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写权逊历史向,蓝本是大帝非常崇信方士道术一类。YY居多,不是HE也不是BE。
高照银釭
[01]
侍从恭敬跪在皇帝的榻前:“陛下,近日听说有一高士自蓬莱至我吴会一带游历。”
片刻后,年迈的皇帝回道:“……他可有什么擅长?”
“据说能使人见到亡者的魂魄。”
又是很久的停顿。“宣他进宫。”
侍卫叩首退下。但心底有一丝疑惑:往日皇帝都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为何这次要三思而行?
[02]
那年陆抗诣都谢恩的时候曾经把御赐的白狐裘还了回来,眼底是望不尽的悲恸与愤慨。
和他父亲真像啊。
陆抗说先父为人素俭知足,生前受过的赏赐,几乎全都分给士民百姓。这件裘衣他一直好好地放在那里,除了陛下赏赐给他的那晚上,先父从来都没有穿过。
孙权点头说朕知道了,叫侍从把白裘衣收了回去。陆议——不不,是陆逊,他保存的很好,还是孙权赐给他时的那样,光滑温暖又柔软。
衣尚如新,良人却故。
孙权听完陆抗的辩解,点点头。“朕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陆抗固执地在等着一个答案,然而孙权早已没了下文。
是他知道我说的对,还是他知道自己错了?
不知道。
知道和不知道,本来就说不清,就像父亲生命最后的欲语还休,最后的一声叹息。
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03]
秋日的落星台别具一格。
落星台筑在落星山上,足足三层高,舞女歌伎贮于内,凡有筵席,歌台暖响,舞殿冷袖,优伶各展风姿,光艳著人,不亚于曹魏铜雀丽谯之属。而至于夜半,素月流光,河汉广夐,万顷夜幕上的星辰仿佛揽之可得;山风萧萧,木叶瑟瑟,似有金铁之声、宫商之律。招待方士这等贵客,自然要给他献上最好的一面,这招待也选在夜半。
那方士并无太多飘然欲仙的打扮,仅是眉眼间有点不同常人的神气,淡漠孤高,看透所有。
宴饮有间,孙权亲自执盏敬那方士:“朕听闻先生有奇术,欲请教一番,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方士举头一饮而尽,淡淡扫了眼周围:“陛下,众人之前不宜施法,请诸位散了吧,还请诸位体谅。”
众人看孙权,孙权看众人。摆摆手道:“都散了吧。”
意兴正高呢,忽弄得曲终人散,不乐而返。对他们来说,最失望的还是没有亲眼看到方士如何施法。
人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连孙权自己的心腹侍臣都被遣走了,一室之内只有他和方士。方才的佳肴摆着,灯烛燃着,却显得格外冷清。
方士满意地看了看。
“陛下可方便说出那亡魂的名讳?”
“这……”
“不说也无妨,心理明白就可以。”方士离席,将手边的一盏银烛递与孙权。“陛下请离开内殿,向外走走吧。”
孙权接过灯盏。那方士便开始一个一个地把其余的灯盏吹灭,孙权未踟蹰太久,便出去了。
他手持烛台,很有耐心地在廊上等。
回廊长且幽深,就像绵绵的夜。月很美,皎皎桂华流瓦,带有秋季特有的薄凉。四下静悄悄,不远的山林里只有树叶彼此摩挲的萧萧声,枫树,竹林,或者其它。鸣禽噤声,走兽铤亡,时有山风,远听淅淅沥沥,近则呜咽如笙歌。
有点静。有点冷。
孙权收回凭栏眺望的目光,瑟缩一下,习惯性地挥挥手:“谷君,拿白裘来。”自从陆抗归还白裘之后,他但凡冷了,便会披上。
厚实温暖的大衣立刻覆了上来,仔细为他系好。孙权满意地长吁一口气,忽然愣住。被白裘衣包裹的身子骤然如筛糠般抖动起来。他猛地转过身,烛光在他手中摇摇欲坠,烛台险些跌落。
“……!”
“陛下。”为他披衣的人顺从地行了个礼,“夜寒露重,陛下小心,龙体微恙,臣等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孙权拿着烛台的手还在轻微的抖动,但在这轻微的光亮中,他确实看到了、看清了那个人。
“伯言,”他怔怔地呢喃,“伯言,是你,你回来了,伯言。”
陆逊又一次行礼:“不,臣没有回来。是陛下叫臣的。”
孙权平复好心律,默默地想,你还是这么固执,到骨子里的固执。
“伯言为何将这裘衣送还与朕?”
