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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原创]【权丕】孤茕(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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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22-02-03  
八 利若秋霜

孙权梦到了兄长。

隔着微茫烟水、荏苒星霜,江东旧主还是丰神俊朗的模样。

讨逆将军甲胄裹身、手执戈矛,他肃立在前,挡住了孙权的去路。

“仲谋,你不该来,回江东去。”

孙权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只是他走了许久,那身影依旧同他隔着蒙蒙白雾,可望而不可及。

“哥!”他放声呼喊。

然后孙权就醒了。

夜色沁凉,他后脑一跳一跳地疼。

却突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神志清明。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①

兄长过世已近三年,不会再回来了。

但是江东的基业还在。

得知孙权清醒,第一个赶来的是周瑜。

公瑾已经一整日不眠不休了,脸色比孙权好不了多少。

昨日孙权行猎遇刺,几个刺客被曹丕挡住,后被随行的亲兵抓获。

周瑜亲自审讯了刺客,可惜没有审出主谋。

他将审讯的结果原原本本地告知孙权,孙权听罢沉默半晌,许久后才问了句:“魏桓呢?”

周瑜回:“软禁。”

“放他出来吧。”孙权道,“告诉旁的人,此事与他无关。”

曹丕被带到了孙权榻前,孙权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他。

小骗子现在一副蔫蔫的样子,这可不多见。

“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不成?”孙权笑问。

“没有。”曹丕还是垂着脑袋,额前散下几缕没被束好的发丝。

孙权伸手到他面前,曹丕躲了一下,然后还是僵着身子任由孙仲谋替他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

“多谢。”孙权的手停留在他颊边,拇指轻轻按在他眼下。

“谢什么?”曹丕眨了两下眼,以掩饰自己眸中的慌乱。

毕竟昨日的行刺,他也脱不了干系。

曹丕这副模样落在孙权眼中,成了茫然和不知所措。

“谢你相救。”孙权拍拍他的脸颊,“剑术不错,身法很快。”

曹丕的心依旧提着,他下意识追问:“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我不是被敲晕了吗?”孙权收回了手,“还想听听你以一敌多的英姿不成?这我可没瞧见。”

“哦,那可惜了。”曹丕偏过头,他松了口气,但胸中却始终有什么压抑着,无可纾解。

之后的几日孙权带伤办公,曹丕侍奉笔墨端茶递水,乖觉得让孙权想捉弄他。

这小骗子。

孙权扶着脑袋说头晕,要枕在曹丕膝上,要曹丕举着简牍给他看。

曹丕丝毫没有推拒,保持跪坐的姿势,双手拿着展开的竹简、悬着胳膊方便孙权来读。

他手很稳,这是击剑和射箭的基本素质,但胳膊抬久了,还是很酸。

孙权看着眼前微微颤动的竹简,终于开口:“我累了,今日公文就看到这里吧。”

小骗子从前那样的脾性,竟也有任劳任怨的一日——

这般反常,让孙权愈发高兴不起来。

孙权躺在榻上阖目养神,曹丕就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往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边,方才身后疑似秒睡的孙权突然道:“魏桓,我想看你舞剑。”

曹丕一愣:“现在?”

“不是。”孙权睁开眼,目光像一支即将破空而来的箭矢对准了他,“正旦宴上,舞剑给我看。”

那蒲桃样的瞳仁闪过迟疑、掩藏了惊惶,像是被追捕的鸟儿在猎者的视线里挣扎。

然而弓已经拉满。

曹丕走后,孙权叫来了周瑜。

“公瑾,帮我在正旦宴上安排百名刀斧手,你亲自找,要可信之人。”

“诺。”周瑜问,“主公以为刺客就在群臣中?想诱其自露身份?”

孙权回:“魏桓会在正旦那日舞剑,我会与他比试。真刀真枪,逼他动手。”

到那时,席上诸公之态,可以尽览。

异心过甚者,就地诛杀。

“此举弄险。”周瑜皱了皱眉,他想起勇猛过人、孤身犯险的江东旧主了。

“但可清荡江东、震慑群臣。”孙权目光殷殷,“挥师荆襄、讨伐江夏的后患,由此可消弭矣!”

曹丕心情复杂。

那日华歆说要胁迫孙权。

因为许都已将的诏命下到江东,征辟的便是他华子鱼、王景兴还有盛孝章三人,但是孙权却不愿放他们走。

有孙讨虏屠戮英豪在前,江东士族的脊梁骨已经软了不少,但依旧不太愿意跟着孙氏把江东建设成鼎足天下的一方强势政权。

留在江东不甘,一走了之又不妥,故而他们想胁迫孙权,逼其同意。

仔细想想这招也不怎么高明,但曹丕得尽早去黎阳,由不得他细想什么更为妥当的法子。

更何况在胁迫孙权的同时,还可以问他要一个儿子——一来保证几人离去的路上不会被追杀,二来完成曹丕此行的目的。

政治素养文学素养和道德素养一番纠缠,他最终怀着歉疚同意了这个计策。

但那些刺客下杀手却曹丕没有想到的。

他的引以为傲的剑法使他极快地作出了反应,替孙权挡下了那一击。

接下来的日子他煎熬、焦躁,还有几分愤怒。

华子鱼骗他!

可是华歆说:“我没有骗公子。”

曹丕不为所动:“那么当日的刺客为何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华府君可曾想过,若是我坐视孙权被刺身亡,可还能全身而退?”

他必须要在正旦之前把事情问清楚,然后离开江东。在此之前,他不能不明不白地给别人当刀子使。

所以他今日于太湖②畔一座小酒楼约见了华歆,反正孙权近来对他很是信任,他不必刻意掩藏自己的行踪。

“那些刺客非我门下。”华歆道,“他们的主人与孙氏龃龉颇深,行刺杀之事大抵也是为其主。”

“他们的主人是谁?”曹丕盯着面前的长者,他声音不大,华歆却在一瞬间隐约感受到了上位者的威压。

这是曹司空的儿子。

曹孟德鞭笞宇内、征战四方,可是他的儿子……就算有几分肖似其父,曹子桓而今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公子想要杀了他们的主人吗?”华歆问,“公子以为,曹公会想杀了此人吗?”

曹丕的气势跟被泼了冷水似的,从大火消退成火苗,最终只剩下一缕烟气:“我非此意,只是……”

“公子既然不杀此人,那找他出来能做什么?”华歆打断了他。

不能做什么。

曹丕明白刺杀孙权的人极可能是父亲要征辟的贤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对其下手。

见曹丕沉默,华歆躬身一礼:“公子所忧我亦明了,曹公既有令让公子前往黎阳,我便会竭力保证公子安全抵达。”

出了小楼,曹丕沿着湖畔往回走。

依依的垂柳已经在冬日枯黄,残叶稀疏的柳枝在风中摇晃。

虽非灞上,确在柳下。

曹丕感物伤情,心想,自己至少该同仲谋好好道别。

“小骗子。”前方的呼唤来得太过及时,简直比父亲救驾那次还要迅速。③

孙权一身广袖深衣立于湖畔,清风徐来,有那么点儿偏偏风度。

就是脑袋上还挂彩包着布。

“说好正旦舞剑给我看,不好生准备着,跑来游湖?”孙权走上前,宽大的袖子随着他的步伐摆动,袖口露出一截剑柄来。

“信手拈来的事情还用准备?仲谋未免太小瞧我。”曹丕略略抬头直视孙权双眼,心里却暗自提防着那藏在袖中的剑。

他说完后孙权没有即刻回应,目光在他身上扫了扫,而后抬起了手——

袖袍一振,长剑并没有出鞘,孙权只是把剑柄递到了曹丕跟前。

“拔剑。”

曹丕依言握住剑柄,手上一用力,那清澈银亮的剑刃便水一般流了出来,和剑鞘摩擦时发出低沉的啸音。

他将长剑平举到眼前,自己的影子明澄澄地映在上面。

步法、身法早已被他锤炼过千百次,曹丕手腕翻转间,长剑好似一道白光,刺破冬日阴沉的天色。

这样的精熟的剑术,非师从名家不可得。

孙权看着那翩飞的身影,眼底水中藻荇一般的碧色黯了黯,转瞬之后,他又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直往曹丕攻去。

防御反击早已成了本能。

曹丕先是横剑相抗,然后手腕一抖,“当”的一声将那匕首挑飞。

然后他赶紧收了手。

“好剑法!”孙权抚掌,神色中没有一丝惊错或者怀疑。

“孙仲谋!”可是曹丕没有这般冷静,他怒道,“要是我没有收手,你……”

“你会收手的。”孙权笃定,“这剑若是顺势劈下,你我怕是要共赴黄泉。”

曹丕丢下剑:“你自己弄险就算了,还要拉我下水……我是老虎吗?”

