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长评啊……嘤嘤嘤……
【谁家的清笛渐响渐远】
阊门,是吴县故城的西门,连通着长江水道。三吴的士人从这里出发,可以从水路到达洛阳。阊门内,有金昌亭。
元康八年,亭中的张翰听见了亭下船上的琴声,抚琴的人是贺循。沉醉在琴声里的张翰跟着弹琴的人去了洛阳。很多年后,他独自回到金昌亭,亭下依然是川流不息的江水,他在洛阳的朋友们都在洛阳藩王的乱政里各自求全,只有他,因为想要看阊门的落花寒食,想要尝秋风再起时的鲈鱼莼菜,想要听不染尘俗的琴声,独自离开了给他的朋友们荣耀和死亡的城市。
又过了很多年,顾容和贺循,带着失去了国都故土的晋人来到了江左,如同一个讽刺的轮回,原先的亡国之人成了主人,原先的主人又亡了国。而张翰再也没有听见忙碌于朝政之中的高官贺循奏出那天船中的琴声。
这是张翰与贺循的故事。
他后来常常在金昌亭饮茶,茫茫水色里却不见归舟。再后来,他不再看江上的船,船上的人,只是靠着廊柱,听潮声。他知道,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他的朋友们,都已经如同花瓣一样在血与火,权与欲中渐渐凋零,这是万物都要经历的规律,他无可奈何。
直到有一天,他听见牧童的短笛,有孩童的稚嫩与清越,莫名的让他想到遇到贺循的那一天,他弹的那首曲子,像是蒋陵次第开放的梅花,暗香浮动。他唤来孩子,轻轻哼起那首歌,聪敏的孩子记下了旋律,挥手告别。
长大后的桓伊带着柯亭笛走遍了江左,他熟悉金昌亭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树,就如同他熟悉那首没有名字的笛曲,然而,他再也没有见过张翰。
再后来的一天,桓伊逗留建康,青溪码头的深夜里,夜有点深,周围无闲人,只有浮桥上一盏一盏灯笼灼灼的光,晕开在渐浓的雾里。他又吹起那首曲子,笛声终了,桓伊转身,见到码头上有人看着他笑了一笑,他说,我叫王徽之。
之后,王徽之游遍了建康,游遍了山阴,却再也没有见过桓伊。
这是桓伊和王徽之的故事。
而那个桓伊再也没有见过的张翰后来不再弹琴,他在最后一个与他享有同样记忆的朋友顾容的葬礼上弹奏了最后的一曲,而后,毁去了他的琴。那个在他离开洛阳前与他执手相望的顾彦先终于也归入了轮回。从此之后,他的故乡不再有故人,熟悉的柳树琴台边,是年轻陌生的面孔,故乡,从此成了他的异乡。
这是张翰和顾容的故事。
在那天晚上,张翰录下那首曲谱,它的名字,叫梅花三弄。
【山里花朝开夕谢】
比张翰与顾容相遇再早十年,陆机带着他放心不下的弟弟陆云来到了洛阳。这个有笑疾的弟弟在看见高官张华胡子上缠着的彩绳时候笑,在父亲的葬礼上笑,在国家覆亡的时候也笑。陆机总忍不住教导他,人情世故,要你自己去细味品尝。可是他总是回说,有哥哥在,哥哥会体悟。而后岔开话题说,哥哥,洛阳宫中的风景,请一定要回家来告诉我。陆机看他全然的信任和崇拜,只有宠溺的无奈。
陆云总是拉着陆机做些奇怪的事情。陆机养过一只黄狗,因为陆云说要等它长大送信回家,虽然家中早已没有了牵挂的人;陆机还在风筝上写过字,因为陆云说,我们把风筝放回去,问一问华亭栖息的白鹤,近来可好。
那只黄狗后来杳无踪迹,传说左思曾经捡到过一只狗和一张江左产的纸,他看着纸上纤维的纹路,忽然想写一篇《吴都赋》。
那只风筝,在风停的时候,不知落在了哪里。而血溅洛阳的兄弟俩再也没有机会去问一问华亭的白鹤,近来可好。他们只来得及,解下战甲,换上布衣,如同当年在华亭草堂读书时一样,笑着携手走向死亡。
这是陆机和陆云的故事。
【错的,对的】
贺循的父亲死在吴国的皇帝孙皓手上,他的童年远离故土,在遥远的海隅度过,直到亡国,他才能够回家。
会稽人贺循的父亲贺劭曾经在陆家所在的吴郡做过太守,他刚到任的时候,陆家的纨绔子弟曾在他门上写字说,会稽鸡,不能啼。而贺劭反唇相讥,提笔续道,不可啼,杀吴儿。这是贺家与吴郡大族陆家恩怨的开始。
之后的吴郡太守贺劭耿介正直,雷厉风行。他对于陆家藏匿户口的揭发让陆家陷入了危机,支撑朝政的陆抗为此上书自责。贺劭的耿介终于招来了杀身之祸。
晋灭吴,是陆机失去了两个哥哥的灭国之战,对于贺循来说,是国恨家仇间异常尴尬的新生。这个他的父亲祖辈忠诚的奉献了一生的国家也是害他家破人亡,远徙鄙地的国家。亡国之日,他不知道该显出怎样的表情。对于陆机和顾容来说简单的选择题,在贺循这里千回百转。
因为陆机的推荐,吴灭之后安静的做着地方官的贺循来到了洛阳,宦仕新朝。也是他,在晋朝灭亡的时候,将司马家的余脉领回了江东。
贺循病重的时候,皇帝依然要给他最高的恩宠——官和爵——以此来彰显新朝对于江东旧人的倚重,可是贺循不肯,他把印绶都还了回去,皇帝就又发下来。这样往返几次之后,贺循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说不了话,起不了身,可依然执着在一件事情:他让侍者帮他脱下绶带和装饰华丽的礼服。
他是东吴的亡国之臣,是西晋的贰臣,是东晋的开国之臣。世界上的事情,对的,错的,谁能够说得清楚。如果可以选的话,在他临终的时候,贺循大概愿意依然布衣角巾,像那年经过金昌亭时一样,再一曲琴,一阙歌,岸上有人笑语相问,他从船舱里探出头的时候,正巧闻见一盏茶,刚刚泡开的清香。
【在你面前,我永远只是你的学生】
陆机假满回洛阳的时候,曾经被戴渊带领的盗贼打劫过。那时候戴渊还是个少年,却倚着胡床从容的指点他的手下包围陆机的船队。陆机坐在船顶上,远远的看见这个虽然打劫却有将军气度的年轻人,扬声道,你有这样的才华,怎么还会做打劫这样的事情?
