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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公破走，肅即先還，權大請諸將迎肅。肅將入合拜，權起禮之，因謂曰：「子敬，孤持鞍下馬相迎，足以顯卿未？」肅趨進曰：「未也。」眾人聞之，無不愕然。就坐，徐舉鞭言曰：「願至尊威德加乎四海，總括九州，克成帝業，更以安車軟輪征肅，始當顯耳。」權撫掌歡笑。
入夜，二人行走于江水之滨。京口如今较鲁肃走时热闹不少，家家点起的烛光灯笼足以看清江边的三山。三山浸润水中，仿佛溶洞里的水乳交融。江水滔滔，氤氲着湿冷，冬风亦竞相吹来，打在人的脸上，莫不觉刺痛。谁曾想到，几天之前，竟然是那“东风”而非“冬风”呢？
江东孙氏名下的渡口，自然与其他津渡不同——总有艨艟、走舸、楼船一列列地排在江岸。人道是邺都的城阙都不如江东水上之“都城”。进了内里，楼船上亦有飞檐角，天马、海马和狻猊等祥瑞之物雕刻其上，一角共五只。楼船内也可以夜夜笙歌，则船柱雕梁，妙笔丹青的纹饰，印于内壁。这些木版画便是典雅而又不失大气了，毕竟是要上战场的，对于孙权来说，“美人帐下犹歌舞”仅是修饰而已。
曹公破走，停泊在江东大后方的京口之楼船竟然还有三艘；柴桑、宫亭、策湖各有一艘。可见江东水军实力之雄厚。
鲁肃与孙权登上楼船，因甲板风大，孙权便拉着鲁肃进了船舱。甫一进去，鲁肃便看到了如上的雕梁画栋之景。他一向不问后勤事，楼船造成如此精美，他亦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惊叹。
“子敬看这楼船如何？孤亲自监工做的。”孙权自豪地朝鲁肃炫耀着，就像一个讨糖吃的小孩子，“若有一日这艘楼船竟不得已去参战，那我江东概是不保了罢。”
鲁肃急忙道：“主公何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此时赤壁大捷，我江东莫要说一统天下，就据长江而有之，与操划江而治，成一方霸业，也未可知啊。”
孙权不答他，问他木版画上一只笙管画得好不好看。
鲁肃道：“肃不通丹青之法，只懂具象。概是好看得紧。”
孙权笑曰：“既然子敬懂具象之法，那子敬说说，孤长相如何？是否好看？”
鲁肃扶额，只道自己具象乃是托辞罢了。孙权遂抓住鲁肃的手，道：“下午迎接之时，子敬还如此能言善辩，威德四海，总括九州岛，安车蒲轮，怎如今却像是换了副样子？”
这是明知故问，但孙权还是饶有趣味看着鲁肃的反应。
鲁肃的赧意一直升腾，似乎从他去说服刘备等人，和诸葛亮一起回到京口的那天早晨开始，面对孙权此言此语，鲁肃总会感觉脸颊似有燃烧之感。大抵便是因为孙权口中的许多奇怪的话——彼为人主，此为人臣，鲁肃明明知道孙权的许多话是不可信的，但每每听此类话如“此天以卿赐孤”却还是令他生羞。
“请主公莫要再取笑肃了。”鲁肃只好硬着头皮答了一句，“肃只是将内心之想法托于言辞罢了，并未有一丝讨好主公之嫌啊。”
“是啊，”孙权很自然地道，“孤之所言亦是句句实话，难道子敬竟不信乎？”
鲁肃缄默，孙权有点恼怒，却又无可奈何。他亦知道鲁肃为何不信他，难道这世上的人主，都是不可以直抒胸臆，吐露真心的吗？或鲁肃未免过于迟钝，对于人主所说的无关政事之言一概不能接收。
后来孙权又道同榻而眠。在鲁肃还是客卿时，同榻便已是常事。如今赤壁得胜，鲁肃也成为全军的核心人物，此番同榻，却叫人道意义非凡。然此番是鲁肃功劳大，他所分析的天下大势，现如今都按照计划一步步地实现着——孙权即使晚宴上喝了酒，仍不敢肆意妄为，想想那时自己抢被子、摔下床什么的……现在是绝对不会有的了！
孙权不敢恣意，不代表他真的不想为之。鲁肃居然问了一句：“主公所言，竟都是真的么？”
孙权心里一阵雀跃，不过还是冷静地反问：“我哪里表现得不像是真的了？”
鲁肃笑着道：“肃害怕，要是知道主公有所偏倚，肃便会得恃而无礼数。”
他笑着的样子像是山间向阳的风草，在雨后清润的空气里，带着浸润，干爽的阳光兼而有之。孙权不禁自然而然地道：“何来礼数，我不需礼数。”
于是他就趁着鲁肃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吻了下去。
