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三生棋
月。微凉
琥珀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杯中赤裸裸地绽放着它诱人的颜色。
你绝对想象不到它有多好看。
邦不喝酒，几乎是不喝的。
但他不否认这种琥珀色的液体流动在冰块之间的样子很漂亮。
熙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坐在他的对面。
两个男人，亲切地问候着。邦的眼神开始游离。
熙是他的上司，是他的朋友。
他总是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出现在邦的面前。
就像威士忌在昏暗的灯光下放出的光一样。
沉静而内敛。
他们拿着酒杯走到了露台，墨蓝色的天空笼罩着他们。
邦被辛辣的酒呛到之后问熙：“酒，有那么好喝么？”
熙看了看浮着冰块的酒杯，笑道：“酒好喝，正是因为它难喝。”
他们可以看见今晚的月亮正朝他们微笑着。
熙突然觉得这样的月亮很熟悉。但是他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
一恍如千年。
熙转头看向邦，看着他轻轻一皱眉就会锁紧的眉结。
“阿头，怎么了？”
“阿邦你看——”
他们所监视的嫌犯正步出他们的视线。
戴好耳机，发下指令——这是警察的第一反应。
其它的，以后再想吧。熙望了望天空，还是墨蓝色的。
“先生，喝酒么？”
“不，将军，亮不喝酒。”
周瑜看了看孔明，他的脸上浮着明媚如阳光般的微笑。
烛火摇曳着这两张脸，他们表面波涛不惊，内心却……
“先生，瑜，先干为敬。”
墨
“将军，亮，真的不善酒。”
“难道连我的面子都不给么？”
“莫非将军是量小之人？”
唇枪舌战之下其实是内心里默契的培养。
如果没有这种契合，那么又如何对付敌人。
孔明没有让周瑜为难，玩笑这东西适可而止就好了。
但是他不善酒到是真的。
周瑜一连敬了他三杯，他也不推辞全喝了，喝得他头重脚轻起来。
“你，真的不善酒么？”周瑜略带了歉意。
“将军，酒，有那么好喝么？” 孔明用一种很玩味的眼神看着他。
周瑜抚着酒杯，笑道：“酒好喝，正是因为它难喝。”
孔明在心里暗笑：“时候不早，亮先告辞了……”
“我送你。”
两个人一起步出周瑜的府邸，孔明轻声问他：“将军，你同意联盟么？”
“这不是一个很显然的问题么？”
“我想听听你的答复。”孔明停住了脚步，看向周瑜。
周瑜眉锋一挑：“我同意。”
孔明的眼里荡漾着胜利的曙光。
“你很自信，像太阳一般的自信呵。”
“不，是月亮。”
那刻，周瑜抬起头看着月亮——像极了——他。
血。已凝
邦的女友自杀了，凝固的血铺满了整张床。
第二天，邦把辞职信放在熙的桌上。从此他改行做了私家侦探，还变成了酒鬼。
那种从心的表面剥落下的伤痛被酒精麻痹，却在清醒之后更加难过。
邦没有选择了，还是将自己麻痹了比较舒服——他太伤心了。
新婚妻子淑珍很漂亮，看着她笑就如沐春风。
熙与她的生活很甜蜜，与那个醉醺醺的邦截然相反。
对于邦的变化，熙有些难过。
玻璃窗上的影子不再是那个滴酒不沾的邦了，熙落寞地想。
在酒的倒影里，邦是颓颓的。
眼神失去了焦点，涣散着，游离着，幽幽的眸子映着一个女人的影子——他故去的女友 。
墨华，赌书泼茶
爱情于邦来说是一种伤，而于熙来说就是一种仇恨的替代品。怕。
当他用力将淑珍的父亲刺倒在地时，他是微笑的。
鲜红染上了他的皮鞋，打在他深色的衣物上，绽放着深色的花。
好看，却叫人战栗。熙，其实并不温存。
他打开客厅的音响，尖涩而高亢的音符刺激着熙的耳膜。
摆放着的铜制佛像被他高高地举起，配合着音乐的节奏，砸向躺在地上的那人的头颅。
血色氤氲开来，熙面无表情。
他跪在地上，膜拜着血腥与仇恨。
鬼魅般的画面，失去温度的身体，还有一颗仇恨的心……
内心已是波涛汹涌，可是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
唯一的，是眼神里的一点点胜利。
罪恶的胜利。
当熙想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无路可腿了。
这是伤，很疼很疼的。也许两个人的血还不够他吞噬。
佛像上的鲜血滴在地上，熙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串红色的鞋印。
凝固了，仇恨还没有结束……
他没有办法让仇恨结束，没办法了。
“这样做所追逐的到底是什么……”熙的自语，无人听见。
先生，今日我们小胜了曹军一阵，挫其锐气，想必一定恨死我了。”
周瑜骄傲地笑着，望着战场上大片的狼藉，他是笑着的。
孔明站在他的身后，看着这样的背影，总觉得有几分落寞。
“都督，曹操恨的不止是你，还有亮呢。”孔明的语调平稳，没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着。
“对啊，先生……”
“都督，愿意和亮一起看看这战场么？”不等周瑜的回答，孔明自径向那片狼藉，白衣溶入了硝烟之中。
周瑜跟了上去，鲜血染上了他的战靴，但他毫不在意。