孙权笑出了声:“你怎么可能是老虎?至多……至多是只飞鸟,适逢寒风,偶至此地,被我抓住的那种。”

可是南雁北归,冬去春来,曹丕还是要离开的。

“今日乐。”孙权道,“陪我在这吴县走走吧。”

这一走就走到了天黑。

回官邸的路上,孙权问:“天这么黑,有刺客怎么办?”

曹丕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抓过孙权的手,加快了脚步:“那就赶紧回官邸。”

孙权反握回去,掌中的触感不似女子那般纤细柔软,但交缠的手指、二人相贴的掌心,都叫他熨帖。

只可惜……

“魏桓。”孙权停下了脚步。

曹丕回头,刚想问是怎么了,身后的人猛然垂头凑近,温热的气息在寒夜交汇。

最终口舌相互封缄。

那这就是道别了。曹丕这样想,于是加深了这个吻。

————————————————————————————————————————

① 西汉某无名氏所作。

②我地理不好,只知道太湖在苏州。如果太湖不在吴县,那就假设它在……

③说曹操曹操到。出自《三国演义》,《三国志》、《后汉书》未见同样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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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22-02-03  
九 安得久留滞?

孙权说:“答得不算好。”

“……什么?”曹丕还没从刚才那个吻里回过神,他把这视作道别,但这样的道别,到底是把事情变得更简单、还是更复杂了?

二人凑得很近,孙权双臂牢牢地圈住他,怕他逃了似的:“真有刺客的话,不是赶紧跑回去就有用的。”

回到府邸,孙权和曹丕没有直接干柴烈火,而是各自回了自己的屋舍。

政治家的脸皮和开放程度往往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的,他二人亦是如此,更何况孙权的脑袋上还挂着彩。

进到主屋寝室,合上门前,孙权对着空无一人的舍外道:“诸位今日辛苦,都先回去歇息吧。”

正旦就在眼前,府中上下早已开始预备宴聚群臣之事,孙权让曹丕去请几位名士赴宴。

“我看你最近没有心思读书,也不怎么练剑,成天闲得很,不如替我跑腿办些事情去。”孙权当时这样说。

曹丕手上还捧着一卷《诗》,他不知道孙仲谋是哪只眼睛看他整天闲着,甚至有些怀疑那晚亲他的是个假孙权。

带上请柬,曹丕开始往这些江东名士府上跑。这些人多是有名望无官职的,孙权要请这些人来做什么,他不用想都能明白。

故而登门之后,名士们的态度也不在曹丕的意料之外。

将军抬爱、托病推辞,总之来不了。

直至正旦那日,接下请柬、允诺赴宴者不过寥寥数人。

曹丕颇为气闷,孙权颇觉好笑。

“你笑什么?换个人去,这些士人怕是一个都请不来!”曹丕托着脑袋坐于案前,看着上头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多余出来的请柬。

“不错不错。”孙权还在笑,他勾了勾曹丕的下巴,似宽慰又似戏谑地说,“都是看在魏公子的面子上,这几人才肯赏光,有劳魏公子。”

未能送出去的请柬很多,但孙权看了看,其中没有给盛宪的那份。

盛孝章啊盛孝章,孤还真是没有错看你。

正旦宴前,孙权把随身的佩剑交给了曹丕。

正是那日被他带去湖边的长剑。

“此剑名曰‘白虹’①,长四尺二寸,重一斤有余。名家所铸,刃如秋水、光似彩虹。”孙权问,“你用过,可还顺手?”

曹丕伸手抚过剑身,他垂着眼勾了勾嘴角:“顺手,仲谋这是要把‘白虹’送我吗?”

“看你今晚剑舞得如何。”孙权把宝剑系于曹丕腰间,后退两步看了看,真有几分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很是满意,“若是公子舞剑能叫惊艳满堂,这‘白虹’就是你的了。”

惊艳满堂是自然,甚至还会惊吓满堂。曹丕手下紧抓剑鞘,其上雕琢的纹路、装饰的明珠玳瑁硌得他的掌心微微发疼。

宴上吴歌起,婉转有余音。窈窕的侍女宫娥奉上旨酒,素手持盏劝琼浆。

美人劝酒的效果比孙权好多了。

月至中天,酒酣耳热。曹丕还记着自己得舞剑……还有要事在身,于是问身边的侍女要凉水喝,想把直上脸的热气压下去些。

孙权给丢过来一个橘子,但他似乎是醉了,没扔准,橘子咕噜咕噜滚去了陆绩脚边,叫人给顺手收走了。

“再给你挑个甜的。”孙权远远地对口型,然后自顾自地在跟前的一盘柑橘里开始挑挑拣拣。

侍女的凉水已经送了上来,等孙权的橘子还不知要多久。不能再等了,曹丕于是饮了两口凉水,提剑便上了堂前。

月光如水照寒锋。

孙权放过了跟前的橘子,目光紧紧盯住堂下翩飞的身影。

除却欣赏之外……更是要找个好时机。

他眸中的碧色愈发深沉,方才的醉意也瞬间消散。

正是此刻。

孙权抽出座旁长剑,剑光好似一道闪电,直往堂中白虹攻去——

当!

短兵交接。

曹丕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之前在湖边的事情。

孙权是要跟他一起舞剑?

可是这孙仲谋的剑法……比较稀疏平常。

他放缓剑势,白虹与紫电来往数次,堂中剑光簌簌,叫朗朗月华都黯然失色。

然而,不对。

曹丕发觉孙权的剑法似乎比他想象得好。

是因为喝醉了吗?

可是二人长剑相抗时,曹丕对上那双碧色沉淀的瞳孔,孙权的眼神是清醒的。

他一瞬的疑惑给了孙权可乘之机,剑锋翻转间直逼曹丕面门而来。

孙仲谋这是要做什么?!

曹丕来不及细想,赶紧反击。

他侧身一步躲开剑刃,而后反手向孙权手臂攻去。

孙权不躲。

曹丕赶紧收手,然后露出了更大的破绽。

于是孙权的剑又一次袭来。

这是在耍他吗?孙权酒后就是这般作风?

一阵气恼涌上心头,曹丕握紧剑柄,横过剑身挡住了孙权一击。

孙权毕竟常年骚扰老虎,力气比他大不少,剑身相撞的时候震得曹丕手腕一麻。

来真的?

孙权到底醉了没有?

曹丕似乎听到了两声咳嗽,是座中的某位客人。

不过不论真假,不论孙权到底醉了没有,他今晚真正要做的事情只有这一件。

曹丕手腕一翻,孙权的紫电被他挑了出去,与此同时,他迅速上前,剑尖对准了失去武器的孙权。

堂下传来摔杯之声。

原来宴席上不止白虹紫电两把宝剑。

“你赢了。”孙权捏着剑尖将它挪开,“但是他们输了。”

摔杯的盛宪等人还未曾反应过来,百余刀斧手便从四处一拥而上,与之相比,数十个私携刀兵的士人家仆根本微不足道。

孙权下令:“就地斩杀。”

“不能杀!”曹丕握紧手中剑,抵在了孙权颈上,动作之快叫孙权都没有来得及惊讶。

场面一时凝固。

“魏桓,你这是在做什么?”周瑜反应过来,劝解道,“主公说过对你不予追究,只要你现在放下剑。”

“公子万不可信他。此刻我等身死,公子独留江东,岂非为人俎上鱼肉?”盛宪赶紧接话。

曹丕看向孙权,孙权的眼中有笑意,不知在笑什么。

他叹了口气,用只能叫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唤了声:“小骗子。”

曹丕这次没办法反驳了。

“请将军跟我走。”他没有回应,用剑胁迫着孙权走了出去。刀斧手纷纷让开道路,盛宪、华歆、王朗等人跟在曹丕身后。

“你要带我去哪里?”孙权问。

曹丕答:“去渡口。”

弃我去者不可留,乱我心者多烦忧。

孙权想,有的人可以放走,有的人必须死在江东。

周瑜带着刀斧手紧紧跟在百步之后,此刻方才宴上欲作乱者,大多已经自渡口上了船。华歆王朗相携入座,船上可以坐人的地方已经不多。

“公子快请吧。”盛宪道,“某来断后。”

“不必,我要去黎阳,跟你们不同路。”曹丕摇头。

“那某恭敬不如从命。”于是盛宪往船边走去。

久不出声的孙权突然嗤笑:“魏公子,那你准备怎么走呢?你是笃定了孤不会杀你吗?”

“剑现在在你脖子上。”曹丕回,“将军这是笃定我不会杀你吗?”

其实这小骗子有过杀自己的机会。

于是孙权答:“是啊。”

然后迅速向前,几乎是把自己的脖颈往剑锋上撞——

而曹丕,果然收剑。

孙权顺势一推,曹丕跌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灌入肺腑,他不是不会凫水,但是骤然间也无法控制自己挣扎的动作。

案上传来惊叫,而后有鲜血自渡口流下。

曹丕眼前是浑浊的红。

谁的血?

