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之作。题记“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诗•唐风•葛生》
子之章终于有一天,他老了,病了,害头风。
一连数个时辰蹶着屁股跪在榻上,把须发苍苍的脑袋埋进一个盛满了冰水的木盂里,每隔一会儿抬头换口气,松弛的两腮费力地鼓动,活像是一条困于涸辙的待死之鱼。
早晚有两回或者三回,寺人会在他身边的矮几上搁放一只砗磲碗,那碗色白如截肪,形制浑圆似一只妙龄女子的好乳,恰堪一握。以往他用它来喝酒,现在用它来喝药。
喝完药他能睡上一时三刻的。即便睡,又往往残烟迷照,乱梦三千。时而是瀚海阑干,眼耳口鼻都被滚烫的飞砂翳闭,心底不停地念叨两个字:青梅!青梅!时而是夤夜火起,喊杀声铺天盖地,有支沉重的大铁戟一下复一下,猛砸他的头盔。咣当!曹操何在?前方骑黄马者便是!咣当咣当,震耳欲聋。我不是,我不是曹操,曹操不是我!咣当咣当咣当——那戟总不肯放过他,终令他忍无可忍,自枕下摸索出利刃来,杀人。
有一个名叫左慈的人跟他说,梦是生的影,即是影子的影,譬如罔与两。影动,罔两动,影止,罔两止,皆因有待而所以然。这眇一目跛一足的方士笑容暧昧而猥亵,他说,大王欲得安眠,除非从贫道修习房中之术。枕席之次,阳台之下,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
他信,他不信左慈铜盆贮水饵钓松江鲈鱼,粉壁画龙剖肝下酒那些鬼把戏,但他确信他这一句话。当年曹孟德也曾高枕袒腹地酣睡过,那许多个盛夏的黄昏或夜晚,流萤明明灭灭地飘浮过缣纱裱糊的窗牖,有位白面长身,玄发泽肌的年轻人一臂支腮,一臂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同他摇晃着团扇。他那会儿也不过十来岁,人生没有几多大悲大喜的影像可供回放,自然也没有噩梦的惊扰。浑然忘我地倒头一觉,醒来指头间还纠缠着枕边人的襟带, 那人一笑,眉峰陡然舒张,呈露出鹤翼展开时,羽翅边沿那两道乌毳的形状:醒啦?阿瞒,你可真能睡!
他对左慈说,若孤能再得一夜好眠,孤当如何酬答汝?
开口之前,他已一再地暗自掂量,只是,总也估不清与之相衡的价码。
大王府库鼎铛玉石,倚叠成山,道人所求,乃殿下必有之物,只怕您不记得了。
唔,元放何妨直言?
左慈挥手一掸青懒衣,扶直额顶的白藤冠,长揖到地:道人亦尝奉读过繁钦繁主簿《征天山赋》,闻言殿下远征乌桓,曾率大军翻涉天山,殿下可于途中见过一种白底绿纹的莲花,无根无种,绽放于万年不化的千里冰川之上?
丑之章
这种花,当年他还是一个太学生时,便在洛阳闹市中见过。
那一年大汉帝国已纷繁地呈现出各种穷竭衰乱的征兆,然而与西域往来的丝路却因皇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而保持了通畅。
常有安息人与贵霜人的驼马商旅自上西门进入洛阳城,浩浩荡荡地穿过数里长的横街,直达北宫门外馆驿。
袁家三公府邸座落于南宫东门外至城东望京门之间,袁公路却每每打马跑过半个都城赶去围睹热闹。洛阳人给他个诨称“路中捍鬼袁长水”,远远望见他头高九尺二,螃蟹般横冲直撞的肥臀大宛马,赶紧抱起孩子绕道走。
曹阿瞒新自谯国乡下进京念书,全不知天高地厚,即遇着了袁公路,便难免舞刀弄剑,鸡飞狗跳地混战一场,砸烂了几多路边摊,一城人怨声鼎沸,他却自以为是行侠仗义,沾沾自喜。
而日后他却又不知为何,与袁公路打出了交情,有时便也跟着他满大街闲逛,动辄一掷千金,从胡子手中乱买东西。
有个焉耆豪客的奴隶绰号“碧睛金毛狮子犼”,能以腔调纯正的洛阳话与他们还价,有一次他成功地哄唆阿瞒买下了一朵早被粗麻纸吸干压扁了的白色花。
这朵花儿,西域人叫它“雪莲”,而在我老家,它土名儿唤作“夏日痴”。正因它像个痴汉,成日价执迷于夏天的光与热,连春天也等不及,冬天里就开放了。
中原也有冬天开的花,比这个香,也比这个美,曹阿瞒说。但他皮糙肉厚的外表下那颗敏感多情的诗人之心很容易被奇花异草无端的牵动。于是当即买下,献宝似的把它送给一个极亲近的人观赏。
这人是袁公路的兄长袁本初。他形貌俊美,容止端雅,同袁公路分厘也不相像。他头系的乌帛幅巾之长,跽坐时能拖曳到篾席上,耳边鬓发与丝缎的界限一眼几乎难以分辨。他摊开掌心托住这朵平薄如纸的雪莲,手腕与花瓣也是同一种颜色。
袁本初含笑听完曹阿瞒讲述这方外之物的来历,说,那这奇葩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我看它最像你。
你这不应天时,不信天命,一往无前,一意孤行的痴汉。
曹阿瞒大笑,前俯后仰地,把鼻子都埋进案头的菜汤盘里去,虽然袁本初这样调侃他,他却一点不生气。即便那时他同袁本初三天两头吵架甚至动家伙,转脸两人却又要好得如连体婴儿一般难解难分。一直到他六十六岁的人生走过了一半,他也还从未生过袁本初的气。
那些年,他与他时常同榻同眠,也总是睡得很香很甜。
TBC
[ 此帖被鳗鱼饭在2011-04-13 13:57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