后来,戴渊因为陆机的推荐去洛阳参加考试的时候,主考官正是陆机,他笑着向他提起当年的事情,他说戴若思,你啊,本该如同当年的吕子明一样决胜千里之外,做贼真是委屈了。陆机还说,等到下次放假,请你去我和陆云读书的地方做客,华亭有鹤唳,是神仙都寻不到的好地方。
再后来,戴渊也在永嘉之乱后回到江东。他战死在王敦之乱中,死之前他又想起陆机,他想,所谓决胜千里之外,不过是他不忍战火弥漫华亭。
江上的老船翁常常向借渡的路人讲一个故事,那年手无寸铁的青年收服了打劫的少年,那年因为一个叫戴渊的人英勇的抵抗,王敦的军队终于没有进入台城。
这是陆机与戴渊的故事。
【那是桓温与谢安下的最后一局棋】
谢安倚在马车中返回建康城的时候,已近弥留。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坐着桓温的车子走了十六里的路。那一年是他代替桓温主持朝政的第十六年。
他想起从前与桓温下的最后一局棋,桓温说你知道吗,当种下的柳树又绿的时候,人却已经老了。彼时谢安只想在会稽如画的山水里终老此生。当他醒来的时候,命人停下车马,停车的地方正是新亭,他和朋友们,王羲之,支道林,甚至桓温一道喝过酒,看过风景的地方。新亭的柳树又绿了。
这是桓温与谢安的故事。
【顾恺之说,人物最传神的是眼睛】
陆探微看着顾恺之的画,总想起他的眼睛。顾恺之有一双常常带笑的眼睛,他曾经用一片桑叶遮住自己的眼睛,开心的笑问旁人,你是不是看不见我了?
陆探微喜欢凝视顾恺之画里人物的眼睛,他想,当他点上他们眼睛时,他眼中有怎样的神采。
有的时候,他也想,那位未曾谋面的先祖陆云,是否有和顾恺之一样美丽的常常带笑的眼睛。
这是陆探微与顾恺之的故事。
【王羲之】
王羲之一直保存着那方青瓷辟雍砚。那是他的老师卫铄留给他的。他曾经在老师的家里见过她玉人一般的表弟卫玠,但他远没有老师的笔阵图让他那样惊心动魄。
那年过江的时候,老师将那方青瓷辟雍砚给他,嘱咐他如果她不能平安渡江,请珍藏这方砚台。那是张芝赠与蔡邕,蔡邕赠与钟繇,而后她的老师钟繇又送给她的珍贵礼物。
朴拙的隶书在王羲之这里终于变成了优雅轻灵的楷书,这条漫长的路,从张芝开始,在他的手上完成,好像那方洗黑了一池清水的辟雍砚,好像魏晋的风流,魏晋的铁血到了他这里,只余纸上墨。
【萧统】
萧统是一个幸运的人。他死在中大通三年三月,那一年他的屋前开了满山的梅花,那一年山前的湖中还有婷婷菡萏。那一年,少女泛舟采莲的时候还在唱那首萧统不喜欢的好歌: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那一年,《昭明文选》终于完成。
萧统说,人间的诗篇,从来都是天籁之音。而他,不过是上天假借的一支笔,为了让这些天籁被珍重的对待。
他亲自为他选入文集的每一位作者写介绍。张翰,陆机,陆云……
他明白,如同父亲舍身佛寺一样,贵为天子,也有求不得的烦恼。所以,他并不渴望成为天子。他常常想起魏文帝的那句话,未有不亡之国。
十八年后,太清三年,建康城外,侯景的铁骑扬起尘埃。
这座城市终于在百年之后亲尝了战火,瘟疫,残破和毁灭。
黑夜里燃烧的城市像天幕落下的星,照亮了那部摊开的文选上一页页翻过去的名字。
有梅花像乱雪一样淹没他们身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