茫然间身后有力道拉扯,曹丕无力、也知道不能挣扎,顺从着被拉上了船。

船已经驶离渡口。

他咳嗽两声,将肺腑中寒冷的湖水咳出,朝着渡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孙权站在盛宪的尸首旁,手里有一道寒光。

匕首。

果然短兵有短兵的好处。

追上来的刀斧手想放箭,被孙权阻止了。他对着远行的船只问:“小骗子,你的真名叫什么?”

曹丕张了张嘴,然而身后的王朗拉住了他的袖口,摇头。

说了,或许就走不了了。

所以他终于什么都没有回答。

孙权回到官邸已是下半夜。

院中小骗子插的桂花枝还在,布棚把它遮盖得严严实实。

真是叫人火大。

他用剑把那布棚劈烂,然后进了先前小骗子住的屋舍——这里什么都不必留下。

孙权想,或许自己当初就不该留下这样一个变数。

否则今日大动干戈,死的必然不止一个盛孝章。

他一脚踹翻案几,上头堆着的竹简散落满地,一只香囊掉在了他脚边。

俯身捡起时,却瞥见最近的一卷竹简上有字。

清隽的、略微眼熟的字迹。

小骗子写的。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

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

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字迹好看,文采风流。所以小骗子根本不用他来劝学。

安得久留滞?

说得对,自己是留不住他的。

次年便是建安八年。

二月,曹操攻黎阳,袁军大败。

曹丕随军,有《黎阳作》三首记述行军生活。

同年,东吴首次出兵讨伐黄祖,虽未能攻克江夏,但还军后平定山越,为东吴争取了更长久的稳定。

后曹军势如破竹,征伐中原。至建安十三年废三公,自任丞相,同年九月攻占荆州,剑指江表。

而此时的东吴已经击退了黄祖,水师兴盛,加之与刘备有所往来,与曹军未尝不能一战。

————————————————————————————————————————

①据晋·崔豹《古今注》记载,孙权有六把剑:一曰白虹,二曰紫电,三曰辟邪,四曰流星,五曰青冥,六曰百里。

(我并没有看过《古今注》原文,只查了下百度,百度上给出的文字挺……白话的,个人怀疑它的可信度。不过我还挺愿意相信这个记载是真的,刚好对应魏文九宝。不过九宝里面只有三把剑,孙权有六把……

权:这轮我赢。)

下面是需要1200威望的内容……这个论坛还有威望1200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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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22-02-03  
对不起!您没有登录,请先登录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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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表于: 2022-02-03  
三月份继续更新,会和LOFTER、长生天、废文同步(造孽啊,为了停个車車……)
以后写一章要开四个网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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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表于: 2022-02-17  
十一 别日何易会日难


曹操周身裹挟着雨后湿冷的风,他状若寻常地走近榻前,暖融融的桂子甜香被冲散。
曹丕只着里衣躬身叩首,忽如其来的凉气便从他颈后不甚严实的领口窜了进去,他一哆嗦,声音都打了个颤:“儿、儿不知父亲前来……”
虽因惊慌而口舌迟钝,他的思绪却在父亲的威压下却变得活跃——
父亲怎么来了?为何而来?带了旁人没有?
仲谋怎么办?父亲应该不认得他,那么要给仲谋编个什么身份?
……
还有脖子后面,没留下什么痕迹吧?
“你怕是连今夕何夕都不知道了。”曹操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是目光一直对着坐在榻边的孙权。
孙权坦然一礼:“曹丞相。”
他话音刚落,曹操就收回了目光,仿佛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那厢曹丕已经想好了一个看似笨拙却得体的回答:“儿不孝,这段时日未能跟随、侍奉父亲。”
门没有关上,外头的潮气寒气源源不绝地涌进来,曹操捕捉到了他细微的颤抖。
他伸手向前,手掌覆在了儿子后颈裸露的皮肤上。
那处原本是冷的,被温热的掌心一碰,曹丕的汗毛反而竖起来了,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他很快调整了呼吸,父亲并不可能千里迢迢地跑来掐死自己……就算真想掐死亲子,作为目击者的来历不明的孙仲谋也应该先被他干掉。
果然那手掌只是抚平收拢了他的领口,然后便挪开。曹丕抬头,看见父亲眼底似乎有一丝嫌恶:“把衣服穿好,出来见我。”
曹操出去的时候带上了门,随着两扇木门碰撞的声音,曹丕散了力气,瘫坐在床上。
孙权用被褥把他兜头裹住:“你不知道冷吗?”
他有点想笑,从前小骗子在东吴张牙舞爪,没想到在亲爹跟前被拿捏成这幅战战兢兢的样子——看来曹贼绝非慈父。
曹丕扯下一点褥子,露出脸,声音闷闷的:“你叫吴谋,兖州济阴人,是路经此处的商贾。”
“……能换个吗?”曹子桓的文才呢?被爹吓没了?
“自己想一个,想好了告诉我。”曹丕说罢开始慢腾腾地穿衣,穿到一半突然顿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这里……昨天没留下什么吧?”

孙权想了两个名字,曹丕都说太假,等他想出第三个的时候,曹丕已经穿好衣服下榻,一脸慷慨地推开了门。
园圃中的蔗丛里站着曹操。
“你在谯县半年有余,忙的这个?”那些尚且残留着雨水的青蔗是曹丕近来的耕种成果,也是他玩物丧志的罪证。
不过这罪过不算太大,甚至可以寻些理由找补。
“是。”曹丕认了下来,“父亲说过,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儿以为……”
“此物既非口粮,亦不能作军资,你不要找借口。”曹操打断了他,缓缓走出园圃,目光绕着院子转了一圈。
廊下有未曾收好的弹棋、吃剩的半根甘蔗。
他儿子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年不过而立,相貌英气,身材高大。
“荆州的战况,你知道多少?”他看向曹丕,但曹丕垂着头,没敢看他。
这问题不难回答,且方才甘蔗的事情被父亲视作不务正业、抓到了错处,这曹丕回就要答好,平衡平衡父亲心中自己的形象。
“赤壁一战后,东吴孙权北攻合肥,百日不克而还;张昭攻当涂,亦不克;如今唯有周瑜同江陵隔江而望,尚未退兵。还有刘备,他南下了。”
他答完之后院中有须臾的静默,唯檐上积水落下的声音分外清晰。曹丕左手垂下藏在袖中,右手背在身后,都不在他父亲的视线中,便于他暗暗握紧。
然而身后的孙权掰开了他右手收拢的十指,捏了捏他的掌心。
曹丕轻轻回握,二人手掌相贴处氤氲出几丝暖意。
“赤壁一战,你怎么看?”曹操的沉默酝酿了一会,最终抛出了这个问题。
孙权非常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答,并且保证能答得让曹贼瞠目结舌,但显然曹丕在踌躇,他的十指又蜷缩起来了。
“疫病……”曹丕开了口,他说的很慢,“风”字之后停顿了一会又补充,“还有东风,不然父亲如今已挥师江南。”
孙权心中暗笑,曹操面上冷笑。
“你就知道这些?”
曹丕把手从孙权掌中抽出,恭恭敬敬地对着他的父亲一揖。他不能挑父亲的错,更要让父亲相信自己是打心底里认为英明神武的父相没有错。
他父亲没有给他喘息的时机,后面的问题接踵而来:“刘备你怎样看?”
“英雄。”这是他父亲曾经说过的。
“周瑜呢?”
“英才。”这是如今天下皆知的。
“那么……孙权呢?”曹操话里有个停顿,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刻意。
孙权?孙权在他身后——曹丕真的被那停顿唬住了,偷看他父亲一眼,触及到那威严的目光又赶紧低头。
“孙权呢?”曹操追问。
曹丕做贼心虚,一时间怀疑起父亲是不是话里有话。
“江东孙权,是为英主。”他踌躇得有些久了,于是站在他身后的孙权本人亲自作答,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曹操的目光终于又落在孙权身上:“汝为何人?”
“吴谋,一介商贾。”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但孙权万分泰然。
“孙权何以为英主?”
“英主,方能纳鲁子敬之策,联合刘备;英主,方能全心信任周公瑾,交付大军;英主,方能总齐江东人心,以抗丞相。”孙权道,“盖赤壁南军以少胜多,亦出于此。”
他没等到曹贼恼羞成怒,反而是前方的曹子桓倏地矮了下去:“他胡言乱语!父亲莫听!”
孙权没想到曹丕会直接跪下,曹阿瞒固然厉害,敢挟持天子、滥杀朝臣,但他不怕曹贼——至少在五步之内不怕,除非曹贼猛于虎。
不过倘若他真的让曹贼血溅当场,曹子桓又会如何?
“他所言不错,江东孙权有守业之能。”意料之外的,曹操笑了,“生子当如孙仲谋。子桓,你起来吧。”

