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突然“噼啪”一声爆出灯花。
姜维猛的从半睡半醒中惊醒，感觉到有谁的手，温暖而略带粗糙触感的抵着他的额头。而在那之下，木案的边缘等待着与他的亲密接触。姜维眨了眨眼睛，那只手轻轻的托起他的头，抬眼看去是刘备坐直伸手越过长案拯救了他的脑门。
“阿维回房睡觉去。”诸葛亮皱了皱眉。一贯听话的姜维却固执的摇了摇头。“先生还没休息，我要给先生做书童。”
“还做书童呢，”刘备笑道：“刚刚要不是我手快，你差点就用脸磨墨了。”
姜维飞快的埋下头，坐在侧面的诸葛亮清楚的看到姜维小朋友的耳朵尖瞬间都变红了，可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却也丝毫没有同意妥协的意思。
诸葛亮没办法了。
当然，他可以命令姜维现在不许呆在这里，立刻就回房去，他相信姜维绝对会听话。但是他不想命令姜维，这个他差点以为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了孩子，在江边的寒风里站了大半天就为了第一眼能看到他回来。如果可以，他应该好好的陪陪他，仔细问问他的身体情况，跟他说说话，他能感觉到姜维对他的依恋比之前更明显，刚见到的时候甚至扑到他怀里就好像担心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般的紧紧抱着他不肯松手——事实上，也许那伤口再深一点点，他和这孩子，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经历过一场生死磨难的孩子会感到不安渴望亲近是无可厚非，也是理所应该的一件的事情，但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东风已起，孙家就要发兵，赤壁的战火随时会都点燃，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和主公好好的确认。
“好吧。”还是刘备最后开腔解了围：“呆着就呆着嘛。”他发挥长手的优势将姜维扯过来搂着靠在自己腿上：“你就先靠着睡觉，省得把你先生案上的东西弄翻了，墨干了叫你磨墨。”
“嗯。”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挣扎了一下，姜维还是妥协了：“一定要叫我。”
“一定。一定。”刘备笑眯眯的揉着姜维的头。
天气很冷，黄月英知道他们夜谈定会很晚，早就在屋里添了几个炭盆，又准备了被褥，反正工作到半夜就在书房睡下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诸葛亮看看刘备，又看看姜维，有些无奈将一个火盆移近一点，再取了床被子盖在姜维身上，方才回到案前，指着摊开的地图继续说道：“按照周公瑾的部署，一旦得手，曹军逃逸的方向就只有这和这，而按照曹孟德这个人的性格，我觉得——”
赤壁之战，决定三分天下的开始，姜维已经听过无数次这个故事，但是现在，他包在暖和的被子里，倚靠着前生从没见过的主公，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角度听着这个故事在他和丞相的讨论下慢慢的浮现。
他应该要很激动，但是他没有。他其实真的很累，也许是这个重伤初愈的孩子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也许是这几年安稳的生活养成的作息习惯，从前几天几夜也可以撑着不睡长途跋涉指挥作战，现在却已经困顿不堪。他只是不想离开，自从在那片黑暗中听到那一番话，他就经常在黑夜中突然惊醒，只因为梦到自己再度回到了前生那个无比孤独的时刻。
他告诉自己，他不是害怕孤独，他只是害怕当孤独来临的时候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但是现在，在轻轻跳跃的烛火之下，在刘备的怀里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温暖，察觉到诸葛亮明显的将声音压低，他终于安心的闭上眼睛。
其实对于孤独，还是有点怕的。他终于坦然的承认，这没什么，便只为这一刻，他也定要放手一搏。
诸葛亮递过一个小靠枕，刘备小心的将姜维的头从腿上挪到枕头上，立刻不顾形象的伸直已经跪坐得麻木了腿锤了两下，看到诸葛亮颇为愧疚的眼神，他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没事。”
