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
长安城里这座巨大的摩天轮，据说是比照着世界上最有名气的那座建造起来的。只可惜设计者自身水准不够，让这个本来可以成为长安标志建筑的游乐设施显得不伦不类，特别拿不出手：银灰色的框架本来可以很有质感，可惜有些地方能让人看出明显的掉漆；每个舱位看得出想要格外设计得大一些，里面座位却又窄的可怕，衬上贴着绿色膜的玻璃窗看得人眼晕。
所以曹操格外能够理解这里为什么门可罗雀半天不来一个人，长安城的百姓都比董卓有品味，但是长安城偏偏又是董卓的地盘，这世上操蛋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两件。
那个神情懒散的售票员晃晃悠悠走过来接过曹操手中的两张票，看也没看就咔咔剪了两下，然后伸手指向身后：“上那儿！”
于是曹操就这样拎着手里的东西和身后的人一起走了进去，才在掉了一块表皮的椅子上坐好，整个舱位就猛地一哆嗦，活像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子咳嗽了一下，然后就晃晃荡荡开始运转起来了。
曹操这才有机会好好看清楚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少年。一张很年轻的脸，他想，比曹昂大概小几岁不多，从眼神到表情都透着青涩，样子还挺好看的。
“叫什么名字？”
“刘……刘协。”
“多大了？”
“16。”
这个年纪该上学呢才对吧，好好的干嘛要出来干这个？尤其这孩子看着一点不像穷苦人家出来的，他父母是吃干饭的吗？
曹操觉得今天一定是出门的方式不对，否则为什么会让自己处于这样一个局面呢？他居然坐在一个以前和儿子都没一起玩过的游乐设施里和一个小毛孩子谈论援助交际这种本该和他没半毛钱关系的事！
没错，一切都是袁绍那个电话惹来的事情。如果当初看到他的名字没接，那该多……
刘协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不那么修边幅还莫名其妙拎着一网兜橘子的中年男人，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怀疑自己这次豁出去到底是不是值得。根据袁绍的话，这个叫曹操的是董卓身边的红人，要想接近董卓没有他的引荐是毫无希望的。只不过刚刚在摩天轮外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事情好像都开始朝着不那么对劲儿的方向发展了。
但不管怎么说，也只有硬着头皮挺下去了。
刘协深呼吸了一下：“曹……大哥……”然后脸还是不争气地腾一下子红透了。
曹操赶忙摆手：“你还是叫叔叔吧，我儿子都比你大了。”
“在这里说话，没人能听得见。”刘协干脆一口气说出来：“坦白说，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急需要用钱，而且是很大一笔。袁叔叔说这件事只有您能办到，所以我才冒昧找您……”
是啊，袁绍这小子就是这么热衷于毁他的名声。拉皮条这种事不是该李儒他们干的吗，怎么也扯上他了？天天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有种真去宰了董胖子给老刘家报仇啊。
心烦意乱之中不由得多打量了刘协几眼，曹操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孩子出现在董卓床上的模样，心神不觉一荡，接着就狠狠鄙视了自己一把：怎么居然和董卓那种变态看齐，开始想这种作孽的事情。人有时候还真他妈的犯贱。
现在这小子还真成了烫手山芋了。曹操心想，按情理来说他绝对应该拒绝，从前那么多上了董卓床的孩子都是有去无回，那胖子不仅恋童还是个超级抖S，像刘协这样的就是白给。但直接回绝也不合适，万一这孩子以后把这件事抖出来，绝对会影响到自己这些年来好不容易积攒的信任度。话该怎么说，这是个问题。
干脆还是推给李儒吧。
“家里出事了，什么样的事啊？”曹操漫不经心地问。
刘协脸色白了一下。
“意外。”他不愿意多说。
“不会就剩下你一个了吧？”
刘协抬头看着他，曹操突然从里面感受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让他隐约有些后悔方才那句话问得太过于直白残忍。
然而他看见刘协点了点头。
“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个人，他……”
话还没说完，两人所在的机舱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同时剧烈地振动了一下，刘协一下子没坐稳，险些摔倒在地上，索性曹操拉了一把他的胳膊才有惊无险。但是摩天轮却是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没有继续运转的迹象。
刘协惊魂未定地坐回座位，看了看窗外，两人正好升到最高点的位置。他看了看手表，离坐上这里才刚五分钟。
“发生什么事了？”他突然害怕起来。如果现在出什么事故，那可真是死得不明不白了。
曹操低头找了一阵，然后在座椅偏上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了一个对讲孔和黄色按钮：“人呢？为什么停了？”