曹操并没有再给儿子出新的难题,但曹丕在父亲跟前始终压抑。朝食后,他看着许褚等人进出收拾,小心翼翼地上前问:“父亲要留在谯县?”
“不多留。”曹操站得离蔗圃很近,腰间还系上了佩剑,这叫曹丕有些忧心,他怕父亲心里突然不如意,拔剑把他的宝贝给砍了。
不如把甘蔗种去东吴吧,水土大抵是适宜的,孙权应该也不会拿甘蔗撒气,先前那株桂树不就长得很好?
“吴谋。”曹操忽然扬声问,“你是何处人士?”
孙权还记得早间曹丕说的,于是答:“兖州济阴人。”
“哦。”曹操转头向曹丕,“济阴?他跟吴质什么关系?”
孙权不认得吴质,只见曹丕露出些为难的样子:“他是季重的族弟……”
“比吴季重强些。”曹操轻轻揭过,又一次走入蔗丛,曹丕赶忙紧紧跟上。
脚下的土地湿润而松软,尚未成熟的甘蔗就从其中汲取养料和水分,涉春历秋,孕育出甘甜的汁液。
曹操拔剑的时候曹丕差点站不稳,他又跪下了,柔软的泥土垫在他膝下。
“父亲……”他企图哀求。
“你也该准备回邺城,这里的东西都不能带走。”曹操看了一眼园圃外的孙权,“子桓,明白吗?”
他早就明白。
看着还未长成的甘蔗成排倒下,曹丕跪在青绿的、死掉的甘蔗之间,十指深深地插到了泥土中。
孙权冷眼看着这对父子,至少现在,他什么都不能说。

夜色埋葬了蔗圃,四下寂静。
室内没有烛火,火炉也未曾点燃,桂花香已经冷透。
孙权在黑暗中寻不到曹丕的双眼,他摸索着扶住那人双臂:“子桓,丞相所宿不远。”
“不管。”曹丕俯身吻他。
他想起曹丕第一次吻他,在江东、在夜幕下、在离别前。
孙权觉得自己突然适应了黑暗,在幽幽的夜色中找到曹子桓的眼睛了。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孙权问,“你写的,是写给我的吗?”
曹丕说不是。
他问曹丕疼不疼,曹丕也说不疼。
但是怎么可能不疼呢,孙权都觉得有点疼。他捏住曹丕的下颚,唇齿相抵,咬住微微发颤的舌尖。
“小骗子,你怎么总骗人?”
“曹子桓,你说句真话吧。”
曹丕伏在他肩上喘了两口气:“你明日该走了,这是真话。”
但这不是好话。孙权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如愿听见他小声痛呼。
“你要真话是吗?”曹丕似乎是笑了一声,“五年前,你遇刺那回,是我刻意引你进山;华歆等人被征辟我知道;正旦宴上,有人想杀你,我也知道。”
曹子桓又哭了,孙权很清楚地知道,这次是自己把他弄哭的。
他们之间本就容不下几句真话,既如此,不如信了他的假话。
曹丕自己说的,他不疼。
“你就记得这些?五年前江东的事情你就记得这些?”孙权问。
他到底没有下狠手,所以曹丕的眼泪至少有一半不能由他负责。
但曹子桓哭得挺安静,跟孙权欠他他忍着似的,这就叫孙权平白无故生出了几分不忍。
他伸手抚上曹丕的脸,拇指抹去正从曹子桓眼底流下的泪水:“我还记得你打猎被老虎吓到,记得你舞剑的样子……还有正旦宴上的橘子,很甜的,你没吃到,被公纪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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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也没有自由了,更新随即掉落,今天先写一篇。
这章父子局戏份比较多……所以曹爸爸到底知不知道丕和“吴谋”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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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表于: 2022-03-09  
              
在散场之前,彼此再牵一次手,彼此再对视一回,之后爱与不爱,见与不见,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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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表于: 2022-03-13  
十二 寄声浮云往不还


孙权趁着夜色匆匆穿行于廊下,他走之前曹丕已经睡熟了,丝毫察觉不到抱着自己的人抽身离开的动作。
但愿其他人也睡得这样沉。
不过世事绝不可能尽如孙权的意,他在路经蔗圃时,撞上了一双清醒的眼睛。
“吴公子。”许褚像黑暗中一座沉默的山,“这样晚了,公子有何贵干?”
孙权能战胜老虎,但似乎不能战胜许褚。
就体型而言,这位“虎侯”当真是名不虚传。
“无事消遣罢了,我这就回去。”孙权转身便往曹丕的房间走。
射虎也是要在射虎车上才稳妥,狡黠如他,绝不会跟许褚硬碰。
但是许褚叫住了他:“公子且慢,公子要回哪间房?”
孙权转头,眼皮一抬:“你说呢?”
夜幕下他看不清许褚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象这位虎侯一定神色复杂。
“丞相对二公子寄予厚望,二公子他……他不能一直呆在谯县种甘蔗,丞相不喜欢……”
作为武将的许褚已经说得十分委婉,言下之意,于曹丞相而言,带坏他儿子的“吴谋”与那些甘蔗算一类物什,甚至更为讨嫌。
孙权陡然怜惜起那些中道殒命未能长成的甘蔗了,曹子桓那样用心地种下它们,却被他的父亲随意斩杀、丢弃在园圃中,尚且青绿的蔗身凌乱累叠。
“曹丞相杀伐果决,可惜子桓心软。”他绕过许褚,径直往蔗圃中走去,他行于倒在地上的丛丛青蔗之间,泥土中的湿气渗入了他的鞋履,幽幽凉意从脚心蔓延而上。
孙权跪下了,他跪在曹子桓白日里跪过的地方。
“吴公子……”许褚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夜里冷,田圃露水重……”
孙权膝盖往下的衣衫已经全部被沾湿,他伸手抓了一截甘蔗,在衣襟上擦了擦,收入怀中,然后转头对许褚道:“在下与这些甘蔗也算同病相怜。”
老虎凶狠却并不残暴,许褚威猛的外表下也有一颗尚存善意的心。不过这算曹操的家事,他不能多言,只说丞相英明公允,吴公子不至于此。
孙权装可怜装够了,终于从蔗圃中起身,他低头看了看沾了泥浸了水的衣衫下摆,问许褚:“在下鞋履足袋尽污,不便入室,可否请将军代取一身洁净衣物来?”
许褚没有多想,转身便进了屋舍。
谯县的防守远不如吴郡、会稽等地严密,孙权趁此机会跑了出去,江东跟来的两个侍从早在方才他与许褚说话间便悄然脱身而走,三人在曹家老宅外会面,然后连夜离开了谯县。
正如没人在意倒在园圃中的青蔗少了一根,曹操知道“吴谋”不辞而别后也没有十分关心,都是他儿子一时上心的玩意罢了,被砍掉的甘蔗足以警醒子桓,杀人见血虽亦无不可,如今却也没有必要了。

