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丕司马]似水流年【end】

1．
许多年以后，当司马懿老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脑海里一直浮现的是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他差点被一个少年劈成两半的情景。那时候曹操还只是一个丞相，而曹丕还什么都不是。

那时候曹丕正在他那爬满葡萄藤的小院子里小心翼翼地一排排码好了甘蔗挥剑砍得风生水起，准备在将这些味甘汁浓的南方甘蔗送给几个好诗友的时候也一道炫耀一番他那师承名家自诩精妙绝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剑法。

那时候司马懿满腹牢骚不满地穿梭在丞相府大大小小的院子里一不小心就走进了曹丕精心设计的甘蔗阵里。步子还没稳住一道剑光直逼胸膛，随之而来的是甘蔗稀里哗啦地变成两截散落在地上的清脆声音。司马懿也像个纸人一样嘎嘣一声折翻在地。在飘向地面的瞬间司马懿借着勉强透进眼睛的几缕阳光看见了那个杀人凶手：白皙的脸浓厚的眉，风中妖娆的乌发翩翩欲仙的长袍，可恶的身影越来越朦胧漆黑的眸子越来越深刻……

等等，司马懿觉得这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装病死死地躺在床上。曹操派来的人拿刀扎下去的时候司马懿仍然不动，刀尖陷入皮肉，无伤大碍，那人知趣地收回刀去向曹操复命。没人知道司马懿的后背早就浸湿一大片。

半夜，从来不做梦的司马懿神不知鬼不觉地梦到自己睡在一片绵软又温暖白色天鹅绒之间，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轻盈的绒羽像女人灵巧的手指撩过脸颊，细腻的感觉如此真实。司马懿猛地睁开眼睛从梦里惊醒，看见一只毛茸茸的东西趴在他身旁，就是那双眼睛——夜明珠一般璀璨深邃，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柔软蓬松的尾巴有节奏地拍打着司马懿的脸，左一下右一下。见司马懿醒来它竟然咧开嘴笑了！

「嗷——」司马懿脸色苍白地从床上滚下来，一把扯住床单，自己竟然和这怪物睡在一张床上？！司马懿有洁癖，一时间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变得不自在。

毛茸茸的家伙敏捷地扭动身子闪到边上，雪亮的眼睛扫过司马懿苍白的脸，尖锐的眼神让他心头一震，似乎那一看心底的秘密全让那只家伙看尽了。借着惨淡的光芒，司马懿定下神来看清那不过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狡黠的狐狸气定神闲地甩甩尾巴，尾巴的末端有一小撮奇怪的黑色，若无其事地舔舐刚才抖乱的华丽皮毛，在司马懿采取下一步毁灭行动之前它优雅地从窗户跳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月色中。这一定只是个梦，司马懿迅速地躺回床上，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当下司马懿晕死在地上。曹丕凑近看了一眼擅自闯入领地的入侵者，挥手让人把他抬回家。几天之后司马懿再见到曹丕是在曹操的书房。

「曹丕，以后这位先生就是你的老师了。」曹操面无表情，指着司马懿对曹丕说。
「是，儿知道了。」曹丕恭敬温顺地回答，全然没有劈甘蔗时的风流潇洒。
司马懿悄悄抬头瞥了一眼曹丕，不看倒罢，一看眉毛都挤到一块去了。这分明就是冤家路窄嘛，司马懿立即觉得与其进曹家的门还不如死了舒坦。
「没事你们就下去吧。」曹操冲他俩挥手。
「是。」曹丕乖乖地退着出去了。



2．
在院子里的葡萄刚要成熟的时候，曹丕死了。

没来得及尝一口自己亲手种的葡萄，曹丕就被白茫茫的队伍送到了永远的黑暗之中。

司马懿捏起一颗晶莹透亮的葡萄，木讷了半天，说：

「这是你期待了很久的葡萄，不起来尝一个吗？」

曹丕被立为魏太子的那年，他兴高采烈地拉着司马懿在后院里种下几行葡萄，像宝贝一样看着，干了浇水风来了搭帐篷，比他的天下还照看地勤快。

司马懿不解，拿着铲子不情不愿。

「仲达别小看了这些葡萄。」那会儿曹丕笑眯眯地看着司马懿说，「那些可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种子，比一般的葡萄水灵哟！」眼中的期待可以溢出满满一大盆。

