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别难过 / 别难过 / 没原因 / 有结果
(本章为贾诩视角)
文若走了以后,水镜府里一下安静下来。
或者可以说,人与人之间,莫名的疏离开了。
文若还在的时候,一直想要竭力维持我们师兄弟之间的关系,在他心里,礼法伦常都是最重要的,所以他敬师傅为父,敬袁方为兄,对下面的师弟们,也都爱护有加。他希望我们兄友弟恭,手足相亲。他出山之前,已经在水镜府,把他梦想中的天下,小小的构拟出来了。
可是文若毕竟还是想得太好。唐尧不再,礼仪崩坏。他就像是清水,而我们是沙石,他竭力把我们聚得紧紧的。然而他不知道,他所看到的皆是假象。在他离开之后,我们,还有他理想里的小天下,就都如同晒干的沙土,分崩离析了。
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文若离开之后,郭嘉也不太说话了。
他生了一场大病。
我能够理解。对他而言,文若像是阳光,是救命的温暖;而他自己,是棵孱弱却有毒的植物。植物离开光源,总是会感到悲伤的。
然而,我以为,这种离别的伤感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毕竟郭嘉那样聪明的人,很快就会发现,这个遥远的太阳,和近在咫尺的黑暗比起来,是多么弱小,力不从心。
他的性格,本应滋长在阴暗的角落,像一条蛇重归黑暗,一条河流入地底。
病好了以后,郭嘉依旧保持着他的沉默。他开始学习黑暗兵法。
我不常常看见他了。师傅授课的时候,他不出现,我们师兄弟讨论的时候,他也不参与。偶尔在路上遇见,他只是半垂着眼睑,冷冷的喊我一声:“三师兄。”我听老五说,他白天都在文若原来住的房间屋顶上看书。我哑然失笑,就算文若留香,三日不去,现在也早已散得干干净净了。人香皆无,郭嘉每天屁颠颠跑去,难道因为,二师兄的屋顶上,看到的风景会比较美?
文若不在,自然也就没有人去管郭嘉,也不会有人说,在屋顶看书很危险。终于有一天,郭嘉看书看睡着了,从屋顶上掉了下来,摔伤了腿。
师傅令他静养半月。
这下,我们更是见不到他了。
晚上我们在一起吃饭,郭嘉的位子空了出来,大家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于我们,确实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文若走后,郭嘉就不和我们一同吃饭了,他伤与不伤,位子都是空的。
觥筹交错之间,我瞪着那个空位子发起了呆,恍惚间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去看看他。文若的位子也是空的,如果他在,想必也会这么做罢。
郭嘉的房间里烟雾缭绕,酒气弥漫。房里只点了一盏如豆的灯,他脸色苍白,散着头发,敞着胸怀,卧在书卷竹简之间,看见我来,便懒洋洋的伸出手,对我邀请道:“师兄,要饮一杯否?”
我在他榻前坐下,拿过一个酒杯,给自己斟了一盅。他笑起来:“师兄真爽快。”
我问他:“你这一个月来,兵法读了多少?”
他漫不经心道:“我以为你第一句话会是责怪我,说我怎么这时还在喝酒。第二句就要问,怎么那么不小心,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我笑:“我可不是文若,没那么好心肠,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没闲心管。”
他怔了怔,摇头笑,说:“是了是了,嘉自作多情了。”
我看着他,他和文若还在的时候比,明显苍白了许多。眼睛却更黑了,简直黑得叫人害怕。闪烁的烛光之下,有浓重的阴影,在他的颧骨和睫毛之下游走,宛若细小的毒蛇。
他醺醺的看我,不知在我来之前,已经喝了多少的酒。
我问他:“最近咳嗽好些了么?”
他说:“还是老样子。”顿了顿,他问我:“你来做什么?”
我说:“听说你伤了,我来看看你,不行么?”
他笑道:“师兄既是来看我,便和我合一首,何如?”
“合什么?”
