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入蜀已经有一年有余了,然而自打他的三重茅被无情的卷走他便很少到蜀相祠溜达。一则茅实在难弄,二则他工作的时候和藏民有类,每每要哼着曲子,开心时还要跳上一阵。
“八月风高秋怒号,呀啦索” ……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啊呀呀” ……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抑扬顿挫而咬牙切齿的奋力一拂袖,铺好的茅便又自在纷飞,这时杜夫人就要赶出来。
“子美,且下来!宗文宗武,,快去搀扶你父亲大人,唉唉,你这疯老头,明日又要重新弄茅草啦!” ……
就这样反反复复,直到冬月,他才得以踏出茅屋,一脸严肃的踱往武侯祠,一如从前。
一
今天的祠堂很奇怪,门虚虚的掩着,也许是雪的缘故,除了几只麻雀在柏树枝上叽喳的怪叫之外,没有其他声音。
老杜轻轻的推开门,白色的雪一只绵长的伸展着,没有任何的足迹,他踏在上面,吱呀,吱呀……
“蜀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想起自己半年前的诗句,他半唱半读的哼呀着。
“柏森森,啊呀哟……”
其时,一支冰冷苍凉的剑,带着红丝绹的飘曳,飞了过来。剑的后面跟着一个人,白衣白裤,这样的短打老杜极少见到,觉得十分新奇。
“这位小哥……”
“先生在远处等您!”
“先生?哪位先生?”老杜有些疑惑。
“且请前行便是。”少年没有多说,继续舞起自己的剑,翩翩如雪,却好死不死的挡住了老杜回去的路。
老杜对于自己的经历感到深刻的迷茫无助,然而,他是一个诗人,一个有自律精神的诗人,况且鉴于此少年竟然用剑和他打招呼,他的唯一选择只能是:且前行。
蜀相祠已然不是第一次到,然而要找到静远堂,今天似乎注定是虚妄。
雪越飘越大了,老杜缩了缩脖子,后悔没有听夫人的话,多穿了一领棉袍出来。然则穿了似乎也无济于事,这样的冷在成都是不多见的。前面霍然多出一座小桥,一个老者骑着驴,唱着什么“梅花瘦”快哉的颠过。
再迷茫的前方,看得清,又似乎看不清有三个模糊的身影,不过很快的就飘到了老杜的面前。
“咳咳,翼德啊,冷了吧,叫你多穿些的……”
“大哥,不必担心某家了吧,看二哥脸红的。”
“难道他天生不就是这样微血管暴露么?”
“大哥你看,那里又有一位长者,莫非是诸葛亮回来了?”红脸大汉眯起好看的丹凤眼,挥鞭指了指,杜甫便啊哟一声滚鞍落马。
三人也下了马,一揖到地:“请问前方来的可是卧龙先生?”
老杜一惊,习惯的答了一声:“在下杜甫,字子美。” 通常这个名字总会引起一些人的“你就是……”之类的认同,更有明白掌故者会说“杜审言是令先……”他会很深沉的答道:“祖父。”然后就是一片嘻嘻嘻,哈哈哈。
然而今天没有,三个人的眼中分明写着失望两字,然后跳上马,马撒欢的在雪上留下三行脚印。
这个世界又安静了。
二
疲惫的老杜沉沉的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春暖花开,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痒痒的,睁开眼睛,居然被一个完整的白色袍袖盖住,他刚要掀开,听这袍袖的主人大喊着“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然后就翩翩的掀开帘栊,出门了。
好奇的老杜跟了过去。两个男人跪坐在一张大大的地图前面,一个白衣白袍,大约是那个那个袖子的主人,一个黄袍大耳,似乎……熟悉的很。
白衣白袍的男人“然则……那么……”的说了一些话,黄袍大耳的男人开心的拍手,说“是啊,是啊。”然后携起白衣者的手,大踏步的走了。
“在拿了酬金后,诸葛亮,随着刘备,出了,茅庐。” 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年走了过来,高声吟诵着,老杜走过去:“敢问小哥在说什么?”
“诗!”
“可是,对仗,拗救,平仄……”
“嗤,这是新体诗。你懂甚?”那少年蹦跳的跑远了。
三
老杜站在帘外,里面跪着的是丞相亮,躺着的是先主备。
“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先主备气喘吁吁的说完这句话,闭眼。
丞相亮衣背尽湿,近镜头,定格。
一股东北口味的罗贯中跑过来:妈呀,这才叫君臣!慢慢消失,慢消失,消失,失。
一个湖南腔教授模样的人跳出来:看啊,这就是帝王心术!慢慢消失,慢消失,消失,失。一个浙江味学究模样的人跳出来:大家注意这个“自取”哇,这个自取,它是取其他儿子的意思,不是取蜀汉,侬个晓得伐?慢慢消失,慢消失,消失,失。
一个小妮子,拍着花巴掌,大笑着: “朕托给你了一个天下一个娃天下,归了司马娃,会说此间乐,不回家” 慢慢消失,慢消失,消失,失。
老杜闭了闭干阖的眼,一阵耳鸣。
四
孔明躺在水中,无数的药材遮挡住了水的清澈,也遮挡住了他的身体。这使得老杜的存在没有偷窥的嫌疑。符合历史上那个一脸忧国忧民的老杜的基本形象。
诸葛黄氏,散开他花白的头发,轻轻的梳着。他们的儿子在书房里大声的朗读着“夫君子之行……”
“你猜瞻儿能懂得我的意思么?”