可是，每到收获季节，曹丕总是一脸失望地看着那好似水土不服的葡萄藤上孤伶伶地挂着几颗病怏怏的葡萄。有一次，曹丕黯然地对身边的司马懿说：

「仲达，为什么朕连一株葡萄都养不活？」

司马懿看着曹丕，登基以来曹丕明显苍老了许多，两鬓生出不合时宜的白发，放肆的笑容也很少在他脸上绽放。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让司马懿对曹丕产生同情。

「陛下多虑了。不管是葡萄还是人，他们都需要时间来适应新的环境。陛下恩泽四海，万物苍生都会兴盛永远。」
「仲达你变了，以前的你不会说这些敷衍的话。」曹丕有些期待地看着司马懿，期待司马懿会理解他内心的矛盾。
「臣只说自己该说的。」司马懿谦卑地垂着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陛下不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吗？以前的子桓看到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也会流露出怜悯之情啊。心里这么想，说出来的却是无关痛痒的寥寥几句。

他静静地等待着曹丕发话，但只听到曹丕踏着青石板路远去的声音，「你请平乱的奏折，朕准了。」凄凉的声音回荡在寂寥的空气中。他不知道，他轻描淡写说的每一字都像一把狠绝的匕首扎进曹丕的心里。他也没看到，曹丕眼里越来越深的阴影。

如果那时的司马懿知道眼前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会如此匆忙又短暂地结束一生，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曹丕成为皇帝之后的冷漠无情而固执地疏远他，一定会设法去理解他背后无人知晓的孤独。多年以后他看到那只瘦小的狐狸躲在角落兀自舔舐伤口时，司马懿恍然看见了曹丕的身影。

诚如司马懿当日所言，几年之后，快死掉的葡萄藤渐渐焕发出了生机。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碧绿的葡萄藤前时，曹丕却叹息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睁着浮肿的双眼憔悴地说：

「仲达，朕恐怕再也吃不到这葡萄了。」

这次司马懿沉默了，不是没有语言去安慰，只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八月骄阳似火。首阳山上丛生的树木氤氲在一片热气蒸腾中。司马懿在山下山上汗涔涔地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埋藏曹丕的陵寝。整个人好像彻底从世上消失了一样。最终司马懿放弃了寻找，他在一个大概的位置上扔下新鲜的葡萄，转身就走。

本以为可以走得很轻松很不在乎，但是司马懿错了。一步，两步，三步……像琴弦突然崩断一样，他感觉到心里狠狠地刺进一把刀，随之而来的是钻心剜骨的疼，再也迈不开步子向山下走去。就在这时司马懿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刚才伫立的地方：一只雪白的狐狸。

小狐狸犹豫地围着葡萄嗅了一圈又一圈，偶尔低低呜鸣四处张望。看到司马懿，它警觉地向后退了几步弓起身子，黑溜溜的眼睛直直地回望过去。司马懿心里一颤，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在阳光下看到这只狐狸。雪白的皮毛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尾巴上的一小撮黑色依旧没变。

就是它，羽。曹丕养的那只混蛋。

司马懿的心瞬间变得柔软起来，目光温柔地抚摸着小狐狸，轻轻地走过去向它伸出友善的手。小狐狸怯怯地发抖眼睛一刻不离司马懿，司马懿蹲下去试图用手去抚摸它的脑袋，狐狸没有拒绝。在手指掠过它背脊的刹那，司马懿发现这是狐狸瘦了，凹凸的脊骨形状由手掌清晰地传入心里，司马懿怜惜地看着羽儿，黑溜溜的眼睛里没有了以往的狡黠欢快转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伤。

失去了主人的羽儿就一直在山里流浪，栉风沐雨，倔强地寻找主人留下的气息。当它嗅到葡萄的味道时满心欢喜的以为主人回来了，却只看到司马懿，胆怯地以为他仍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拿剑砍它。意识到司马懿没有敌意后，它像离散多年的孤儿找到了家人一样，拼命地蹭着司马懿的衣角，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哀鸣，仿佛在向司马懿哭泣：「主人不要我了……」

司马懿抱起瘦小的羽儿，不顾它身上因为几天没洗澡散发出来的异味，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小狐狸的耳边轻轻地说：

「子桓从来没离开，他一直在，一直在……」边说边流下罕见的眼泪。

那天从首阳山上回来，司马懿还带回家一只脾气古怪的狐狸。

主人不要我了……——小狐狸甚萌啊！让我想起诸葛狐狸……
司马的一生真的很苦逼啊……被怀疑被猜忌到喂蚊帝去世然后接着被猜忌被怀疑……太苦逼了有木有！
唉子桓快点附身小狐狸来看看司马吧~

