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周瑜轻轻推门进屋,光线从背后射来,剪出颀长的身影。他本想看看孙策是否仍在沉睡,却发觉床上的人正双目闪亮的盯着他。
清晨微凉的风溜进卧室,给夜间沉闷浑浊的空气带来一丝鲜活气息。
周瑜有些诧异:“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我还以为昨天你受了伤,怎么都得好好睡上一觉,不到半上午醒不来呢。”一边说一边便要去拉窗帘。
“等等。”孙策说,“你先过来一下。”
周瑜觉得孙策行为有些反常,但念在他昨天受伤,脑袋可能仍有些迷糊的份上,还是放弃了窗帘,向床边走去。
孙策直起身,拍拍床沿:“坐下来。”
周瑜笑:“怎么了?”
卧室里没有开灯,周围一切都陷在将明未明的昏暗之中。孙策目不转睛的看着周瑜在身旁坐下,侧面的轮廓无比鲜明,似乎和梦中一模一样。
孙策的眼眸很黑很专注:“我昨晚梦到你了。”
周瑜笑容有一丝松动:“那你梦到我做什么了?”
“什么都没做。”孙策的表情带着点郁闷,“就坐在我旁边,陪我而已。你说,我为何会梦到你?”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睡在我床上,难道还想梦到别人不成?”周瑜打趣。
“我也这么觉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我在琢磨,我最近思的是不是太频繁了点?”孙策一本正经的说,像是在打趣,又像是很认真。
“说不定你很久之前就认识我,只不过自己忘掉了。”周瑜继续打趣。
“不可能!”孙策伸手在空气中比划,“我那时候这么大,你在我旁边有这么大,你难道还能长生不老,妖怪啊!”
周瑜被逗乐了:“你到底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孙策揉揉脑袋:“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记得那时候就我一个人,后来还睡着了,昨天梦起来忽然就发现你坐在身边。”
“然后呢?”
“然后我吓了一跳,就醒了。”孙策耸耸肩,丝毫没觉得他这么大个人做梦还会被吓到有何不妥。
周瑜眯了眯眼:“吓了一跳,至于吗?难道我很吓人?”
孙策嘴角抽了抽,点点下巴对周瑜示意:“你坐近一点。”
周瑜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话想说,就往前挪了挪。
孙策整个人毫不迟疑的靠上前,脑袋搁在周瑜肩膀上:“昨晚胳膊睡抽筋了。”
“你……”周瑜有些哭笑不得,孙策这种不自觉的孩子气行为令他颇为无奈。
孙策靠得很近,下巴贴到了周瑜的脖颈。他刻意轻轻的用细微的胡渣蹭了蹭,感觉到周瑜想后撤又怕摔到他的迟疑,很是得意。
他想,自己肯定不会对周瑜说,昨晚我想抱抱你,可是一伸手,你就不见了。
天空有些阴沉,乌云一层压着一层,却没有落雨的迹象。孙策本以为早上昏暗的光线是因为窗帘的阻挡,后来才发现,打开了窗帘,阳光也穿不透厚重的云层。
如果刚才没有大乔打来的电话,他可能还在周瑜家中呆着。
孙策叹了口气,晃晃杯中余温尚存的牛奶,晃动幅度大了,便有牛奶溅出来,落在手背上。
他抽了张纸巾,擦干手上的奶渍,随手一团,就扔进了垃圾桶。
孙策忽然觉得,如果不受控制的感情,能像溅落的牛奶一样,轻轻一抹便痕迹全无,就好了。
回想起来,他这个未婚妻,总是会在关键的时候出现。比如说,年轻时他跟人打架,砸烂了酒瓶抄在手上就要往下抡的时候,有些醉意的大乔就从一旁靠过来,连声说不好意思没站稳,满身浓郁的酒气还带着浅浅的笑,很能融化人心。又比如说,当年他正准备去参军,大乔突然就出现在他面前,说孙策我做你的女朋友吧,爽快又直白,美好的令人无法拒绝。
孙策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虽然现在的大乔看起来总是一副温柔贤惠的样子,但当年比起她妹妹,可是不遑多让。
只是现在,孙策抬头从窗户向外看去,他对大乔的问候关心已经习以为常,却又有些不耐烦。
他知道,他的心思动了,他在心虚。
感情这种东西,常常突如其来,来得莫名其妙。
“你小子说谁车技差呢!有本事上路比比!”楼下的吵嚷声翻腾上来,孙策收回思绪,自嘲的笑笑,接着又有些头疼的按按太阳穴。
声音很熟悉,熟悉到孙策想不认识都不行。
那是他已长时间未见的宝贝弟弟孙权的声音。
从窗口往下看,果然看到一颗顶着说不清是蓝色还是紫色头发的小子,正站在路旁,和两个穿制服的人指手画脚,争执不休。
孙策一边摇头一边开门下楼,这么久没见,这小子的品味居然一点提高都没有。
挪到楼下,孙策首先看到的是孙权的背影。
他又长高了不少,肩膀略宽了些,但仍然很瘦,瘦的令孙策有些心疼。
孙策开口叫他:“阿权!”