“诸葛先生……”
“周都督……”
孔明转过头来看着周瑜，他的眸子已经没有先前的那种骄傲和自豪。
墨华，赌书泼茶
“诸葛先生，瑜，不是一个冷血的人。我是统帅，不是杀手。”
“ “亮……不是这个意思……”
“先生，瑜十八岁跟随着讨逆将军四处征战，这样的场面，瑜，见多了，刚开始会觉得很悲伤，会有很多的感慨。但是时间长了，瑜就麻木了……每次看飞溅的鲜血，瑜只当那是这世界上最美的花朵，溅在瑜的衣服上，开出了深色的花……诸葛先生——孔明——战场之上的血腥不应该称为血腥，那是……夙命。”
为何，为何要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
但这并不是我们能够去选择的，这是夙命呵……
“都督——公瑾，我只是不明白……这样做所追逐的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要那样去做……”孔明少有地、沉痛地说。
弈。天下
淑珍找邦去查他爸爸的案子，这让熙有点心慌。
在下意识里，他不希望邦卷到这个案子里来——但他还是卷进来了。
那天晚上，邦在熙的家里，两个人喝着酒。
邦的眼睛里露出了难见的、痛苦的神色。
熙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因为他不知道邦为什么会这么伤心。
也许在邦的心里，已经把伤心当成了一种常规习惯。
“邦，会下棋么？” 熙摆好了棋盘，微微地笑着。
邦无声地拈上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的中央。
周遭很喧嚣，但是着两个男人一直很安静。
安静得像是入定了一般。
他们痴迷地挥舞着手中的棋子，让它们肆意地落下。
直到棋盘上已经没有了多余的位子容下他们的棋子的时候，他们才从这个在棋盘之上撕杀的梦境里醒来。
“邦，我和你是不是从前就见过？”
“也许，是吧。”
“我记得，从前下棋的时候……从来没有碰到今天这种情景——不对——为什么我记忆里隐隐约约有过这样的情景——阿邦……”
“阿头，你喝醉了，你应该是喝醉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熙看着邦渐渐模糊的背影，微微一笑。
墨华，赌书泼茶
人生本就如棋局——你赢我输，你输我赢，没有平手。
而今天，不过是一个插曲。
熙想着，要和这个亦敌亦友又不知情的人下一盘棋，真是不容易。
淑珍爸爸的案子，真的有一天会让邦查到熙的身上，那时，这局棋还会是平局么？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熙落寞地笑了一下，难道真的要为了保全自己而做出伤害朋友的事情么？
邦的心忽然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为什么。
“都督，十万狼毫在此。”
孔明温润地冲着周瑜笑着，暖暖地，化开了冰雪。
周瑜回眸一笑，道了一声“多谢。”
那晚，周瑜约了孔明，孔明到他营帐里的时候周瑜正在弹着棋盘上的灰尘。
“坐。”
“都督，是邀亮来对弈么？”
“好像瑜也好多年没有碰过棋子了，先生愿意陪瑜么？”
“亮愿意与公瑾一弈。”
孔明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纯粹是周瑜的试探。他微微地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这样的乱世，他与周瑜都不会走上他们正在走的路。
他们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同僚——绝不会是——很好的敌人。
难道是借箭之前就已经让周瑜起了杀心么？
公瑾，你真的想杀亮么？
周瑜没有觉察到孔明的心思，因为他正专注棋盘上的战争。
要漂漂亮亮地赢了孔明，几乎是不可能的。
充其量也只能胜个半目一目……
难道，真的没有机会赢你了么？
我，又为什么这么想要赢你呢……
两个人就这样无言地下着棋，直到……棋盘下满了……
满满的。
谁也没有赢，谁也没有输。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们在战场上相遇，也许也只是平手了。
“孔明，我赢不了你。”
“亮也赢不了公瑾。”
墨华，赌书泼茶
“这棋，我们以后再下，好不好？”
“那么，公瑾要记得，欠亮一局棋。”
“一定，不会忘记。”
“这棋，等我们，下辈子再下，好不好？”
“好！”
输输赢赢不过游戏一场，不必计较。
只是有你这样的对手，便就足够了。
约。来世
“唔，周瑜，周公瑾。”
“是。”
“命终三纪，你有遗憾么？”
“有。”
“是什么。”
“一个人，一局棋。”
“那么，你要等他。”
“谢阎王。”
周瑜摆着棋盘，在奈何桥头的三生石等着孔明。
只为，那一局。
周瑜常常会想用什么方法才能够赢孔明，但是他总不能勾勒出齐全的法子。
因为他无法完全地猜度到孔明到底在想什么。
还在尘世里生存的孔明偶尔看见棋盘还会想起那一天的棋局。
公瑾，你先亮一步走了，那么……请你等我。
那棋，我也想下。