3.
在曹丕的院子里，除了爬满的葡萄藤外，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每当月黑风高的时候，曹丕就爱搬一张小凳子，再掏出些自己捣鼓的小零食，对着层层暗影感慨人生如斯……

一晚曹丕转悠来转悠去猛然想起明天父亲大人要例行检查他最近的学业，于是刚睡下的司马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司马懿收到曹丕的召唤后便一路小跑来到这个对他来说充满神秘吸引力的院子。他没看到曹丕却看到一只狐狸在草丛里打盹。司马懿一向排斥动物，尤其是狐狸这种经常出现在异怪小说中的动物，如果家中莫名其妙闯入一只狐狸，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司马懿拿起曹丕扔在地上的佩剑，悄悄地走近草丛，举剑，砍下去！

「先生！」曹丕不知何时闪到了院中，抱着一摞竹卷。
司马懿回头，剑举在半空。
「先生也喜欢舞剑吗？」曹丕好奇地看着司马懿。
再回头看时，那片草丛空空如也。
「公子见笑了。」司马懿有些局促，他书呆子一个哪里懂什么剑。
「先生不必谦虚。先生若是喜欢，这剑不如送给先生。」
「岂敢。」
「宝剑赠佳人，有什么不可以。」曹丕脱口而出。

司马懿心里咯噔一下，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为了不惹出更多的幺蛾子，司马懿赶紧转移了话题：

「公子这么晚找臣过来所为何事？」
「啊，先生提醒得正好。」曹丕想起正事，抱起那摞竹卷，端端正正地放到司马懿面前，像新媳妇见公婆一般，曹丕难得的腼腆：「这是父亲命我写的文章，请先生过目。」

司马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地成了曹丕的私人顾问。他还记得那天从曹操书房出来的情景。心里下定决心要洁身自好，不跟曹家的任何人扯上关系，等曹操死了就回家种地去。

走在前头的曹丕如释负重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转身对司马懿弯腰行礼：

「先生，以后有劳了。」

司马懿阴沉的脸闪过一丝惊讶，他不由自主地抬头遇上曹丕清澈诚挚的目光，然而司马懿总觉得这双纯净如水的眼睛背后掩映着一抹天机为我的笑意。

「公子客气。」司马懿保持着他简洁的风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搅在曹操的几个儿子中间显然不是件好事。事已至此，那便例行公事，教教那位并不出色的二公子吧。

话虽这么说，司马懿仍然不知不觉地走入了曹丕的陷阱，就像那天闯进甘蔗阵里一般。只不过这次的陷阱不是曹丕的设计，而是那个被叫做天命的神秘人安排的——

建安十六年，五光十色的铜雀台，惊艳了天下的曹植，黯然失色的曹丕，他司马懿都看在眼里。蓦然，司马懿望着失落的曹丕心里升起一丝不忍，尽管他不够一鸣惊人，但他的才华司马懿却一日复一日看在心底——那是一种纯粹的情感，洋溢在薄竹淡墨之间，渗透进生活的点点滴滴。在曹丕温馨的小院子里，好几次司马懿不争气地想：要是日子永远这样安逸温婉下去该多么完美。

末了，铜雀台上人尽散去。司马懿犹豫再三还是走到曹丕身边，轻声唤了一句：公子。

曹丕的脸藏在黑暗中，看不清哀乐，只听见他淡淡地说：

「先生，你是否后悔过当我的老师而不是子建的？」
「没有。」
「先生为何不说实话？」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黑暗中曹丕惨然一笑。
「曾经是，现在不后悔，以后也不会。」司马懿说了一句大实话，看着曹丕萧索的背影，司马懿心一软，融化在柔情缱绻的流光中。
「谢谢先生。」曹丕嘴角扬起一丝暖暖的微笑。
「那先生，你再帮帮我好吗？」曹丕的眼睛里闪烁着恳切。

这情这形，司马懿怎么忍心说不。

既然天命如此，司马懿只好认命了。

司马懿哗啦哗啦地翻着曹丕的文章，一片薄绢从竹卷里大摇大摆地飘落，悠悠然覆在司马懿的鞋尖。曹丕眼睛一斜，小心思一抖，想趁司马懿不注意把绢藏起来。司马懿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弯下腰挡在曹丕前面，施施然捡起那张明目张胆的白绢。