他说:“柏舟。”
我没有带琴。可是郭嘉并不在乎。他就这么托着腮,望着我,另一只手敲打着酒杯,铮铮有声: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根本没有在等待我的琴声。他的目光遥远得很,他在望着另一个人。
我记起是有那么一次。那时候文若还在,我们聚在一起,郭嘉也是喝酒,喝醉了,便非要嚷着和文若合一曲柏舟。文若被缠的烦了,振袖而去。
郭嘉也不恼,只自顾自的唱,颠来倒去,反反复复。我们笑他,说,文若不会理会的。郭嘉眨眨眼:“那可不一定。”
那个夜晚,春风薰人,草木在窗外沙沙作响。我们都默不做声,只有郭嘉的歌声,在一片寂静之间生根抽芽。
一刻之后,我们听见,文若的房间里,终于还是传来了琴声,和着郭嘉的拍子,翩然而起。
于是隔着空无人烟的黑夜,他们的声音汇合在一处,缓缓纠缠,如同一条流淌的河。我们抬头望窗外,星汉灿烂。
我心里渐渐明白了。
我没有琴,也仿不出文若的调子。我只有自食其言,模仿着文若的语气说:“你既然伤了,就少喝点酒,快去休息,别唱了——”
郭嘉像是一直在等这句话,猛地大笑出声:“师兄啊——”他的眼睛里,光华一闪而过。
这时候,仿佛一切都倒退到那个夜晚;这时候的郭嘉,才像是活过来了。他讥讽我,挖苦我,一如当年他催促文若。我怡然自得,被郭嘉嘲笑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若是换做文若,估计已经要愤而离去了。但那个夜晚,文若离去了,郭嘉还在原地;文若离去了,郭嘉还在对酒而歌。
只要他的歌声一起,他的琴声就仿佛又回来了。
时间倒流,文若就在那里,他们的声音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夜空间,浩瀚的星河流淌而过。
郭嘉说要和我合一曲柏舟,可是其实,他的柏舟,是只给一个人听的。
那一个人。
郭嘉已经醉了。
我不说话,只是等他唱完。
他唱着,却又咳起来。
我拍着他的后背,递给他一杯水,问:“还好么?”
他咳得两颊通红,眼睛里都是泪,却说:“给我酒才好。”我没听他的话,把水杯递到他的嘴边。他推开了,后退了一点,抬着下巴看着我,一边喘气,一边笑道:“既有美酒,师兄何必逼我喝水——”
我说:“你平日里喝得太多,都滚下屋顶了,还不够荒唐么?”
他又自顾自倒一杯,一本正经的摇头,说:“非也。我只是太困,一不小心睡着了而已。”
我问他:“那么晚上呢?没睡觉么?”
他说:“噩梦太多,总睡不着。”
我哑然失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会有噩梦么?”
他认真的点头:“有。”
我叹气:“那怎么办?”
他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说:“师兄,你给我念书吧。”
我看了看他榻边散落满地的书卷,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是列子,我便读给他听,“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这个故事是他喜欢的,几年前,文若总是给他读。他津津有味。
然而我读下去,他却皱眉,说:“不对。”
我问他:“什么不对?”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拉住了我的一缕头发。
他的手也是惨白的。
我于是侧头,就势俯下身去,问他:“你要做什么?”
他怔怔的看着我,烛火映在他的眼睛里,明晃晃的。他的身上,酒气和药香混合着,竟是一股难以描述的诱惑的味道。
他手里的酒洒了。
金黄的酒液漫溢开,芬芳馥郁。他低声叫了声:“文若——”搂住了我的脖子。
案几上,那盏油灯发出嘶嘶的响声,火光颤抖着,猛地一闪,我只见四壁辉煌,而我身下的郭嘉,眼睛亮的吓人,一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然后一切又归于黑暗,最后的那点火花,如同萤火虫一般,四散在空气中。
黑暗里,郭嘉又低唤了一声:“文若。”他的手,向着火光消失的地方伸去。
我按住了他,吻他的嘴唇。把那个名字,压在我们的喘息中。
第二天一早,我醒过来,郭嘉不在身边。然而酒香四溢。
我长叹一声。他并无情,我亦无意。恐怕只是我们都醉了。我又把那个他反复呼唤过的名字念了一遍,只觉得口舌生香,指尖却一点一点寒冷下去。
我站起来,向外走去。
郭嘉就站在晨曦之中。他的眼睛望着天空。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
厚重的穹庐之上,一束阳光击穿了乌云,照在他身上。他的背后,瞬间是漫天的阴霾和晨光。乌云翻滚不休,霞光瑰丽,渲染出一片惊心动魄的灿烂和阴郁。
郭嘉回过头,他对我说:“多谢师兄,嘉,明白了。”
楼主留言:
时间轴与第一部的第六章平行,参见第八章追忆部分及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