吵嚷声顿时中止,孙权回头,咧嘴一笑,牙齿很亮,酒涡很深:“大哥!”
只可惜他右耳上的两颗耳钉比牙齿更亮。尽管今天没有阳光,尽管他蓬乱的头发遮挡不少,但仍然耀眼的令孙策无奈闭了闭眼,心道,一颗不过瘾居然又钉了一颗。
方才刚刚萌芽的疼惜瞬间被扼杀在摇篮里。孙策觉得,眼前这个生龙活虎的弟弟,似乎过得挺不错。起码比夹着拐杖的自己要好。
“你这是,又惹麻烦了?”孙策瞄瞄孙权,看看旁边两个表情严肃的小交警,再看看一旁的车,不由自主又按了按太阳穴。
孙权的头转过去,下巴却扬起来,一副假装毫不在意的嚣张模样:“也没什么麻烦,我只是开快了一些,不小心超了点速。”
孙策明白,他所谓的超了点速,定然不会是一点点:“你又在街上飙车了?”
孙权的声音低了一些:“其实也不算,你住的这么偏,街上人少车少,我没忍住,稍微开快了一点点。不过!”他的声音一下又高上去,“要罚就罚了,你凭什么说我车技不行!”
被孙权针对的小交警没做声,只是抬眼与他对视,那眼神显然就在说你本来就不行充什么大头。
另一个小交警忽然迟疑着问:“孙先生?”
“干什么!”孙权没好气。
孙策按了按他的肩膀:“没叫你,应该是在叫我。”
那个小交警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孙先生,没想到真的是您,实在是巧了些。”
“是挺巧,我记得你叫吕……”
“吕蒙。上次真的很抱歉,您现在的伤好些了吧?”吕蒙看看孙策腋下的拐杖,仍然有些不好意思。
“好多了,”孙策稍稍活动右腿,“都说了不能怪你。”
孙权开始还有些疑惑,听到这里,眼珠溜溜一转,说道:“上次伤了我哥的原来是你!车技倒是不错啊,自行车都能把人撞成这样。”
一直沉默不语的小交警说话了:“ 打击报复面不要太广,男子汉大丈夫,好歹有点胸襟。就算他自行车骑得不怎么样,也总比你开着车满大街乱撞要好。”
“谁乱撞了?我撞哪里了?敢说我车技不行,上车试试啊!”
吕蒙小声问孙策:“这位是?”
“我弟弟。”
“哦。”吕蒙看看孙策,再瞄瞄孙权,一句话来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孙策知道孙权虽然胡闹,但绝不是不讲理,眼前这情况,分明是被伤了脸面,于是帮吕蒙把话说完:“看外表不太像是吧。他还真就是我弟弟,亲的。”
那边还在争执,孙权不依不挠:“你能开得比我好我就承认自己不行,上车啊!”
小交警脾气也有些上来了,指指车门:“车都刮伤了还敢说自己车技好,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这话说出来就是典型的拆台阶了。孙策侧头瞄瞄,还真没错,车门刮花了。
眼看这架势马上要吵起来,吕蒙赶忙去劝:“小陆,别说了。既然他都认罚了,算了,我们走吧。”
孙权也看到了车上的刮痕,脸稍微红了红,又梗着脖子说:“你说算了就能算了?就算我不小心伤了车,你难道比我高明,上车说话!”
小交警也是个执拗性子,快步走到车前,一手搭在车上,昂起头说:“上车就上车,我陆逊还能怕你不成!”
“等等,”孙权闻言愣了愣,微微眯起眼,“你说,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