「……君何淹留寄他方？」司马懿嘴角一抽，表情僵硬继续扫下去：「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司马懿忽然觉得草原上有一大群草泥马迎风招展地从自己眼前狂奔而过……他阖上眼睛，绢往曹丕眼鼻下一送，叹了一口气，压住青筋温和地说：

「公子，这是什么？」
「呃……七言长诗，我最新研究出来的，怎么样感情很丰富吧？还有这个韵脚也很凄切婉转吧？先生有没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一谈到诗曹丕就得意忘形，司马懿细眉一挑，一双鹰眼光芒乍闪，把曹丕打回原形：
「公子是要把这诗一起给丞相过目吗？」
「……先生教训的是。」曹丕夹起尾巴乖乖认错。
「公子，今晚就这样吧。臣先告辞了。明天小心应付丞相。」
「谢谢先生……」

临走司马懿又嘱咐了几句，他本打算告诉曹丕少花点心思在这些花花绿绿的诗歌上，但转念一想，要是没了这些含情脉脉的诗情画意，生活将会是怎样一副惨淡的模样。

躺在床上司马懿辗转反侧，脑子里不时闪过那首缠绵悱恻的诗，竟然有一种漫步在云端的感觉。司马懿吃了一惊，自己已然迷醉在曹丕诗一般的世界里很久了。

……肿么突然觉得丕少怨妇了……好吧他一直都怨妇……但总觉得他对着司马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天命？哇哈哈哈~~天命难违啊仲达，乖乖嫁给曹二少爷才是正道~
狐狸在那个时候就存在了？那之后那只又是肿么回事？？求真相~~

4.
那是一段温软明媚的日子，连风都带着浅浅的忧伤，落下的花瓣都好似多情的儿女，在散发着闲情的青石板路上无声地漫步……

司马懿躺在锦衾覆盖的软椅上，怀里拥着捡回来的狐狸，顶着白如霜雪的头发，打着盹回忆年轻时那段最流连忘返的日子，阳光下的狐狸闻起来渐渐有股暖融融的味道，就像心中不断涌出的温情。

不知不觉他看到自己匆匆行走在瑟瑟的北风中。

他走过院子中央的大柳树时，看见曹丕正略带忧伤地，像座冰雕一样坐在树下。午后惨淡的阳光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温暖，见曹丕衣着单薄，司马懿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公子，外边风大还是进屋去坐着。」冷，好冷，司马懿这一路顶着寒风走来鼻子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声音也变得嗡嗡的。

曹丕低哼一声，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司马懿，指了指自己的腿：麻了。

「……」大概是太冷的缘故，司马懿脑子里一片空白。

见司马懿愣着不动，曹丕伸出一只手说：「先生，过来扶我一把可好？」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是哀求。

经曹丕的提醒，司马懿才从大脑当机的状态中恢复，迅速地扶起似乎刚从冰窖里走出来的曹丕。握着他冰凉的手，司马懿一阵颤抖，忍不住责怪道：「这么冷的天就这样一直坐在外面不要命了吗？」

曹丕歉意地一笑，「先生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你讲话都不清楚了怎么讲故事？我先扶你进屋。」这曹家的二公子真是风雅，冻得舌头都打结了还想着要讲故事。

「你扶你的，我讲我的。先生只要认真听就行了。我怕以后把故事忘了就再没人知道了。」曹丕浅浅地一笑。

「好，我听着。」

「很久以前，有一个冬天，下着雪。雪很大，所有看得见的地方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有一个小男孩坐在树下看雪，冬天一到他就开始期待这场大雪。」

