来,曹操派了几拨人来探病,有白日正大光明地探顾,也有半夜翻墙入室,躲在门后偷窥,他始终坚卧不起,一面在卧榻上叹息人生悲苦,一面佩服曹操的不择手段,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身居要职,他或许也会采取和曹操同样的手段,或者更狠毒也难说。
门轻轻一颤,有人走了进来,司马懿更不敢动了,他像死人般僵硬,他装的病叫风痹,关节麻木,四肢瘫痪,动一动便能瞧出端倪。
进来的是个女人,却原来是他的妻子张春华,她捧着一只铜瓯,因有些烫,用手巾包住了两只耳朵。
“怎么是你?”司马懿惊讶,他不是惊讶妻子入屋,而是妻子亲自捧食而进。
张春华淡淡地叹了口气,“不得已。”她将铜瓯放在床头的小案上,轻轻吹了吹,“昨日下雨,你起身去捡院里暴的书,被人看见了。”
司马懿大惊,“谁看见了?”
张春华神情很淡漠,“一个婢女。”
“她人呢?”司马懿昂起了头,他紧紧抓住被衾,一股恶狠狠的杀机和滚烫的血一块儿冲上脑门。
张春华伸手试了试铜瓯的温度,寡淡地说:“没了。”
司马懿没听出意思,仍是紧张地问道:“人呢?”
“没了。”张春华还是那白水似的表情和声音。
司马懿瞬间恍然,妻子的果决残忍让他一阵的寒战后,是一阵佩服和感激,他问道:“没人怀疑么?”
张春华没所谓地说:“一个婢女,谁会问?”她端起铜瓯捧给了司马懿。
司马懿却是食欲全无,他像搅面似的来回摇晃勺子,忧虑道:“有第一人知道,便会有第二人第三人,始终躺卧不起,总不是办法。”
张春华稍一迟疑,“我告诉你一件事,昨日丞相府派人来了,话传给我们听,实际仍是说给你听,我昨日因处置那婢女,事情紧急,也没告诉你。”
“他们说什么了?”
“丞相府的人说,他们等着你的病好,但若是病好后再复盘桓,举家收之。”
当啷,司马懿手中的勺子掉了下去,若不是张春华扶着他的手,那铜瓯也险些摔落。
他拍着脑门一声沉重地叹息,“唉,躲不过去了!”
“他们说待你病好,你尚可再延宕几日,何有此叹?”张春华不甚了了。
司马懿愁闷地说:“你不知,人家既敢说待我病好,便是风闻我这是在装病,我若再坚卧不起,当真为举家招来一场祸事。”
张春华只觉心惊,“那怎么是好,能不能想想办法?”
司马懿沮丧地叹着气,“司马仲达,你躲过一时,到底躲不过一世,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计可施!”
“他们,他们,不会真的为了你不入仕罪下全家吧。”张春华还怀着最后的希望。
司马懿微微摇头,“知道孔融么,圣人之后,才学名闻天下,皆因言辞抵牾,人家说杀就杀了,孔文举何等身份,我区区司马懿能和他比么,天下大才尚且不能保一命,何况我!”
张春华几乎要滚泪了,“逼煞人也,早知如此,又何必装这一场病。”
司马懿仰面默思,他缓缓地做下了决断,“既是躲不过,只好迎难而上,这是命中该有之难!”他捧起铜瓯,深深地吞了一口麦粥。
司马懿跪在了丞相府的正堂台阶外,那时曹操正要南征荆州,披一身赤缘金鳞的铠甲,像一条被阳光染亮的鲤鱼,行动起来,每一片鳞甲发出明亮的清鸣,他一眼便看见司马懿,顿时笑起来,“仲达,病瘳乎?”
司马懿把头撞向地面,“承丞相挂怀,懿小病,已痊愈了。”
曹操也不让他起来,他索性半蹲下去,一只手搭上司马懿的肩膀,“汝兄长伯达为我主簿,清检素约,雅伦有望,数为群下称道,汝却屡辟屡不至,汝比之其兄,当真淡泊名利。”
司马懿惶恐地说:“懿自小多病,体弱不堪任事,非为激俗邀名,所谓淡泊之称,非懿所敢当!”
曹操大笑,他攥着司马懿的一只手拉起来,“汝兄弟八人,世称八达,崔季珪称汝聪哲明允,刚断英特,尔谦冲过头,便成伪善君子也。”
司马懿忐忑地说:“懿何敢当此佳论,崔公虚誉耳。”
曹操笑眯眯地说:“仲达自便,待吾复返许都,再与尔叙话!”他拍了拍手朝前走去,忽然又倒回来,凑近了问道:“君以为吾此番南征有几成胜算?”
问题抛得很仓促,司马懿应付不暇,他垂头一想,“五成。”
曹操愕然,“才五成?”
司马懿诚挚地说:“一成为丞相思谋,一成为群下思奋,一成为民心思顺,一成为军心思战,一成为天下思归。”
曹操不禁大笑,“机诈!”他用力拍了司马懿一巴掌,“谢仲达吉言,剩下五成我替你说了,乃他方之主,之臣,之民,之军,之疆,此一仗,无非是敌我之五成角逐也!”他撒开手,大笑着扬长而去。
司马懿那悬在嗓子眼的心缓缓地落下了,他回头看见曹操光灿的背影,那种不可逼视的耀眼照亮着许都的一爿天,却不知能否照亮整个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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