里面先是沙沙响了一阵子，然后一个模糊的人声传来：“不好意思先生，刚刚控制器出了些问题，我们正在修理，可能需要一些时间，请您和您的朋友耐心等待……”
“那需要多长时间？”
“应该很快……嗯，可能还需要二十分钟……”
“艹！”刘协看着曹操骂了一声把通话按断，突然又长舒了一口气，显得比方才反而轻松了许多。
“没办法，看来只好等了。”曹操冲他笑了笑，从地上捡起刚刚因振动而掉落的那袋橘子，然后——打开袋子挑出一个开始慢慢剥皮。只见他把剥开的橘子皮很不拘小节地随意扔在地上，本来舱内有些浑浊的空气竟因此透出几分清新来。
“你刚才说要介绍给我的人……”看着曹操优哉游哉地享用完第一个橘子，正要剥开第二个，刘协无法再继续保持沉住气了。
“介绍人？哦对了……”曹操笑笑，拈起一瓣橘子道：“你也知道董卓这个人，事业做到今天这一步，仇家自然不少，每天想找他报仇的人排一块儿都能组成一个加强连了。你听说过一个叫丁管的人吗？就因为当众骂了董卓两句，当天晚上就被灌水泥沉了河；他的一个小儿子想要给他报仇，不知怎么打听到了他的那点特殊癖好，揣了把匕首想要在床上报仇。你想知道他的下场吗？”
刘协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闪躲着他的目光。
“另一个姓丁的人，”曹操没有管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也敢于当众驳董卓的面子，但董卓最开始没敢拿他怎么样，因为这个人有一个叫吕布的干儿子厉害得很，杀人不眨眼，不管对象是女人还是孩子，只要得令，都会干脆利落地立刻干掉。但这个姓丁的人同样没逃过惨死的命运，你想知道原因么？”
“你干嘛和我说这个？”刘协问他。
“因为这个吕布被董卓收买了，成了董卓的干儿子，而他得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他原先的干爹干掉。”曹操盯着刘协，把另一瓣橘子放到嘴里：“之前和你说过的丁管的小儿子，就是被吕布发现身上带了家伙。董卓把他捆在床上玩了个够本之后就丢给自己的手下，三天的时间就给活活干死了，然后赤身裸体扔在长安城市中心的一个垃圾桶里，整整一个星期都没人敢动。直到后来苍蝇太多了影响市容，才不得不用铲车清走。”看着刘协的脸已经毫无血色，曹操笑着问道：“怎么样？听说了这个，你还打算继续报仇么？”
刘协蹭地一下站起来，不敢相信地指着曹操：“你……你说什么！”
“用得着我再重复一遍么？你的如意算盘，只有自己最清楚吧。”曹操收起笑容：“不得不说你一开始装得还挺像的，差点把我也蒙了过去！说吧，你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刘协只觉得冷汗顺着额角就流了下来。怎么回事？明明刚刚一切还很顺利，这个人……到底怎么发现的？
机舱突然又是一晃，刘协这次是真的滑坐到了地上。然而曹操只是死死盯着他，再没有帮他一把的意思。
“先生，机器已经修好，马上就会继续运转……”对讲器中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
曹操缓缓伸出手来，抓住刘协的左手手臂，慢慢替他把衬衫袖子挽上去，只见在离肘窝两寸左右的地方，纹着一个硬币大小的盘青龙。虽然不大，但连每一枚鳞片都纤毫毕现，龙头和眼睛处更是栩栩如生，一看就是不凡的手工。
原来是刚才……刘协想起刚才曹操扶自己的那一下。没想到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居然就被他看见了，还猜出了差不多全部的真相……这个男人果然不一般，自己开始的时候是错看他了。
“没想到刘家居然还有人活着。你是刘宏的什么人，儿子？我记得他的两个儿子应该和他一起死在洛阳了。”
“我没死，”刘协突然不觉得害怕了。当一切精心准备的设计被拆穿之时，他居然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平静许多。
“看年纪，你应该是小的那个。你的本命是什么来着？我想想……刘献？当时从你家废墟里找到的尸体的确是四具没有错，你怎么可能逃出来？”
“那个女人把我哥哥的衣服换给家里园丁的傻儿子，想让他代替我哥哥。”刘协机械地陈述着自己记忆中的事情，仿佛那只是自己看过的一场电影：“她没想到那个傻儿子后来代替的是我。”
曹操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个女人？她不是你母亲么？”
“哼，”刘协恶毒地笑了一声：“我母亲……是啊，我猜她最不愿意扮演的角色，就是我的母亲了吧？如果说那场大火让她有什么庆幸的地方，应该就是我也能一起死掉吧。可惜天有的时候就是不遂她愿：拼命想要保护的那个死掉了，而恨的牙痒痒的那个，偏偏就活下来了。”
还有那个他不得不喊作父亲的男人。每当一想到当年那个女人杀死自己母亲的时候，他什么都知道却偏偏不作为，刘协就感到从骨头里向外一阵阵地发冷。这种冷，无论日后多少的弥补性的父爱都无法暖过来。
“听起来你的家庭生活不算幸福，”曹操故作疑惑状：“那到底是怎样一种伟大的感情，促使你为了这样的父母而舍身报仇呢？”
“我要报仇，我就是要报仇！”刘协控制不住地朝他大声喊道，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着：“你不明白……你这种人根本不可能明白！”