因为如果对手不是你，我也许早就忘记了这样的约定。
但是……是你……我真真切切地记得是你。
只有你，才是我最好的对手，最好的敌人。
只有你，才能让我心服口服地与其打成平手。
只有你，才是我这辈子唯一折服的人。
那天，周瑜站在三生石旁，看见了从远方走来的孔明。
“公瑾，我们的棋局。”
周瑜微微一笑：“我以为你忘记了。”
“怎么可能。”
……………………………………
“公瑾，又是平局。”
墨华，赌书泼茶
“孔明，要不你让我一下，让我赢好了。”
“你就这么想赢我么？”孔明挑眉。
“没……没有，我开玩笑的。”
“那么，等下辈子。”
“好，下辈子。”
之后阎王叫他们赶快去投胎，因为周瑜已经误了不少时辰了。
阎王没有让他们喝那碗孟婆汤，因为他自己也想看看最后是谁赢了谁。
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他们始终是平局。
一千年以后，在他们的以及里对对方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
只记得那局棋，还有他们之间的话语。
只有在三生石上，才想起来谁是谁。
而在尘世里，他们碰不到，所以就容易渐渐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某些事情。
最近的一次，他们已经生活在了21世纪。
一个叫刘正熙，一个叫丘建邦。
终。此局
“阿头，我去了趟澳门。”
熙的目光暗了一下，但很快又变得凌厉起来。
“其实……是你做的，是不是？”
淑珍的父亲杀了熙全家……他，只是报仇。
“其实，我早就想到，有一天……你会发现的。” 熙苦笑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邦的声音近乎于咆哮。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公瑾……公瑾么？”
“孔明……你记得我，真好……”
这两个穿越了十八个世纪的称呼，在这个让他们两个都伤心的城市里被缓缓地呼出。带着千年的沧桑和哀伤，茫茫尘世，寻你，真的好难。
但终是寻到了你，不难了。
“孔明，抱歉，直到我杀人之后，我才记得你是是谁。”
“你能记得我，已经很好了。”
“那天，下棋的时候，我看着你的眼睛，我才知道，你是孔明。”
“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睛很特别。尽管你是一个内敛的人，但是你的眼神会出卖你。”
“那么，你能不能知道我现在在想些什么？”
“你想，下完那一局，是不是？”
“公瑾……你我之间不差‘输赢’二字。”
“但是，孔明，我已经输了……一局棋不止在棋盘上，我一千八百多年前已经输了，而今天，我又输给你了。”
“我知道你很想取下荆州，那时我们各为其主，我又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手软呢？”
“如果那时，你手软了，你就不是诸葛孔明，对么？”
“如果你会那样做，你也不是周公瑾了。”
“那么现在呢？你会放过我么？”
“会的，阿头。”
邦走了，留给熙他的背影。
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因为我不喜欢你输，不喜欢与你纠结，不喜欢看见你落寞的眼神。所以，我会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地生活下去，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也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地生活下去。也许你不能，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因为，今生，我们终于遇见了，终于认得对方了。那年东风起时，你对我说，“如果我们能够一起甘老林泉，不问世事，不管谁的江山谁的天下，只要傲笑天涯，那有多好。”然后，你苦笑着，继续说，“只是，我们都有那么多东西放不下，有那么多的羁绊，有那么多的东西需要我们去实现和营造……也许，终有一天，我们可以释然，但是我不能确定你我是否可以等到那一天。”公瑾，现在可以了，只要你的一句话，只要你提出来……那一局仍是个平局，永永远远的平局。
邦艰难地迈着步子，直到他听见了身后的一声枪响才停了下来。他飞奔了回去，扶着熙的肩，他听见熙微笑着说：“你可以原谅我……但我不可以原谅我自己……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输的人是我……一直是我……”
次年清明，邦站在熙的墓前，那季的菊花开得很漂亮，邦用它来装点这个简陋的坟。
“公瑾，严格来说，我也没有赢。可能你以为我赢了，但是你错了，我输了，输的是心。你我所较量的，本就不是那一枚枚的棋子，而是，我们的心。”
而你，也将占据着我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