“……”替姜维整理好被子的诸葛亮顿了一下，回到案前苦笑：“主公你别太宠着阿维了。”
“不会宠坏你的宝贝徒弟的。”刘备凑过去悄声说：“小家伙可聪明了，明天得空我再跟你说，这小家伙今天在江边可了不起——咱们先把明天的事做完，你刚从那边回来，好歹也得休息一两个时辰。”
“好。”诸葛亮点点头，抬手提起笔在砚台上蘸了点墨，却发现已经冻干得差不多了。
于是刘备伸手就开始研磨，一边悄声说：“孔明你得帮我作证，这次阿维的劳动可是我做的。”
“是。”诸葛亮笑着拱手：“多谢主公赐墨，哎呀——这水是不是多了点……”
刘备忙做出噤声的动作：“多磨一会就好了，这事就别告诉阿维了哈，主公伯伯会威名扫地的。”
两人相视而笑，继续投入明日的布置安排之中。
房子里除了刻意压低的讨论声，一片安静，连之前噼啪响了好几次的灯花似乎也怕惊扰了正在酣睡的那个孩子，再也不曾响起。
姜维一觉醒来，天已经蒙蒙亮。许多天来他第一次睡得如此舒服，地点居然不是在榻上而是在书房的席子上。无忧无梦至天明，这让他一瞬间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他扭头看向书案，诸葛亮正端坐在后面笑着看他：“醒了？”
“嗯。”他飞快的爬起来：“先生一夜未睡？主公伯伯呢？”
“没，休息了两个时辰。”诸葛亮收拾着案上的东西：“主公回去换衣服了，一会要去点将升帐，今天会有很多事，你师娘也去帮甘夫人的忙去了，吃的她都给你温在锅里，实在不想吃你就去找隔壁的阿广去，让他带你去找夏侯夫人蹭饭，不过你们在那要乖，不要扰到她安胎休息——”
“我想和先生一起去升帐。”
“……办正事，小孩子不许去。”诸葛亮立马回绝了姜维的请求。
“我不是小孩子了。”姜维挺着胸回答：“我可以帮先生捧印。”
“……”诸葛亮板起脸本来准备训姜维，可看着姜维鼓起小脸认真的样子，配着被刘备蹂躏过又睡了一晚上半散着的头发，忍不住莞尔一笑，拉着姜维走到窗边，取来之前黄月英替他更衣梳头时留在房里的发梳：“蓬头散发的还说不是小孩子。”
纵然有一肚子的打算计较，这种突发的事情还是让姜维脑子空白了许久，只感觉到诸葛亮拿着梳子在他头上折腾，瞬间又开始脸红。
姜维年纪还小，平日里黄月英给他梳的总角，看着似乎很容易，但诸葛亮一动手，才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其中的技术难度或者高估了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摆弄了几回也搞不定，只好按照自己最熟悉的方式，给姜维将头束起挽了个髻扎好。
“就……先这样吧……”诸葛亮有些无奈的拉住姜维好奇着想要摸一摸头发的手，扳着肩膀让他转过来，透过厚厚的衣服传来肩胛的触感，依旧可以感觉到这孩子比以前瘦了许多，只是那双眼睛，始终都是如此清澈。“阿维……”他顿了许久，缓缓的摸了摸姜维的头：“我知道你是个很了不起，能帮我做很多事情的孩子，但是我所希望的，就是你能平安的长大……”
姜维眨了眨眼。
诸葛亮捏了下他的脸：“瘦了。在家乖乖吃饭。”没有得到回答，姜维摇着嘴不说话，诸葛亮也只能无奈的挥挥手，抬脚准备出门，姜维却突然扑过来抱住他。
“怎么了？”
埋着头在他腰间的姜维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慢慢松开手：“先生快去吧。”他退后一步，行了一个大礼：“祝先生凯旋。”
虽然不太明白姜维的转变，诸葛亮还是慎重的点点头，又叮嘱几句，方才出门打马离开。
天边霞光万丈，姜维站在门边，看着诸葛亮离开的背影，直到拐弯看不到方才转身关好屋门。
书房里的烛火即将燃尽，他找出镜子看着自己的头发。也不知道是怕弄疼他还是手艺实在不过关，头发束得不够紧，本就不够长的头发，已经掉了两缕下来。
“束发啊……”尾音随着烛火的熄灭而落入房间的黑暗中，几个时辰之前温暖的炭火也已经燃尽。姜维站起来推开门，东方已经大亮，马嘶人喊，着甲的士兵奔来走去时发出哗啦的声音，整个城里在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中慢慢苏醒，准备迎接一场大战的到来。
姜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也从后门溜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