陆逊的脸在烛火里晃动。
过多的诘问,此时此刻都成了累赘。孙权放下高举的烛火,倚在阑干上,借着月光打量眼前的一团黑影,还能看到他穿着板板整整的朝服。
月被云团团遮住,清辉暗淡,天河沉沉,魂魄集结。栗冽寒风呼啸而来,打在阑干上叮叮当当直作响。孙权攥住的烛火被狠狠吹起,微弱许多。
“陛下,您不冷吗?”
“不冷。你呢?你冷吗?”孙权想,他既然穿着单薄的朝服,那一定早被风吹透了。
“你这个人就是嘴硬,太犟。穿那么少还不冷?”孙权想放下那灯盏去解下自己的大衣为他披上,忽听陆逊笑笑。很温和,并不瘆人。但孙权觉得更冷了。
“陛下忘了吗,臣已经……离开很多年了。”
你忘了吗,我已经死了,被你逼死了,死很久了。是应该这样说吧。可是陆逊不会这么说,他伶牙俐齿的,怎么能如此直白地和他呛。
大约要除了他想亲自来辩论少长得失那次。
“你已经离开很多年了,不只是你,还有很多人。”孙权说。
秋声簌簌,云幂幂,雷填填。
“看样像是要下雨了。”陆逊说,“别被淋到。”
孙权向里走了走,顷刻就下起了雨。他想起陆逊死后不久,天灾人祸频频出现,而今下起了雨,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孙权又问:“你冷吗?”
“……不冷,早就不冷了。几年前就冷透了。陛下要臣陪您到什么时候?雨停?”“黎明。”
“臣撑不了那么久,况且臣阴气太重,时间长了,定会伤到陛下……”
“朕叫你呆到黎明。”
“臣真的做不到。”
“那就等到你撑不了为止。”
陆逊轻叹:“陛下为何如此执着?”
“那你又为何忤逆朕的意愿?”孙权换了个手,又抬起灯盏。陆逊从来就不是低眉顺眼、一副阿谀奉承的样子,他清朗刚正,即使在风雨飘摇的暗夜中,一双眸子坚定而倔强,当真是死都不会改变啊。
雷声訇然,闪电交加,一脉江水剧烈地涌动起来。手中的烛火暗下去,陆逊的身影亦模糊不清。
“陛下莫要强求。”陆逊的声音夹在震撼天地的巨响中,格外清晰。
“伯言……伯言!”
“臣在。臣答应您,一直呆到臣撑不下去。”
孙权放下手中灯盏。他无话可说,只能呆呆地和那个魂魄一起在永夜中徘徊等待。
过了很久,风停雨歇。天边的月拨开云雾,露出清影。
孙权警觉地看看那个黑影:“你是不是要走了?”
“陛下何以得知?”
孙权走过去,他一手抬起灯盏,一手解白裘衣。
“……天冷,伯言你上路肯定很冷,朕把这白鼯裘赐予你,你——”
一阵风无声无息地卷过,温柔地侵吞掉了最后一点的火舌。
裘衣滑落在地,发出厚重的一声闷响。风殒银烛,他只能借看崭新的月光,只有蜿蜒的回廊,晦暗幽深,贯穿于长长的、孤独的永夜,永无尽头。
次日吴主大病一场,而那方士,早已不知去向。众人皆要求皇帝捉拿那方士问罪,孙权躺在病榻上,缓缓道:“罢了。”
不可强求,那就不要强求了。罢了。
[04]
陆抗的身体一直不好,特地回建业治病。将要回去的时候,忽然接到皇帝的口谕,要求自己前去觐见。
比起当年,陆抗英姿勃发,而皇帝更为衰老,行将就木。
孙权还在病中,他披着白裘,换人抬来当年他责备陆逊的所有文书、罪状。他抬手,执起灯盏,扔入那堆竹简中,烟雾袅袅升腾,二人的眼中霎时盈满泪水。
“我先前听信谗言,认为你的父亲对我不忠,因此亏欠了你。现在,我前前后后所有的诘问,都在此一焚而灭,不要再让人看见了。”
陆抗涕泣垂泪,跪拜谢之。
那盏银釭伏在重重竹简中,静默地焚烧,青烟穿过大殿,穿过回廊,穿过永夜,穿透魂魄。
今宵剩把银釭照,故人已逝空影摇。
如是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