青蔗在园圃中日渐化为尘土,而春意渐深。三月,曹操的大军驻于谯县,作轻舟、练水师;七月,曹操自谯引兵入淮,进军合肥,曹丕随行。
轴轳千里,行泊东山,至于合肥后,大军便以芍陂为依托,开建屯田。等曹丕再回邺城,已经是建安十五年。
他在合肥时,数次提笔想给孙权写信,最终都作罢。
一来城中戒备森严,想暗中传递书信出城十分困难,若是他给孙权写的东西叫父亲发现,那可怎样都说不清了;二来他也不知该给孙权写些什么,军事机要他是不会泄露的,闲谈风月也只能问一句桂花如何,所以曹丕往往写下一个“桂”字便开始迟疑,平日里援笔成文的才思在这些时候丝毫不管用。
直到他回邺城见到了吴质。
曹丕同吴质相识于建安九年,彼年他在父亲的准许下纳了甄氏、又与季重相交,江东旧事成了被深深埋藏的一个梦。
而今故梦又添新章,曹丕心火再起,虽然火光幽微,却倔强的难以熄灭。
曹丕照旧落笔问了桂花,思忖片刻后,在前面补上一句“仲谋安好”;末尾落款“三月初三,丕白”。
简短的信件最终被以吴质的名义寄出,寄给所谓“南下行商的族弟”。
大约半年之后,孙权才辗转收到这封信,而同时抵达的,还有周公瑾病逝巴丘的讯息。
他想小骗子好没良心,只问他桂花如何,再看看落款,又想起三月初三的时候公瑾尚且健在。
如今大业未成,公瑾却已追随先兄而去。
孙权于是给曹丕回信,他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话,只写记得幼年时兄长曾埋下一坛桂花酒,本来说要与公瑾同饮,如今只好由自己洒在他们二人墓前了。至于你种的桂花,开得很好,想来酿酒也会十分香甜。
回信在冬日抵达洛阳,正值铜雀台始建,又是年关将近,那段时日邺城异常繁忙热闹,而丞相府邸中却沉寂。
因为曹丞相的幼子曹冲早夭,倒霉的二公子前去劝慰,反被父亲斥责,说此我之不幸,汝曹之大幸!
曹丕退下的时候神色复杂,出了相府也不见笑影。他知道父亲的脾气,却终究还是被这句话刺伤了。
回到自己的居所,吴质早已在书室等候,将江东来的书信奉上。
周瑜亡故的消息曹丕早就知道,只是如今再从孙权的书信中读到,心境又与从前不同。
他回信说,人生若寄岁月如驰,生死无常修短有数。数载之间世事更易,正如过隙白驹川上逝水……曹丕写文作赋通常精巧简短,这封书信却洋洋洒洒将近千言,正与先前那封问桂花的形成强烈对比。
孙权拿到信后耐心看了个开头,然后便直接跳到末尾。
曹丕说,他要给叡儿当个好父亲,另外再问候一下孙登。
孙权想这或许就是曹子桓抱怨其父的方式,曹操专断严厉的管教是其不幸,但或许能成为曹叡之幸。
至于登儿,孙权看向桂树下玩耍的幼子,登儿本就有个优秀且慈爱的父亲。
他再回信,也问候曹叡,然后讲起自己远嫁的妹妹,说刘备并非良人,当初自己错看了这个大耳朵。
想了想,孙权又补上刘玄德入川诸事,让曹丕提醒他爹早做提防。
孙权写了一通或真或假的“论刘备为何是渣男”,曹丕读后颇为忿忿,他也如孙权所愿,作为新任的五官将、丞相副在曹操跟前进言说应当打压堪堪在巴蜀立住脚跟的刘玄德。但他的父亲此时有更为挂心的事情,已经“赞拜不名,剑履上朝”的曹操想要更进一步,并且在建安十七年亲率大军东征孙权。
那封建安九年就已经拟好的《复禹贡九州》的奏疏,如今也终于要实行;建安九年的荀令君尚能以此举“夺人之地”,恐将激起天下之变为由来阻止,而今北方既定,曹操前方的阻力已经小之又小。
所以,当曹丕捧着那只轻飘飘的食盒送去时,荀彧也只是微笑着收下。
他虽不知父亲用意,却也察觉到了不对。父亲与令君相携走过的二十载绝不是简单的“君臣”或者“挚友”可以概括,这二人间有一道不可言说的界限,而今他们中的一人过界了。
于是君臣之义、挚友之情,岌岌可危。
见他神色戚戚,荀彧问:“子桓何忧?”
曹丕回:“《易经》有云:天下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故世人虽思虑各异,亦可得同行同归之人。丕以为,人生百年,若得此一人却又行将别路,实属可惜。”
荀彧依旧笑着,他说:“子桓所思,我亦明了。只是我曾对明公剖白,君子爱人以德,当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如今汉室已无可退之余地,明公若还是执意更进一步,彧与明公又何谈同行同归?”
他如今是光禄大夫,参丞相军事,可他还是叫曹操明公。
曹丕一时哑然,他沉默半晌方才问出一句:“当真殊途至此?”
“有如天堑大江,分隔南北。”荀彧如是道,他抚摸着手中的食盒轻叹,“彧知明公,只是君子谋道不谋食……”
曹丕后来怀疑过,那食盒当真是空的吗?他记得自己把食盒掂在手里的感觉,它没有多少重量——但既然食盒那样轻,自己当时为何没有猜到父亲的用意呢?
他不敢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差错,也不敢去询问父亲,至于温和儒雅的荀文若,他也再没有机会问了。
前方父亲的大军在和东吴交锋,曹丕在后方颤抖着手指给孙权写信,凌乱的字迹铺陈在沾了血渍的布帛上,毕竟于战场而言,干净的绢缎太过奢侈。
数次落笔,曹丕终于写出一封言辞顺畅用典精准的书信,但他看了看沾了尘土浸了血迹的布帛,又担忧起孙仲谋会不会以为这是他的血。
毕竟他会揪心的。就像许多年前离开吴郡的那个晚上,他在湖水里看见猩红弥漫,心里唯一想着的,就是那千万别是仲谋的血。
于是曹丕撕下了袖口的布料,重新将书信誊抄一遍。
他的手依旧颤抖,尤其写到那句“设若他日父亲以我为嗣,而曹孙相争不得并存,仲谋当如何?”
吴季重不在身边,曹丕于是将书信随身携带,终于在一场战役中与吴军短兵相接,他挑开一名陌生东吴士兵的戈矛,揪住那人的领口,将书信塞了进去。
“帮我,交给你们至尊。”
然而在此扰攘之世,太多言辞最终都未能宣之于口、书之于竹便悄然散佚。直至多年以后,曹丕也没有收到孙权对这封信的答复。
所以他想,或许此封书信,最终还是没能交到仲谋手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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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时间跨度比较大,我篡改历史以及即将篡改历史的地方也比较多。

尤其铜雀台建造的时间与《铜雀台赋》的时间。铜雀台始建于建安十五年,建安十七年建成。丕和植登台作赋应该是在建安十七年春,曹操东征孙权之前(也有建安十五年的说法)。文中会把铜雀台作赋挪移到建安十八年春。

此外,曹冲的去世时间采用了建安十五年的说法;荀令君设定是在曹操东征的军中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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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发表于: 2022-04-17  
十三 岁月逝,忽若飞

曹军在濡须口没有占到便宜。
孙权围攻俘虏了曹操的三千余水师,又乘大船而来骗走了满船的箭矢,之后甚至轻舟率军直抵曹军营寨前。
而曹操见到舟船器仗军伍整肃东吴水军,却只令军中严阵以待,不得妄发弓弩。孙权悠游而来又高调离开,于轻舟之上作鼓吹,乐声回荡在平阔的水面上。
曹操对着已经回师远去的船只叹喟:“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曹丕当时正在父亲身边,水雾濛濛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能找到舟师中孙权的身影。
父亲的话似曾相识,他想起三年前在谯县父亲也这样说过。他还想起园圃中的甘蔗与父亲手中冷而亮的剑光,青绿的甘蔗随着剑光闪过丛丛倒下,而他跪在湿润的泥地上,凄凄惶惶。
生子当如孙仲谋——父亲没有错,嗣子需得应当像孙权一样内定人心、外守基业,能不能写诗作文倒在其次,至于种甘蔗这种闲情更是多余而碍眼。
“丕儿。”曹操叫他了,这样的语调和情境曹丕很熟悉,多是父亲有话要问。他赶紧挺直脊背低下脑袋,站到父亲身边作温驯状,果然曹操顺势侧过头,在他耳边道,“你以为该如何对付这个孙权呢?”
三十六计①在曹丕脑子里面哗啦啦地迅速翻过,反间计苦肉计乃至美人计似乎计计可行,但想想方才军容整肃的江东水师他又觉得计计不通,最后只剩个“走为上计”。
然而他踌躇着,那四个字在他唇边转悠了一番,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儿驽钝,请父亲示下。”
话一出口曹丕又觉得不妥,父亲才夸过孙仲谋,他在这里自谦个什么劲儿?这样不是坐实了自己在某些方面不及孙权吗?
曹操看向儿子的目光仿佛在说果不其然,但或许正是因为曹丕的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到底也未曾多说什么。
曹丕在这阵沉默中走了个神,这几年淮南的动向都在他心里摆着,他明白濡须水连接江淮,而合肥、庐江、巢湖三处是父亲怎样都不能失守而孙权做梦都想要的地方。只是时至今日,江东气候已成,连赤壁那场大火,都已经遥遥地过去了三年有余。
自我不见,于今三年。②
“相持至此,不若撤军。”曹丕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只是他藏着点儿旁的心思,声音里的底气便欠缺了些,于是又添补了两句,“屯田蓄兵,江东当不战而自归附……”

他的父亲被触怒了。
其实曹操的责问曹丕老早就听习惯了,只是在阵前当众诘难叫他有些狼狈。
父亲东征之意坚决,此番不行,必然会有下次。曹丕低头静听训示,头顶像是有道道惊雷擦着身子落下,他一动都不敢动,生怕稍有颤抖,自己便会在父亲的雷霆之怒下被焚为劫灰。
然而那雷终究还是没落到他身上,曹操骂完了就让他滚,大惩不加小戒也没有,于是曹丕麻利地滚了,丝毫不拖泥带水。
司马懿事后找到他,说丞相退兵与否,实则无需公子开口。
曹丕当时在营盘外的水岸边坐着,正脸对着雾气刚刚散去的湖面,没坐正,弓着的脊背有一个蔫蔫的弧度。他未曾回头,低声回了句:“我知道。”
他记得仲达是在父亲当丞相那年做了文学掾,此后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他雄猜的父亲不是很喜欢司马懿,用之却又忌之,甚至动过要杀之的念头。好在仲达不似季重他们,行事尽责而有分寸,加上曹丕小心翼翼地回护,他们二人方才安然走到今日。
仲达聪亮明允,时有所谏,于他而言亦师亦友。曹丕明白这是先生在教他,司马懿话不能说的太白、行事不能太过,公干季重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司马懿的目光还凝注在他背后,曹丕极轻地叹了口气,终于起身回头。他先是端端正正地对司马懿一礼,说怠慢先生了;而后做了个请的手势,邀司马懿与他一道在湖边走走。
仲达是不会先说话的,曹丕明白这点,于是他主动问:“先生还记得吴军离去时,我父亲的感叹吗?”
“自然记得。”司马懿回他,“非宏量如丞相者,不能当众称许自己的敌人。”
曹丕笑了:“先生以为,父亲那话全然出自宏量?”
君父之心如渊,尤其他的父亲又是个好作谜语的人,这叫曹丕总不自禁地去琢磨父亲话里的深意。
“我以为,公子但自立身即可,丞相想说的,不尽然就是公子要做的。”司马懿神色淡然,他向来云淡风轻,曹丕从未见过他极怒极喜的样子。
所以他们明明颇为亲近,曹丕却总能从司马懿的周全的礼节中察觉出一丝生疏。
“仲达。”曹丕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孙权能为之事,我可能做到?”
他终究是放不下父亲的话,尤其那话里称许的是孙权,这叫他心中生出莫名的忧惧。曹丕用十二分真诚的目光看向司马懿,请求他的先生为他指点迷津。
那一瞬司马懿唇边似乎有个微笑的影子,他回道:“公子不可,亦不必。”