是啊，和董卓一起混的人都是些无耻残忍的恶棍，他们怎么会明白……刘协看着眼前的男人，眼前却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脸，在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把园丁儿子的衣服从自己身上脱下来递给他：“伯和，什么也别问了，穿上它从地下室逃出去……”
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温暖，却被摧毁于烈焰之中。
网兜里的橘子只剩一个了，曹操这才想起这是他刚才特意买来准备给住院的老父送去助消化的。话说老爷子一把年纪明明身体倍棒却偏偏叫嚷着头疼脑热不舒服，进补来进补去，终于如愿以偿地吃积食了把自己送进医院。
现在这样或者干脆空手过去，他一定会被老爷子大骂不孝。不过谁会料到自己居然阴差阳错要被困在这见鬼的地方一阵呢？想到这里曹操突然觉得十分疲惫，眼下这件事，还是尽快解决掉好了。
“哭够了么？”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倒有几分钦佩他的胆气：若不是因为太嫩准备不足，说不定还真能让他成了事。
“我不会再哭了。”刘协把眼泪擦干看着他平静地说：“不过你别以为就可以把我顺利地送给董卓邀功。没有万全之策我不会轻易行动的，你控制不了我。”
“你现在就是丧家之犬，能有什么万全之策？”曹操不屑地笑笑：“不过就是在哪里藏了些毒药想着撑不过去了就给自己一个痛快。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这么冲动。我有两个建议，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刘协看着他，眼中有几分不解。
“第一条，袁绍那家伙跟你说的不对。能把你送到董卓床上的人不是我，是一个叫李儒的人。我这里有他的联系方式，如果你还坚持一开始的选择，可以按照这个找到他。看在你姓刘的份上，我会对这里发生过的事情保持沉默，不和任何人提起。但之后的事情我也不会再管，你的命运你自己掌握。”曹操说着从兜里摸出来一张李儒的名片，在刘协眼前晃了晃：“顺便提醒一句，不要以为混过吕布那关就安全了。董卓虽然看起来笨重肥胖，但他本人是空手道8段。”
刘协看见那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心里只是一片茫然。
“如果你对这个不感兴趣的话，我们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曹操又掏出一支笔，翻过名片的背面刷刷刷写下一行地址和另一个电话号码：“我不知道在我之前你还找过什么人，只是在这长安城一旦身份暴露，不用你去找，董卓的人自会找到你然后斩草除根。但如果离开这里，一切都还有转机。你可以按照这个地址找我老婆，许昌是我的地盘，她会把你安全带到那里。刘协这个名字还不错，你就继续用它在许昌上学。你这人资质还不错，学业荒废了怪可惜的，缺钱直接照我老婆要就行了。”曹操把名片递到刘协手里：“正面还是反面，你自己选。”
刘协疑惑地盯着名片上曹操潦草却又苍劲霸气的字迹：“为什么？”
曹操扬起眉毛：“什么为什么？”
“我爸从前的那些亲信，我找过几个……”刘协慢慢地说道：“可他们没有人愿意帮我，要么是怕事快快把我打发走，要么是设圈套准备抓住我送给董卓邀功，要么是直接想要对我下手摆脱麻烦……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没想帮你，你可以把这个看成是投资，也许以后我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我对你有什么用？”
“现在还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你姓刘吧。”曹操笑笑：“你们刘家这份祖业传了几十代不容易，虽然从你爷爷起就开始没落，一下子改成姓董，又被毁成这样，着实可惜。”
（——十年后刘协对于当年曹操说的这段话总算有了新的认识：改成姓董可惜不假，改成姓曹却是再好不过。所谓老奸巨猾说的就是曹操这种人，只怪年轻人还是太容易被欺骗。）
“你不必管我的态度如何，我也不指望你能马上相信我。但是董卓是猖狂不了多久，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罢了。”
“你会杀了他么？”刘协突然问他：“你讨厌董卓，却留在他身边当他的手下。你一定是为了找机会杀了他！”
“会又怎样，不会又怎样？现在的你只能坐在这里猜测而已，想要和我探讨我的想法，先去把毛长全了再说吧。”曹操压根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慢条斯理地给最后一个橘子剥皮。
摩天轮终于当啷一声停了下来，机舱的门也开始缓缓打开。
看看手表，好家伙，足足坐了有半个小时。曹操站起身来，把剥好的最后一个橘子放到刘协手中，接着转身朝外面走去，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刘协看向手中的名片。正面还是反面，他该如何选择？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只有一枚橘子静静地躺在掌心，还带有几分残留的温度。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