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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躺的是一处南北朝时代墓室，它的甬道与耳室很窄很矮，主墓室却刚好够躺下两个身材高大的成年人。他将手托在脑后，朝着墓门的脚尖随意摆动，忽然，他注意到来自室外的灯光被人影挡了一下，那人弯腰穿过墓门钻了进来，丝毫不介意里面还躺了一个大活人。
“该去其他墓室看看了。”孙策侧着拿过一旁的相机包，正要起身却感到有人擦着他的肩躺了下来。心想连装死人也会遇到同道中人，他好笑地转过头，想要打声招呼再离开。
不料，在看到那人含笑的眼睛与五年来没有丝毫改变的面孔时，他微启的双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孙策，我终于追上你啦。”周瑜躺在地上，歪着依旧是一头黑发的脑袋看着上方的孙策，他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运动装，暗黄灯光下的脸眉目如新，竟是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
“周，周小瑜？”楞了好一会儿，孙策才缓过神来，他颤抖着将右手伸向周瑜的脸颊，紧张的表情是拼命掩饰心中欢喜的明证。
“还兄弟呢，过那么久才认出我？我是老了很多？”周瑜夸张地张大嘴，一副失望的样子。他将左手覆在孙策的右手背，当年那牵手走在沙漠中的感觉顿时犹如电流般回到体内。
“不，不。”从分离第二年的西蜀之行后，孙策就不怎么感期待再遇周瑜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他懂，所以他也不愿设想二人相见的场面，更是想象不到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他会高兴得多么失态。
在不大的主墓室里，孙策突然将周瑜拽起来紧紧抱入怀中，他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一手牢牢地环住周瑜后背，一手按着他的头埋向自己颈窝，他们的胸膛隔着衣物贴在一起，思念早已化作体温传达给彼此。
为了这个拥抱，孙策几乎使出了所有力气，他听到周瑜加速的心跳，感受到周瑜温热的呼吸消散在他颈窝，放在心里独自想了五年、从不愿与让任何人知道的人竟然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孙策觉得，这时一定要抱紧一点，再紧一点，将过去五年的份都抱回来。
“孙策，我要憋死了，你放开。”周瑜笑得颤抖，他的双手在孙策背上轻轻拍动，提醒忘型之人不要误杀无辜好人。
“不放。”孙策忘了自己早过了撒娇的年龄，再过一年他就30岁了，可他是真的不愿放开周瑜，生怕这一放就会从黑夜中醒来，最后双手空空发现不过又是黄粱梦一场。
“呀？”周瑜的手突然停下，他显然是有些吃惊，这个抱着自己的男子看上去比五年前成熟了、大气了，甚至更有力了，可是为什么说话却突然孩子气了？
“周小瑜，你别动，再动我就醒了。”孙策声音很小，手上的力量却不减半分，他闭着眼睛，看不到墓室外投来好奇目光的游人，也看不到自己怀里的周瑜。
“……”一时，周瑜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五年前，他们都是冷静得抑制得住自己炙热情感的人，而这四年的每一个夏天，他却去了各个孙策可能去的地方，放任自己半个月去重逢孙策。此时，这个终于让他找到的人竟然激动得误以为重逢只是一场梦。既然彼此都如此在意对方，那么当年的冷静，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周小瑜，你瘦了。”怀中之人不再说话，孙策却清晰感觉到周瑜胸口的起伏，他记得他以前就不胖，花洒下的身体有着年轻有致的线条，五年之后，这衣物包裹下的身体，是不是还如以前一样？
“你胖了，孙胖子你再不放开手我真的要憋死了。”周瑜回过神来，他安慰般地抚摸着孙策的背，突然语气变得出奇温和：“听话，你没有做梦，你就不想好好看看我？”
孙策觉得全身血液都在往上涌，他慢慢松开周瑜，可双手依旧是紧握着周瑜的肩。直到那从不曾在他记忆中模糊的脸真真切切地冲他微笑时，他才确定这真的不是梦，他藏在心中的周瑜，终于又回到了他身边。