约莫旬日后,冬寒退去,淮南在接连不断的春雨中变得潮湿,军中颇多兵士染病,好在排查下来并非时疫。
随着春雨一道来的还有孙权的书信,不是写给曹丕,而是给曹操。
春水方生,公宜速去。
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曹操像是一位并不和善的长辈,他笑着把吴人送来的竹简丢入火中,然后戏谑道:“孙仲谋虽文才稍逊,这胆识却可嘉。”
孙权就是非常大胆啊。曹丕诚实地想,猎老虎、杀盛宪……还有三年前跑来谯县跟自己私会,全都是弄险之举,也真是难为他还能平安活到今日。
至于孙权的文才……曹丕可以略带倨傲地评价孙仲谋根本没有什么文才可言 ,但写这封书信也并不需要多少文才。渐涨的春水可以提醒曹操,再滞留淮南军中将生疫病;而那“不得安”三字便是在示弱了,只要曹丞相一日不死,他孙权就会提心吊胆,不敢造次。
曹丕在心里排演了八百回要如何跟父亲剖释孙权的这十六个字,但曹操这回没有问他,只令大军围攻江西营,在成功俘获了孙权的部将公孙阳后便引军回师。
四月,大军还邺;五月,曹操封魏公,加九锡。
从建安元年到建安十八年,从曹司空到曹丞相,如今又封国建都晋位魏公,那句“汉故征西将军曹侯”再不会有人提起,包括曹操本人。
孙权得知此事的时候正值深秋,两年前他将治所迁至秣陵时,一并移来了曹丕种在吴郡的桂树,如今桂花在讨虏将军府③开得正好。
桂树下坐着孙登,登儿快五岁了,已经开蒙认字,捧着竹简念书的时候有模有样。作为父亲的孙权对此非常满意,畅想着孩子十多年后才华横溢出口成章,就像曹子桓……但是文风不要那样哀怨,听闻曹子建的文章词采华茂、清峻通脱,那么像曹植这样也不错。
登儿才五岁,来日的事情似乎还很远;但登儿毕竟也已经五岁了,这些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发生得也太快——他想起昔年插枝种桂的光景,当时还没有登儿,江东未宁,好在有公瑾,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的人生已经过去了三个十年,曹瞒则是他的两倍。三十而立的吴主和年过花甲的魏公,来日再观天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至于曹子桓……
孙权缓步走进院中,也坐在桂树下,把正在读书的孙登抱到膝头。孙登的头顶有个旋儿,但头发很软,柔顺地被分到两边,孙权的手掌一路从那个旋儿抚摸到后脑处的凹陷,力度宽和慈爱,他温和地对孙登说,登儿,父亲教你一个字。
说着,他展开手中的卷轴,那是刚从北方来的消息。
孙权指着其上的一个字道:“这个字,念曹。”
建安十九年,孙权攻皖,破城;同年七月,魏公曹操再征东吴,谋主荀攸在随征途中去世,曹操悲怆万分,十月回师许都,留下张辽等携七千将士镇守合肥。
而孙权看到了时机。
于是在建安二十年曹军进入汉中后,他接受了刘备的求和,以湘水划界而治,并在八月率十万之众攻合肥。
这场战役最终以孙权非常不喜欢的方式名留千古,之后濡须口的战况依旧不尽如人意,终于在建安二十二年,孙权请降。曹操受降后不久,又被册封为魏王④,同年十月,立公子丕为魏太子。
司空、丞相、魏公、魏王……只剩下最后一步,曹操早就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
同样,魏太子丕也必将走上他父亲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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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十六计的说法最早见于南北朝。
②《诗经·东山》
③黄龙元年改名建业宫,赤乌十年改名太初宫。想到一些吴宫秘史……
④瞒册封魏王其实是在权宝请降前(建安二十一年),我为了写着方便,随意篡改了。

当时间线越推越快,我也就越写越意识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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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发表于: 2022-04-28  
曹丕刚拿到那道《立太子令》①时,颇有几分忘乎所以。
那绢帛又凉又滑,像一泓清泉被他握在微微发烫的掌心。父亲跟他说了很多,从熹平中平到初平兴平,最后停在了建安;从袁本初陈公台到荀令君郭祭酒,末了,又提起曹昂和曹冲。
从前父亲没有这样健谈过,曹丕记得父亲的那些训示和考问,都是简短而富有深意的,次次都让自己应答得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然而他此刻跪在父亲身侧,跪得已经挺久了,膝盖和腰背都有些酸痛,心里却挺轻松。他的父亲现在就是父亲,而不是父相、父王。
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曹丕抬眼,看了看父亲的鬓角和须髯,那里早已夹杂银白,但近来并未新添霜雪。
曹操捕捉到了儿子的眼神,目光轻轻扫过去:“丕儿,你怨过父亲吗?”
“不敢。”曹丕下意识低头避开那目光,然后一不小心说了真话。
不是不怨,是不敢。
好在他的父亲根本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只挥挥手说,去吧,往后你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握紧了那卷令书,对父亲深深一礼,这才退下。
迈出大门后曹丕的脚步变得轻快,若不是周遭还有人,他几乎要跳起来了。他是魏王太子了,他终于是魏王太子了。而且父亲还在令书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当年给子文子建他们封侯,独留他不封,正是为了日后立嗣。
这是父亲亲口说说亲笔所写,绝不会有假。
曹丕想,自己这些年的谨小慎微到底还是值得的。
出止车门,过思忠里,曹丕碰上了侍中辛毗。看见自己人他就更忘形了,上前一把揽住辛侍中,手搭在辛毗的肩膀上勾住脖颈,扯得对方几乎站不稳。
“辛君!”他单手将那卷令书抖开,得意地在辛毗眼前晃了晃,“你知道我今天有多高兴吗?”
辛毗平素为人刚正说话直白,但冷不丁被曹丕这么搂上来,一时间也惊措失语,愣愣地任由曹丕在他身上挂了一会。
片刻后,他定睛看清了令书上的内容。子桓公子已经成了太子,难怪心情如此美好。但尽管新鲜册立的魏王太子正满心欢喜,该泼的冷水还是得泼。
他抽身整衣,正色道:“刘备图北、孙权西望,而太子但乐耶?”
其实于曹丕而言,建安二十二年并不是一个好的年份。疠气流行,黎庶遭难,十室九哭,而褚生世家亦不能免。公干、仲宣、孔璋、伟长、德琏俱在南征途中染疫而亡,至此昔年南皮旧友零落殆尽,除却曹丕,仅余三人存世。而这三人中,季重又远在朝歌,与他已有三年未见。
整个晦暗阴沉的建安二十二年,也只有这道《立太子令》能叫他偶一欢喜忘情了。
但是辛毗说得对,他已经是魏王太子了,正当此内有疫疠、外伺强敌之时,不该忘形失态。