「二弟，你怎么在这里？快进屋去，在外面会冻坏的。」
「我不进去。」小男孩撅起嘴。
「现在连大哥的话也不听了吗？」
小男孩抬起气鼓鼓的脸，漆黑的眼珠子盯着那张严肃的脸，长睫毛上下扑扇，渐渐地像泄气的气球一样，指着绑着木条的腿嘟囔：「我站不起来，要进去你背我进去。」
大个子男孩无奈一笑，老大不小了，四书五经也开始读了，耍起脾气来还是这么无赖。但他还是蹲下让小男孩爬到他背上。
「小子，又长肉了是不是？」他憋了口气吃力地站起来。
「嘿嘿，娘亲不让我出门只好光长肉了。」
「说吧，干嘛偷偷跑出来？」
「我就想看看雪。」背上的男孩在他耳边暖融融地嘟囔，呼出来的气儿吹得他耳根痒痒的。
「在屋里不能看吗？」
「屋里闷。」
「那你也得回屋去啊，这么冷的天就这样一直坐在外面不要命了吗？」
「我腿摔坏了自己站不起来。」伏在大哥宽阔的背上，他委屈地说。
「那这样，以后二弟想出去了就来找大哥好不好？娘不让你出去大哥带你出去。」
「好呀，好呀。大哥最好了。」抱着他大哥脖子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圈紧了一些。
「但是你要听大哥的话，以后不准一个人乱跑。」
「嗯。」这最后一声回答清脆而响亮，红扑扑的脸上终于挂起了大笑容。

曹丕一边回忆一边讲，快到屋子的时候他的故事也差不多讲完了。司马懿把他扶到烧得通红发亮的炉子前头坐下。

「暖和些了吗？」司马懿问。

「嗯，谢谢先生。」

司马懿不再说话，背对着曹丕沉默地拨弄炉子里的碳，他觉得心里难过，他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话，他不想在这乱世之中听到关于亲情、爱情、友情的一切一切，这些只会让本已在天命面前渺小孱弱的人类更加失落沮丧。

而曹丕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在每一种苦难中痛并快乐着，边享受着每一次滚烫的血和泪浇泼在最敏感的神经上的刺激，边若无其事地笑着，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乱世中的行尸走肉。

寂静了半晌，曹丕先开口：「先生？」

「是，公子。」司马懿侧身立在曹丕边上。

「先生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讲这个故事吗？」

「为什么？」这回司马懿是真没猜透。

「大哥死的时候我还小，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唯一清楚记得的就是那个看雪的清晨。可是时间久了，记忆也渐渐模糊了。是先生方才的话和举动，又让我真实地感受到了那时的温馨。好像大哥就在身边。」曹丕看着司马懿说道，脸上的笑容像外边的阳光一样惨淡却比它多了一些温暖。司马懿回望那双眼睛，清澈得好似雨后晴空，看得他心头一颤，差点说『出子桓，以后我就是你大哥。』一类的话来。正当他张口欲言时，耳边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先生听过这样一句话吗——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曹丕停顿几秒，又说：「我迫不及待地把这些告诉先生，是怕时间久了自己再次忘记。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忘了，那么就再也找不回来了。而现在，至少有先生会提醒我。」

司马懿微微点头，忽然他背过身用袖子抹了抹有些酸涩的眼睛。这曹家二公子真会笼络人心！心里这么想着，眼睛却越抹越红。

「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老态龙钟的司马懿自言自语，「太久了……太久了……很多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

是啊，很多事情司马懿已经记不清了。他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原本多情敏感偶尔风流恣意的二公子变得冷漠无情，他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月下畅谈成了过往云烟，他甚至不记得到底是他疏远了已是一国之君的二公子还是坐拥天下的文帝陛下不再信任他。

「子桓，我老了记不清了，现在该轮到你来提醒我了。」司马懿缓缓闭上眼睛，疲惫地吐出最后一口气，在阳光下化为虚有。

5.
放下了生前事生后名，放下了盘桓在脑海里的层层记忆，放下了对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的牵挂，司马懿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江山，他一直兢兢业业地守着，几十年如一日。有时候累了，烦了，倦了，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没有半点星光，司马懿会忍不住想我若抢了他的江山，九泉之下他会怎么恨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叹息。至高的权利近在咫尺，天下能有几人不动心？这种感觉，他曹丕不是最清楚的吗。睁开眼睛是沉默。「先生，我的儿子，我的江山……」那一句句的先生里，有司马懿放不下的承诺。好几个夜晚，司马懿听到梦的彼岸传来一声熟悉的「先生」……

怀里的狐狸离开了司马懿，司马懿顿时觉得身体也变得无比轻盈仿佛要离开身下的软椅。司马懿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恍恍惚惚地看见白得刺眼的狐狸五步一回头，等待自己跟上它的脚步。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景似乎只在梦里出现过，在梦里，身影朦胧的曹丕明明在前面等待自己，却无论怎么追都追不上，直到无助地醒来。

