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瓶新酒。
“得快点找到伯仁才行，”虽然这样想，曹丕还是慢慢地穿过狭长的胡同，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身体碰到那些随风飞舞层层叠叠的大字报。他有点头晕，尽管刻意地不去注意那些白底黑字上到底写了什么，可是总有那么几个字会飘到他眼前，带着人群屠戮狂欢的余韵，让他觉得恶心。“再过一会就好，”他又一次的安抚自己：“只要见到伯仁就好了。”
他听到前面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熟悉而温暖的味道让他忍不住微笑。下一刻，他的手已经被来人抓住了，整个人都被抱顺势抱在了怀里：“走吧，子桓，我们回家。”
和那天一样，他把手放到那微湿的手心里，安心的任由对方拉着自己前行。
起
一切的发生是毫无征兆的，曹丕有时候觉得也许并不是毫无征兆，只是自己太过迟钝而没有察觉风向微妙的变化，可是即使是曹操这样敏锐的人也未能预想到如此变化——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或许是从小生活的都过于顺遂的原因，曹丕对外界刺激的反应总是微妙的慢上半拍。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被气势汹汹的红小将带走了，而他则领着弟弟们茫然的站在曾经属于自己的，现在被各色群众占领的房子前。
在喧嚣的路边，他感觉自己被时代的洪流远远的卷开，不知道下一步去往何方——而他的父亲，几十年里都在各种激浪中翻腾，却最终被这无处不在的革命浪潮裹挟而去，甚至不知能否幸免。
夏侯尚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曹丕身边，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搂住了曹丕的肩膀，和他一起看着那些狂热而兴奋的人群，如同欣赏一场短暂而绚丽的烟火。
承
曹彰出走的很突然，留下的只是第二天放在桌子上的一张短笺。
对于曹彰的离去，夏侯尚并不意外，这个性格火烈的小孩子能安静这么长时间本来就是一种反常，而他也相信这孩子终有一天会回来，回到他的父兄身边。可是对于曹丕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打击。
夏侯尚看着曹丕的脸色迅速变得惨白，手也剧烈的颤抖着，可是身体依旧笔直。“他说他去了南方。”曹丕转过头对夏侯尚说，语气是强作出来的镇定。他仔仔细细地把那张字条撕成小块，看着他的脸色，夏侯尚毫不怀疑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曹彰，他也会这样细致的把自己的弟弟撕成一块一块——夏侯尚想起来那些传说，刚下了崽的母猫一旦觉得有人觊觎自己的小猫，常常会把自己的小猫一口口吃掉。曹丕现在就是这样一只猫，他已经不能承受任何失去的危险了。曹丕和夏侯尚都没有意识到这只是一切都即将崩塌的开始。
和曹丕不同，夏侯尚比他更早的认识到了这场革命的残酷——尽管之前他们都从未见识过革命。无论如何，那天拉着曹丕的手领着一串弟弟们走回自己家的路上时夏侯尚就想过了：自己总是要帮曹丕保全这几个人。叔叔被带走了，音讯不通，他的世界里唯一能保全的就只剩曹丕了。哪怕是在随时会有浪打来的海滩上，他也想试试能不能筑起沙做的城堡。
转
曹丕找到夏侯尚的时候，他正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颤抖着，像个丧家之犬——然后曹丕对自己苦笑了一下，他们现在又何尝不是丧家之犬，也许比丧家之犬好点，至少他还可以找到夏侯尚。
他没有去看远处激昂的群众，也不想听到那些呐喊。夏侯尚出门之前对他说过：“你不要去。我去，没人会注意到我的。”可是就连夏侯尚也都不能承受。在这之前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原来人是可以如此仇恨另一个素昧平生的同类的，可是当这种仇恨以狂欢的形式带着鲜血赤裸裸的向他们展现自己的面目时，没有哪一个人能清醒——要么加入，要么牺牲。他们努力的在躲避，却不知道能躲藏到何时。
曹丕俯下身，从后面慢慢抱住了夏侯尚，他感受到怀里的人慢慢的平复了下来，病态的颤抖却又慢慢变成了身体的轻颤。他把手覆在夏侯尚的眼睛上，清楚感到夏侯尚的睫毛在自己手心里一跳一跳的微微抖动着，还带着一点一点慢慢扩散濡湿。那点湿润穿过他的皮肤，融进他的血管，和着他的血液慢慢的流到他的心底。他心底最深处那点隐秘却温柔的欲望就在这样的滋润下开始偷偷的生长，把他的心挠得柔柔的发痒。他把头抵在夏侯尚的后脑，夏侯尚的短发在他的脸上蹭得酥酥麻麻，和他手心里颤抖的睫毛留下的一样，留下跳动而隐忍的冲动。他沉默许久，直到他把所有萌发的芽一棵棵掐死，又深深埋到心底那片最深的深处，再把上面踩的看起来看不出来有任何萌芽，才轻轻的开口：“伯仁，我们回家吧。”
合
没有夏侯尚会怎样。这个问题曹丕从来没有想过。他从未想过会有一天，曹丕找不到夏侯尚，当他叫“伯仁”的时候无人应答。
曹丕并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那个衣着褴褛的女孩疯了一样的拍打着自己的家门，自己是怎么冲到那群乌合之众所谓的“司令部”，又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他都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躺在地上的夏侯尚不省人事，在寒冬的夜里却只穿着薄薄的衬衫，大口大口的吐着血。
在那之前，曹丕从来不知道原来颜色可以这样浓烈，惊心动魄到美丽。他脱下自己的衣服努力想要止住夏侯尚的血， 却毫无头绪。当他把额头贴近夏侯尚灰白的皮肤时，昏迷中的夏侯尚却有了片刻的清醒：“子桓，带我回家。”
夏侯尚比曹丕高上小半头，此刻伏在曹丕背上，却几乎感觉不出来重量。雪地难行，曹丕一步一步的走着，感受着夏侯尚微弱的气息扑在他的脖子上，带着仅有的一点温度。
他一边走，一边低低叫着夏侯尚的名字。他知道夏侯尚就在他背上，他却不敢回头，他生怕自己略一分神，夏侯尚就会离开自己。他只能低唤着夏侯尚的名字，听着他不知道是若有若无的应答。就这样也很好，曹丕想，只要夏侯尚能一直答应自己，哪怕就让他这样走一辈子也没什么。
“伯仁，”这次的声音之后，他却只听到了靴子踏在雪地上的沙沙声，脖子旁边的那一点热度已经消失，夏侯尚放在他胸前的手也带上了异常的苍白和冰冷。他愣了一下，回过头，正好看到夏侯尚如同熟睡的面容。月光和雪的反光映在那张平静面孔上，显得格外的纯洁生动。
曹丕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了，不管怎么说，他的伯仁还是和他在一起的。
“呐，伯仁，你知道么，我喜欢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