然而远在江东的吴主此刻却有些失态。
其实孙权失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在猎虎时、饮酒时,还有某次酒后放火烧了一户张姓人家的门板时,多少都是有些失态的。该张姓人家的户主对此颇有怨言,孙权次次都能从善如流、虚心纳谏,然后稍微修整自己的行为,使其看起来不那么失态。②
当然张户主也不是个专门找茬的,在另一些孙权失态的时刻,他就不会多言,甚至分外体贴。比如旧主孙策和吴太夫人离世时,再比如周都督的遗表送达时。
这次让孙权失态的是鲁肃。
大江可以分隔南北,却不能阻断疫病。曹军退兵后不久,当年与孙权合榻论天下的东吴大都督鲁子敬便病卒,年四十六。
孙权亲为其举哀,又在灵前号哭,说天以卿赐我,今何复收之?!③
他哭得动情,张昭随之垂泪不语。张公已经年过花甲,他本以为自己会在许多人之前离去。
堂中坐下悲戚者,还有远道而来吊丧的诸葛亮。孙权知道如今刘备正亲征汉中,后方诸事悉数被他托付给了这位诸葛军师,而今子敬病逝,诸葛亮能拨冗前来,当真不易。
孙权在感念之余将诸葛亮奉为上宾,悉心接待数日,多次相谈,言辞切切、屡屡落泪。他说与玄德公相盟抗曹是子敬生前所愿,今蜀兵出汉中,我东吴也愿略尽绵薄。
话自然是真话,如今曹刘在汉中相持,他本就想趁机出兵,只不过兵锋所向并非汉中,而是曹操手中的徐州。他还记得子敬当年所言: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如若能拿下徐州,便可引军北上,图谋中原。
既可替蜀军分担,又能为江东谋利,这份绵薄方才尽得划算。
于是在诸葛辞别后,孙权将鲁肃留下的万余人马托付给了吕蒙,强忍哀痛谋划着夺取徐州。
然而吕蒙表示,徐州至尊可克,操亦可克,今日下徐州,操后旬必来争。
“那子明以为该当如何?”孙权问。
吕蒙铺开舆图,手指点在了湘水以南:“不如取羽,全据长江。”

建安二十二年最后的两个月,孙权筹措着取荆州,而曹丕在撰写《典论》。
当年的疫病带来不可预料不可阻止的死亡,在死亡的阴影下,岁月倏然变得紧迫。曹子桓心怀惶恐不敢停下,忧心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自己最终将无功而逝。
他在许多难眠的夜晚整理昔年故人遗留的手稿,虽观其姓名,已为鬼录,但文章还是文章。辞文如旧,不因万物迁化而湮灭。
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而唯有文章能够经世不朽。曹丕想,我要能留下点什么给后人,也证明我曾经来过。
建安二十二年就这样过去了,但他的忧惧未曾稍减,笔耕不辍以至通宵不眠是常有的事情,但即便闲来无事,曹丕也时常难以入梦。他在料峭的春寒中病了一场,稍稍好转后揽镜自照,除却形容消减外,他还在鬓角的青丝中瞥见了一缕白。
帮他梳头的是聪慧体贴的郭氏,她不动声色地用黑发盖住了那根银丝。
曹丕握住了郭氏持着梳篦的手,将女子温热柔软的掌心贴到自己颊上:“今夜留下吧。”
郭氏睡前熏了香,说这是南国的安神香料,然后带着甜而暖的气息钻到了他的怀里。屋外春雨潺潺,怀中甜香隐隐,曹丕难得一夜好眠。
次日平旦,有稀客登门。
杨修自投平原侯门下,便与曹丕渐行生疏。要说曹丕对此毫无芥蒂,那是不可能的,曾经杨德祖相赠的王髦之剑都被他收到了箱底。
由于心里存着怨气,他开口就是一句:“德祖久违了。”
言下讥讽杨修的疏远。
杨德祖倒是不介怀,笑着客套两句,言辞不算冷淡但也谈不上亲近。客套话说完,他告诉曹丕,四公子听闻殿下病愈,特请殿下同游后园。

许是昨夜的雨洗净了尘埃,今日春光极好,整个邺城都分外明朗起来,让曹丕的心情也随之一亮。
后园还是当年的后园。同乘并载,舆轮徐动,至于宴饮之处,宾客早已入席,只留下主位以待魏王太子。
济济满堂,热闹非凡。有佳人奉旨酒,有乐师奏管弦。座中诸客都是子建请来的,但大多也与曹丕相熟,相互说着逗趣而又不失礼的话,偶尔恭维恭维尚算新鲜出炉、热乎气儿还没散去的太子殿下。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宾客们渐渐暴露本性,宴上的氛围愈发活泼生动。曹丕也稍饮了两杯,就着薄薄的醉意赋诗一首,援笔立成。众人叫好,其中又属子建夸得最有文采。
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可明明他这首诗尘身陈秦神字字押韵,技法上显然要压倒自己。
但较真起来,曹丕也能给这首诗挑出些诸如内容空泛的毛病,总之自己也不是全盘落了下风。文人相轻敝帚自珍嘛,即便是曹子桓本人也不能完全免俗。
他笑了笑,笑自己的小心思。子建就是这样的文采,没有恶意,更何况这文采也用来吹捧他了。
子建醉后,开始亲昵地叫他二哥,仿佛先前几年两人明里暗里的相争都未曾发生过。
就像他知道弟弟只是文采恣肆而非刻意压他一头,嗣子之争大抵也是一半出于父亲的偏心,另一半源自丁仪等人的煽动,只是他做不到将往事轻轻揭过。
子建永远是他的弟弟,但也只能是弟弟。
曹丕推开几乎挂在他身上的曹植,后者茫然睁眼看他,似乎对兄长的清醒与冷淡充满困惑。
“子建,我累了,要回去了。”
乐往哀来摧肺肝,这场游宴的欢乐于他而言已经过去,但他的悲哀却无人可以诉说。
曹植想送他,自己却因为醉酒打了个趔趄。曹丕回到府邸,关上了卧房的门,独自伤怀。
他知道自己这个“乐往哀来”的习惯,简而言之,就像刘桢在南皮喝大了那次说的:子桓你扫兴。
如今敢对他这样说话的刘公干已经作古。
他也不是生来就这样,曹丕记得小时候父亲和大哥就说他整天傻乐,给一串葡萄能高兴半天;他还记得自己剥葡萄吃,吃得满手黏糊糊,被卞夫人拎着衣襟带到水槽边洗手。
时迁岁易,万物更迭,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这些年来,他自己都不复从前。
曹丕又度过了一个通宵未眠的夜晚,他提笔给四年未见的吴季重写信:写《东山》犹叹其远的离思、写数年之间零落略尽的故人、写自己行年已长大却未及建功。他终于把自己心中的忧惧倾吐出来,这一切都过得太快了,他还记得年少时在邺城种的柳树,还记得谯县园圃中枯荣了一茬又一茬的甘蔗……还有远在大江之东,四年来未闻音讯的桂花。
屋内浮动的香气,正是桂花香,只是太多年没有闻到,曹丕几乎要忘却了。
十六年前,他种下了桂树;十年前,孙权给他带来了桂子;四年前,他和孙权的书信往来随着季重迁朝歌令被迫中断。
曹丕本想让季重帮他问问桂花,但直至飞鸧晨鸣,他悬着的笔尖都没有落到绢布上。
往事不可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孙权如今也是他的一个遥远的故人了。
最终曹丕搁下了笔,对桂花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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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告子文:汝等悉为侯,而子桓独不封,止为五官中郎将,此是太子可知矣。(《御览》二百四十一引《魏武》)
所以其实《立太子令》应该是写给曹彰(等人?)的,应该并不是正式公文。因为我也没找到给子桓立太子的正式令书,所以就用这个了。
②射虎车!(小声)
③一半史实,一半我编的。
自我感觉编得还算合理,从权宝给公瑾送衣服、挖洞看蒙蒙等行为来看,他在鲁肃葬礼上真哭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权前半生对臣下还是挺贴心的,给好的待遇、送这送那、会揽责任,还给养孩子(凌统),我觉得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那么多人愿意跟他混。

首先本章的题目什么意思,我其实没搞懂。
《燕歌行》原句是“仰看星月观云间,飞鸽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翻了下书,《全译》里面把“存”解释为思念,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飞鸧来来回回地飞,依恋地徘徊不去却不能思念?
感觉有点牵强,所以我流翻译,把存翻译成宽慰、体恤。(确实古文里有这样的用法)
然后《与吴质书》,根据原文,写在二月三日(中古时期);《侍太子坐》,根据原文,天气比较热,宴席上还放了冰块。
所以时间上应该是《与吴质书》在前,《侍太子坐》在后,文章篡改了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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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愁霖