秋风阵阵，蔷薇花早已凋谢的幽长石板小道将博物馆和景陵墓园之间分割开来，由于长期无人问津，小道上落满了黄叶和枯死的花朵，两三只从坟冢上分下来的小鸟在说不出名字的植物上寻找可以食用的花籽，丝毫不介意两个不速之客闯入他们的领地。
孙策和周瑜就走在条枯黄与苍绿相间的石板小路上，十指相扣的手一直没有分开。
“你年假不是在夏天？”从墓室出来后，孙策脸上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冷静，他身上散发着越发浓郁的成熟男子气，下巴的胡子性感却不邋遢，与没有变化的周瑜相比，他倒是更像而立之年的男人。
“从来没有在夏天遇上你呀，我以为你换成秋天出游了。”周瑜一直开心地笑着，他本来就比孙策矮一点点，现在更像是被孙策牵着的小年轻：“运气好啊，今年刚把年假改到秋天就追上你了。”
“我以为你会去西蜀，还有广西、海南、东北。”孙策何尝不是在每一个夏天盼望再遇周瑜，即使他不敢期待，潜意识里的渴望却是无论如何抹不去的。
“哈哈，我们果然心有灵犀。”周瑜将额头撞在孙策右肩，语气有欣喜也又无奈：“可是还是差了点运气啊，我也是去的这四个地方，我们竟然错过了四年。”
“好在还有这第五个年头。周小瑜，你说我们现在算不算有缘人了？”孙策温柔地抚摸着周瑜的头发，那剪短了一截的黑发依旧有与过去一样干爽的触感，他想听到一个答案，又怕周瑜真的说出那个答案。
“我们是兄弟是朋友啊，这还不是有缘人？”世界上再没有人比周瑜更理解孙策，他笑着给了孙策彼此都希望听到的回答。
然而如果不那么自制，不那么胆小，他会仰起头来直视孙策的眼睛，问一句什么是有缘人？是不是就是命定之人？是不是就是能够白头偕老的恋人？
“对了，你在洛阳待多久？要不住我那里吧，我租了一套小公寓。”有些失望又有些安慰，孙策拉着周瑜继续散步，他俩的关系不足为外人道，他俩的心思不用说出来彼此都懂。
“我现在年假有22天了，昨晚才到洛阳。”被扣住的左手动了动，周瑜跟上去与孙策靠得更紧，他已经有30岁了，可唯一能证明他年龄的也就只有那张身份证。
“那我们可以一起旅游20天咯？我好高兴啊周小瑜。”孙策转身捧住周瑜的脸，他扬起的嘴角得意又兴奋，那种极其精神的笑容，一看就是只为深爱之人所独享。
有的人，花了整整五年时间去寻找彼此，为的却仅仅是一段看起来与五年前并无区别的短暂共游。他们之间，还是朋友还是兄弟，他们的情感，旁人看不懂也猜不透。
可是他们懂，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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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阔别了五年的两人又开始了一段在陌生城市的旅行，洛阳不是敦煌，没有难走的沙漠与空旷的荒野，可是孙策还是喜欢牵着周瑜，在这个没有任何人相识的地方，他们连旁人新奇的眼光都可以回报以一个温和的微笑。
从古墓博物馆出来已是下午，秋天早已没了国色牡丹可看，去洛河市博物馆怕时间不够，回家呢又嫌时间太早，查了查龙门石窟的夜景时间，周瑜提议在黄昏前赶到龙门，这样不仅可以看看落日夕照中的石窟，也可以留在园内等待天黑后的夜景。
“你还是那么喜欢看太阳。”周瑜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孙策忍不住伸手去摆弄他的下巴。
“哟，还不是因为你喜欢拍照。怎样，这些年技术进步了没有？”一辆直达龙门的大巴远远驶来，周瑜一边说一边在站牌下招手。
“哎……”孙策叹了一口气，跟着周瑜走上还空着一半座位的大巴。
“怎么？”周瑜选了最后排的位置坐下，他一直很喜欢做最后，哪怕有在魔鬼城旅游大巴上那听漏导游提示的经历。
“老实说，你不在的时候，我一张满意的照片都没有拍出来。”孙策将头靠在周瑜肩上，鼻子在他光滑的脖子上蹭。
“真该找你要陪同费。”周瑜知道孙策拍过他的照片，却不知道上次旅游中孙策相机里80%都是他的照片，如果他知道了，此时大概会改口找孙策要模特费。
“我供你住供你吃还不够么？”周瑜身上有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想必是金融界的精英男子都好这一口，孙策靠在他的肩上懒得动，斜眼却看到了窗外的洛河大桥：“看，我就住在北岸。”
“好巧，我订的酒店在南岸，我昨晚还在河边散步来着。”周瑜推开窗户，潮湿的风吹了进来，将他的额发向两边吹开，敞开运动服的领口也被吹开，露出来的皮肤与五年前一样漂亮光泽。