气氛陡然凝固，鲁肃干瞪着眼睛似乎在问自己发生了什么。就在他愣神的同时，好像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
方才似乎是谈论到“礼数”什么的吧？
一吻作罢，两人都渴求着呼吸。鲁肃更甚，在呼吸之间瞠目结舌。
不妙的是孙权看着他惊讶的脸，竟然又把头埋下去，二唇贴在一处。
这一下鲁肃终于知道反抗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反抗什么——是反抗情爱之事，还是君臣之事，亦或是自己本不想让孙权接近？最后他得出结论，是因为君臣之事，人主与人臣不该多有不堪，而孙权却道不需要礼教。
鲁肃又想，他讨厌孙权吗？
“子敬太不专心了。”孙权终于放开了他，噘着嘴道，“孤知道子敬在想什么。子敬就当孤是……劳军如何？”
“主公请不要……”鲁肃从榻上撑起来，手背还不经意碰到了孙权。孙权被鲁肃的手劲儿拍得痛哼一声——孙权想，不能来硬的，不然被丢下长江的可是自己。但见鲁肃扯着自己的衣襟想要整理。孙权心里想这还什么都没做呢，就跟什么都做了一样。
“子敬孤身多年，而孤之后院亦在吴郡。如子敬所见，夜半里来，独自饮酒，并无侍奉。”孙权道，“昔燕昭王济上劳军，行赏飨士。今子敬方从赤壁矶大捷而还，孤便来劳军，有何不可？”
鲁肃也是佩服他的偷换概念了。见鲁肃迟迟没有动作，孙权试探性地欺压上去，问：“子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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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孙权就着余韵，半推半就地将鲁肃带到楼船的顶楼。楼船有七层，一二层架空很高，高约一丈，此后每一层逐减。到了七层，楼梯愈发陡峭，而外也有一层栏杆围护。人可以站在栏杆外指挥战局，亦可以坐在楼内。权肃二人行至此处，此时星月交辉，是为一个很好的冬日晴夜，云层的线条也被勾勒得清晰。下有粼粼江水，将此景映于江水之中。上天下江，一轮明月是嫦娥用的化妆镜，而底下的江水便是一盘长形的明镜。
不羞不臊。鲁肃心里想着，仿佛自己的所为被天地看了去。
“愿至尊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岛。”孙权在鲁肃耳边道，“这天下终将是孤的，还如何怕被天地实所共鉴？”
鲁肃竟然很认真地回答了问题，开始强谏了：“身为人主，要有节制，对天地有敬畏之心，才可长盛不衰。”
孙权笑笑：“孤知晓，子敬这就开始谏言了，还真把孤抬爱了不成。只不过想要消除子敬的羞赧罢了。子敬何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红透的脸呢？”
“……”鲁肃噎住。
“此番得胜回来，子敬倒成了香饽饽了。”孙权道，“哦不……实际上，赤壁此战前便已经是了。殊不知孤想要子敬做帐下谋士，如萧何、张良哇。”
鲁肃道：“萧何此工作，自有张公。张子房日后，不也封了留侯，不在君主身边了吗？”
“这便是子敬的‘安车软轮’罢。待到那时，孤再命人三番五次地请子敬出仕便好了。”孙权笑笑，但执手不语。
“孤自知留不住子敬，子敬何不爱于自己的身体？”孙权道，“子敬将入不惑，理应找个人侍奉身旁才是。”
“方才主公不是……”鲁肃脸红。
“子敬是说还有下一次？”孙权正要凑近他，忽一阵冬夜凉风刮过，刮得两个人都一阵瑟缩。远方传来了打更的声音，但却听得不甚清晰，让人并不能知道孙权将自己的披风给到鲁肃的背后，这样便使得孙权好像并不是故意靠近他了。
“主公，此处凉，还是尽早下去休息吧。”鲁肃道。
孙权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脸颊，摩挲着，嘴里念叨着“下一次”。
他们的鼻息交叠，在星辰与月光下。楼船慢慢悠悠，被风吹着，被浪打着，最高层在须臾之间、乾坤之交，时间亦悠然，仿佛不会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