建安的最后几年,曹操与刘备交战汉中。
这是年过六旬的魏王生平最后一次亲征①,而他昔年青梅煮酒的故人、如今兵锋相对的敌手刘备,届时也已经五十有九。
阳平关,两位须发斑白的老者隔着汉水相望。他们看不见对方,只看见甲兵赫赫、汉水汤汤。
一个时代即将过去。
曹丕留邺城监国。这不是他第一次为父亲留守后方,调度军需、代理政务等事他已是轻车熟路,且魏王太子的身份让他行事更加便宜。但时日渐久,他还是力不从心起来。
尤其司马懿转任军司马,被调离邺城之后,城中事务繁重人心浮动,曹丕又开始彻夜不眠。
也恰在此时,前方传来了汉水战败的讯息。
建安二十四年三月,曹操出斜谷,汉将军赵云领千骑破其军;夏五月,曹操引兵退还,刘备遂取汉中,并于秋七月称汉中王。
曹丕对父亲的战败也并非毫无心理准备,汉川天险易守难攻,定军山一战又可见汉军战心坚毅——而他的父亲老了,尽管父亲依旧能在三军前横槊酾酒,吟诵“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三十年的风雨乱世,父亲如今苍老的壮心,还能一如当初吗?
他放下文牍,窗外夜色如墨,没有星汉西流、没有月光皎皎,压抑沉郁叫人不安。他在想,然后呢,然后会怎样?
曹刘相争,东吴一直作壁上观;如今父亲退兵,孙刘又当如何?
曹丕想起赤壁,他没有亲眼见到那场火,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见到那样的一场火。
廊庑下响起脚步声,须臾后门被推开一道小缝,宫中侍从身上带着夤夜的凉气,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何事?”曹丕挥挥手示意那侍从免礼,然后按了按额角。
侍从手托一只竹筒躬身上前:“禀太子,元城令有急报。”
元城令正是吴质,曹丕记得数月前二人有过通信。其实自四年前季重被调任朝歌,曹丕一直与他书信往来,只是在父亲眼皮子底下,这样的往来也不能过于频繁。
季重此番来信是为何事?而且送来的还是公文……
曹丕打开竹筒上的封泥,抽出里面的绢帛展开,其上所书不多,除去程式一般的问候只余四个字:
荆人欲反。
邺城中有多少荆州人?
建安十三年父亲南征,刘琮投降,无数荆州士人随之归附,曹丕记得其中许多人都被父亲授予官职,自此跟随曹氏,眼下留在邺城的不知凡几。
他自己的故人王粲便是当年归附的士人,而今仲宣已故去,但其二子仍在邺城,曹丕平日里对他们多有照拂,若是荆人有什么动向,这两个孩子难道会瞒着自己吗?
曹丕皱了皱眉,他想季重素来谨慎,怎么会写一封这样没头没尾、无凭无据的公文来呢?
他从书信中再瞧不出更多,不过季重既然提到荆人,他便问问邺城中值得信赖的荆人。
次日,曹丕乘车去往王粲的旧宅,故人的遗孀子女都被他安置在此处。他去得不算早,晨起后批阅了一打奏表方才出发,登门时已近日中。
王家的门僮认得太子车驾,旋即开门相迎。这小僮年纪不大,先前曹丕见他机灵,赏过他几次点心。小孩拿了好处,对曹丕也就略亲近几分,他引着曹丕一行人入内,笑道:“太子殿下来得真是巧呢,早间平原侯才来过。”
曹丕脚步一慢:“平原侯来过?”
小僮点头:“是,君侯访友路过,来府中坐了片刻。”
交游而已。曹丕想,子建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魏王太子的名分已定,即便从前子建真的有心同他相争,如今他也不该再耿耿于怀。
但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平原侯访友,所访何人?”
这小僮就不知道了,只说看君侯的马车像是往永平里去了。登堂落座,再问王粲的二位公子,他们也讲不明白,自言极少去永平里,也不知平原侯为何往那处去。
“刘恭嗣就住在永平里,你们不与他往来?”曹丕看向两个青年,小的在悄悄看兄长,大的恭敬地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刘廙亦出于荆州,早年便与王粲相识;其后任五官将文学,又与王粲同为曹丕亲随。以他二人的交情,王粲二子素日里少不得要上门拜会,不该对刘廙家所在的永平里生疏。
“回太子,慈父见背尚不足三年,我兄弟二人斩缞虽除,拜望交游之事却也不宜太过急切。”王粲长子虽无乃父之才,但为人颇沉稳,一番话缓缓道来、有理有据。
曹丕点头:“原是如此,使仲宣有灵,知你兄弟纯孝,足以慰怀了。”
王家兄弟本欲留饭,但曹丕辞以公务,临行前又嘱托兄弟二人好生奉养高堂。
王家少公子神色微微一动,上前半步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被兄长打断,叫他拜别太子。
曹丕登上车舆,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兄弟二人齐齐躬身下拜,小的那个,身形似乎更像当年的王仲宣。

回到魏王宫,又有急件。
曹丕本想小憩片刻再看,但奉上文书的侍从提了一句“是军情”,他只好打起精神。
孙权又又又攻合肥了②。
这叫曹丕莫名光火,东吴果然有动作,也果然找了个好时机。如今汉中陷落,父亲退守长安,关羽正趁机北攻襄樊,这下还要抽调兵力去扬州——孙权给他找了好大的麻烦。
他不得不重新调配粮草辎重,忙到半夜才合衣躺到榻上,茫茫然刚要睡去,天穹之上便轰隆落下一道惊雷,而后大雨倾盆。
暴雨到了,曹丕想,但愿这场雨不要持续太久。
次日雨势未减,曹操传回了军令,命曹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带兵往救被困樊城的曹仁。
荆州也在下雨,一旦汉水潮涨……曹丕意识到襄樊的战况或许比自己想得更为急迫,于是当夜便令人将令书送去平原侯府。
他知道父亲的军令中或有深意,不仅仅是对子建的期望,也有对他的考量。
然而这次,曹操要失望了。
曹丕好不容易睡了半个晚上,次日晨起,就听到了平原侯大醉不能行军的消息。当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平原侯府时,子建还未醒酒。
他上前举起巴掌又放下,重重一甩袖后,招来左右:“罢了,给我牵马来。”
来不及了。这是父亲的军令,既然子建不能带兵,那邺城中还能接下这道令书的,便只有监国的魏王太子了。
曹丕披甲上马,带着军令印信直往金明门奔去,然而出城门不远,他便被人拦了下来。
拦路之人御马之术颇为稀松,差点被甩下马鞍。堪堪控制住马儿后,他连滚带爬地下马叩拜,跪在泥地里对着曹丕就是一个大礼,一身蓑衣浸透了雨水又挂上泥浆。
起身后这人摘下斗笠,抬头对曹丕一笑:“子桓,别来无恙。”
“季重?”曹丕万分诧异,吴质此刻应该在元城,为何会出现在金明门外?
“我昨日从元城启程的。”吴质问他,“子桓要往何处去?”
曹丕握紧缰绳:“我要带兵去救樊城,季重快些回去吧,元城令擅离职守可不是小事。”
然而吴质在他马前分毫不动:“是魏王的命令吗?让监国太子带兵救援?”
“是。”曹丕略略皱眉,“父亲原本让子建去,但子建昨夜喝得酩酊大醉。”
“那太子你也不能去,太子不怕丢了邺城吗?”吴质对他的称呼变了,雨水冲刷下的神色也严肃起来,“荆人欲反。”

曹丕与吴质在城外寻了个暂且避雨的馆舍,吴质没有更换衣物,只喝了两盏热酒暖身子。他喝完后在还算干爽的衣角上擦了擦手,然后从衣襟里摸出一只小木盒。
木盒里放着叠好的绢帛,吴质将它拿出展开,铺平在曹丕面前:“抱歉,子桓。这一封我擅自拆看了。”
尽管多年未见,但曹丕认得这字迹。这封信状若寻常地以“子桓无恙”开头,以“权白”结尾,仿佛他们的通信从未中断过,唯一留下的痕迹只有信中那句“别来数年”。
“季重信他?”曹丕的手指划过绢帛,上面的墨迹因沾了水汽而变得新鲜,仿佛刚刚被写出来一般。
“子桓信他。”吴质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且关羽北征之势锐不可当,若邺城荆人与之呼应……想必这也不是东吴所乐见的。”
孙权对荆州的意图曹丕早就猜到,他在荆襄必有部署。只是曹丕没想到,他窥探到荆州士人的异动,还会如此大费周章地通过季重转达给自己。
“季重已经送过急报,为何又亲自前来?”曹丕将书信放回盒中,然后又将木盒收进怀里。
他说罢凝睇窗外,骤雨如幕,倘若襄樊亦如是,将使汉水溢流。到那时不说洪患,随之而来的疫病对勉力支撑的樊城而言,亦是沉重一击。
这是另一场雨,从建安二十二年连绵至今,不知何日才能停歇。
“子桓。”吴质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眼神中却是另一种复杂的情绪,“孙权传讯,说想来见你。”


①之后的襄樊之战似乎没有曹操亲自带兵的记录,个人判断阳平关与刘备对峙,是曹操最后一次亲自带兵。
②《三国志 魏书十五》:建安二十四年,孙权攻合肥,是时诸州皆屯戍。
孙权可能是亲征的,但文中设定不是。之前建安十三年那次和建安二十年那次(逍遥津),都是权亲自带兵。至少是三次攻合肥了,所以是又又又攻合肥。

丕丕有一篇《愁霖赋》(写于建安十七年伐吴返程),被我生搬硬套凑上去当本章题目了……
另外关于文中写曹植醉酒的事情,其实建安二十四年子建可能随军了,应该并没有在邺城。我没找到史料准确记录曹植具体在哪,但是看邺城到樊城的距离……既然让曹植带兵救援,至少他和兵应该都在一个距离樊城不太远、可以及时救援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显然不能是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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