“原来真是你，我当时还不敢相信。”坐起来和周瑜一起看向窗外，孙策想起昨晚柳树下的熟悉身影，如果当时就知道那是周瑜，他大概会跳下河游过去，周身湿漉漉地也要将他抱紧。
“现在相信了吧？”转过头来直视孙策，两人的鼻尖都快碰到一起，周瑜歪着头又往前凑了凑，满意地看到了对方瞳仁里笑得眼睛都半眯起来的自己。
“哈哈哈哈周小瑜，以后别说你是我哥了，你这长不大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当哥的气场？”孙策用下巴的胡子戳了一下周瑜，他蓄胡子也已经有两三年了，可30岁的周瑜依旧像才毕业的大学生般将胡茬刮得干干净净。
“胡子长见识短。”周瑜摸了摸被戳红的脸颊，竟然露出慈爱兄长为顽皮弟弟担忧的表情。
“怎么个短法？”到底是成熟了，若是五年前的孙策，他一定会直接扑在周瑜身上，一边挠痒一边撒娇说我哪里见识短了，可现在，他只是故作深沉的盯着周瑜，不放过他表情的每一个变化。
“我们刚刚过了洛河，你能背《洛神赋》么？”周瑜以为自己是在为难孙策，让一个IT出身的工科男背《洛神赋》如同让古文不离身的文科女写一段JAVA代码，他摸着孙策修建得形状恰到好处的青茬，又补充道：“不用全文，几句就成……”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不等周瑜说完，孙策就开始背起来，他声线温柔，双眼却不曾从周瑜脸上移开。
这《洛神赋》可是他在过去几年里为了心中所念而时常温习的文字，选在洛河边租下小公寓也大多是因为对这千古名篇的喜爱。看着周瑜吃惊地睁大眼，孙策笑意更浓：“如何？工科男没本事写情书，不代表工科男没记性背情书啊。”
孙策刚背完，大巴就到了站，前面的游人全部下车后，周瑜轻轻在孙策唇上啜了一下：“不错，孙小弟长大了，胡子长见识也长了。”
“哈哈，都是哥你的‘功劳’啊。”孙策拉着周瑜下车，并非旺季的售票处人烟稀少，他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三张红票子买了两张票，和五年前处处AA不同，这次虽然他们还是同游者的关系，有些举动却已经是顺理成章。
洛阳入秋之后，虽然气温不至于很低，天黑得却比较早。这不，时间才刚刚走过下午五点，历经千年时光洗礼的石窟上就渐渐出现了落日的光晕。
孙策脖子上挂着相机，周瑜在他身边静静踱步，他不急着拍照，因为周瑜的每一个动作在他眼中都是一道别致的风景。
龙门石窟分布在伊水的两岸，这条与洛河有着相似浪漫名字的清流将千年前的遗迹分为了豪迈与婉约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北岸的石窟沧桑大气，乍看之下竟有边关大漠的荒凉感，而南岸的石刻因为有了香山寺的点缀，厚重之间又多了些文人墨客的似水柔情。
地处中原繁华帝都，落日在这里竟然也更加灵秀而懂情，它暖色调的光辉不偏不倚地洒在被岁月消磨得面目模糊的佛像上，让那悲天悯人的神情也出落得温暖而真实。
可孙策没有将镜头对准这些俯览众生的神佛，他从来不相信坐立不动的神灵真能普度苍生。过去，真正拯救黎民于生灵涂炭的唯有抛却儿女情长、一生戎马的英雄，现在，携手在这石壁河岸走过的每一群人都有着比神灵更清晰的信仰，比如触手可及的梦想、比如家中满脸稚气的孩子、再比如身边不离不弃的爱人。
所以，当周瑜在他的镜头中越来越清晰时，孙策已经将连绵不绝的佛像模糊成了一片土黄色的时光背景。镜头里笑起来眼角还没有一丝皱纹的男人，和五年前初见时一样让他心动，孙策频繁地按动着快门，而或是低头、或是挥手的周瑜就像是要走入那背景里似的，纯粹得如同景色本身一般。
“拍完啦？”身后的快门声停了下来，周瑜回走几步拉住孙策的手，五年前他也是这样，孙策想拍他的时候，他就站在镜头前让他拍个开心，孙策拍完了，他就会笑着跑回孙策身边，不问拍得好不好，也不抢过相机翻照片，只是简单地跟他一起，继续看往后的风景。
“嗯。”看着周瑜那不变的眉眼与神情，孙策又想起了“人生若只如初见”，而这次，没有了梦魇纠缠的他笑得真诚又帅气。
最浪漫的初见是什么？
或许不是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的惊艳一瞥，而是经年错过后重逢如初遇的不变深情。
那天，在霞光染得一片金粼的伊水边，孙策吻上了周瑜英气的眉梢。他们的身影倒映在耀眼却澄净的波光中，就像是融入古老石窟中的，一段最动人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