司马懿漫无目的地跟随在狐狸身后，春夏秋冬四时之景不断从身旁闪过。熟悉的画面在司马懿心中激起阵阵愧疚的涟漪。他深深觉得自己有负于先帝曹丕，尽管在最后几年他一直坚定地表明自己是大魏的忠臣，可是现在，在一生的是是非非面前，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这些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分，更何况满朝文武。而死去的曹丕他又会怎么想呢，如果他能知道这一切？司马懿苦涩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一直在逃避。

再看那只白得令人眩晕的狐狸，不知要将自己引向何方……

这是一片空旷冷寂的庭院，像极了那个冬有甘蔗夏有葡萄的院子，只是少了些人间的色彩。先前的那只狐狸熟络地在似有似无的草丛里打起了盹儿，而司马懿却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打量着这个似曾相识的世界。

「先生，你终于来了。」曹丕从茫茫的虚无中钻出来，一步一步，真真切切地走向司马懿。

「陛——陛下——」惊讶中带着欣喜的司马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曹丕站在司马懿近前却噗嗤一声笑了：「先生老了！」

「是，臣老了，让陛下见笑了。」司马懿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只安静的狐狸身上，没有勇气去正视曹丕。

「先生，」这会曹丕不笑了，他挽起司马懿布满皱纹的手，说：「这里只有先生和曹丕，没有君和臣。」

「子桓——」司马懿不知道该说什么，隔了二十多年，再次望向那双眼睛，还是如此清澈诚挚。「子桓，对不起。我¬——」司马懿吞吞吐吐，他真的一点也不想破坏此刻的美好。

「先生别这么说。我一点都不怪先生，那时候我是君，先生是臣，原本简单的事情在君臣之间就变得复杂困难起来。所以现在没有皇帝也没有臣子，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促膝长谈……」曹丕这样对司马懿说，那些或喜或悲，或乐或哀的往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如水一般平静。

可是司马懿总觉得曹丕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曹丕的声音越是这么平淡如水，司马懿的心就越沉重。不管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司马懿想一定要亲自告诉他，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曹丕。只有这样他才安心。

「不，不是这些。」司马懿注视着曹丕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先生想说什么？」曹丕的脸上只是有些迷惑。

「臣——」司马懿缓缓地跪下，「臣，有罪。臣杀了曹爽，臣没教导好……」声音越来越小，小得司马懿自己也听不清楚。

似听非听的曹丕，脸色随着司马懿身体的下沉渐渐黯淡，他始终一言不发。漆黑的眸子紧紧地注视着白发苍苍的司马懿，眼睛深处燃烧的火焰飘忽不定。他承认了，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他的所作所为。而他曹丕又能怎么办呢？握紧的拳又松开，他想恨，可恨不起来。他一声叹息，首阳山下清冷的岁月早已让他淡忘了人间的悲欢荣辱。况且这样的结局不是自己早就预料到的吗，自己的江山落在司马懿手里难道不是比被外人夺去好多了吗。也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对不起，子桓。」司马懿受不了这死一般的沉寂，仿佛时间都在凝固。

「先生，起来吧。」曹丕弯下腰扶起老迈的司马懿，「先生还记得我曾经说的——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忘了那些事吧，人间的恩怨就留给活着的人去承担，在这里，只有永恒的平静。」

司马懿心中无法平静，衰老的双手在颤抖，于是曹丕微笑着握住司马懿的手，带着他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现实中突如其来的哭喊划破了整个宁静的午后。白色的狐狸不知去向，只剩下司马懿冰冷僵硬地躺在阳光下，浅浅的笑意弥留在眼角。

但愿百年之后，司马懿曾经幻想过的那个永远安逸温婉的日子会在一个没有时间的空间得到实现。

—END—

我了个去，就这么完了？我连那只狐狸是肿么回事都没搞明白呢……
怎么觉得司马太后死前应该命令子元和子上自裁呢……
还有……最后那个END拼错了哦亲~

为什么要加上最后两段，就不能给他们个HE吗？我连那只狐狸是肿么回事都没搞明白呢+1
楼主的文笔挺美

这初见可真是够惊心动魄的～
果然经年若逝水，是非成败转头空～
还是丕殿看的开，知道放下的好，放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才能获得宁静～所以最后才可以带着司马娘娘这么从容的离开

忽然想到司马他在丕殿登基以后的别扭劲儿。。。那是赌气傲娇吧！是吧是吧？！不爽以前同舟共济的日子没有了所以闹闹别扭等着二公子发觉之后来哄？
可是没有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