“现在懂得,以后还会懂得。”
“我并没有留一些兵书战策与他。”
“知道的”诸葛黄氏继续为诸葛亮梳着发,一丝不苟,然后慢慢的为他簪上。
“你的头发白的越发多了。不如下次不出征了。”
“也许对于我,只剩下死而后已这四个字了。” 诸葛亮扬起他逐渐瘦削的下巴看着妇人。诸葛黄氏没有说话,她的手握住孔明湿润的肩:“孔明,唱首歌罢!”
“步出齐东门……”孔明的声音依旧很亮,然而歌声却格外的凄凉,在空旷的水汽里回荡。
“换一首罢,都唱了一辈子了。”
“你知道我不会别的。”
“你会的。”
诸葛黄氏坏坏的笑着,这个时候这个平凡的女人异常的好看。
“哈哈……你还想听么?”
“嗯……三十年啦,你都没在唱过。”
“其实……”
“忘记了?”
“不敢!”
“唱来!”
“咳,竟然已经老了,怕毁了你三十年前的好记忆。”
“孔明……”诸葛黄氏用手在男人的背上轻轻的乱摸,这是这个男人的死穴,水中的孔明没有扇子去隔开她,只好答应。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诸葛亮的眼眸眯着,仿佛看到了那夜烧不完的红烛。
“孔明,”诸葛黄氏悄悄在他耳边叫着“这次记得早点回来,好么?”
“嗯!”诸葛亮轻轻的点了头。
“应下了?”
“亮不再食言,过了八月,就回来。”
五
老杜坐在诸葛亮的对面,那个时候诸葛亮正在禳星。
“我见过你。”
“是的,武侯祠,我经常去。”
“哦!”诸葛亮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
“我写过你。” 老杜燃烧着粉丝的狂热
“怎么写的?”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老杜抑扬顿挫的哼诵着,还暴露了几个颤音。
“将亮言过了。”
“我以为你是这样的。”
“也只想做个管、乐之类,辅国么,我似乎更擅长一些。这点先主知道我的。”
“隆中对不错。” 老杜没话找话
“少年时以为一切想出来就可以做到。”
半百的老杜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诸葛亮忽然咧嘴笑了笑,:“你看我是在禳星,其实不过是个幌子,我乐得在这一刻思索死亡。”
“对于死亡,从青年的不屑,到中年以后的惮于,到最后的不惮,是个很有趣的靠近吧。”老杜想了想说 。
“哈哈,许我是到了不惮的时刻了。开始回味,重新走一遍走过的了。你……哦,先生你这辈子都做了什么呢?”诸葛亮问的有些谨慎,却还有些八卦的味道,心下觉得此人是个今夜聊天的好对象。
“追随皇帝,他在哪里,我便拼了命的赶过去。跟一路,写一路。后人叫我的诗为诗史,大约就是边走边描述我的人生。”
“哈哈,是个好的总结,按照这样的话说来,我呢,我用前半生做好了描述,然后用后半生去完成。”
“还有什么遗憾么?”
“没有了,你呢?”
“也没有了!”
“那么……我们合作一下”
“哦?”
“这次我来行动,你来描述,描述下你即将要看到的那场葬仪罢。”
两人一同大笑,杜甫摸了摸胡子,觉得很荣幸。
“长星昨夜坠前营,讣报先生此日倾,虎帐不闻施号令,麟台惟显著勋名。空余门下三千客,辜负胸中十万兵。好看绿阴清昼里,于今无复雅歌声。”
老杜慢慢的哼着,最后有些哽咽。
诸葛亮许久没有说话,垂着头 。
“好看绿阴清昼里,于今无复雅歌声。这句唱起来真好听,想和你学会了怎么唱。”诸葛亮忽然说,仿佛在回味。
“唱给夫人听么?”
“不,不要她伤心。想……唱给陛下,从此陛下身边更多郑卫之音了。”
“好,我教你。”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唱着,有时诸葛亮会用一种很奇怪的调子唱,他对杜甫说这是长啸,老杜说我们那个年代不是这样的了。于是两个人开始聊音乐,后来又聊书法,剑术,老杜说啊啊,我都写过诗的啊。老杜就这样与他心目中的超级大偶像很快乐的度过着one night in 五丈。一直到老杜开始唱“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巾”,诸葛亮才没有再答话。
汉丞相亮,于建兴十二年八月,卒于军,时年五十四岁。
秋风萧瑟。
六
一个少年扑在他身上,痛哭:“丞相啊,你一身洁白,你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啊,丞相啊,你醒醒啊,你还没有克复中原呢,丞相啊,你是多么样的伟大,丞相啊啊啊……丞相啊,你是那么的帅啊……”
另一个少年大声的喝叱:“你懂得什么!诸葛亮,是个什么东西,他伟大吗?空城计,不是他的;火烧赤壁,不是他的……他做过什么,他做过什么!!看啊,我这里有三国志为证啊,陈寿说××××。颠覆,颠覆,我们要把这骗人的诸葛亮打倒在地,踏上一百只脚。**,**……”
两个少年揪打在了一起,人越来越多,五丈原越来越嘈杂着:
“丞相啊,你是那么样的伟大啊!”
“颠覆!颠覆!打倒!打倒!” ……
两派打得不亦乐乎,黄烟尘土,尘嚣直上。
一个女人,将诸葛亮垂落的扇子拾了起来,放在诸葛亮的身旁。
“终于可以安稳的睡了,孔明啊,我们回家。”
一颗美丽的星,这个时候才肯,摇摇曳曳的滑落。
天地一片安静。
七
老杜对夫人说,今年的草堂不用再寻茅草了,夫人很诧异。老杜说咱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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